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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真且善的制度創新:從互助組到合作社的創業故事

“創業”當然是光榮的事業,所以也難怪有些人的創業想象會浪漫到“想當然”的地步。比如,最近看鳳凰網的新聞,總先看到一段加載的“英雄創業”游戲廣告,其動畫人物孔武雄壯,解說詞也極為慷慨激昂:“開局是個農民,只有一條狗”“靠雙手打造工具”“辛勤勞作,開荒辟土”“建設屬于自己的村落”“成為大地主”;這動畫的另一版本更夸張地宣示:“一開始你就只有五個農民”“加上一把斧頭”“耕種建房、采礦生產”“筑起城墻,開創王朝”“南征北伐,不斷的開拓疆土”。兩個版本里的創業者形象都是中國臉孔而西人裝扮,看來更像是身強力壯、創業有方的魯濱孫,場景建筑和地理風光也都是西洋式的。顯然,只有被帝國主義—殖民主義虐壞了腦子的人,才會有如此“豪情滿懷”的創業想象。

其實,創業是很艱難的事,尤其在近現代中國的農村,農民的創業更難,能“成為大地主”的人是少之又少的。追溯起來,中國長期以來一直是一個內陸農業大國。當春秋戰國之際,鐵器的發明和牛耕的推廣,使土地的開發利用成為最具效益的生產活動,中國由此進入農業文明,與此相適應的是中央直接統轄地方的郡縣制,因為有效地打破了地理阻隔,有利于互通有無,大大節約了社會成本,所以也一直通行于中國。如此這般延續了兩千多年的中國,與其說是所謂“封建社會”,還不如說是地道的“土地社會”。正因為如此,中國社會的大問題、大矛盾也就往往因土地而起——人口日增而土地有限,土地兼并加劇,無地之民多起來,社會矛盾就難免了。如明清兩大帝國的敗亡,其內在原因都是人口滋盛而土地日蹙,產生了大量貧民、饑民和流民,他們沒有土地、沒有飯吃,到了饑荒之年,更難以糊口,不造反才怪呢!到了近現代,中國人口滋甚,土地問題成為最大的“內憂”,導致階級矛盾尖銳化,貧弱的中國又沒能力和武力去通過海外“殖民擴張”“開疆拓土”來解決土地問題,反而迭遭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外患”之來襲,老中國因此陷入風雨飄搖之中。中國共產黨正是抓住了至關重要的“土地”問題,真正實行了“耕者有其田”的土地革命,才重建了中國的社會政治經濟秩序,但它能夠領導人民在傳統的農業生產—生活方式的基礎上順利走向現代化嗎?還是不得不重蹈土地兼并、貧富分化的歷史覆轍?這是擺在新中國面前的嚴峻問題。

這也正是《創業史》所要考問的“創業”難題。柳青在“題敘”里就提醒讀者,這是一部描寫“社會主義革命的頭幾年里”農村社會種種“矛盾”逐漸走向“統一”的“生活故事”。(2)這是一個非常簡括而又意味深長的提示。顯然,這個“生活故事”的核心乃是“生產方式”或“經濟制度”的變革。其緣起是,新中國成立之初,廣大的貧苦農民雖然有幸分得了土地,可是人多地少,不但大多數人無法致富,而且許多人很快就面臨著無力生產、生活困難的困局。情況甚至嚴峻到一些人不得不賣掉剛分得的土地。正是為了解救這種危局,新政府動員一些仁義先進的農民帶頭組織窮幫窮的生產互助組、進而向合作社方向發展,在這過程中他們遇到種種問題、面對重重矛盾,而終于在新政府的支持下走出困境,使新中國農村社會的“矛盾”實現了“統一”,那便是農村互助合作運動的蓬勃發展并且取得了顯著的社會效益。從當時中國農村的實際和農民的需求來說,“生產方式”和“經濟制度”的這種變革是合理正當的創舉和善舉,它不僅受到貧苦農民的歡迎和支持,并且也是符合現代化的規模經營之創舉。即使從當今西方的新制度經濟學和發展經濟學來看,20世紀50年代中國農村的互助合作,也是那時的中國農村可以找到的有效解決大多數貧苦農民生產—生活問題的“制度創新”或“制度安排”,而并非當今一些論者所謂執政黨不顧民意強行推行的政治經濟“烏托邦”。

與當今的合作化否定論者之觀點恰恰相反,新中國成立之初執政黨在農村全面實行土地改革之后,一開始也沒有急于在農村推行經濟的集體化,毋寧說他們也希望耕者有其田的廣大農民能夠自給自足、休養生息。可是,一個困擾了中國上千年的老問題很快就有重新復發的勢頭——貧富分化、土地兼并的現象再次威脅著中國農村的發展。并且,任由分散的小農經濟按自給自足、“自由競爭”的自然法則運行,也不可能“自然而然”發展出現代化的規模經濟。正因為如此,新中國農村很快就面臨著何去何從的大問題——要么重蹈舊中國的覆轍,要么另尋出路、進行現代化的制度創新。柳青在《創業史》里聚焦于兩種不同的“創業”路徑之比較,滿懷著關注農村前途和農民命運的“問題意識”。但柳青也并不像當今的合作化否定論者所批評的那樣簡單褒貶兩種創業路徑,而是對二者都給予有同情的理解,至于他的傾向性固然與他的政治信仰有關,但歸根結底乃是他深入反思中國農村問題的歷史教訓和現實困境后所做出的比較選擇,而并非簡單地“服從政治”,其真實性、真誠性和合理性都無可置疑。

作為長期扎根農村的作家,柳青自然明白,即使在舊社會的農村,一些貧苦農民勤苦勞作、勤儉持家,再加上一點好運氣,是可以發家致富的,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變自己的生活處境。并且,作為中共黨員的柳青雖然也秉持著階級觀點,但他同樣也很清楚,在傳統的中國鄉土社會里,階級不是固定不變的,而具有可上可下的流動性,“題敘”以及隨后的章節就很生動地寫出了這種流動性,讓讀者看到“也有一些幸運兒,后來發達起來,創立起家業,蓋起了莊稼院”。(3)比如老梁家和老郭家原本都是流落到蛤蟆灘的窮人,后來也都幸運地漸漸向上升了。其中,憑著勤勞和誠信而使家庭生活漸漸有了起色的是梁三的父親。更幸運的是老郭家的三兄弟,他們跟著父親老郭移住到蛤蟆灘,起初租不到足夠的稻田,只能給人家打零工,真是窮得叮當響。可是后來有一家地主衰落了,其敗家子弟把渠岸邊的大片好田地賣給了家住縣城的國民黨騎兵師師長韓占奎,這給了郭家以機會。因為“土匪出身的軍閥家庭對于經營田產既是外行,又沒興趣,不樂意和許多佃戶來往。韓公館派人到下堡村尋找一個可以獨家承租的務實佃戶,郭世富弟兄三人被選中了。于是乎,不幾年,郭世富就買下馬,拴起車,成了大莊稼院了”。(4)可是,傳統的小農經濟也相當脆弱,碰到災病和禍亂往往難以抵御而不得不鎩羽而落。梁家的創業半途而廢就是為此。本來,梁三子承父業,已是有房子有租田收入穩定的好佃戶,倘若繼續順水順風,他是可能上升為中農的,他的堂哥梁大不就成了中農嗎?“但是梁三的命運不濟,接連著死了兩回牛,后來連媳婦也死于產后風。他不僅再租不到地了,就連他爹和他千辛萬苦蓋起的那三間房,也拆得賣了木料和磚瓦了,自己仍然孤獨地住在他爺留下的草棚里。”(5)民國十八年(1929年)撿到一對逃荒的母子而重建家庭,讓人到中年的梁三重振創業的豪氣,但命運仍是不濟。梁三老漢把希望寄托在繼子梁生寶身上。梁生寶身強力壯也很有主意,創業翻身的勁頭更足,可是他碰到的地主呂二細鬼更會算計,根本不給他機會,加上被拉壯丁、出逃荒山野嶺,梁生寶的發家夢也破滅了。

研究者不應忽視,在土改運動之后,新中國進入了和平發展的年月,新政權承認農民的土地所有權、一度允許土地自由買賣,于是傳統的升降變遷再次開始了。正如柳青在《創業史》中所描寫的那樣,此時“天下農民一家人”的口號用不著了,貧富的差距和階級的分化再次出現,似乎成了不可抗拒的規律:一些在土改中曾經惶惶不可終日的富農和富裕中農,拿到土地證后終于吃了定心丸、重新抖起來了,比如富農姚士杰就開始積極倒賣糧食、放高利貸,并且帶著報復的快意打壓貧下中農的互助組,因為互助組阻遏了他的剝削,所以他甚至借“互助”之名,把梁生寶互助組的栓栓收納到自己門下,一邊玩弄著栓栓的媳婦,一邊暗暗向互助組示威;富裕中農郭世富則大興土木,建起了二層樓屋,卻堅決拒絕給貧苦農民借貸糧食度春荒,他甚至向還不起的貧苦農民討要積欠,逼迫他們出賣剛剛獲得的土地。

正是在這種放任自流的情況下,剛剛獲得了土地的貧下中民,很快就走上了分化之途。一些人家有勞力、畜力,所以積極發家致富,如下堡鄉五村的代表主任郭振山。郭振山在舊社會就是一個能干有魄力的佃戶,只是運氣不好、沒有發家的機會,解放后他積極參加土改,成了下堡鄉五村的第一個共產黨員、村農會代表主任,這身份使他分得了蛤蟆灘上最好的土地,從此再也沒有什么能阻止他發家致富了,他和弟弟鉚足了勁兒,并且投資了鎮里的私營磚廠。不難想象,以郭振山的精明強干,過不了幾年他就會置地蓋房、成為蛤蟆灘的富裕莊稼主了;梁大老漢及其兒子梁生祿也往上升了,他家已買下瘸子李三的地,日子過得蒸蒸日上。但是,與這些蒸蒸日上的人家相比,更多貧苦農民的日子則很快陷于困境:他們在土改中雖然分得了救命的土地,可是生產能力很弱,不是缺人力就是缺畜力,只是憑借政府提倡組織的互助組,生產才得以勉強進行,解放初的日子仍然過得緊緊巴巴,一到青黃不接或是碰上災病的時候,就難以抵御。解放的頭二年他們靠政府提倡的“活躍借貸”勉強糊口,可是到了1953年土地權確立之后,富裕戶再也不愿意提供“活躍借貸”,加上人人都忙著自家的活計,缺乏組織約束力的互助組就漸漸趨于解體。于是,不少生活困難、經營無法的貧困戶,就面臨著再次失去土地、重新返貧的危機。就像《創業史》里的老農民王瞎子對人民政府的抱怨那樣,“既不能分給每戶足夠自耕自吃的地,又清算了從前給他租地的財東,他王瞎子一家人該怎么過活呢?”(6)任老四家、歡歡家、高增福家等,都面臨著這樣的困境和危險。柳青滿懷同情地描寫了他們的遭遇,如高增福“倒霉透了”的生活和生產困境——

高增福的倒霉勁兒,看來沒個盡頭。六歲時候,他爹給地主鍘草,切掉了四個指頭,喪失了生產的技能,盡靠討飯把福娃子拉扯大。福娃子會在渠岸上割草,就給人家干活,長工生活一直熬到土地改革。一九五〇年冬天,長工高二分到六畝稻地。一九五一年春天,人民政府發給他耕畜貸款,他買了頭小牛,開始了創立家業的奮斗。誰料想剛剛一年,女人因為難產猛地一死,又把他摜倒了。三年期限的耕畜貸款還分文未還,貧農高增福已經把耕牛賣掉,埋葬了女人。他只好和另外三戶貧農伙使一頭牛,一戶一條牛腿地對付著種地。他帶著女人丟下的四歲娃子才才,過著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生活。現在,他正當著女人,在富農鄰居姚士杰的碾子上軋玉米糝糝哩。

…………

孫水嘴走后,高增福在碾房里一邊推碾子,一邊無限感慨地思量:

“郭主任專心發家羅,對工作,心淡羅。我這互助組畜力困難,想吸收兩戶中農,投他的大面子給人家說說,他嘴里空答應,到底還是沒說。他把從鄉上應回來的啥工作,都推給孫水嘴辦,他和振海悶頭干活!水嘴積極,不是為人民,保險又謀著啥好事哩。你看他在黃堡興盛德字號當過伙計的那身街溜子氣吧!唉,誰能給郭主任提醒提醒就好哩。可惜!可惜!郭主任是有能耐的好莊稼人啊!……”(7)

這樣的貧富分化、階級升降,在傳統的中國社會體制(包括國民黨統治時期)下,就像周而復始的自然規律一樣“正常”;而當今一些熱衷傳統地主—士紳統治秩序的新儒家信徒和新自由主義政治經濟學的信徒們,也都覺得農村社會的這種分化升降乃是鄉土中國的千年“正道”,并且符合自由主義學說之“自由”,所以他們不僅認為貧富分化、階級升降不足為病,甚至進而肯認單靠這種低水平的自然經濟,就可以“開出”一片現代經濟的新天地來。

可是,新政府不會接受鄉土中國的命運輪回,因為這是人民群眾尤其是廣大農民支持下建立的“人民共和國”,執政黨不能眼看著剛剛翻身解放的農民再次陷入貧富分化、階級升降的命運輪回,也明白新的“人民共和國”倘若只沿著小農經濟自給自足的“老黃歷”原地踏步,那是不可能“自然而然”地走向工業化和現代化的,他們充分認識到農村和農業必須進行生產方式的現代性變革,才會有現代的出路并推動整個國家實現現代化。同樣的,廣大的貧苦農民業已在革命戰爭年代和新中國成立之初的土改—互助運動中經受了考驗、鍛煉和教育,因此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各地都涌現出不少雖然身為窮棒子卻具有新思想的先進農民,他們再也不愿像魯迅筆下的閏土那樣默默接受被剝削、被壓迫的命運輪回,而企圖在新政府的支持下改革傳統的生產方式、進行集體創業的嘗試——嘗試一種可以發揮群體合作優勢和規模經營效益并且有利于運用現代耕作技術的生產方式,這既是集體自救也是集體創業。50年代的農業合作化運動就是這樣被逼出來的一種生產方式的創舉,一種經濟制度的創新。互助組和合作社是這項制度創新的兩個階段,《創業史》對此做出了循序漸進、真誠懇切的敘寫。

互助組運動在抗戰時期的解放區就開展了。作為年輕的解放區作家,柳青曾創作了表現解放區互助組運動的長篇小說《種谷記》。在全國解放后的新區,互助組運動繼續推廣,與“活躍借貸”等新政策一起發揮了穩定農村局面的作用。然而進入1953年,農村互助組的發展卻遇到了很大困難,甚至面臨著解體的危險。這一是因為互助組本來就是一種臨時的救急—救濟措施,所謂能和則合、不和則離,缺乏制度的約束和穩固的向心力。二是因為1953年重新確立了土地產權,農村的富農、富裕中農吃了定心丸,他們擁有充足的生產資料和能力來發展自己,貧苦農民則有可能成為他們再次施加剝削的對象,所以富農、富裕中農不僅不愿與貧下中農“互助”,甚至連“活躍借貸”也不愿再負擔了。至于一些在土改中獲益而發展起來的新中農如郭振山等,也都忙著個人的發家致富,對互助合作運動漠不關心。在這種情況下,一度有聲有色的互助組就突然失去了發展的后勁。郭振山領導的互助組其實是他精心選擇的,其中并無多少人需要他的幫助,他樂得與兄弟一起忙著自己發家致富,真正窮幫窮的互助組是梁生寶和高增福領導的兩個組。可是,高增福由于自己的拖累大并且他的組織能力也有限,不能有效解決貧困戶的生產—生活問題,甚至于連自家的問題也束手無策,加上富農姚士杰的誘騙和郭振山的不施援手,高增福的互助組被迫解體了。只有梁生寶的互助組堅持下來,雖然其間也有富農姚士杰的破壞、父親梁三的拖后腿、堂兄梁生祿的陽奉陰違,以至王瞎子的退組等,但梁生寶不為所動,他帶領互助組進山搞副業,切實地解決了勞苦群眾的困難,新稻種的合理密植也獲得顯著的成功,后來又接受了高增福等新成員,進一步發展壯大,靠集體的力量和規模效益,打了一個漂亮的生產翻身仗,水到渠成地成立了燈塔合作社,這個合乎農村實際、效益顯著的制度創舉,從此穩穩地在蛤蟆灘站住了腳跟。

看得出來,互助—合作制度對農民的吸引力,其實并非因為它在政治意識形態上的“先進性”,歸根結底是因為它在生產經營上有效地幫助貧苦農民走出了困境。農民都是很實際的人,他們不會拿著救命的土地去為政治的光榮冒險,他們之所以加入梁生寶領導的互助組、合作社,當然基于他們對新政府的信任,但更出于他們對自己身邊的互助合作領導人日積月累的信任。梁生寶也確實值得他們信賴,他憐貧惜弱、公道善良,他的犧牲精神和組織能力,是他們眼見為實的事情,所以貧雇農群眾發自衷心地擁護他。就連并不貧困的好中農馮有義也深深被梁生寶所吸引,始終支持他。當梁生寶救助受傷的栓栓,并安慰他不能上工的時候自己割的毛竹就算他割的,馮有義看在眼里、感動在心——

生寶的精神,感動得好心人馮有義瞪起眼睛看他。這個四十多歲的厚敦敦的莊稼人,是個完全可以自己耕作的普通中農。他入這個互助組,只是喜愛生寶這個人。他把入生寶互助組,當做一種對新事物的有意義的試驗。要是失敗了,他也不后悔。生寶的每一次自我犧牲精神,都使有義在互助組更加堅定,對互助組更加熱心。(8)

像梁生寶這樣憐貧惜弱的好人,在舊中國農村就不乏其人,新中國的政治更進一步激發了此類人物的成長,而正因為在他身上集中了傳統的“好人”和新式的“好人”的優秀品質,他的互助組才格外吸引了下堡村最多也最窮的一批群眾,誠所謂人多力量大,并且由于統一安排耕作,也有利于新的農業技術的推廣,加上人民政府派來了技術員韓培生,幫助互助組推行良種化肥和新的耕作技術。結果是,這些最貧窮的農戶終于靠團結互助在生產上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農副業的經濟效益都很顯著,他們從此在蛤蟆灘可以挺直腰桿做人了——

生寶互助組密植的水稻,每畝平均產量六百二十五斤,接近單干戶產量的一倍。組長梁生寶有一畝九分九厘試驗田,畝產九百九十七斤半,差二斤半,就是整整一千斤了。這八戶組員里頭,有五戶是年年要吃活躍借貸糧的窮鬼,現在他們全組自報向國家出售余糧五十石,合一萬二千斤哩。這是活生生的事實——它不長嘴巴,自己會說話的。梁生寶、高增福、馮有萬、任老四、歡喜、馮有義、郭鎖,以及為了熬好名聲爭取將來能當干部而好好“表現”了半年的白占魁,現在都站在大伙面前,大伙可以看見!(9)

由此,貧苦農民在精神上也獲得了翻身。合作社的成功使先前的貧困戶成了蛤蟆灘以至全區最受人矚目的光榮人物,平生第一次獲得了做人的尊嚴。就連最窮的窮棒子任老四,過去一直被人瞧不起,如今也挺直腰桿、揚眉吐氣。當他看到富農姚士杰不愿交余糧的時候,忍無可忍地跳起來要打姚士杰。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事。當然,任老四被人攔住了,他也不是真要打姚士杰,而是借機出口惡氣罷了。如此今非昔比的精神狀態,讓人刮目相看——

任老四卷起袖口,往前擠。大伙把他擋住。顯然,老四太過火了。不過人們知道:他想借這個機會,為姚士杰從娘家那邊引誘素芳熬月子的事,出口氣。大伙驚奇:啊呀!剛剛開始不缺糧了,任老四就變得這樣厲害羅!(10)

任老四的底氣來自已有效運作的農業合作制度——有組織起來的窮哥們的支持和人民政府做靠山,任老四再也不怕富人的氣焰。這個細節有力地證明,貧苦農民一旦有了地有了糧有了組織,就增添了為人的底氣,完全可以挺直腰桿做人、顯示出不可輕侮的人性尊嚴。

這也正是我至今閱讀《創業史》仍然深受感動的原因——它以真實生動的敘事和深入人心的描寫,表明互助合作作為新中國農村最重要的生產方式和經濟制度,確是那時農村實際情況逼出來的窮幫窮的制度創新,既是一項順應貧苦農民的迫切要求、能夠解決其生產經營困難的制度善舉,更是一項有利于發揮人多力量大的比較優勢并且更便于發揮現代的規模經營效益和更適應新技術推廣的制度創舉,所以它在50年代的發展比較順利而且富有成效。

自然,這樣一項制度創新也不可能一帆風順,后來的“大躍進”和“一大二公”的公社化以至于大食堂等,都顯然冒進了,由此招致了部分地區的嚴重饑荒,這些都是無可諱言的事實。幸好到了60年代初調整為“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是現階段人民公社的根本制度”,這是比較切合農村實際因而也便于施行的制度安排,所以一直延續到“文革”的結束。在這十多年中,農村借助集體經濟的優勢,大力開展農田水利等基本建設和新的農業技術的推廣,糧食產量穩步提高,農村經濟的發展速度并不低,不僅使成倍增長的農村人口基本得以溫飽,而且養活了大量的城市人口,從而保持了國家的穩定——在“文革”最激蕩的年月,正是有賴于農村的穩定供給,整個國家才免于混亂的災難;同時,農村教育和衛生也獲得了空前的改善,干群關系也比較順暢——在嚴厲的政治規訓中受壓抑的乃是干部而非群眾,幾乎沒有干部敢以“官”凌人。而最重要的是,合作化的農業為新中國的工業建設做出了重大的奉獻和貢獻——國家通過糧食統購政策和工農業產品的剪刀差,不斷將農業的積累轉移到工業部門,這其實是用國家資本主義的統一計劃經濟體制從農業調配資源和資金來支持工業的發展。

就這樣,從50年代到70年代中期,新中國終于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建成了比較完整的現代經濟體系,但這套經濟體制以及與之配套的政治體制的一切積極勢能也到此發揮殆盡,不可避免地走向物極必反的極端和絕境,尤其是集體主義的經濟效能已近于失效、極端的政治意識形態控制則讓人再難忍受,于是逼出了70年代末的改革開放,中國由此邁入了新時期,這是一個走向務實的改良主義和趨于市場經濟的新時期。當年的改革,當然是對十七年和“文革”時期的問題之改革,但也必須認識到,改革同時也是以十七年和“文革”時期的成就為基礎的,沒有那些成績為基礎,改革與開放從何做起?可是,新時期的歷史反思卻帶動了今是而昨非的思想逆轉。于是五六十年代的農業合作化運動被斥為純屬執政黨意識形態的烏托邦實踐,而非因應當時農村實際情況和中國現代化要求而發動的生產方式—經濟制度的革命。在這些論者眼中,80年代家庭承包制的有效性似乎無可懷疑地證明農戶單干承包在50年代也會同樣有效;他們覺得只要一任小農經濟的自然發展就能夠拯救中國農村并使其自然地走向現代化,合作化完全是多此一舉的擾民之妄舉。連帶而及的,是以《創業史》為代表的反映農村互助合作運動的小說也面臨著被否定的命運。雖然沒人能完全否認《創業史》的藝術成就,但新時期學界先進都事后諸葛亮地斷言:由于《創業史》為一種錯誤的政治經濟路線唱贊歌,所以它當然是一部令人遺憾的失敗之作。新批評家們毫無耐心和誠意去做實事求是的歷史分析,他們的今是而昨非的批評其實不過沿襲了與時俱進的政治批評習慣,甚至只是一種政治姿態的表演而已。如此新批評,除了見風使舵的政治勢利還有什么?

其實,這世界上并不存在永遠正確的經濟政策和制度安排,一切都必須因時因地因人制宜,并且任何經濟政策都是有利有弊的,只能權衡利弊、擇要而行,因而時過境遷、與時更新也是必然的事。此誠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所以既不可一成不變,也不必今是而昨非。從更大的歷史視野來看,新中國前三十年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為國家的現代化奠定一個堅實的現代經濟基礎,而當時的困境是“一窮二白”“人多地少”“缺乏資金”,為此就必須發揮人多力量大的比較優勢和可以在國家強力體制下統一規劃經濟、集中調配資源的優勢,所以前三十年的工農業政策都趨于集中統一,并且重在發展生產和提高積累以便擴大再生產,而對國民生活消費和用于消費的副業、輕工業的發展則相當節制和約束,這勢必招致人們的不滿,因此執政黨便啟動一系列意識形態措施,諸如斗私批修、反對資本主義和小農自發傾向,提倡大公無私的集體主義和勤儉節約,等等,極力以嚴格的政治意識形態控制,壓制住自由—自發思想的干擾。正是在這樣的意識形態制度配合下,新的共和國才得以集中力量、集中資源,在較短時期內比較順利地完成了創建新中國經濟基礎的大業。就此而言,50年代的合作化和六七十年代“隊為基礎”的公社化體制,以及與之相配合的集體主義—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配置,都是有助于推動國家經濟現代化的制度安排,它們也確實為新中國的經濟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沒有這些,新中國的資本積累和經濟起步是不可設想的。但如此過于集中統一的制度安排,其積極效能也不可能維持很久,到了20世紀70年代中期,過于集中統一的積弊已非常明顯,所以才促動了新時期的改革開放和思想解放。新時期以來的四十年,中國經濟的總體趨勢就是逐漸松綁開放、積極轉型為市場經濟。到目前為止,這個轉型做得也相當成功,而其成功的前提就是它有前三十年的基礎,同時沒有完全放任“看不見的手”來支配一切,黨國體制仍然堅持對市場經濟的推動、引導和平衡。正因為如此,新時期以來的改革開放才沒有完全陷入“原始競爭的市場叢林”,也沒有被西方的強勢資本所吞沒。即就農村而言,前三十年合作化—公社化的積累,其實為后來家庭承包制責任制的推行提供了條件——前三十年的艱苦奮斗和集體積累,農田水利建設和農業科技的推廣,顯著改善了農村的生產條件,所以廣大農民在新時期獲得生產經營自主權后,才有能力有條件從事個體生產并且普遍增產增收,卻沒有導致嚴重的貧富分化。回頭看50年代初,單干的農民并不都具備這些條件,任由小農經濟“自然”發展、“自由”競爭,只會導致再次的貧富分化和社會關系的惡化,那樣一來,新中國經濟的發展充其量也就是印度那樣的水平,只能是少數富人的現代化和大多數人的貧困。還應注意的是,新時期的中國仍保留了此前合作社—人民公社的土地公有制,農民只有生產經營權而無土地所有權,這為新時期進一步的工業化、城市化大大節約了社會交易成本,使中國比其他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和城市化更為順暢。而并非偶然的是,新時期農村經濟的繁榮也只有短短數年,隨著大家庭的分家,各戶可支配的土地減少,大多數農家只夠勉強維持溫飽,卻沒有能力進一步發家致富。于是出現了大量進城的農民工,廣大的中國農民成為工業發展的后備軍,而他們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的那些失去土地、進城求生的農民之不同,就在于中國還為他們保留著一塊最后的可供耕作救命的土地。而新時期的中國的工業,已成長到可以不再靠剝奪農業而突飛猛進的階段,并可以反哺農業了。

要之,20世紀50年代的合作化及后來的公社化,實乃中國農村乃至整個中國經濟走向現代化的一段必由之路,這條路當然有得有失,但得大于失。我們對其得失利弊自然可以總結反思,但也不必妄自菲薄、今是而昨非。此所以柳青的《創業史》是值得敬重的經典而非可以任意貶斥的偽典。何況縱使梁生寶的集體創業半途而廢,那又何損于仁義為公的好人梁生寶呢!當今的一些流行論調如新儒家鼓吹的地主—鄉紳神話和新自由主義鼓吹的個人—市場神話,不過是書呆子的癡人說夢而已,既解決不了也解釋不了當年中國農村的實際問題。至于當今一些先進批評家覺得柳青在《創業史》中所傾情書寫的一切并非真實的存在,而純屬作者的虛構——如其是這樣,那豈不正好符合文學是“作家自由想象的藝術結晶”的純文學觀念嗎?然則又有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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