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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史記》的學術與體裁淵源

理解紀傳體這一體裁,首先有必要理解《史記》何以出現。人們耳熟能詳的是《史記》開創紀傳體先河,而向前回溯,《史記》之體亦有所自,那就是先秦時代的學術與典籍。章學誠把《史記》與它以前的經子之書及它以后的紀傳體史書進行對比,說:

就形貌而言,遷書遠異左氏,而班史近同遷書,蓋左氏體直,自為編年之祖,而馬、班曲備,皆為紀傳之祖也。推精微而言,則遷書之去左氏也近,而班史之去遷書也遠;蓋遷書體圓用神,多得《尚書》之遺;班氏體方用智,多得官禮之意也。[1]

盡管《史記》在表面形態上與《漢書》以下紀傳體史書相似,但章學誠強調其神韻仍然近于先秦經書,而與后來史書大為不同。《史記》兼具繼承與開創的雙面性,是其所處的學術轉向時代造就的。當春秋戰國的百家爭鳴之后,學術界出現了整理統一戰國思想和著述的風向,在體裁方面促成了“雜家”或“類書體”的興起。[2]《史記》也是一種復合型體裁,其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適應了總結復雜的先秦文獻的要求。《史記》各篇因襲舊文,在太史公自己的話里已有提示,如表序云“于是以《五帝系諜》《尚書》集世紀黃帝以來訖共和為《世表》”,“余于是因《秦記》,踵《春秋》之后”,世家內云“余讀世家言”等等。[3]僅僅讀《史記》,就可以發現太史公所讀之書與他設置的紀表書世家列傳五體頗有相近者,五體之先秦淵源成為歷代長盛不衰的話題,近人程金造的總結頗具代表性:

古有《禹本紀》之書,太史公故仿之以為十二本紀。古有譜牒之書,太史公故仿之以為十表。……八書為類次之敘述。太史公衍《尚書》文體而名之曰書。……太史公故仿古世家之體,以為三十世家之篇。……古有記人之傳,太史公仿之以為七十列傳。……蓋前世之書,為數千百,體例眾多。太史公擇其可取者,用以成《史記》五體之制。然而五體之制,本各自為書。[4]

先秦古書傳于后世者寥寥,很多文獻名實如何,聚訟紛紜,難以確證,何況先秦也是一個漫長的時代,其文獻源流、體裁本在變動之中。程氏將《史記》五體與特定的某類古書一一對應可能過于理想化,但可以認為《史記》含括了先秦幾種主要的文獻形式。

《史記》上承先秦文獻的學術背景是此后的其他紀傳體史書所不具備的,因此《史記》的編纂體例相較此后的紀傳體史書也有獨特之處。[5]民國學者劉咸炘著《太史公書知意》,認為:

史之一篇,首尾渾成,與子之一篇無異,非如后史之排履歷、填格式也。后世不知圓神之意,刊本妄為提行分段,而大體遂亡。……史法圓神,一事為一篇,而名之曰傳,初不計其中所載人之多少,亦不分孰主孰賓。傳乃緯體之稱,非某傳乃某人所據有,如墓志、行狀也。所謂連附合分,皆后人臆分耳。……提行以明段落,固是善法,而后世因提行而視為某人傳,某為前序,某為后論,則大謬也。敘、議相雜,書、表同倫,本皆一篇,本無序、論之名。[6]

劉咸炘的觀點是對章學誠的繼承發展,同時也建立在清人《史記》研究的豐碩成果之上。這里明確提出《史記》以“一事為一篇,而名之曰傳”,“傳乃緯體之稱,非某傳乃某人所據有”,并對比了《史記》與后世史書的不同。“傳乃緯體之稱”是指《史記》的本紀、列傳之間具有類似經文、傳文的關系,列傳“一事為一篇”而作為本紀的補充,所謂“事”大概可以理解為歷史事件或者體現時代特性的歷史現象。要之,以先秦學術與文獻為依托的《史記》還沒有形成后世那樣以人物為列傳單位的意識。

但明清以前,根據后代對紀傳史體例的理解而質疑《史記》篇章編排者也很多。甚至清人趙翼也認為《史記》的編次沒有任何深意,只是作者撰寫完成的先后順序。[7]但是,如果站在《史記》出現的時代并回望它所總結的先秦文獻,就會產生對《史記》的同情之理解,這些質疑就不能成立。例如,《史記》列傳的編排總體是依照時間順序與“事”的主題,在《李將軍列傳》與《衛將軍驃騎列傳》之間出現《匈奴列傳》,《司馬相如列傳》列于《西南夷列傳》之后,都沒有違背上述規律,[8]而四夷列傳要置于列傳整體之末的觀念則是《漢書》以后才出現的。又如,由于《史記》各傳深意在于述“事”,因此《史記》在寫法上也常常表現為以“事”牽連數人形成一傳,如《張丞相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魏其武安侯列傳》,其敘述結構都不是標題顯示的獨立人物傳記的組合。[9]又如,《屈原賈生列傳》《刺客列傳》《扁鵲倉公列傳》等收錄的人物在時間上差距很大,但這些列傳在“事”的標準上是一貫的,時段拉長是為了窮其原委。[10]又如,《貨殖列傳》《龜策列傳》等因為不以人物為題而受到批評,其實更突顯了列傳以“事”為本的內涵。[11]

劉咸炘批評那些質疑《史記》編次的人是“眼光囿于后史整齊之法,于此祖書反不明了”。[12]后來的紀傳體史書雖然繼承了《史記》的復合式結構,但也有逐漸的變化調試,就列傳而言,所謂“后史整齊之法”可以概括為一套人物界限明確、編次格局分明整齊、傳記內容較為同質化的編寫規范。人物界限分明,是指從《史記》的以事為篇轉變為后來紀傳體史書列傳的以人為單位,這在《漢書》時已經確立。人是比事更整齊的敘述單位,把這些單位按照一定的規則分合排列,會形成一套整齊的列傳格局。最后,最具體層面上的傳記內容與體例也在逐漸變化,但相關情況十分復雜,雖然有大致的發展趨向,但直到唐初也很難說達成定型。總的來看列傳編寫的這三個方面,第一方面的演變及定型過程較為明了,第三方面的變化則十分復雜漫長。因此,以下主要圍繞中間層面的編排問題對紀傳體史書列傳的變化過程進行討論。

[1]  (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一《書教》,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9—50頁。

[2]  [日]內藤湖南著,馬彪譯《中國史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6—77頁。

[3]  《史記》卷一三《三代世表》序,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88頁;卷一五《六國年表》序,第687頁;卷三七《衛康叔世家》,第1605頁。

[4]  程金造《史記體例溯源》,收入《史記研究集成》第十一卷,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年,第273頁。亦可參張大可《史記文獻研究》第四章,收入《史記研究集成》第十一卷,第74—82頁。

[5]  關于《史記》列傳的意義與結構,可參閱楊燕起《史記的體例》,原載《史記的學術成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轉載于《史記研究集成》第十一卷,第357—379頁。

[6]  劉咸炘《太史公書知意》,收入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1—22頁。

[7]  (清)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一“《史記》編次”條:“《史記》列傳次序,蓋成一篇即編入一篇,不待撰成全書后,重為排比。”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6頁。

[8]  這兩部分列傳編次的解讀,集中見于瀧川資言在《史記會注考證》卷六一《伯夷列傳》的案語,亦見于《史記會注考證》相應各傳篇題之下。參見[日]瀧川資言會注考證《史記會注考證》卷六一《伯夷列傳》,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第3227頁;卷一○九《李將軍列傳》,第4472頁;卷一一○《匈奴列傳》,第4494頁;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第4699—4700頁。

[9]  [日]瀧川資言會注考證《史記會注考證》卷八一《廉頗藺相如列傳》傳目下注引盧文弨云:“《史》《漢》數人合傳,自成一篇文字,雖間有可分析者,實不盡然。即如《史記·廉藺列傳》,首敘廉頗事,無幾即入藺相如事獨多,而后及二人之交歡,又間以趙奢,末復以頗之事終之,此必不可分也。《漢書·張周趙任申屠傳》,皆為御史大夫者,始敘張蒼,次周昌、趙堯、任敖,其后蒼復為御史大夫,遷丞相,則詳敘其終,末乃終之以申屠嘉,此一本《史記》之舊。”第3766頁;卷九六《張丞相列傳》傳目下注引陳仁錫曰:“《張丞相傳》,以御史大夫一官聯絡諸人。”第4155—4156頁;卷一○七《魏其武安侯列傳》傳目下注引查慎行曰:“《史記·魏其武安侯傳》末附灌將軍,離而為三人,合則為一傳,中間彼是互見。”第4425—4426頁。

[10]  [日]瀧川資言會注考證《史記會注考證》卷八四《屈原賈生列傳》瀧川按云:“此傳以屈原為主,故置諸《魯仲連》《呂不韋》間。”第3834頁。(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一《書教下》云:“《屈賈列傳》所以惡絳、灌之讒,其敘屈之文,非為屈氏表忠,乃吊賈之賦也。”第50頁。《史記會注考證》卷八六《刺客列傳》瀧川按云:“此傳敘五刺客,以理論之,宜次《游俠傳》前。今置之《呂不韋》《李斯》間者,以荊軻入秦,尤極壯烈慘毒,六國之事,亦結其局也,故論贊亦主言荊軻。”第4332頁;卷一○五《扁鵲倉公列傳》瀧川按云:“此傳以倉公為主,其序扁鵲,示其方之所由也,故次第在《田叔》之后、《吳濞》之前,猶《刺客傳》以荊軻為主也。”第4332頁。

[11]  (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一《書教下》云:“《倉公》錄其醫案,《貨殖》兼書物產,《龜策》但言卜筮,亦有因事命篇之意,初不沾沾為一人具始末也。”第50頁。

[12]  劉咸炘《太史公書知意》,收入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第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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