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古官修史體制的運作與演進(中古中國知識·信仰·制度研究書系)
- 聶溦萌
- 1518字
- 2021-09-03 19:57:46
三、《 漢書·西域傳》傳統與官修史體制的矛盾
到曹魏時,“列國傳”模式在敘述結構的層面上已經出現了。但遠征拓土不常有,根據出使或遠征報告編纂正史“列國傳”具有偶然性。這之中蘊含著中古官修史運作的基本矛盾:《史記》體裁的出現本是為了適應豐富多變的史源;[1]而官修史運作想要穩定持續,只有以日常政務運作為基礎,能夠獲得的史源較為有限,無法滿足《史記》《漢書》體裁的全部需求。紀傳史中的一些部分難以與政務運作接軌,“列國傳”就是其中之一。
上述矛盾被曹魏史的編纂者巧妙回避,到《宋書·夷蠻傳》終于凸顯出來。[2]《宋書》沒有為西域諸國立傳,其《夷蠻傳》所記諸國之于東晉南朝的角色與西域諸國之于北方政權類似,傳末也追溯漢代開通西域,此傳在意義與體例上皆屬“列國傳”系統。[3]而且,由于對象國家轉換,具體文本全無受前代影響的可能,反而使其編纂上的變化更易顯露。
《宋書·夷蠻傳》記述諸蠻夷,內容幾乎僅限于以下幾類:記事可分為與劉宋交戰、劉宋策命、夷蠻朝貢三類,引錄官方文書可分為上于宋廷或從宋廷發出的兩類,少數的例外事項都是記載劉宋對該夷地區的統治,具體情形可參見下表。
表2–1 《宋書·夷蠻傳》諸國記事分類

①蘇摩黎、斤陁利、婆黎三國奉獻事,附于《天竺迦毗黎國傳》之后。
這些內容顯然都來自劉宋官方資料,史官修撰此傳的具體做法,就是將政務部門的日常記錄即起居注一類資料中與諸夷蠻相關的事項篩選揀出,分國排列,匯為一編。官方檔案中沒有關于諸國地理風俗方面的內容,史官就聽之任之,由此導致成稿面貌與《漢書·西域傳》以來的敘述傳統差別頗大,尤其是對諸國風俗文化的漠視,與以往史書迥異,也與此后進一步發展的紀傳體官修史不同。《宋書·夷蠻傳》僅僅依據文書檔案,適應了官修史的環境,卻犧牲了“史學傳統”上的要求。
《宋書》的極端做法沒有就此延續,后來官修史“列國傳”的面貌顯示,史學傳統在一定程度上被重拾。從有清晰記載的唐代修史制度中,能夠發現解決官修機制與史學傳統矛盾的辦法。《唐會要》卷六三《史館上》記載有“諸司應送史館事例”十余項,[4]對應了紀傳體史書須有的各種篇章,其中“蕃國朝貢,每使至,鴻臚勘問土地、風俗、衣服、貢獻、道里遠近,并其主名字報”、“蕃夷入寇及來降,表狀,中書錄狀報。露布,兵部錄報。軍還日,軍將具錄陷破城堡,傷殺吏人,掠擄畜產,并報”兩條對應四夷傳記,前者尤與“列國傳”模式匹配,后者更適合匈奴、鮮卑、突厥一類的傳記。由上述規定可見唐代的官修史體制是由政府各職能部門與修史機構分工合作,參照史學傳統由各相關部門向史館上報材料,以備修史。關于四夷列國的材料收集與傳記編纂,也包含在這一體制中。
官修史體制與《漢書·西域傳》史學傳統的矛盾,在劉宋和唐代的官修史“列國傳”編纂中導致全然不同的結果,是由于兩個時期編纂流程不同。“使圖類”文獻的出現對編纂流程的改進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下文考察“使圖類”文獻與《梁書》《隋書》四夷傳記的編纂,以及唐代修史制度中相應機制的形成。
[1] 參見本書第一章第一節。
[2] 《宋書》卷九七《夷蠻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77—2402頁。
[3] 不過此卷除列敘西南、南方及東方近二十個邦族外,還對佛教在劉宋盛行的情況作了長篇敘述,兩部分內容顯然來源不同,應是后來撰述者的拼接。以下分析不考慮此傳中敘述佛教發展史的部分。
[4] (宋)王溥《唐會要》卷六三《史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85—1286頁。《五代會要》中亦有相關記載,(宋)王溥《五代會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3—294頁。杜希德對兩處記載進行了考辨,[英]杜希德著,黃寶華譯《唐代官修史籍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4—25頁。又可參黃永年《唐史史料學》,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