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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國傳”前史:行記、簿記與《漢書·西域傳》

在《漢書·西域傳》以前,《史記》亦有《大宛列傳》記載西域歷史,不過它的體例近于通常的人物列傳,在《漢書》中被改作《張騫李廣利傳》。而《漢書》中的《西域傳》則是另起爐灶,只有個別段落摘自《史記·大宛列傳》。《漢書·西域傳》羅列大量國家,重視對諸國自然、人文情況的記錄而不專記事件,開創出一種明顯不同于人物傳的體例,對后來正史有深遠影響。不過它與后來正史“列國傳”也有一些不同。

《漢書·西域傳》開篇講述西域“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的地理形勢,這樣的地形決定了“自玉門、陽關出西域有兩道”。在小序里概述的南北兩道路線,又詳見于正文各國記載之間:

出陽關,自近者始,曰婼羌。

西北至鄯善,乃當道云。

鄯善當漢道沖,西通且末七百二十里。

〔且末〕西通精絕二千里。

〔小宛〕辟南不當道。

〔精絕〕西通扜彌四百六十里。

〔戎盧〕辟南不當道。

〔扜彌〕西通于闐三百九十里。

〔于闐〕西通皮山三百八十里。

〔皮山〕西南當罽賓、烏弋山離道,西北通莎車三百八十里。

〔烏弋山離〕行可百余日,乃至條支。……自條支乘水西行,可百余日,近日所入云。……自玉門、陽關出南道,歷鄯善而南行,至烏弋山離,南道極矣。轉北而東得安息。

安息東則大月氏。

〔疏勒〕西當大月氏、大宛、康居道也。

〔姑墨〕東通龜茲六百七十里。

〔溫宿〕東通姑墨二百七十里。

〔龜茲〕東至都護治所烏壘城三百五十里。

〔渠犂〕東通尉犂六百五十里。

以上摘出的文字以“通某地若干里”、“當某道”的句式直接表現了沿交通線前進的過程,前后相續,大體由南道西出,歷經中亞由北道折回。它們與小序對南北兩道的總述一同構成貫穿全篇的線索,也使本篇沒有截然的國別分界。

為什么《漢書·西域傳》會呈現出這種結構?有必要全面了解它的史源與編纂方式。分析此傳內容,除承襲自《史記·大宛列傳》者外,[1]還可以區分出三類史源:一是使者或行人的報告,二是有關西域統治的簿籍文書,三是與漢庭相關的史事記載。以下依次討論。

張騫出使西域歸來,曾向武帝匯報西域諸國情況,他的匯報已被《史記·大宛列傳》引用。此后出使西域蔚然成風,根據司馬遷的記載,當時“從吏卒皆爭上書言外國奇怪利害,求使”,伴隨著漢軍事、政治力量西拓,“西北外國使更來更去”。[2]在這種情況下,漢庭自然會獲得大量出使匯報,從而有了《大宛列傳》“宛左右……俗嗜酒、馬嗜苜蓿”、“大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俗,相知言”等記載。這類匯報內容、體裁當近于后世“行記”,敘述沿途各地見聞,重點是皇帝關心的“奇怪利害”,即珍奇物產、山川地形、風俗政治等情況。[3]《漢書·西域傳》利用的使者報告比《史記》更多,串聯全篇的交通路線也由此而來,不過不能確定是出自一份最翔實的報告,還是據多份報告拼合而成。

《漢書·西域傳》還依據了官方簿籍。此傳末云:

最凡國五十。自譯長、城長、君、監、吏、大祿、百長、千長、都尉、且渠、當戶、將、相至侯、王,皆佩漢印綬,凡三百七十六人。而康居、大月氏、安息、罽賓、烏弋之屬,皆以絕遠不在數中,其來貢獻則相與報,不督錄總領也。

漢代官方簿籍末尾通常合計各項數據,并慣用“最(冣)凡”一詞,《西域傳》末與之相似。傳序又云:

自宣、元后,單于稱藩臣,西域服從,其土地山川、王侯戶數、道里遠近,翔實矣。

如果把“王侯”替換為郡守令長,“土地山川、王侯戶數、道里遠近”也正是漢晉時期郡縣上計簿的基本內容,[4]而且本傳正文相應記載與尹灣漢簡、郴州晉簡的形式也很相似。由此推測,《漢書·西域傳》應是依據了由西域統治機構制成的上計簿籍或在其基礎上由中央機構再編的簿籍。需要注意的是,來自官方簿籍的“道里遠近”不同于前文所說來自出使報告的交通路線。前者是每國下所記距長安里數或四至里數,這類內容不僅見于郴州晉簡,也常見于隋唐以后據官方檔案修成的地志,其重點并非強調方向性的路線,而是相對位置。

如前所述,《漢書·西域傳》有以國家為單位的影子,這是受到官方簿籍條列諸國體例的影響,這種影響在《西域傳》不同部分表現的程度不同。《西域傳》記載的所有地區都有來自官方簿籍的內容,[5]但交通線敘述不及北道自渠犁以東的焉耆盆地和東部天山諸國,其中焉耆以東的東部天山諸國連風俗物產也完全失載。[6]史源類型的差別與西漢在西域的擴張歷程恰好相應:西域南道最早被西漢控制,宣元以后匈奴瓦解,西漢在車師前王庭設戊己校尉,才控制東部天山諸國,在西域的勢力達到最盛。[7]因此,全盛時期的官方簿籍比其余幾類史源包括了更多國家,《西域傳》的這些部分也延續官方簿籍的特征,明顯呈現出以國家為單位,但不能認為這是《西域傳》的總體結構特征。

除了來自使者報告和官簿的內容,《漢書·西域傳》還有對歷史事件的記載,在序言里也簡述了武帝以來漢勢力在西域發展的歷史。這些事件絕大部分與漢相關,[8]本來是作為漢朝歷史的一部分而被記錄、保存。《漢書·西域傳》將這些歷史記載插入各國之間,但也不完全拘泥于國家的界限。例如作為漢開西域早期事件的浞野侯趙破奴攻樓蘭姑師,僅見于鄯善國下,而不見于車師之后;王莽天鳳(14—19)年間焉耆反叛,王駿、李崇兵敗,最終西域斷絕的一段史事,雖然涉及了很多國家,但并不包括車師(漢在此前已失車師),卻也置于車師之后。這樣的安排不是關照事件與國家的匹配,而是關照了漢從爭取到失去西域的總體時間順序—最早發生的事件位于最前,最晚發生的事件位于最后。在渠犁即輪臺屯田之下,也因為記載了昭帝時輪臺屯田與龜茲的緊張關系,進而述及龜茲在宣帝以后的態度轉變。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知道,《漢書·西域傳》依據了幾種不同來源、不同體裁的資料,貫穿全篇的是源于行記的交通線記錄。編纂者根據原始資料本來的情況有很多靈活處理,并不刻意抹平它們的特色以追求整齊。

《漢書·西域傳》的這種編纂方式也被《東觀漢記》繼承,并影響到此后東漢史對西域的記述。今天能夠看到的范曄《后漢書·西域傳》與《漢書·西域傳》在體例結構上非常相似,[9]劉咸炘評論范曄《后漢書·西域傳》說:

通篇節節相銜,以原文道路為脈絡,而填述其事,不必與《前書》相當,而適以補其闕,正其訛。[10]

“節節相銜,以原文道路為脈絡,而填述其事”的體例與上文對《漢書·西域傳》的觀察相符。不過對“前書”亦即《漢書》“補其闕,正其訛”的,首先應是《東觀漢記》。

關于范書《西域傳》與《東觀漢記》的關系,可以通過對比袁宏《后漢紀》、魚豢《魏略》的相關記載推知。[11]三書詳略不同,但都保留了關于大秦國的記載。余太山已經指出范曄《后漢書》與《魏略》對大秦的記載十分接近,[12]若以袁宏《紀》與范曄《書》相較,更是如出一轍,可知三書都是延續《東觀漢記》的記載。此外,范曄《書》與袁宏《紀》中相當于傳序的內容基本一致,而且與《漢書·西域傳》序言也很接近。范曄、袁宏的傳序只有兩條為《漢書》所無,而且都與東漢有關:一是說明此傳依據甘英、班勇所記(詳下),二是說明西域軍事地理的總體形勢以車師、伊吾最為重要。[13]可以推測《東觀漢記》的《西域傳序》也基本沿用《漢書》,又添補以上兩項內容。袁宏《紀》中因襲《漢書》的內容集中在前,兩段關于東漢的說明附后,或許是東觀史臣草草添補《漢書·西域傳》序言的原始狀態,范曄的段落排序則更有條理。總覽全文,范曄的《西域傳》篇幅最長,應與《東觀漢記》最接近,袁宏刪略較多,魚豢《魏略》又增添一些曹魏的情況,但它們的敘述都以交通線前后貫穿,可以印證《東觀漢記》原本的敘述結構的確延續《漢書·西域傳》。

關于東漢史臣如何獲得西域資料,袁宏《后漢紀》云:

和帝永元中,西域都護班超遣掾甘英臨大海而還,具言蔥嶺西諸國地形風俗,而班勇亦見記其事,或與前史〔異〕,然近以審矣。

范曄《后漢書》云:

班固記諸國風土人俗,皆已詳備《前書》。今撰建武以后其事異于先者,以為《西域傳》,皆安帝末班勇所記云。

袁宏《紀》提到兩種史源,一是使者甘英對蔥嶺以西諸國地形風俗的記錄,二是班勇所記,范曄《書》雖然在序言部分僅及其二,但正文中也載有甘英首次到達條支西海之濱,“具問其土風俗”之事。因此,東觀史臣作《西域傳》,除了繼承《漢書》外,至少還依據了甘英、班勇兩人的記錄。余太山認為范曄《后漢書·西域傳》中有不少晚于班勇經營西域之事,與范曄“皆安帝末班勇所記”之說不合,[14]不過將此句與上句的“班固記諸國風土人俗,皆已詳備《前書》”一并理解,可以認為“皆安帝末班勇所記”的“建武以后其事異于先者”是承上文僅指“風土人俗”。參照《后漢書·西域傳》正文,其中記錄風土人俗最為集中的地區,一是蔥嶺以外而《漢書》中未詳之國,二是車師諸國及鄰近的焉耆,前者信息顯然應來自甘英,后者則似乎正來自班勇。因為班勇自延光二年(123)為西域長史,以柳中為中心經營西域,重點即平定車師六國及焉耆。[15]

綜上所述,《東觀漢記》之《西域傳》的敘述結構延續《漢書》,其背后是兩者的取材來源、編纂方式也基本一致。在兩漢書《西域傳》的編纂過程中,史源有較強的主導作用,而不像后來史書那樣以預先設定的體裁為主導。史源與體裁先后關系的轉變,亦即從“根據史源素材編纂史傳”轉變為“根據史傳體裁制作素材”,正是官修史體制發展的關鍵,前者需要史家的匠心,后者需要體制的保障。

[1]  《史記·大宛列傳》中關于張騫與烏孫王昆莫的交涉、漢宗女和親烏孫、李廣利伐宛的記載,在《漢書·西域傳》中分別插入諸國之下;而《史記·大宛列傳》兩段對諸國風俗的集中敘述在《漢書·西域傳》中被散入各國相應處。

[2]  《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71—3174頁。

[3]  兩漢的出使報告或行記,除《史記·大宛列傳》中簡短引用的張騫的報告外似乎沒有流傳。南北朝時期有兩份值得重視的資料,一是楊衒之在《洛陽伽藍記》卷五拼合了惠生《行紀》《道榮傳》《宋云家紀》,(北魏)楊衒之著,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51—342頁。另一份是見于類書、《水經注》等引用的段國《沙州記》片段,今有清人張澍輯本,(南朝宋)段國著,張澍輯《沙州記》,《叢書集成初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3181冊。《說郛》亦收此書,內容較張澍輯本為少。

[4]  參見連云港市博物館等編《尹灣漢墓簡牘》,北京:中書書局,1997年;[日]紙屋正和著,朱海濱譯《漢代郡縣制的展開》第八章《尹灣漢墓簡牘和上計、考課制度》,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75—313頁;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郴州市文物處《湖南郴州蘇仙橋遺址發掘簡報》,《湖南考古輯刊》第8輯,長沙:岳麓書社,2009年;[日]永田拓治《上計制度與“耆舊傳”、“先賢傳”的編纂》,《武漢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林昌丈《漢魏六朝“郡記”考論—從“郡守問士”說起》,《廈門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

[5]  此傳蔥嶺內外幾乎所有國家下都有簿籍資料。除諸國外,縣(懸)度、大夏五翕侯和康居五小王下各記所治、去陽關及去都護里數,也當出自西域都護府簿記。

[6]  余太山已注意到《漢書·西域傳》于蔥嶺以東諸國風俗記載甚少。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上冊,第2頁。

[7]  昭帝末、宣帝初,匈奴天災人禍不斷,又在元鳳三年(前78)和本始二、三年(前72、前71)連遭大敗,國家衰落(參見《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第3783—3787頁),使得漢在西域的勢力得以伸展。這期間漢與西域往復爭奪車師地區,以漢“盡徙車師國民令居渠犁,遂以車師故地與匈奴”告終(《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22—3924頁)。宣帝神爵(前61—前58)時的匈奴內部分裂,日逐王降漢,漢得以都護南北兩道;“至元帝時,復置戊己校尉,屯田車師前王庭”,從此進入西漢控制西域的全盛時期,并一直維持到西漢末年(《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第3873—3874頁)。

[8]  也有少數各國自身史事的記載,時間上都不晚于漢武帝,推測是來自武帝時出使者的匯報。

[9]  《后漢書》卷八八《西域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909—2938頁。本節引此傳一般不再出注。

[10]  劉咸炘《后漢書知意》,《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02頁。所引文之前尚有“全用班勇所記,勇記本依行道”兩句,所言不確,已如前述。

[11]  見(東晉)袁宏《后漢紀》卷一五《殤帝紀》延平元年“西域都護任尚請救”條,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99—303頁;《三國志》卷三○《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裴注引《魏略·西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858—863頁。本節引此傳一般不再出注。

[12]  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上冊,第32—34頁。

[13]  袁宏《后漢紀》作:“自敦煌西出玉門、陽關,涉鄯善,通伊吾五千里,自伊吾通車師前部高昌壁,北通后部五百里,是匈奴、西域之門也。伊吾地宜五谷、桑麻、蒲萄。其北有柳中,皆膏腴之地。故與匈奴爭車師、伊吾(虛)之地,以制西域。”范曄《后漢書》作:“自敦煌西出玉門、陽關,涉鄯善,北通伊吾千余里,自伊吾北通車師前部高昌壁千二百里,自高昌壁北通后部金滿城五百里。此其西域之門戶也,故戊己校尉更互屯焉。伊吾地宜五谷、桑麻、蒲萄。其北又有柳中,皆膏腴之地。故漢常與匈奴爭車師、伊吾,以制西域焉。”

[14]  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上冊,第29—30頁。

[15]  參見《后漢書》卷四七《班勇傳》,第1587—159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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