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寄堂叢談:新文學論說集
- 解志熙
- 9040字
- 2021-08-30 18:42:51
抒情的寫實主義:《創業史》的藝術成就
新時期以來對《創業史》的新論,一般都不否認其藝術成就,但也不乏挑剔其“現代性”或“當代性”不足之論。比如有些人就覺得陳忠實的《白鹿原》較之柳青的《創業史》可謂青出于藍勝于藍,很惋惜《創業史》的敘事技巧不夠新、心理描寫缺乏人性的復雜性和解析深度,寫男女性愛糾葛也不夠開放,敘事和語言缺乏神來之筆,等等。的確,《白鹿原》的第一句話“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就氣勢不凡,這個人物其實是從《創業史》里那個面對孤兒寡婦陡然升起“一股男性的豪壯氣概”的佃戶梁三變來的,可變為地主的白嘉軒卻又是一個正直守禮的有道士紳。同樣的,《白鹿原》里的女奴田小娥及其情人黑娃,顯然是從《創業史》里的婢女彩霞及其情人郭鎖變形而來(田小娥身上也綜合了《創業史》里被富農引誘的素芳之因子),但田小娥在陳忠實筆下卻蛻變成一個顛倒眾生的人間尤物。這些神來之筆多么富于文化和人性的深度啊!并且,柳青的想象力也遠不如新時期作家的想落天外,如女作家嚴歌苓的長篇小說《第九個寡婦》,把一個村女王葡萄寫得如“地母”一樣偉大博愛又像自由女神一樣莊嚴神圣還像神女一樣開放不羈,這想象多美而且多么富于反思革命如何摧殘人性的自由主義思想深度啊!相比之下,柳青似乎遜色多了。
的確,柳青無疑是一個很“拘泥”的寫實主義作家。他的書寫謹守鄉土中國及其子民們的生活和人性的真實性,絕不放縱想象,也不獵奇斗艷。而縱使柳青是一個持守階級論的作家,他也沒有因此就刻意貶低筆下的地富人物,《創業史》中所寫的地主富農也都是地地道道的關中土財主,如所謂“楊大剝皮”和“呂二細鬼”也者,顧名思義,都是以剝削和克扣佃農“著稱”的土老財;作品中當然也寫了比較有文化有道德的地主富農,如雇用寶娃子看果園的那位富農,看他那么激賞寶娃子臨財不茍、仁義善良的德行、發自衷心地驚嘆:“啊呀!這小子!你長大做啥呀?”這顯然是一個古道熱腸、心性厚道的好富農,足見柳青并沒有因為他是個富農就刻意貶低他的人格,讀者甚至看不到他有什么剝削劣跡。自然,在《創業史》中也有霸道好色的地富如富農姚士杰,但他的霸道也只是在澆水時強勢占先等,他的好色也只是仗著財勢先是與好吃懶做的白占魁的風騷婆娘翠娥有一手、后來偷偷欺侮老實的栓栓的妻子素芳,并且,精明的姚士杰也很顧家,對自己的老娘和老婆都很尊重和愛護,所以他還是一個具有人性之常的富農。至于柳青傾心描寫的貧雇農們——從干部到群眾,也都無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本色莊稼人;并且,《創業史》雖然敘寫兩種創業的斗爭,卻沒有后來的《艷陽天》《金光大道》里面激烈的階級沖突,而是嚴守著尋常的“生活故事”之分際來敘述兩種創業的暗暗競爭。至其對關中地理、風俗、習慣和生活細節等,也都是如實而且樸實的敘寫,既沒有匪夷所思的神跡展演,也沒有離奇的魔幻想象。
可是,柳青也絕非一味拘守“鄉土氣”的作家。事實上,在解放區和50年代的作家中,柳青無疑是文學修養最好的一位,他不僅非常熟悉魯迅、高爾基和肖洛霍夫等革命作家,而且對俄、法經典現實主義文學也知根知底,并且對文學理論的重要問題也有獨立思考,顯現出很高的美學理論素養。而最值得注意的是,柳青在藝術上也是個特別有心的人,他雖然不屑于獵奇逐異,但也絕不會故步自封,從《種谷記》到《創業史》的藝術進展是很顯著的。
在《種谷記》出版后的座談會上,李健吾的發言就在贊賞中含有批評:“我看這本書很覺費力。……到現在才看完,開始沒有覺得它有小說的興趣,所以不是一口氣看完的。但讀完以后,倒覺得味道很好。……作者一筆不茍,現實主義充滿在這本書中,寫得很踏實,可看出作者很會寫文章。……我覺得作者是用功寫的,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很笨,很老實,很穩,像巴爾扎克的小說一樣。”馮雪峰則指出:“這部小說的價值,是在于它把當時共產黨抗日根據地陜北的一個村莊的面貌,介紹給我們,介紹得非常精確和非常詳細。……譬如寫人物,王克儉不用說了,一切都是照這個人物原來賦有的樣子,不加改易地加以十分周到的分析和描寫的;就是王加扶,這個農會主任,也是照他原來的樣子,不會有什么‘增加’。其他的人物,也都一樣。總之,這書中的人,以及事,我覺得都是不曾被典型化的人,以及事。這些人和這些事,使我們覺得不但真實,并且真實到非常精確的地步。”葉以群則認為:“作者對作品中的人物是熟悉的,只是因為調查而來的真實材料太多,著筆時難以割舍。因此,反為素材所拘,而致重點不夠突出,全體看起來,就覺得缺乏熱情,缺乏高潮,沒有蓬勃的力量了。這一點,與其說像巴爾扎克,不如說像左拉。”(24)這些評論都肯定了柳青在創作中對真實性的可貴追求,但同時也都指出了作者被素材的真實性所拘束,真實到精確瑣碎的地步,而在藝術上不夠典型化、缺乏感情的投入,使藝術的現實主義流于自然主義之缺點。而造成這種藝術缺點的根本原因,乃是因為其時年輕的柳青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下到農村擔任基層干部,自己深感孤獨苦悶,與農民還很隔膜,他還是一個旁觀者而沒有真正投入進去。
新中國成立后,柳青不僅是一個更為成熟的作家,而且也是一個優秀的農村干部——他自請下放到長安縣擔任負責農業互助合作的縣委副書記,他每天奔走在各個鄉村,完全與農民和農村干部打成一片,成為新中國農村創業的積極領導者和熱情參與者,他對當時中國農村的社會實際和貧雇農的要求非常了解,所以能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著想、努力幫助他們在生產經營上翻身,長安縣的幾個互助組與合作社的成功,都傾注了他的熱情與心血。柳青由此積累起來的生活經驗乃是切身的生命體驗、由此投入的感情是發自衷心的熱情關懷。這使他在創作《創業史》時,不僅具備了他人難以比擬的豐厚生活經驗,而且情不自禁地投入了深厚的感情。正是這樣的生活基礎與感情基礎,讓柳青克服了《種谷記》的自然主義寫實之缺點,而賦予了《創業史》以厚重充沛的抒情寫實主義的藝術風貌,給人煥然一新的美感。
抒情的寫實主義,在《創業史》的第一部里有多方面的出色表現,成就非同一般。
柳青首先面對的藝術難題是如何給他所要描寫的鄉村生活安排一個恰當的敘事結構。本來,鄉村生活既紛繁復雜而又散亂瑣碎,一般情況下少有可觀可講的故事,并且因為是和平建設時期的鄉村生活,更缺乏戲劇性或傳奇性的故事。事實上,正由于鄉村生活的瑣碎散漫、缺乏戲劇性的“故事”,所以從魯迅到沙汀以至丁玲的鄉村中國敘事,讀起來都有些沉悶之感。《創業史》剛出版時,也有評論以柳青沒有寫出“激烈的階級沖突”為憾,殊不知那時的鄉村生活本身就沒有“激烈的階級沖突”,稍后出版的陳登科的《風雷》和浩然的《艷陽天》倒是頗富戲劇性的故事以至“激烈的階級斗爭”,但那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背景下的產物。深諳農村實際的柳青明白,在土改運動過后致力于生產建設的新中國農村,激烈的階級斗爭顯然過去了,并且農村人彼此都是鄉里鄉親,縱使有矛盾也只是暗暗較勁兒,而盡可能避免顯而易見的斗爭形態,所以柳青在《創業史》里不無調侃地描寫村代表主任郭振山在土改運動過去后悵然若失、流氓無產者白占魁對不再“搞運動”頗感失落。當然,柳青也看得很分明:互助合作作為一種新的生產—生活方式,其萌生和發展雖然是和平進行的,卻不可能躲開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之質疑與抵制——在新舊兩種不同的“創業”方式也即兩種不同生產—生活方式之間必然有暗暗的較勁。這“暗暗的較勁”幾乎勾連著農村社會各階層的各色人等、涉及農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誠所謂暗潮涌動、涉及深廣而又波瀾不驚、渾若無事——不脫鄉村社會生活之“平靜無大事”的常態。柳青敏銳地意識到,如此等等的“暗暗較勁”,既使樸素的鄉村生活有“故事”可講,也使“故事”富于社會的意義、人性的深度和生活的趣味。正因為如此,柳青在《創業史》的創作中便緊緊地抓住鄉村社會各階層人物圍繞互助合作運動而頻發的“暗暗的較勁”,使之成為這部“生活故事”的主導敘事脈絡,從而賦予全書整體性的敘事結構和有張有弛的敘事節奏。全書的敘事因此綱舉目張而張弛有序——開卷的“題敘”氣勢不凡,發凡起例,埋下了兩種“創業”之比較與較勁的頭緒,也預示著后來的暗暗較勁之焦點,隨后各章的敘事則分頭敘說、有機地穿插交織成有序的序列,顯得有條不紊而又起伏有致、生動有趣而又把控有度。如此精心選擇“暗暗的較勁”作為敘事焦點來結構全書,恰當把控故事講述的情感幅度和藝術想象的情理限度,這是很難得的藝術成就。并且,長期扎根農村拉近了柳青與農民的情感距離,他對貧雇農充滿感情和關愛,即使對地主富農也帶著有同情的理解,同樣把他們當作可以理解的人來寫,而非“非人”的“敵人”來刻意貶斥,此所以《創業史》的敘事不是冷峻的客觀描寫,而是帶著體貼入微的感情溫度,具有耐人尋味的情理深度。這使它在藝術上不僅超越了作者此前的《種谷記》紀實性寫實的“客觀性”,而且比魯迅、沙汀和丁玲的鄉村敘事更生動有味、感情飽滿,也避免了后來陳登科的《風雷》、浩然的《艷陽天》刻意強化矛盾沖突的造作感。
同時,柳青充分認識到,互助合作作為一種新的生產—生活方式之開展,必然深刻地觸發和推動農民的精神和心理發生變化,所以他的《創業史》的創作抱負就是要“著重表現這一革命中社會的、思想的和心理的變化過程”(見該書“出版說明”)。這個抱負獲得了顯著的成功——《創業史》在刻畫鄉村人物時把社會分析與心理分析融為一體,既超越了既往的現代鄉土文學缺乏心理分析的感性書寫之印象性,也校正了現代海派小說抽去了社會性的變態心理分析之獵奇性,而發展出一種富有社會性的心理分析,對農村各種人物的描寫頗富心理—情感的深度,自然中肯,毫無勉強之感,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準。在這方面,柳青顯然創造性地借鑒了他所熟悉的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大師如托爾斯泰等人所擅長的“心靈辯證法”,特別注重揭示農村各階層人物在生產—生活方式變革中“社會的、思想的和心理的變化過程”,這是一種兼顧人的社會性和個人性的心理描寫,其豐富的蘊含,比諸醉心弗洛伊德的海派小說之純生物學—人本性的心理分析,無疑更富社會的意味也更合人情之常。
《創業史》對梁三老漢的心理刻畫是很有名的,此處就另舉兩個例子吧。
例如對“落后農民”王瞎子的“落后心理”之分析,就相當深入地揭示出統治階級利用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王法”壓迫農民,同時也利用了農民“人窮志不短、偷盜最沒臉”的人格自尊,恩威并用,把青年農民王二規訓成了一個死心塌地謹守“王法”的良民——
光緒二十六年,渭河邊王家堡子的年輕長工王二,偷了財東的莊稼,被送到華陰知縣衙門去了。差人們在大堂前,當著多少長袍短褂的體面人,在大白天褪下他的莊稼人老粗布褲子,儀式隆重地數著數,用板子打他赤裸難看的屁股……淚流滿面的長工王二,用哽咽的聲音保證:只要他在世上活著,他永輩子也不會白拿財東家的一根禾柴了。他被“恩寬”了……羞愧難當的小伙子啊,多少日子不好意思在村里露面,好像地老鼠一樣,不敢見人。肉體上的創傷很快地好了,精神上的創傷是不是要延續到生命的終結呢?……小伙子王二還是背起行李卷,含淚辭別了哥嫂,開始了流浪生活。他留言說:他將在關中道隨便什么他中意的地方,落腳做莊稼,重新做人,當皇上的忠實愚民。光緒二十八年正月十九,王二路經蛤蟆灘,果真不走了,成了梁三他爹的鄰居和好朋友了。……
在清朝已經被損毀了靈魂,可憐老漢眼睛失明以后,才有了充分時間檢查他一生的得失了。他感謝皇上的代表——知縣老爺那八十大板。他自認一生是“問心無愧”的,對得起一切皇上、統治者和財東。他沒有吝惜過體力,沒有拖欠過官糧租稅,沒有竊取過財東家的一個莊稼穗子。沒有!直杠王二的行為“經得天地,見得鬼神”!……
不識字的前清老漢,喜歡經常對民國年出生的莊稼人,講解“天官賜福”四個字的深刻含意。這是莊稼人過年常貼的對聯的門楣,但粗心的莊稼人貼只管貼,并不仔細琢磨它的精神實質。年輕時受過刺激的王二直杠,把這四個字,當做天經地義。他認為:老天和官家是無上權威,人都應當聽任天官的安排,不可以違拗。家產和子女,都是老天和官家的賞賜,莊稼人只須老老實實做活兒就對了,不可強求。“小心招禍!啊!”(25)
正是這種規訓而來的心理定式,使王瞎子從心里佩服和尊敬富人,整天想著如何巴結富農姚士杰,終于逼迫兒子兒媳傍上姚士杰,無形中毀壞了兒子兒媳的生活,卻對窮人的互助生產很不信任,總擔心兒子栓栓跟著梁生寶吃了虧,對梁生寶充滿了猜忌心理。柳青對青年農民王二變成王瞎子的精神蛻變過程之刻畫、對王瞎子保守心理之揭示,比魯迅對老輩保守農民的描寫更切近生活真實。尤其是對王瞎子矛盾人格的辯證分析,真是切中肯綮的準確、耐人尋味的深刻——他頑固謹守“王法”卻又懷抱著堅定不移“重新做人”的自尊,絕不像阿Q那樣自輕自賤。如此精彩的揭示來源于經濟—階級分析與人性—心理分析的深度融合。
再如當一些人因為怕失去剛得到的副業收益而想退出互助組的時候,兵痞二流子白占魁卻主動找上門來要求加入互助組。這讓梁生寶迎拒兩難,不免引起他的一番心理波動——
“人當然不是好莊稼人。有點二流子氣,不是勤儉節約的過日子人。婆娘也是一路子貨喀!可是,白占魁力氣是有,大伙逼住他干,是能做活的人。他不是不能做活。再說,現時是勞動生產的社會風氣,他大約看見‘流’下去沒前途吧!看樣子,聽口音,這回是下了決心!二次土改等不上了,下決心好好勞動過日子……”生寶在推獨輪車過黃堡大橋的時候,這樣自思自量,并且獨自笑著。
過了橋,在馬路上順著一行白楊樹影,推獨輪車向西走著,生寶繼續思量:
“這個家伙說話蠻占理,把我說得沒話支應。互助組是有改造二流子的任務嘛。有這話!我記得清清楚楚,有這話!說這是互助組對社會負擔的義務,說要主動地吸收二流子入組,互助組不能不要他們。說要是大伙都不要,都怕麻煩,那么,社會上的這么些人,誰又來改造他們呢?看情形,我還是應該收下這個家伙……哎呀!我走到哪里去了?”
生寶思量著,在岔道口忘了拐彎,向峪口鎮走去了。折轉回來,拐過彎,他在田間小路上推獨輪車向北走著,又思量起來。
“這個家伙比王瞎子怎樣呢?不比王瞎子沒辦法嘛!實在!他有好吃懶做的一方面,也有膽大敢干新事情的一方面。我互助組把白占魁有辦法治沒辦法治呢?有辦法治他!有萬、歡喜、老四,現在又有了增福!一個鬼刮不起妖風,要一群鬼才能刮起妖風!不敢收白占魁,太沒共產黨員的氣魄!難道退出去兩戶,我就膽小怕事成這樣了嗎?……”
生寶想著想著,身上來了股子勁,腳步使勁了。
“鬼!不敢收你白占魁,還想改造全社會嗎?收!堅決收!收下你,郭鎖也尋不下對象合伙買牛了。我互助組退了兩戶,收了兩戶。毫毛也沒動了一根。八戶還是八戶!就是這主意!”(26)
面對一個二流子的入組要求,梁生寶有所猶豫是很自然的事,這體現出他為人持重、慎重從事的性格,而最終又決定吸收白占魁入組,則不僅顯示出一個年輕的互助合作帶頭人敢于任事的氣魄,而且展現出一個優秀共產黨員敢于在新社會里改造人的理想主義精神。
令人嘆賞的還有《創業史》的文學語言。這是一種生動剛健而又溫潤有情的文學語言。生動剛健的一面來自對西北農民性格的體會及對其生活語言的采擷,如口吻畢肖的對話,敘說風俗的語言,都很生動傳神;溫潤有情的一面則表現為夾敘夾議的敘述語言,往往攜帶著情感的溫度和抒情的情調,那情調或慷慨抒敘或溫情節制,恰當地配合著敘事的具體情境。這兩個方面各司其職、糅合交織。前一面的典型文例,如“題敘”以陜西饑餓史上有名的民國十八年大饑荒起筆,引出了中年喪妻的關中漢子梁三與逃難而來的生寶母子的遇合——
兩只瘦骨嶙峋的長手,親昵地撫摸著站在她身前寸步不離娘的寶娃的頭,王氏婦人的眼光,帶著善良、賢惠和堅定的神情,落在梁三刮過不久的有了皺痕的臉上。
“我說,寶娃他叔!這是餓死人的年頭嘛,你何必這么破費呢?只要你日后待我娃好,有這婚書,沒這婚書,都一樣嘛。千苦萬苦,只為我娃……長大……成人……”
她哽咽了,說不成聲了。她用干癟的手扯住袖口揩眼淚了。
所有的人都凄然低下了頭,不忍心看她悲慘的樣子。
一股男性的豪壯氣概,這時從梁三心中涌了上來。在這兩個寡母幼子面前,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世界上一個強有力的人物。
“咱娃!”梁三斬釘截鐵地大聲改正,“往后再甭‘你娃’‘我娃’的了!他要叫我爹,不能叫我叔!就是這話!……”
…………
……常常要等梁三帶回來糧食,女人才能做飯;但是她不嫌他窮,她喜歡他心眼好,憐愛孩子,并且倔強得脖子鐵硬,不肯在艱難中服軟。這對后婚的夫妻既不吵嘴,也不憋氣。他們操勞著,忍耐著,把希望寄托在將來。鄰居老任家有人曾經在晚飯后,溜到那草棚屋的土墻外邊,從那小小的擋著枯樹枝的后窗口偷聽過:除了梁三疲勞的嘆息,就是兩口子談論為了他們的老年和為了寶娃,說什么他們也得創家立業。……(27)
這樣的敘述語言剛柔相濟,恰如其分表現了一對半路相逢、相依為命的農民夫婦的忠厚性情和堅韌性格。后一面的典型文例,如梁生寶要帶領互助組的成員到深山割茅竹了,“知父莫若子”,他明白繼父雖然和自己鬧別扭,但心里其實關心著自己和互助組,如今繼父聽了盧支書的話、思想轉彎了,他更要在行前和爹爹說說話,讓老人放心——
生寶要進馬棚去看看爹。媽拉住他的夾襖袖子。
“你甭去。”
“怎?”
“他難受。你要離家一個月,他替你擔一份心。他囑咐俺:等你回來告訴你,甭驚動他。他說:他獨獨在馬棚里睡到天明,你已經不在家了。他說,他看見你要走,心里說不出的滋味。你就甭惹他難受吧!你忙你的事情去,俺娘倆招呼了他哩!”
多么令人心動的父子感情啊!生寶不聽媽的話,他一定要進去看看他爹。他要對老人說些孝敬的話,說些有政治思想意義的話,使老人不要替他擔心。
生寶強走進馬棚,秀蘭在馬棚門口看著。
老人睡在小炕上,臉朝著泥墻。生寶走近小炕邊,輕輕叫了兩聲:“爹!爹!”
老人不做聲。
“爹!爹!”生寶又叫,輕輕推了推。
老人扭過皺紋臉來,睜開眼睛。靈活的眼神表明:他并沒睡覺。
“領得進山證哩?”
“領得哩。”
“啥啥都預備好哩?”
“都預備好哩。”
“那么你去,我不阻擋你。你活你的大人,我膽小莊稼人不擋路。但愿你把人手,都歡溜溜地領出山來,謝天謝地。就是這話!”
“爹!你起來,我想和你說幾句家務話哩。”
“和你媽說去。我心里頭煩,聽不進去。就是這話!”
生寶知道他爹的執拗性子,放棄了談話的意圖,心情很愉快地退了出來。(28)
父子倆的交心話雖然言語不多、彼此卻心領神會,這既符合梁三和梁生寶父子相知甚深、不在話多的緘默性格,同時也點染出父子間相互關情而又欲說還休的深情。應該說,上述兩方面的語言特點交相為用,貫穿了《創業史》全書,使作品的敘事既內含著感情的溫度又別具節制內斂的含蓄之美,體現出溫柔敦厚的民族性格和情理并茂的美學風貌。
不少評論家和學者早已注意到《創業史》把人物的感情以至心理活動自然而然融入敘述語言的特點。當年的日本學者也很關注《創業史》的這種語言特點,姑稱之為“直接語法”,他們為此寫信向柳青討教。柳青于1963年10月9日回信坦承自己這樣使用語言的緣由——
先生們所說的“直接語法”,我以為仍然是屬于采取人物的角度描寫行動和場景的一種表現手法。不過,有點不同的是,人物的思維、感覺和感情,我除了用文學語言反映人物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以外,常常把人物自己的口語直接寫出來了。人物見到的、想到的和體驗到的事物,在中國的現實主義的古典小說中,多用人物的對話(包括內心獨白)的生活語言間接引用的表現手法;在西方的現實主義小說中,多用文學語言的場景描寫和心理分析的表現手法。愚見以為:從頭至尾的對話和內心獨白的生活語言不免給讀者語法單一的感覺。對話、場景描寫和心理分析配合起來,顯然使讀者感覺到語言變化多一些;但文學語言的場景描寫和心理分析如果太多、太長,又不免減少了動的情態,給讀者太慢的感覺。我這回試用了這樣一種手法:敘述和描寫一方面不放棄用作者的文學語言反映人物的思想和人物的感情;另一方面接受口語傳神的中國傳統,直接引用人物的口語。這就是全書中每個章節里常見到的:人物的內心獨白不加引號,與文學語言的敘述和描寫連接在一起,構成整段文字,給讀者的感覺好像不是通過作者的文字發出來的思想和感情,而是從人物直接發出來的思想和感情。先生們把這叫做“直接語法”或“直接表達感情的語法”,我想是可以的。我以前寫的小說沒有用過這種表現手法,也是事實。(29)
這其實不僅是一種語言特點,而且是整個《創業史》的藝術特點:全書的寫人和敘事,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人物的感情和心理活動,加上作者從具體情境生發而出的抒情議論,共同構成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抒情的寫實主義”的敘事風范,它與中國古典小說和西方近代現實主義小說的主客分立敘事傳統迥然有別,鮮明地標志著寫實主義在當代中國文學中的新拓展。
為“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當代文學——以柳青為中心”讀書會寫,2017年11月初稿,2018年1月修訂
(1) 解志熙:《“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新小說中的舊文化情結片論》,《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10期。
(2) 《創業史》第一部,中國青年出版社,1960年初版,第36頁。按,以下引用該書均據此版。
(3) 《創業史》第一部,第3頁。
(4) 《創業史》第一部,第93頁。
(5) 《創業史》第一部,第5頁。
(6) 《創業史》第一部,第337頁。
(7) 《創業史》第一部,第111—114頁。
(8) 《創業史》第一部,第555—556頁。
(9) 《創業史》第一部,第755—756頁。
(10) 《創業史》第一部,第763頁。
(11) 梁漱溟:《兩年來我有了哪些轉變?》,《梁漱溟全集》第6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版,第889頁。
(12) 《創業史》第一部,第118頁。
(13) 《創業史》第一部,第96頁。
(14) 《創業史》第一部,第121頁。
(15) 嚴家炎:《談〈創業史〉中梁三老漢的形象》,《文學評論》1961年第3期。
(16) 《創業史》第一部,第291頁。
(17) 嚴家炎:《談〈創業史〉中梁三老漢的形象》,《文學評論》1961年第3期。
(18) 《創業史》第一部,第455頁。
(19) 《創業史》第一部,第705頁。
(20) 《創業史》第一部,第493頁。
(21) 《創業史》第一部,第549—556頁。
(22) 《創業史》第一部,第577—578頁。
(23) 《創業史》第一部,第678—679頁。
(24) 《〈種谷記〉座談會》,《小說》第3卷第4期,1950年1月出刊。
(25) 《創業史》第一部,第401—404頁。
(26) 《創業史》第一部,第714—715頁。
(27) 《創業史》第一部,第13—15頁。
(28) 《創業史》第一部,第397—398頁。
(29) 《柳青先生給東京日本人民文學研究會的一封信》,《長安學術》第十輯,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8月出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