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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走向“列國傳”:曹魏史中的四夷傳記

《三國志》中的四夷傳記全部設在《魏書》,且僅一卷,名為《烏丸鮮卑東夷傳》,[1]而“烏丸鮮卑”與“東夷”前各有序,因此實際上可分為兩篇。兩序結構基本對稱,表明了作者如此分篇的用意—它們分別代表了四夷之于中國的兩種意義。《烏丸鮮卑傳序》開篇即云“書載‘蠻夷猾夏’,詩稱‘獫狁孔熾’,久矣其為中國患也”,秦漢有匈奴之患,匈奴衰落,繼之以烏丸鮮卑,因此《烏丸鮮卑傳》代表夷夏關系中夷狄“為中國患”的一面,呼應了前史的《匈奴傳》。《東夷傳》則具有與漢代之西域相當的意義,代表一個時代中國人對世界認知的極限。[2]其序開篇云:“《書》稱‘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尚書·禹貢》載禹別九州、五服,末云“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禹錫玄圭,告厥成功”。《東夷傳序》首引《禹貢》此句,展現了對殊俗遐遠的關心。序言接著追溯了漢通西域的歷史,點出“然后西域之事具存,故史官得詳載焉”,所指即《漢書·西域傳》。序言又繼續講到曹魏以來與四夷國家的聯系,尤其是征討東夷,使中國人視野中的“天下”向東拓展。要言之,《東夷傳序》在追溯自身源流時并沒有提及此前史書中關于東夷的記載,而是在勤遠略、致殊方的意義上比附了《漢書·西域傳》。

《三國志·東夷傳》的主要資料來源是東征軍的報告。同書《毌丘儉傳》載:“六年(正始六年,245),復征之(案,指高麗),宮遂奔買溝。儉遣玄菟太守王頎追之,過沃沮千有余里,至肅慎氏南界,刻石紀功,刊丸都之山,銘不耐之城。諸所誅納八千余口,論功受賞,侯者百余人。”[3]《東夷傳》序言稱魏軍追奔,東盡大海,“長老說有異面之人,近日之所出”,其事于傳內又有詳細記載:

王頎別遣追討宮,[4]盡其東界。問其耆老“海東復有人不”,耆老言國人嘗乘船捕魚,遭風見吹數十日,東得一島,上有人,言語不相曉,其俗常以七月取童女沉海。又言有一國亦在海中,純女無男。又說得一布衣,從海中浮出,其身如中人衣,其兩袖長三丈。又得一破船,隨波出在海岸邊,有一人項中復有面,生得之,與語不相通,不食而死。其域皆在沃沮東大海中。

這立刻令人想起《漢書·西域傳》中一段類似的話:“安息長老傳聞條支有弱水、西王母,亦未嘗見也。自條支乘水西行,可百余日,近日所入云。”[5]西漢使者一路西行,帶回西方“近日所入”之處的傳聞。東漢時的甘英向西走得更遠,因此東漢史書記錄下對世界西境的新認識。[6]曹魏則轉而向東尋求近日所出之處,據《東夷傳序》,東征軍“窮追極遠”,“東臨大海”,“遂周觀諸國,采其法俗,小大區別,各有名號,可得詳紀”,可知除海東傳聞是由東征軍詢問匯報外,東方夷狄諸國的法俗名號等皆由東征軍記錄匯報。[7]

這些報告理當被記入曹魏國史和王沈《魏書》,而后被陳壽《三國志》采用。王沈《魏書》的東夷部分已經亡佚,不過烏丸與鮮卑部分見于裴注引錄,可以作為了解《三國志·東夷傳》與王沈《魏書》關系的參考。陳壽在《烏丸鮮卑傳序》之末云:“烏丸、鮮卑即古所謂東胡也。其習俗、前事,撰《漢記》者已錄而載之矣。故但舉漢末魏初以來,以備四夷之變云。”[8]這里說的“《漢記》”應指《東觀漢記》,[9]陳壽在此明確表示不重復收錄《東觀漢記》已有的內容。檢視此篇正文,確實如序中所言,只記錄烏丸鮮卑在曹魏的歷史事件。裴注所引王沈《魏書》的內容是烏丸鮮卑的風俗及它們在漢代的史事,與范曄《后漢書》相校,風俗部分文本極為相似,史事則裴注所引《魏書》較略。由此可知,陳壽特別強調“撰《漢記》者已錄而載之”、“但舉漢末魏初以來”,背景是王沈《魏書》對烏丸鮮卑的記載有大量重復《東觀漢記》的內容,陳壽要將它們刊除。

《東夷傳》的情形又是如何呢?如上所云,曹魏征高麗后才“周觀諸國,采其法俗,小大區別,各有名號,可得詳紀”,陳壽序云“故撰次其國,列其同異,以接前史之所未備焉”,也說明前史亦即兩漢正史沒有這些內容。如此,陳壽也就沒有理由對王沈《魏書》的這一部分做大規模刪節。裴注在《東夷傳》部分僅據《魏略》補充數條,而完全不曾引用王沈《魏書》。考慮到裴注之于正文有補足的關系,或可認為陳壽《東夷傳》對王沈《魏書》沒有明顯刪節,因此裴注也無可補充。

在體例特征上,曹魏史的《東夷傳》雖然像《漢書·西域傳》一樣是列敘諸國,但已經不再有穿插于諸國之間的交通線敘述,國與國之間有明確的界限,國家可以視為敘述的基本單位。雖然《三國志·東夷傳》也關注各國之間的相對位置,但只是在各國開始時描述其四至。這種敘述方式與陳壽序中云“撰次其國”即強調“國”的本位意義也相呼應。魏晉時期的政治觀念中,“九服混同、聲教無二”已經成為驗證皇權正統性、合法性所必需的要求,[10]因而用羅列諸國的形式將窮盡絕遠、萬國來朝的政治意象呈現于史傳。羅列諸國的體例在《漢書·西域傳》本為因事制宜,至曹魏以來逐漸成為一種固定體裁。

[1]  《三國志》卷三○《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第831—863頁。本節引此傳一般不再出注。

[2]  關于《三國志》何以不記載西域的討論很多,可參馬曉娟《“略如漢氏故事”—〈三國志〉的西域撰述》,《史學史研究》2014年第2期。

[3]  《三國志》卷二八《魏書·毌丘儉傳》,第762頁。

[4]  “王頎別遣”似為“別遣王頎”之誤,上引《三國志·毌丘儉傳》可證,《資治通鑒》魏邵陵厲公正始七年亦同《毌丘儉傳》。《資治通鑒》卷七五,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2366頁。

[5]  《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第3888頁。

[6]  如范曄《后漢書》卷八八《西域傳》在說明《漢書》所記“與今書異矣”后,又解釋道:“前世漢使皆自烏弋以還,莫有至條支者也。”第2920頁。則“今書”之所以有異,是由于使者達到了前世所未至的條支,而這位使者就是甘英,“今書”自然也應是《東觀漢記》。《魏略》則徑云“今在”云云,見《三國志》卷三○《烏丸鮮卑東夷傳》注引,第860頁,這很可能是直接據《東觀漢記》而來。

[7]  劉范弟《〈三國志〉四夷傳偏缺原因試探》一文也據此認為:“陳壽《三國志·東夷傳》之材料,當主要來源于王頎的報告。”不過并非直接利用。《長沙水電師院社會科學學報》1994年第3期。

[8]  《三國志》卷三○《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第858頁。

[9]  可參前引劉范弟《〈三國志〉四夷傳偏缺原因試探》一文。

[10]  此語出自《晉辟雍碑》對晉武帝功業的描述。圖版見北京圖書館金石組編《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2冊,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3頁。錄文可參[日]福原啓郎《魏晉政治社會史研究》,京都大學學術出版會,2012年,第121頁。魏晉時期的這一現象,參見胡鴻《能夏則大與漸慕華風—政治體視角下的華夏與華夏化》第三章第一節《帝國的角落:華夏帝國禮樂制度中夷狄的位置》,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79—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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