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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雙螺旋
  • 楊晚晴
  • 24019字
  • 2021-08-27 12:19:08

閃亮的星

我只住在此地,在你的眼睛和你之間,

但我住在你的世界里,我做點兒什么?

——伊麗莎白·畢肖普,《為了以石灰寫在鏡子上》

我知道自己會遇見他,在此時,此地。

他坐在吧臺邊,背微駝,比我印象中似乎矮了一些;絡(luò)腮胡與亂發(fā)連成一片,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飛揚的鼻尖。此刻,他正用兩指捏著酒杯,琥珀色的酒體在杯中輕輕搖晃。

這樣寂寥的背影。新年夜里的一道傷痕。

我飲盡杯中酒,向他走去。

“嗨。”

他轉(zhuǎn)頭看我,茶色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驚訝與失望。

“嗨。”他把頭轉(zhuǎn)了回去。他面前的全息壁紙上,上海的野心與繁華正在外灘一線排開,摩天大樓點燃了黑沉沉的夜,慶祝的人群正在翹首以待。

“不介意我坐這兒吧?”我問道。

他聳了聳肩膀,“就我們兩個人,你想坐哪兒都可以。”

于是我坐到他身邊,對虛空打一個響指,虛擬酒保的臉從上海的夜中浮了出來,問我有什么需要。

“格蘭菲迪15年,不加冰。”我看向他。“來點兒什么?我請。”

他警惕地打量著我,目光里有冰冷的刺。我拼命抵抗,好讓自己不在潮水般泛起的寒意中抖作一團。

“跟你一樣吧。”片刻之后,他低聲說。

在酒上來之前,是一段長長的沉默。我將手肘支在吧臺上,用手掌托起臉頰——一個滿身疲憊的女人為最后一絲清醒搭建的穩(wěn)定三角。我想他不會介意我把他的側(cè)臉框入三角之中,畢竟,曾經(jīng)有那么多的人用比我熾烈得多的眼神追逐過他——他的確并不介意。他在專心致志對付手中的酒——小口抿,眉頭皺起,然后用喉嚨擦出一聲嘆息。上海的夜色在他的臉上流過,而他在其中摻入了一絲落寞。

萬向輪吱呀吱呀地碾過硬木地板,聚酯外殼已經(jīng)泛黃的機器人服務(wù)生把酒端了上來。不知道是程序錯誤還是有意為之,這家伙的頭部顯示屏上有一張臭臉——嘴角下墜叼著雪茄的熒幕硬漢,似乎并不歡迎新年夜的客人。我無視了這張臉,將一只酒杯推向男人,抓起另外一杯。

“新年快樂。”我說。

他也舉起杯,“新年快樂。”

“……但似乎我們并不快樂,”咂了一口酒后我說,“人們總喜歡在一個虛假的時間點設(shè)置一個虛假的希望,就好像一切可以從頭再來一樣。”

他哼了一聲,目光掉進搖蕩的酒體中。

“你在等人嗎?”我問道。

他喉嚨里咕嚕一聲,算是默認。

“我也是。”我說。

“看來你等的那個人失約了。”

“我會等他——直到新年禮花放完。”

他的眼神空白一秒。我想他是在同步增強視域里的標(biāo)準(zhǔn)時間,查閱跨年夜的慶祝日程,“那你還要等差不多半個小時。”

“是啊,半個小時。”我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樣?xùn)|西,推到他面前。“半個小時可以講完一個故事。”

“這是——”他的眼睛忽地亮了起來,“哇哦!”

一封信。紙質(zhì)的信。淡藍色信封,紫色暗花。沒有封口。

“你用這東西寫信?”第一次,他看我的眼光里沒有任何深意,只有純粹的羨慕與好奇——孩子般的羨慕與好奇,“這可真是……奢侈。”

“這是兩個人的半生,”我用食指點著信封,又推向他一點,“我想它配得起這幾張老古董。”

他挺直脊背,“你要……給我看?”

“在上海這樣一座城市,兩個人相遇是多么不易。”我直直看著他。“請把它當(dāng)做一件禮物——新年禮物。”

他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上下聳動。我知道這個人不會拒絕——他永遠無法抵抗來自過去的誘惑,他也許不在乎故事,但他一定會享受紙張對指尖的摩擦,會享受手寫的字跡墨水的香氣。

他把信抽了出來。

親愛的:

我該怎么稱呼你?劉小朋還是文月?他們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還是同一靈魂的一體兩面?我想這個問題也曾困擾過你,也許時至今日仍困擾著你。我想這是個永遠無解的問題——所以,讓我們跳過這個問題,回到故事的一開始,那時候世界上還只有一個劉小朋,文月還沒有被創(chuàng)造出來,所有的艱辛、榮耀、跌落與掙扎,于你,還并不存在。甚至不可想象。

你是劉小朋,劉小朋是你。

你成長在一座江南小鎮(zhèn)。你曾伏在窗臺看小鎮(zhèn)的青瓦白墻氤氳在綿綿的梅雨之中,曾好奇與憧憬過大辮子少女們纖細的腰肢與體香,也曾在學(xué)校的巷口目睹過少年們鮮血飛揚。這就是你成長的地方,那里既濕潤又干涸,既柔軟又乖戾。

我想,這座小鎮(zhèn),它構(gòu)成了你性格底色的一部分。

你的家庭很普通。和許多被時代的浪頭蕩滌的人一樣,你的父母沒有工作,靠政府的補助生活。你小時候最鮮明的記憶之一,就是隨父母輾轉(zhuǎn)于小鎮(zhèn)的各個“人類之家”(官方名稱為“非勞動力自然人救助中心”),認證生物特征,領(lǐng)取電子救濟券。平心而論,你們的生活不錯,豐富的營養(yǎng),免費的教育與醫(yī)療,幾乎任何東西都可以憑券領(lǐng)取——只是你們得到的東西都是工業(yè)邏輯吞下陽光與大自然后的排泄物,你們的食物,你們的衣服,你們的電子產(chǎn)品,它們擁有工業(yè)化的設(shè)計與質(zhì)感,擁有工業(yè)化的速朽與滿不在乎……沒有人的瑕疵。當(dāng)然,也沒有人的溫度。

所以在很久以后,當(dāng)你擁有了很多很多的信用點,你開始迷戀上古董,那些逝去之人的幽魂。而在你的眾多藏品中你最喜歡的,是一柄手工鍛打的匕首……

這是后話。

你的童年和少年乏善可陳。和許多孩子一樣,你將大把大把的時間投入到追逐明星和VR游戲之中,或者整日穿梭在曲折的街巷,和你那幫對女孩兒半懂不懂的鐵哥們兒一道,對你們半懂不懂的事物品頭論足。孩子的時間似乎是取之不盡的,尤其當(dāng)學(xué)習(xí)變成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時——每天去學(xué)校混上幾個小時,對鎮(zhèn)上多數(shù)孩子來說,只是一種社會建制性的行為。在那個時代,人工智能已經(jīng)把人類的職業(yè)路徑擠壓成了一條羊腸小道,那些高度重復(fù)、結(jié)構(gòu)化的工作已被全面接管,而只有這些工作才是多數(shù)人力所能及的;諸如科學(xué)家、企業(yè)家、律師、程序員這些幸存的職業(yè),則留給那些有天賦有野心的人。當(dāng)知識和技藝也無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時,人們選擇接受現(xiàn)狀。

——更何況,由于社會生產(chǎn)的組織形式和創(chuàng)新效率得到極大優(yōu)化,現(xiàn)狀還不賴。

所以如果有機會在中國游歷一圈,你會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像小鎮(zhèn)一樣的“小地方”都如出一轍:平靜、富足、陳舊,同時還帶著一點點精致的、不易察覺的絕望。也許,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還想從這絕望中探出頭來,大大地喘口氣兒。

“我,”在十八歲那年,你對父母宣布道,“想去世界看看。”

你的父母并沒有感到驚訝。幾乎每一個小鎮(zhèn)的孩子在你這般年級都會生出相似的愿望。以旅行或者闖蕩的名義,他們會三兩成群地離開小鎮(zhèn),目的地在大多數(shù)時候是他們眼中的世界:上海。那里聚集著全天下最有天賦最有野心的人,在繼續(xù)拓展人類邊界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與小鎮(zhèn)完全不同的文明。盡管已經(jīng)在VR設(shè)備里不止一次游歷過這座偉大的城市,但當(dāng)他們真正置身其中時,還是會被震驚得目瞪口呆:那遮天蔽日的高樓大廈,那沸騰的空氣和懷揣圣諭般匆匆行走的人群。頭幾天,他們會被新鮮感占滿,用全部感官去拓印這座城市。然而不消幾日,他們就會感到疲憊不堪。在所有生理所需都唾手可得,而精神需求又可以通過VR輕易滿足的時代,這座擁擠、喧嚷、如同外星的城市除了帶來生活方式上的摩擦以外,還能給他們什么?

他們選擇回去。

“我們已經(jīng)看過了世界,”他們會說,“而世界不過爾爾。”

你的父母以為你會和其他的孩子一樣。——在他們眼里,你并沒有什么不尋常的天賦,或者動機。于是就像一場尋常不過的遠足,你出發(fā)了。真空管列車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把你送到了世界面前。

……你來到了上海。你的天堂與地獄。

他小心翼翼地把第一頁信紙放到一邊,用酒杯壓住它的一角。

“每一個來上海的人都有這么一個故事。”他評論道。

“也許吧。”我說。

“……你還沒有在故事中出現(xiàn)。”

我注意到,他的臉已經(jīng)撇向了遠離我的一邊,現(xiàn)在我只能看到他的連鬢胡,他的耳朵,一個鏡像對稱的、結(jié)構(gòu)精巧的C。

“在這個故事中,”我說,“我無足輕重。”

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他要轉(zhuǎn)頭看我了。但他的腦袋只是晃了晃,繼而迅速回到原位,米色信紙在他的手中微微抖動。

“沒有人是無足輕重的,”他說,“即使是在上海。”

不等我回應(yīng),他就埋頭繼續(xù)讀了下去。

到上海后的第七天,你和你的伙伴們一樣,心中滿是新奇和新奇之后的厭倦感。你們計劃明天一早回家,所以這是你在這座城市的最后一晚。你感到解脫,同時也有一點悵然若失。那天晚上,伙伴們在共享膠囊里早早睡下,而你走上了街頭。在自行步道管理系統(tǒng)中,你丟下一顆隨機種子,系統(tǒng)為你生成一條個人步行線路,你任由傳送帶將你帶到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

命運的戈德堡機器在那一刻開始隱秘地啟動。它帶你路過這座城市初夏里黃浦江畔蠢蠢欲動的潮氣和燠熱;帶你路過遮蔽了整個天空的LIFI光幕,薄荷綠色的激光正勾勒出動態(tài)星座和巨幅明星肖像;帶你路過上海最繁華的大街,在你的身邊交通膠囊呼嘯而過,紅色的尾燈匯成奔騰的河流,在通天的鋼筋巖壁間激蕩前行;帶你路過一個個身上閃爍著七彩動態(tài)紋身的時尚青年、低頭前行的加班族、形制各異的機器人;帶你路過門口趴著白色貓兒的小店,喧囂著炒菜聲和勸酒聲的飯館,爬滿青苔的石庫門。最后,你被送入人行步道的一個小小枝杈。你的漫步結(jié)束了。——在你面前,是一座灰突突、不起眼的包豪斯式建筑。建筑的外立面上,紫色的激光投影打出一疊疊的二維人浪,人浪之上抽象線條在夸張舞動。你正兀自發(fā)愣,忽然有人從后面擠開了你,沒有一句抱歉,便沖入了那棟建筑。你小小地惱怒了一下,隨即被好奇心牽引著,走向那棟建筑。“十五個信用點”。緊閉的大門上,亮橙色的增強信息如火焰閃爍。你吞下一口唾沫,猶豫幾秒,然后把一天的政府補助丟進大門上的虛擬繳費池。

——攢動的人頭,紛亂的光線,升騰的煙霧,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和音樂。這就是大門后的世界。你從未置身于密度如此之高的人群,它如流體一般,裹挾著你向大廳的中央靠近。然而你并沒有察覺到這一切。你的目光被臺上的人牽引:六個十幾歲的少年,在賣力地歌唱與蹦跳,緊身信息外衣上滾過夸張的圖案和顏色……一曲終了,大廳里響起疾雨般的掌聲和此起彼伏的口哨。少年們站在舞臺上,被高光點亮,如一枚枚精致的冷光燈。你能看到他們額頭、鼻翼、脖頸上細密的汗珠,你能看到他們身體的起伏和眼中燃燒的渴望,你能看到一枚枚視覺化呈現(xiàn)的信用點落入他們頭頂公共視域中的虛擬打賞池。隨著“金幣”越堆越高,少年們的笑容愈加熾熱絢爛。幾分鐘之后,他們鞠躬,退場。下一組少男少女們跑上舞臺。歡呼。數(shù)百只鞋子制造出微型地震。音樂。隨音樂打開的身體。你看完一輪又一輪表演。直到燈光熄滅,人潮退去,酷似巨型蜘蛛的清潔機器人開始收拾凌亂的舞臺。你呆立在原地。有什么在你心中蘇醒了,它是那么縹緲,而你試圖抓住它,朝它伸出指尖……

“小伙子,”有人在你身后說,“第一次來?”

你回頭。是一個矮胖的中年人,臉頰上一片胡楂的鋼藍,寸草不生的頭頂反射著一道銀色的弧光。

“嗯。”你點了點頭。

“你有疑惑。”中年人笑了笑,用嘴角銜住一根纖細的煙。

你繼續(xù)點頭。

“你剛才看到的,”中年人說,“是地下偶像。”

“地下偶像?”

“那些沒有被經(jīng)紀公司簽約,但渴望成為偶像的年輕人,這是他們的舞臺。”他吮了口煙,粗魯?shù)刂币曋悖抗鉀]有任何收斂,“只要足夠有天分,足夠努力,他們中的一些人可以從地下走到地上,成為真正的偶像。”

真正的偶像。你避開中年人的目光。你的腦海中閃現(xiàn)出那些VR直播里被千萬人簇擁的俊男靚女。在人類日漸失去社會主導(dǎo)權(quán)的時代,創(chuàng)造和追逐偶像成為人類賦予生活意義的選擇之一。那些代表著藝術(shù)沖動和審美體驗的年輕生命,是人類為了對抗算法霸權(quán)而樹立起來的旗幟。

——至少人們是這樣想的。所以他們?yōu)樽约捍蛟斐隽艘粋€前所未有的“星”時代。

“我還以為……”你喃喃道。

“你還以為,偶像們都是從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中年人揶揄道,“不,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和你一樣。”

“和我一樣?”

中年人把煙吐在你的臉上,“欲望。想要沖破生活秩序的欲望。想要被人注視的欲望。想要擁有更大世界的欲望。”

你咳嗽一聲,心中那縹緲的東西忽地被你抓到了手里。你感覺到了戰(zhàn)栗,從身體中的最深處,傳向每一根毛發(fā),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末梢。

“我叫李可,”中年人向你伸出手,“別人都叫我K哥。”

你猶豫了一下,還是捏住了那只手。肥厚。黏膩。灼熱。

“K哥?”

“這個場子的老板,”K哥莫測一笑,“你剛才在舞臺上看到的那些小家伙,都是我的人。”

你喉管里濺起“咕咚”一聲。

K哥瞇起眼睛,聚成一線的眼光毫不留情地斬向了你。

“通常人們會掩飾自己的欲望,在他們意識到自己的欲望之后。但你的欲望才剛剛被喚醒,它是那么新鮮,散發(fā)出的味道簡直濃郁到讓我想吐。小伙子,成為一個偶像要滿足很多條件,而你恰恰擁有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他把煙從嘴里扯出,丟在地上,前跨一步,攥住你的手腕,“怎么樣,加入我吧。”

你舔了舔嘴唇。就在此時,機器人碰翻了音箱。

轟然一聲響。

“K哥……”他喃喃自語。

“地下偶像界的教父。”我凝視著他的側(cè)臉,驕傲的鼻梁,“這個人挖掘了許多紅極一時的偶像,比如安琪,比如艾瑞克李,比如——”

他擺了擺手,“他憑什么說自己知道別人想要什么?”

沉默半晌,我輕輕搖頭。

男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仍不肯分一點兒目光給我。

“在被蛇誘惑之前,”他說,“亞當(dāng)和夏娃會想要去吃智慧果嗎?”

苦澀在舌根凝聚,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不過也許吃果子的欲望就潛藏在每個人的天性中吧,”他扭過頭,淺淺看了我一眼,“你說呢?”

我愣了一下,然后擠出一個笑容。

所以你留了下來。在那一晚之后,上海對你的誘惑掩蓋了它所帶來的不適。你沒有對伙伴們說明原因,你怕如果你兩手空空地回到故鄉(xiāng),會被他們嘲笑……很多年以后你才明白,對于你即將經(jīng)歷的一切,嘲笑才是命運真正的寬宥。然而你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你丟下了那顆隨機種子——你走進了那棟建筑——你握住了K哥的手。

命運轟隆隆地向前。

“……首先,”K哥說,“你得有個名字。”

“我有。”你說。

他哼了一聲,“你有?”

“劉小朋。文刀劉,大小的小,朋友的——”

“你打算這么介紹自己?”K哥的臉上混合著憐憫與嘲弄,“朋友的朋,你走錯場景了。”

是K哥大手一揮把你原本的名字斬開,它的殘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文月。文月出生在澳大利亞,父親是精算師,母親是大學(xué)教授。文月自小便受到藝術(shù)熏陶,熱愛音樂與舞蹈。由于不能接受父母為他選擇的人生道路,他毅然回國,決心追逐自己的夢想。

“這個文月,”你用食指戳著胸口,“是我?”

K哥抽出一根煙,“代我向你遠在悉尼的父母問好。”

文月和十幾個和他一樣的年輕人一道,成了K哥的學(xué)員。除了吹彈可破的新鮮和K哥所謂的欲望之外,這些年輕人對舞臺一無所知——不過沒有關(guān)系,在登上舞臺之前,他們要經(jīng)歷高強度的訓(xùn)練,要通過TMS(經(jīng)顱磁刺激)設(shè)備進行大量的鞏固學(xué)習(xí),要做聲帶和面部的微矯正和微整形,這幾乎不會為他們帶來任何不適,因為——

“因為你們從小就熟悉這種感覺,增強視域里美顏濾鏡的感覺。當(dāng)然,這些手術(shù)都是可逆的。”K哥似笑非笑地看著被“美聲”和“美顏”的年輕人,“只是從來沒有人想要回去。”

你也沒有想過要回去。現(xiàn)在,你是文月,而文月是升級版的劉小朋。你喜歡長久地凝視鏡中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不過是牙列的微調(diào),不過是幾條肌肉的收緊與移位,不過是幾百顆人造毛囊的植入,你竟然得到了一個嶄新的自我——一個更完美的自我。

“感謝微整形算法,感謝機器人醫(yī)生。”K哥拍了拍你的肩膀。“小伙子,臭美結(jié)束,該去訓(xùn)練了。”

訓(xùn)練。鞏固學(xué)習(xí)。吃飯睡覺。和舍友(你們住在標(biāo)準(zhǔn)的膠囊宿舍,公共空間少得可憐)無休止的互相激勵和齟齬。偶爾到上海的大街上透口氣。你的生活被驟然填滿,而你幾乎因此產(chǎn)生了一種受虐的快感。飲食控制、增肌塑形、舞蹈課、聲樂課,舞臺訓(xùn)練、海馬體刺激、肌肉記憶強化、神經(jīng)元拓撲模式固著……你的學(xué)員生活日復(fù)一日,你的變化肉眼可見。昔日的劉小朋幾乎已經(jīng)消失不見,除了在他和父母通信的時候——而這樣的時刻也日漸稀少。人工智能浪潮是一場深刻的革命,除了破壞曾經(jīng)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它也悄然改變了人類社會的微觀結(jié)構(gòu)。當(dāng)一個家庭的成員間不再存在經(jīng)濟依附關(guān)系,不再共享人生愿景,親情淡漠成為必然,而你的家庭將這一趨勢毫無障礙地接受了下來。

你的父母甚至不曾問你何時回家,而你也無暇為此感到失落。

在你成為文月后的第三十天,一個在K哥場子里小有名氣的組合解散了。你看到那幾個二十歲出頭的前輩在大庭廣眾下抱頭痛哭,看到他們用被淚水漂洗過的蒼白目光打量K哥這座華麗的牢籠,看到他們拖著行李箱踉踉蹌蹌地摔出大門。在整個過程中,K哥一語不發(fā),只是一個接一個地吐著煙圈。許久,他才撇過頭看你們。

“這些人被淘汰了,”他說,“這就是你們選擇的事業(yè):它只信奉適者生存。”

在那天你才開始真正了解地下偶像行業(yè)的運行邏輯:每一個團隊都只有幾年的生存期,它們需要在一場又一場的演出中培養(yǎng)粉絲,積累人氣——“人氣”這一指標(biāo)是高度量化的。幾乎每個追星族的增強視域中都裝有追星軟件,它通過人們在增強視域中為團隊投下的信用點、目光停留在團隊成員身上的時間甚至心率體溫歡呼聲的分貝等等數(shù)據(jù)來綜合計算他們的人氣。軟件將全國的地下偶像納入它的數(shù)據(jù)庫,幾家大的演藝托拉斯會定期從中挑選出人氣最高的那些簽約培養(yǎng)。

——這是一條偶像加工的流水線,而未來偶像的年齡則是一條類似食品保質(zhì)期的不成文法。

“超過二十二歲還沒有被下游公司挑中的話,”K哥吸了吸鼻子,“你們的偶像生涯就game over了。”

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作為伴舞的練習(xí)生,你們的偶像生涯甚至還沒有開始。

“好啦,兔崽子們,蛋殼(TMS設(shè)備)在等著你們啦!”K哥起身,猛拍幾下巴掌,“下周是你們的初次登臺,都他媽給我打起精神!”

你們逃開,有如受驚的兔子。

“文明的進步就是把越來越多的東西變成數(shù)據(jù)和數(shù)學(xué)關(guān)系,”他說,“總有一天,我們會把人的心靈也納入這一體系。”

我要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他輕輕頷首,以示感謝。全息壁紙上,人們越聚越多。煙火秀就要開始了。在VR和AR技術(shù)泛濫的今天,“親身體驗”以行為藝術(shù)的名義回歸,甚至成為一種風(fēng)潮。所以你可以把今夜的外灘看做行為藝術(shù)家聚集的地方,他們在人與人的擠壓與摩擦中遙想那個污濁、低效,充滿人的欲望與激情的年代。他們從遙想中汲取審美體驗。

——但顯然,在酒吧里歡度新年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內(nèi)。而十年前的這個時刻,這里,這間名叫“黑鳥”的酒吧,同樣是一片歡騰的海洋。

“那么,”我說,“你相信人的情感也可以被量化嗎?”

他的臉緊了一下,他的手指拂過酒杯的邊沿。“我相信或者不相信,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身邊的男人把頭埋了下去。

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已經(jīng)小有名氣。

“快看快看快看!這就是現(xiàn)在最火的BrandNew5!”閨蜜毛燥的長發(fā)蹭著我的臉頰,“怎么樣怎么樣怎么樣,很帥吧!”

我在閃光和聲響中奮力辨認舞臺上的面孔。這是我第一次來K哥的俱樂部,之前我只是對它有所耳聞。彼時我在工作上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在公司遠景和績效算法的雙重壓迫下幾近崩潰。閨蜜自告奮勇帶我來散心——“琳琳,去嘛去嘛,欣賞美的事物可以陶冶情操,寬廣心胸……”我從不相信追逐地下偶像可以陶冶情操寬廣心胸,但閨蜜的情誼令我頗為感動,我捏了捏她粉白的臉蛋兒。

于是我來了。在四方形的穹隆下我喝下了一杯又一杯的長島冰茶莫吉托,看一個又一個年輕的生命在舞臺上怒放。在我看來,所有的雞尾酒和表演都是那么千篇一律,充滿了精確計算過的、工業(yè)化斧鑿的痕跡,全為取悅?cè)说目谏嗯c耳目。這讓我感到無聊又放松。我的意識開始慢慢飄散,持續(xù)不斷的喧囂和轟鳴漸漸變成背景噪聲,人群的推搡和擠壓在將我推向一個遙遠的位面……

——然后我看到了你,舞臺上并不出眾的那一張臉。你唱歌,你沉默,你勾著嘴角,你擺動肢體。而我的目光再不曾從你的臉上移開:在遇見你之前,我并不相信這世界上有為舞臺而生的人。我自信能夠看穿偶像們的矯飾與造作,不管他們將矯飾與造作隱藏在多么深厚的表演理論和舞臺經(jīng)驗之下。是你摧毀了我的偏執(zhí)。我看到一個純?nèi)怀两谧晕倚蕾p中的人。他旁若無人地表演,那些眼睛那些掌聲那些飄浮的攝像頭于他而言全不存在。在他的眼中,只有光芒,那種從生命的底部漫溢出來的光芒……

那種一旦捕捉到,就會照亮你一輩子的光芒。

我拉著閨蜜的胳膊,“那個人,那個人是——”

“阿唐,岑杰,黑貓君,托尼李……”她抻著脖子,“最左邊的那個人是文月!”

文月。我用目光追蹤著你,我的頭皮發(fā)麻。文月。一個唇齒的摩擦,一口含在共鳴腔中的空氣。這就是你,舞臺上閃亮的星。

“……琳琳琳琳你醒醒!”閨蜜搖著我的肩膀,“打賞啦打賞啦!”

我跌回到線性的時間中。表演已經(jīng)結(jié)束,你站在舞臺中央,你的臉上不是緊張不是亢奮而是飽足。金幣正在飛入你頭頂上的打賞池,我猶豫了一下,然后用視點選中了一個數(shù)字……

“哇,這么多!”閨蜜驚呼一聲。進入我的視域是我賦予她的“閨蜜特權(quán)”,于是她看到了我劃給BrandNew5的信用點,一個會讓小小上班族心跳加速的數(shù)字。

我沖她笑了笑,“曉萍你說得沒錯,欣賞美的事物真的可以陶冶情操。”

那天晚上的表演結(jié)束后我們在俱樂部盤桓到人群散去,但我沒有如愿見到你。喝了酒之后的閨蜜反常地沉穩(wěn)理智,在返回住處的膠囊車上她攥著我的手,目光邈遠。

“琳琳,你知道做粉絲最重要的一條規(guī)矩吧?”她問道。

“……規(guī)矩?”

她嘆了口氣,“你可以把偶像們奉若神明,你也可以把他們看做你生命的一部分,你甚至可以把自己全部的信用點都給他們,這都沒關(guān)系。但你要記住一點:千萬,千萬不要試圖和他們產(chǎn)生情感上的,嗯,雙向聯(lián)系。”

她一本正經(jīng)的神情令我啞然失笑,“為什么?”

“因為偶像是星星,”閨蜜瞇起眼睛,“在天上的時候,他們很好看,但是一旦落到地上,他們就只是石頭而已。”

“曉萍,你在說——”

忽然間我打了個哆嗦,在稍顯悶熱的車廂里。我理解了閨蜜的殘酷邏輯。

“不會的,”我說,“我對追星不感冒。”

她曖昧地笑了笑,“哦?”

我搡了她一把,“哦什么哦?哦你個大頭鬼!”

閨蜜對我擠了個鬼臉,我倆笑做一團。……應(yīng)該是這樣,因為記憶早已模糊。那天晚上,在我知道這世界存在一個“文月”之后,我是一臺會行走會交談會喝酒睡覺的自動機,我的一切行為都是下意識的。

在我負責(zé)記憶邏輯和審美的高級意識里,只有你。

“我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規(guī)矩,”他哼了一聲,“什么情感的雙向聯(lián)系……”

“假設(shè)——”有熱流在我心底涌動,“假設(shè)你決定去愛一個人,而你被允許愛他的唯一條件,就是只能遠遠觀望……你會接受這樣的條件嗎?”

“那不叫愛。”他斬釘截鐵地說。

“是嗎?”我將視線夯在他臉上,前所未有地大膽,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我想是酒精賦予我力量。而他畏縮了,他的目光從眼角漏了出來,淌到地上。

他不敢直視我。

那一年我二十七歲,談過一次戀愛,從未對包括愛情在內(nèi)的任何事物上癮。那個撫育我的精英家庭不遺余力地向我灌輸,現(xiàn)代社會的運行基礎(chǔ)是“癮”,被工業(yè)和商業(yè)聯(lián)合體系精心設(shè)計的、帶有自我強化效果的“癮”——那鋪天蓋地的VR游戲,那沒完沒了的廣告推送,那美輪美奐的偶像明星。人因為這樣那樣的事物而放棄掙扎與思考,自愿交付自由,向自我淘汰的深淵跌落——而這不應(yīng)該是我的命運。于是我努力學(xué)習(xí),努力開掘自己,在向后滾動的傳送帶上拼命向前奔跑,最終跑到了上海這座城市,跑進了日漸稀少的“工作階層”,在人類野心的最后輝光中留下小小的、傾斜的身影。

然后我遇見了你。再然后,我對你上了癮。

那晚之后我試著回歸正常的生活,我加班、失眠、加班,跟績效算法周旋,和一個又一個高頻交易架構(gòu)死磕——我不能不把自己填滿,否則你會出現(xiàn)在時間的每一個間隙,為時間的每一塊邊角料都鍍上一層曖昧的金……我終究還是失敗了。每當(dāng)我到街上透氣,腳步都會帶著自己的意志,將我牽引向你。我一次又一次抗拒著,卻一次又一次來到K哥的場子,等一個晚上,只為看你的表演,為你投下信用點。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有越來越多的人——主要是女人——被你吸引,雖然她們并不明白吸引她們的是什么。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不合時宜的驕傲與嫉妒。女人們成立了你的后援團,她們毫無障礙甚至興高采烈地分享你,如同分享對某件藝術(shù)品或者某部沉浸式電影的審美情趣;她們肆無忌憚地說愛你,熱烈地追逐你;她們?yōu)槟銚u旗吶喊,她們通過這樣那樣的渠道探聽關(guān)于你的一切,她們像狐獴一樣三三兩兩守在你可能出沒的夜和街道,當(dāng)你出現(xiàn)時她們會飛速地圍住你,索要你的微笑、你的簽名、你的觸摸,甚至你的親吻,直到保鏢機器人把你從人群中打撈出來。

我是那么怯懦而無助,如果不是那個夜晚,我想,為了和這些女人爭奪哪怕你的萬分之一,我都必須強迫自己成為她們中的一員。而如此一來,我就會迷失在集體無理性的旋渦之中,我會像她們那樣敬拜你如同敬拜一尊虛構(gòu)的神像,最后忘記自己是為何而敬拜。也許幾年之后,我就會被別的什么人或什么事物吸引,慢慢淡忘你……

然而命運并沒有如此慷慨。在那個夜晚,K哥的夜場散去之后,我在街角看到了那群女人。她們的身上滾動著你的頭像你舞動的身影,在她們頭上的公共視域中,是五顏六色的、閃爍的,為你打call的立體標(biāo)語。我吸了吸鼻子,側(cè)著身,想快速從她們身后通過。這時空氣中蕩起一聲“來了”,人群瞬間凝滯,隨即滾水般翻騰起來。我聽見尖叫聲,我嗅到各式高級香水?dāng)嚻鸬南娜辗亠L(fēng),我看見夜色中流光溢彩的河流向同一個方向奔涌。你來了。你被眼尖的粉絲發(fā)現(xiàn),被困在水中央。而我竟也被水流裹挾而去,如一片無助的落葉。

“文月!文月!文月!”

你在三個保鏢機器人圍起的氣泡中,羞澀而又疏離地笑著。

“謝謝大家,但我真的要回去了,”你說,“老規(guī)矩,我會隨機挑選一個ID……”

尖叫。聲嘶力竭直至哽咽。女人們把自己的ID扔到空中,在我的頭頂上,是一團銀色的云霧,一個個名字在其中滾動、碰撞,如亙古不息的量子潮汐。——鬼使神差地,我也把ID投入到潮汐之中。一個小小的奢望,一個可以被忽略的概率。

“今天的幸運兒會是誰呢,”你老練地眨了眨眼睛,從手掌中抽出一枚金色箭頭,“都看好哦!”

箭頭擲出。一個名字擊中。我耳邊叮咚一聲。

——所有目光都砸在我身上,而我如同一朵疏水的油花,人群從我身邊自覺退開。

你向我走來。

我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直到你來到我的身邊。你牽起我的手,捏了捏。你的手柔軟而濕潤,你的眼睛也一樣。你用一只手臂輕輕環(huán)住我,你的下巴輕輕擦過我的肩膀。

我吞下一口唾沫,那聲音大得嚇人。

“我認得你的ID,慷慨的關(guān)琳琳,”你在我耳邊輕聲說,“我對‘隨機’動了點兒手腳,就當(dāng)一個感謝吧。”

感謝。眼淚漫了出來……時空消隱……回家的路上我用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卻仍止不住地顫抖與哭泣。那一晚的幸福是如此強勁,強勁到令我感到疼痛,令我無法不去想象宿命的墜落。

有人說,當(dāng)你為幸福感到疼痛時,就是愛的開始。

我想,這就是開始了吧。

他的耳垂泛紅,他的身體在微微抖動。我有點兒好奇,他讀到了哪一段。

“慷慨的關(guān)琳琳。”聲音從他的嘴角溜了出來,我猜,是下意識的。現(xiàn)在我知道他在時光中的坐標(biāo)了。……當(dāng)過去的幽靈從文字中浮現(xiàn),他是否能夠逃脫它的追獵?

我捏著酒杯,LIFI光幕在外灘的上空打出了倒計時。

三分鐘。

二分五十九秒。

二分五十八秒。

一晃三年過去,你到了保質(zhì)期的邊緣。

在K哥的場子里,BrandNew5曾經(jīng)紅極一時。有很多次,你以為被演藝托拉斯挑中的會是你們。然而你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三年里,你眼睜睜看著后起之秀被挑走,被推上更大的舞臺,或家喻戶曉或淹沒在更加湍急莫測的星海之中。在某個時間點,你的人氣開始緩慢而穩(wěn)定地下跌,而這一頹勢幾乎難以逆轉(zhuǎn)。日復(fù)一日枯燥而無望的創(chuàng)作、排練、表演變得難以為繼。猜忌和埋怨,也許更重要的是厭倦,在你和你的隊友們之間暗暗滋生,舞臺上你們變得沒精打采貌合神離,即使再愚鈍的粉絲也察覺到了崩潰的跡象。

終于,有人退出了團隊,而這就像抽走積木塔中底部的一塊。BrandNew5隨即解散。你用三年時間搭建的那座夢想之塔崩塌了——你被體系淘汰了。這個過程是如此迅速,三年璀璨豐美的時光仿佛一場大夢。

這是你生命中的第一次跌落。

離開那一天你喝得酩酊大醉。你不知道那些抽抽搭搭送別你的忠實粉絲轉(zhuǎn)身便去尋找新的神祇,好讓自己的信仰時刻都有所寄托。你不知道是誰把你送進了膠囊旅社,為你遞上熱水,拍打你的后背,幫你把胸中絲絲縷縷的不甘嘔出。同樣是這個人,這個三十歲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著你踉蹌著離開旅社,跟在你身后,一直跟到了K哥的場子。

后來,是你親口告訴我在那里都發(fā)生了什么。

你找到了K哥。如許許多多個清晨一樣,他一個人,在無光的角落里吐著煙霧。

“這不公平。”你俯瞰著那個蹺著二郎腿的中年男人。

一口煙圈。“公平……你他媽在開玩笑嗎?”

“為什么?”你向前一步,將K哥籠罩在更深邃的黑暗之中,“我明明那么有天分!我明明比任何人都努力!我為你賺了那么多信用點,你為什么——為什么不幫我!?”

“運氣不好而已。就這么簡單,”K哥攤了攤手,“我?guī)筒涣诉\氣不好的人。”

你捏緊拳頭,牙齒在你的口腔里錚錚作響……忽然你的身體松弛下來。“K哥,”你笑了笑,“你覺得自己的運氣如何?”

他撣了撣煙,“還不——”

下一秒,那支煙飛了起來,在空中劃出橙色的螺旋。你的雙手箍住K哥那肥厚的脖子,把它嵌入你的憤怒之中。你看到K哥的臉在黑暗中泛起豬肝色的暗潮,他的手指在你的小臂上撕出十道劇痛可你感覺不到,他的頸動脈在你手中絕望而又蓬勃地跳動,這感覺令你著迷……

“等——”K哥卷動嘴唇,你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懼。不可一世之人的恐懼有如蜜糖,這突兀的滋味令你斂起了殺心。

你放開了手。

K哥俯身,咳嗽,力道之猛讓你懷疑他會咳出自己的肺。咳——咳咳。咳——咳咳。稍稍平息之后,他從褲袋中摸出煙盒,抽出一根煙,哆哆嗦嗦地點燃,哆哆嗦嗦地送進嘴里。又一陣咳嗽。接著,他用手背在臉上揉了一把。

“臭小子,”他啞著嗓子說,“你他媽有種。”

你難過地笑了笑。

“說實話,要不是來這么一出,我就要徹底放棄你了——我他媽就是欣賞你這股子狠勁兒。”

你疑惑地盯著那張被煙頭映紅的臉。

“我這里有一個綜藝節(jié)目的推薦名額……”他說,“我打算推薦你。”

你費了很大力氣才沒讓自己癱坐在地。

“怎么,現(xiàn)在了?”K哥咧開嘴角,剛剛死里逃生的肌肉群有些僵硬,“你別以為這是天上掉餡餅。那個節(jié)目用了新技術(shù),真正的全方位直播,能讓你比在大街上光腚還難受。到時候你別他媽再來掐我就行。”

你想捏捏K哥的肩膀以示感謝,當(dāng)你伸出手時,你看到后者觸電似的向后縮了縮。

“謝謝K哥,”你尷尬地笑了笑,“不會有下次了。”

……

節(jié)目叫做“星工場”,赤裸裸的工業(yè)邏輯。K哥說的新技術(shù),是將節(jié)目參與者大腦皮層中的增強芯片從單向輸入升級為雙向輸出。當(dāng)新一代的偶像們開始漸漸適應(yīng)VR攝像機全方位的拍攝,多多少少懂得如何在鏡頭下保持(或者是偽裝出)一定程度的自然后,他們的極限又被向前推了一步。現(xiàn)在,在新技術(shù)的幫助下,觀眾可以通過他們的眼睛看,透過他們的耳朵聽,如果你愿意多付一些信用點的話,你甚至可以共享他們的觸覺。

當(dāng)然,就像所有面向大眾的媒體,主辦方承諾,涉及隱私的感官內(nèi)容會被“打碼”。

K哥的話毫不夸張,這真的比光腚還難受。但這也是你唯一的機會。你的107名競爭對手大概也抱著同樣的想法。他們中有和你一樣的地下偶像,有過氣組合的團員,有在街上被星探發(fā)掘的懵懂少年,也有懷抱夢想來到上海的小鎮(zhèn)青年(還是和你一樣,或者說,和劉小朋一樣)。你們將把自己的一切都袒露在全國觀眾面前,讓觀眾同你們一起吃喝拉撒、哭泣歡笑、鉤心斗角,同你們一起排演節(jié)目、經(jīng)歷一輪一輪的淘汰與公演,直到成為七名幸存者中的一名。最后,這七個人將組成一個全新的團隊,從比光腚還難受的比賽中脫穎而出后,等待他們的將是星途坦蕩。

一開始,沒有幾個人相信你會在這場角斗中幸存下來。在所有參賽者中,你是那么普通,你總是默默地杵在人群中,從不主動爭取“鏡頭”——這是一款真人秀節(jié)目但不是真實的生活,觀眾在VR鏡頭和參賽者的感官之間來回切換,他們看到誰成為誰全在“鏡頭”的分配,而這將決定每一輪的投票和打賞,決定參賽者的去留。所以節(jié)目編導(dǎo)無疑是這座巨大攝影棚里最有權(quán)勢的人,他們有自己的鏡頭邏輯,而這個邏輯在一開始時并不青睞你。也許是因為經(jīng)歷過真正的萬念俱灰,你對此并不在意。在你為數(shù)不多的感官“鏡頭”里,我跟著你睡眼惺忪地刷牙,靜靜地聽老師講課,看隊友們?yōu)榱藸帄Z一個可能給人深刻印象的舞蹈動作而面紅耳赤,看他們因為粉絲票的上升和下降在自大與自卑間來回擺蕩。有幾次你都到了被淘汰的邊緣,但不知為什么,你總是能留下來。你的粉絲票和打賞慢慢增長,“鏡頭”也隨之多了起來。我想吸引人們的大概是你的“自然”:在短短幾天的僵硬后,你就可以毫不做作地與身體內(nèi)的“鏡頭”共處。你會在緊張的時候喃喃自語,會在困惑不解時挖鼻孔,會在與人爭執(zhí)時爆出很下流的粗口(嗶——),就好像“鏡頭”并不存在。我想這不是一種偽裝——當(dāng)千人萬人進入到你的感官之中,任何一種偽裝都會被輕易戳破。這是一種天賦,感官共享時代的天賦。這讓我想起初見你時你在舞臺上全然忘我的模樣——你為舞臺而生,不管這是怎樣的舞臺。

然而想要在節(jié)目中幸存下來,這還不夠。大多數(shù)觀眾喜歡的是故事與沖突,是無瑕的面孔與強烈的個性,欣賞你的人始終是少數(shù)。你在第二梯隊徘徊了很久,隨著節(jié)目錄制慢慢趨近尾聲,想要躋身七人組合,幾無希望——直到你和那個人有了交集,那個擁有最多粉絲的人,那個站在C位的人。

那個改變你一生的人。

一口酒。他把信紙扣在吧臺上。花朵在全息壁紙上綻放,他的臉時紅時紫時而又是一片鬼魅的綠。爆響和歡呼的聲浪有如潮漲,淹沒了這間小小的酒吧。來續(xù)酒的機器人服務(wù)生終于換上了一張笑臉,就好像新年對它也有特殊的意義。

過了許久,他才重新?lián)炱鹦偶垺樕系拿恳粔K肌肉都是認真的,認真得帶著一點肅穆。

他繼續(xù)讀了下去。

“我注意你很久了。”那個人說。

你茫然地回望著他。在等級森嚴的攝影棚里,一個婆羅門在主動對首陀羅說話。這個每天被中插廣告、宣傳照拍攝和粉絲見面會塞滿的人,怎么會浪費時間和一個無所事事的低位者說話呢?你猜想,此刻外部的VR鏡頭和感官鏡頭大概都集中在你們兩人身上,你無從得知這一幕是不是節(jié)目組刻意制造的噱頭。

對你說話的人叫葉啟銘,他年輕、陽光,有美妙的嗓音和一張完全找不到算法雕琢痕跡的臉,是節(jié)目中毫無爭議的明星人物。我時常想,如果魅力可以折算為通用貨幣,這個人一定富甲一方,而我敢說所有人——無論是攝影棚內(nèi)的還是在萬里之外戴著TMS頭盔浸入節(jié)目的,都對他的“財富”心悅誠服。

——葉啟銘是天生的偶像,一個即使擁有一切也不會讓人心生妒忌的人。

“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他繼續(xù)說。

你起身,順便打翻了桌上的能量飲料。你雙頰漲紅,心跳有如擂鼓(感官鏡頭極為敏銳地固定在你身上,一波收視的小高潮)。

你:不一樣?

葉啟銘:對,不一樣……加入我的戰(zhàn)隊吧,我們會是最棒的。

你(視野劇烈搖晃,休息室白晃晃的人影和燈光,身邊潮起的竊竊私語):啊?

葉啟銘(攥住你的手腕):怎么樣?

你(手腕處的壓力和溫?zé)幔韲道锏墓緡R宦暎骸谩?/span>

那天晚上你的名字成了增強視域里的熱門詞條。你的粉絲數(shù)急速攀升。鏡頭的另一邊,有人在揣測葉啟銘的意圖,有人在議論節(jié)目未來的走向,但更多的人欣賞你在一瞬間流露出的木訥與真誠,在這樣一個渲染嚴重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渲染嚴重的節(jié)目,木訥與真誠是那么引人入勝。

也許葉啟銘的邀約只是率性而為,但卻為你們乃至“星工場”帶來了巨大的流量,于是節(jié)目組順?biāo)浦郏瑢⒛闫聘襁饺~啟銘的戰(zhàn)隊,而你也不負眾望,很快便展現(xiàn)出強勁的實力——你的刻苦、你的天分,你在舞臺上和鏡頭前的鎮(zhèn)定自若,令觀眾們?yōu)槟銉A倒。你和葉啟銘交相輝映,成為節(jié)目中最耀眼的雙子星。那一個月的狂飆突進有如夢境,你仿佛又回到了激情洋溢的地下偶像時代,但你知道自己不會重蹈覆轍——這一次,你有了一個能夠與你共同進退的摯友。在排練室在攝影棚在舞臺喧囂的燈光下,我捕捉到你們注視彼此的眼神,一樣的曲折綿長,一樣的微妙底色:喜悅,欣賞,還有一點點的……警惕。那是只能生發(fā)于有著深刻默契的人之間的眼神,而你們不過才搭檔了幾天。那充塞在你們之間的曖昧曾令我嫉妒得發(fā)狂,而如今我已釋然。我明白葉啟銘?yīng)q如一面鏡子,通過他你才能維持自我的認知,而只有這樣你才會感到快樂。可悲的是,在多年以后,你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快樂會被人類永不饜足的娛樂欲望喂養(yǎng)成一只怪獸,在吞噬你的同時完成一場終極真人秀……

但現(xiàn)在,你還參不透命運的山重水復(fù)。

“我好累。”你說。

“再堅持一下,”增強視域另一頭的人安慰你,“一切都會好的。”

對話發(fā)生在你寶貴的私人時光。在這三十分鐘里,所有的鏡頭都被關(guān)閉,增強視域開放外聯(lián)。很多參賽選手會在這段時間里瘋狂地發(fā)泄,吸煙、暴食、罵街、打限制級游戲,自殘……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而你則蜷縮在自己的小小角落,兆億字節(jié)在你大腦皮層的增強芯片中往來穿梭。在你爆紅后不久,你的社交賬號曾關(guān)注過一個名叫“慷慨的關(guān)琳琳”的粉絲——和粉絲私人互動,偶像的大忌。雖然這一行為又一次讓你上了熱搜,但在節(jié)目組的壓力下,你還是取消了關(guān)注。一天后,一個新注冊的社交賬號加了關(guān)琳琳的好友。他從未說明自己是誰,而關(guān)琳琳也從未追問。他們自然而然地聊天,老友般熟稔。

“有一個人,一個對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你說,“猜不透他。”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你。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在乎過什么人,”你繼續(xù)說,“但這一次——”

我打斷了你:“你的夢想是什么?”

“站在舞臺上,”沉默片刻后,你說,“成為世界的王。”

“那你就不需要去在乎任何人。”

時間有了幾秒鐘的空白。你丟出一個摳鼻孔的Emoji:“慷慨的關(guān)琳琳,我想我們該見一面。”

在單人膠囊里我再一次顫抖起來。那個愿意永遠蟄伏在黑暗中目送你登上王座的人,此刻卻被你模棱兩可的話所挑逗,被接近你的渴望所擊潰。

……千萬,千萬不要試圖和他們產(chǎn)生情感上的,嗯,雙向聯(lián)系。

我給了你一張微笑的臉:“我們見過了啊。”

“那天晚上太混亂了,我只記得你的頭發(fā)有,呃,梔子花香——哎呀時間到了,回聊!”

你匆匆下線,而我癡呆半晌,機械玩偶般,一次又一次把不長的頭發(fā)扯到鼻子下,嗅探那若有似無的香氣。整整一夜,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直至引來隔壁膠囊不滿的敲打。……第二天,你失約了,第三天,你還是沒有上線。后來我得知那半個小時被取消了,因為你——你們將面對最后一場大考。

決選夜。

“我記得那一夜,那場比賽真是,”他說。“呼——酣暢淋漓。”

“而且沒人猜到最后的結(jié)局。”我說。

他笑了笑,嘴角有一絲被精心掩藏的驕傲,“葉啟銘是粉絲票選的第二名,而文月拿了第一。”

“我想,這就是偶像的意義吧。”我舉起酒杯,沖他晃了晃,“人們在潛意識里想要做一個更好的自己,所以把這一愿望投射到偶像身上。葉啟銘太過完美,有血有肉的文月才是一個可以觸及的對象。”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自顧自地呷了口酒,“也許吧。”

全息壁紙上,絢爛的禮花在慢慢凋零。

……決選夜之后,你正式出道。那一年,你22周歲,是七人男團(他們的組合被命名為“七曜”)里站在中間的那一個。你從未和隊友葉啟銘談起過那個奇跡之夜,談起你們的名次,就好像那是觀眾和造星體系的一場共謀,而就算你們對勝負有自己的看法,也無能為力。

勝利后的狂喜和悵然若失很快就被滾滾而來的新生活所吞沒。七曜接到了無數(shù)的演出邀約,廣告電視劇演唱會,與腰纏萬貫的投資人推杯換盞,穿梭在這個國家的各大城市,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面對粉絲的尖叫和圍堵。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你的舞臺,而王冠的滋味卻并不如你曾經(jīng)想象的那般甘美——你頓悟到,如果說你以前是工業(yè)娛樂聯(lián)合體傳送帶上的產(chǎn)品,那么現(xiàn)在你就是這個體系中的一枚齒輪,你感到無處不在的擠壓與摩擦,你被經(jīng)紀人團隊、粉絲和娛樂邏輯死死咬合,除了向前轉(zhuǎn)動沒有別的選擇。

“我好累。”這是你第二次對我說那三個字。

“你是一個偶像,”我說,“你得有做偶像的覺悟。”

挖鼻孔的Emoji。“偶像的覺悟……對,偶像就得為自己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負責(zé),偶像就得無時無刻不在表演之中……”

“感官共享鏡頭不是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嗎?”

“這不一樣,”你說,“那時候沒人告訴我應(yīng)該這樣或者那樣,我只需要做自己就可以了,但現(xiàn)在……慷慨的關(guān)琳琳,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感覺被舞臺上那短短的幾分鐘挾持了。和性愛、酒精、大麻,和所有那些令人類無法自拔的癮一樣,我為了那短暫的忘我時刻付出了太多……”

是啊,親愛的文月,我們生活在癮的世紀,我們都在為自己的癮按揭付款。而你,又何嘗不是我的癮呢?

“說到性愛,”你的話鋒一轉(zhuǎn),“告訴你個秘密:我還是個處男。”

我的耳垂燒了起來,“注意你的身份,請不要這么露骨。”

“哈哈,實話實說而已。”你揚揚自得的口吻像一個整蠱成功的孩子。“說起來多么諷刺啊,我們這些因為性的魅力被推上神壇的人,對于性,其實都還半懂不懂。”

在那一刻,我能感受到身體里的潮起。我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你年輕的身體不是嗎?我曾和你有過一個擁抱不是嗎?作為娛樂體系的產(chǎn)品,你對自己魅力的內(nèi)涵和外延有著清醒的認識。自始至終,你都下意識地引導(dǎo)著我們的對話,將它置于一種晦暗曖昧的情境之中。我能感受到你隱忍到疼痛的欲望,而這幾乎喚起了鐫刻在我基因之中的母性……

“總有一天,你會懂的。”我說。

“這算是一個安慰嗎,慷慨的關(guān)琳琳?啊,我突然想起了你的樣子呢:細眉毛,大眼睛,窄鼻梁,嘴角上有顆痣,頭發(fā)上的梔子花香——一個美人兒。我說得沒錯吧?”

我顫抖著在視野中畫出字符:“你這算是在調(diào)戲粉絲嗎?”

“啊!就當(dāng)我沒說過!”

我在城市的另一頭笑出了聲:“好啊,你拿什么來堵住我的嘴?”

你給了我一個飛吻的表情。

這就是我們之間的游戲:找到那一條界限,然后在界限的邊緣反復(fù)試探。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對這個游戲樂此不疲,全然忘記了它的荒謬與殘忍——然而這就是我所能抓住的一切,不是嗎?在一場又一場漫不經(jīng)心的對話、一次又一次的暗中角力中,我深入你的生活,我陪著你經(jīng)歷演唱會的緊張與亢奮,陪你消化在萬千粉絲面前假笑的僵硬與虛無,陪你吐槽經(jīng)紀人的唯利是圖和隊友的虛情假意;我見證了你人生陡然上升的曲線:縱飲狂歡,在人類駕駛區(qū)里瘋狂飆車,一擲千金買下外灘邊的豪華公寓——在你傳給我的虛擬全景中,我踩著鋪展到巨大落地窗的波斯地毯,走過泛著奢侈光澤的意大利皮沙發(fā),走過塞滿單一麥芽威士忌和干邑白蘭地的酒柜,將目光定格在一個不起眼的置物架上:皮面筆記本、陀飛輪手表、派克金筆、日本武士刀……來自過去的幽魂。你的卡通人偶在我身邊得意地笑:“這些東西都是有瑕疵的,它們的瑕疵都價值不菲——慷慨的關(guān)琳琳,我總要為自己那些信用點找個去處啊。”

為瑕疵付錢。無數(shù)新愛好中的一個。我扭過頭,你的人偶立刻變得透明,透過你我看到了七曜的激光全息海報,它驕傲地把這座城市踩在腳下。在海報的正中,是你褪去了青澀的臉。這樣的聲名,這樣的財富,我有什么理由去奢望,你永遠都會是那個眼中只有單純渴望的少年呢?

我學(xué)會了去愛每一個在時光之河中一去不返的你。

在另外一些時候,我們會聊起你生命中的一些人:你暗戀過的女孩兒,和你一起混跡過街頭巷尾的發(fā)小……你在小鎮(zhèn)的父母。因為虛假的身份,你只能偷偷摸摸地與他們聯(lián)系。每當(dāng)你表示要回去看看他們,他們便會忙不迭地拒絕你。你多么愿意相信,他們是為了你的事業(yè)考慮,但在心底你知道,懼怕改變才是他們拒絕見你的原因。你的父母是這世上的另一類人:在恬淡富足的日子中浸泡太久,所以失去了欲望的能力……當(dāng)然,我們談?wù)撟疃嗟娜耍€是葉啟銘:他的優(yōu)秀,他對你的啟發(fā)和欣賞,他和你的爭執(zhí)與意氣相投。只有在談?wù)撊~啟銘時,你心中那個驕傲的自我才甘愿退到舞臺的一角,你成了他的影子,而我,是影子的影子。于是我對這個人不再只是單純的嫉妒。我看到你的生命搭建在他的生命之上——他是一個可以對你生殺予奪的人。

但我又能為你做些什么?

……

“慷慨的關(guān)琳琳,想和我一起過新年夜嗎?”

我用視線點開你丟給我的地址鏈接。黑鳥。巨鹿路上的一家酒吧。交通單元的預(yù)約提示閃爍著,提醒我根據(jù)目前的道路狀況估算,從我的膠囊公寓到目的地可能要比平常多花半個小時,但如果現(xiàn)在預(yù)訂,還趕得及在十二點之前到達。

我的喉嚨一陣發(fā)緊。“喂,你是在邀請我嗎?”

“是你們。”片刻沉默后你回復(fù)道,“我包了場子,請了幾個后援會的核心成員,請了K哥——然后我突然想起你,有梔子花香的女孩兒,我們不是早該見一面了嗎?”

女孩兒。我愴然一笑。你把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叫做“女孩兒”。全息壁紙中那個膚色暗淡眼角溢出魚尾紋的女人與我對視——也許她還是美的,但這美在你炫目的青春面前只會羞愧不已。這時我才猛然驚覺,從第一次見到你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七年。這七年是一個女人盛極而衰的轉(zhuǎn)折點,如果她渴望前算法時代的那種穩(wěn)定的男女關(guān)系,那么她早該在這七年中把自己嫁出去——就像她的閨蜜,那個喝了酒之后異常冷靜的女子。她在三年前結(jié)婚,對方臃腫、謝頂、目光渾濁,幾乎是她曾追逐過的那些偶像的反義詞。

“琳琳,”在杯盞狼藉的酒桌上,閨蜜環(huán)住我的肩膀,陣陣酒氣撩撥我的鼻腔,“在那天晚上我就已經(jīng)預(yù)感到,我們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那天晚上?今天這一步?”

她抓起我的手,“琳琳,我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不管蹦得多高,我還是會回到地面。但你不會,琳琳,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眼里的光——你他媽的是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

我笑了笑,“曉萍,你喝多了吧?”

“切,”她撇了撇嘴,“琳琳,你愛著的那顆星,它會給你溫暖嗎?”

他會——在這兩個字沖口而出前我猶豫了。紅光滿面的新郎官晃過來向我敬酒,我起身,捏了捏閨蜜的肩膀,“曉萍,希望你的星星足夠溫暖。”

一晃三年,我與閨蜜的聯(lián)系日漸稀疏。我知道她在忙著為人婦為人母,女人對抗虛無的方法之一就是建造一個獨立自足的小世界,而她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樂不思蜀。

在這一點上,我和她其實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

“那個……”我猶豫著,視點的移動微微卡頓,“葉啟銘不來嗎?”

“不來。”你說。

我的心沉了一下,“怎么?檔期排滿了嗎——”

“你到底來不來?”你的口氣有些不耐。

“我——”

我不再是個女孩兒了,我有恰當(dāng)?shù)姆执绺校抑牢覀兊年P(guān)系是靠距離維系的,我——

“我來,”我猛然起身,“等我。”

沖出膠囊公寓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外面正下著小雨,上海冬季里那種冰冷的雨。在雨中交通單元頭尾相接,慢慢蠕動,新年夜的上海城氤氳在全息觀景窗中,有一種別樣的美感,而我卻無心欣賞。距離十二點越來越近,而你我之間還橫亙著多年未見的交通擁堵……漸漸地,你不再催促我,因為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酒吧,也因為市政府在向這座城市中每個人的增強視域投送新年煙火——占用大量算力模擬出的新年煙火,有極其震撼逼真的物理效果,且不會產(chǎn)生安全問題。奢侈的增強現(xiàn)實使網(wǎng)絡(luò)變得擁塞,受影響的不只是全局式交通系統(tǒng),許多人的祝福和期待也被淹沒在信息的亂流中。

“等我。”我一次又一次向你發(fā)送信息,而系統(tǒng)一次又一次提示我,發(fā)送失敗。

拳頭砸向觀景窗,一圈圈的電子漣漪。

……趕到黑鳥酒吧時,你們已經(jīng)散場。我在酒吧里呆立良久,才踉蹌著踏上人行步道。雨不停地下,直到寒氣砭入骨髓,你的信息才過來。

“慷慨的關(guān)琳琳,你失約了——不,什么也不要說!如果你解釋了,我就成了被辜負的一方,這對偶像來說可不太好啊,你懂的……現(xiàn)在我在你家樓下,大樓的智能人格告訴我你在兩個半小時以前已經(jīng)出去了——糟糕的交通,不是嗎?我必須得走了,但我留給了你一樣新年禮物。記得問大樓要。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流光溢彩的人群和街景洇散在我眼中,萬事萬物都失去了輪廓——甚至在多年以后我仍無法分辨,錯過你,帶給我的究竟是遺憾還是歡喜……在公寓樓下,我領(lǐng)取了你的禮物,包裹在木匣和天鵝絨中的一把匕首。這件漂亮的兵器有黃金劍柄和鐵質(zhì)闊刃,握在手里有一股沉甸甸的冰冷。你說它是圖坦卡蒙的匕首——毫無疑問它只是一件精美的仿品,但因為是手工打造,價格定然不菲。當(dāng)我的指肚抹過刀刃,它帶給我一絲近乎甜蜜的銳痛。“這柄匕首是開過刃的,它足夠鋒利,足夠斬開一切懦弱與羈絆。”在留言里你說道,“我希望我們都能有這樣的勇氣。”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反芻著幾個小時前的起起落落,反芻著你的留言,不祥的預(yù)感野草般瘋長。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黑著眼圈啜飲咖啡時,新聞推送里赫然出現(xiàn)你的名字。“七曜”宣布解散,屬于你們的時代戛然而止。后來你告訴我,之前所有的傳言都是真的:你和葉啟銘在創(chuàng)作理念上的分歧,你們對“七曜”未來發(fā)展的不同看法,你們在利益分配上的摩擦……七曜的事業(yè)高歌猛進時,一切問題都可以被解決,或者至少被掩藏。可當(dāng)一茬又一茬的新人躍入角斗場,你們的青春帝國便開始走向末路。接下來的事情沿著精確的力學(xué)軌跡發(fā)生:當(dāng)你和葉啟銘構(gòu)成的軸心最終崩潰,“七曜”便不出意料地,被自身的巨大重量壓垮。

“慷慨的關(guān)琳琳你知道嗎,”之后的某一天你對我說,“那把匕首是葉啟銘送給我的。我把它轉(zhuǎn)送給你,是為了讓自己下定決心。”

我端詳著手中的兵器,它冰冷的輝光刺入我的眼睛。

——是什么樣的決心需要借用這樣一個殺氣騰騰的隱喻呢?

我在煦暖的春夜中打了一個冷噤。

“煙花秀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他將信放下,“你等的那個人不會來了。”

我抬了抬下巴,“不把它讀完嗎?”

他的嘴唇哆嗦著,“我喝得太多了。”

“這么多酒都沒有給你勇氣嗎?”

他的臉僵了一下,隨即兇狠地瞪我——而我毫不退縮地抵抗著,直到他垂下眼瞼。

“我需要再來一杯。”他嘟噥道。

酒保把酒端了過來,一臉的不高興。我猜它也在等著打烊,也許這座城市里還有屬于機器人的慶祝活動。男人全不在意,奪過酒杯,將威士忌一股腦倒進喉嚨。

信紙剩下最后幾頁。

他瞇起眼睛。

再一次的墜落順理成章。在偶像界你已沒有年齡優(yōu)勢,又失去了那個可以與你產(chǎn)生豐富互動與話題的“CP”,你的粉絲迅速流失——相同的事情發(fā)生在你的每一位前隊友身上,包括葉啟銘。在團隊解散后你們才終于承認,創(chuàng)造了奇跡與輝煌的是“七曜”,一個獨立的生命體。憑借娛樂算法和粉絲邏輯的精心打磨,它在自己的生命周期里已經(jīng)臻于完美,而你們不過是它的組成部分,它的臟器或者肢體。

如果它死去,等待你們的命運就只有腐爛。

——可你不甘心。

那段時間K哥重新成為了你的經(jīng)紀人。你依舊出新單曲,但是每一首都反響平平;你依舊四處演出,賺大把大把的信用點,但你的舞臺已經(jīng)下沉到了死氣沉沉的小城市。你開始接二線、三線品牌的廣告和代言,開始重新參加綜藝節(jié)目。

你甚至交了女朋友,一個剛剛出道的女星。

“你現(xiàn)在的那些鐵桿粉絲已經(jīng)不是懷春少女了,”K哥如是說,“與其立一個虛偽的牌坊,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就是一個尋常男人,有尋常男人的需要。”

這是K哥為你設(shè)計的轉(zhuǎn)型方案——轉(zhuǎn)型必然痛苦而且風(fēng)險巨大,你說你對此有充分的覺悟。

“有一次,我去家鄉(xiāng)的小縣城參加商業(yè)活動,”你說,“在活動后的粉絲互動環(huán)節(jié),我看到了自己少年時的伙伴。我想他終于把文月和劉小朋聯(lián)系在了一起,因為雖然隔著層層疊疊的人群他沒有對我說話,但他的表情說明了一切——迷惑,驚愕,接著是羨慕,最后是鄙夷。在讀懂他表情的那一刻我明白了,無論我如何抱怨現(xiàn)在的生活,我都不想變回劉小朋。我是文月,到死都是。”

我咬著嘴唇,沒有回應(yīng)。

“但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停止這無休無止的墜落,”你繼續(xù)說道,“我唱歌,但針對個人腦波定制的調(diào)諧音樂要遠比傳統(tǒng)音樂有市場;我演戲,但在場景建模和虛擬演員愈益低廉與真假難辨的今天,似乎沒有人愿意為真人演員掏錢了;我——”

“所以你開始表演行為藝術(shù),”我終于沒有壓住胸腔里的刻薄,“你找了個女朋友。”

“……怎么,吃醋了?”

“……”

“虹是個不錯的女孩兒,”你說,“但我們相互利用的程度要大于喜歡彼此的程度。可你不一樣……”

呵。

“你說的沒錯。”你用了一個嘆氣的Emoji,“我想我終究是要表演的——舞臺對我來說并不是一個地理概念,而是一種生存方式。”

“……”

“為了把我從過氣的悲慘境地中解救出來,K哥有個瘋狂的計劃,”你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慷慨的關(guān)琳琳,你聽說過‘全感官交互式算法’嗎?”

全感官交互式算法,感官輸出的升級版。在你參加“星工場”的三年后,更加強大的植入式芯片不僅能夠解碼使用者的感官信息,還能破譯他的情緒函數(shù)。但這并不是“交互式”算法的賣點。你之所以說K哥的計劃瘋狂,是因為這一算法不只將使用者的情緒投射到感官共享者的腦中,它還會將眾多共享者的情緒進行數(shù)學(xué)平均,并將之反饋給使用者,從而形成一個封閉的反饋環(huán):

簡而言之,使用這一算法的人將如同被千萬人附體。“偶像”不再是人們意念投射的對象,因為算法循環(huán)反饋的特性,算法使用者終將與感官共享者擁有同樣的“平均”情緒。

——某種程度上,是無數(shù)個“自我”的融合。

所以你將要進行的,是一場終極的真人秀。而在你踏進這個深淵之前,我們對它其實還一無所知。

“交互式算法……”我在增強視域里翻閱資料,“你又要搞感官直播了?”

“還沒有人敢做的直播。”一個笑臉。“是從此泯然眾人,還是重新走向巔峰,成敗在此一舉。”

你決絕的口氣令我周身一凜。不祥的預(yù)感升騰起來,但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你。這一場豪賭關(guān)乎你自我身份的確認:是超級偶像文月,還是小鎮(zhèn)青年劉小朋。

我想,你會用生命去賭前者。

……

爆炸新聞:文月將成為第一個使用全感官交互式算法的公眾人物!

你再次占據(jù)了社交媒體的頭條位置。數(shù)百萬人訂閱了你的感官頻道,算法提供商的賬戶上一夜之間便多了好幾個“零”——同樣鼓脹的還有你和K哥的賬戶。而我成為百萬人中的一個。當(dāng)我陪著你迎接秋日陽光的第一縷撫摸,心底泛起甜蜜的慵懶時;當(dāng)我陪著你哼唱歌曲,心情隨著曲調(diào)起伏擺動時;當(dāng)我陪你飲下單一麥芽威士忌,思緒慢慢飄離人世時,我的心中是褻瀆的羞慚與窺私的快感。我想我的羞慚必然會淹沒在千萬人快感的大潮中,那洶涌而來的情緒輸入激活了你腦中的“大麻素網(wǎng)絡(luò)”,四氫大麻酚(THC)和極樂醇胺(anandamide)傳導(dǎo)的巨量神經(jīng)訊號使你沉浸在長時間的亢奮狀態(tài)中——所有人都忘了,在你宣布重開直播的同一天,那個叫虹的女孩兒就與你分手了。也許這也是K哥計劃的一部分,因為你此時不再有道義上的背負:你開始更加瘋狂地飆車,你徜徉在美酒與美食的口舌之欲中,你和夜店里形形色色的女人眉來眼去——在進入你的直播時,這些女人的增強視域里都會跳出隱私協(xié)議,令她們知曉自己正處于一場真人秀中:拒絕或者繼續(xù)?是否對容貌和聲音進行模糊處理?模糊的程度?是否打碼?……有人退出,但直播的收益分成和超高的曝光率是很難抵御的誘惑。所以似乎是為了彌補你二十五年守身如玉的遺憾,你開始在一個又一個女人的床榻上流連,而愿意付出高昂信用點的感官分享者可以享受打了“薄碼”的感官與情緒。男性粉絲的暴漲彌補了女性粉絲的流失,有時候我會懷疑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在你(或者是許多人)的極樂中痛不欲生,而且企圖用這樣微不足道的痛苦來對抗萬千人加于你的情緒大潮……我驚恐地意識到,直播正向著人性的深淵加速前進:你用欲望的盛宴飼養(yǎng)人們,而人們用更強勁的欲望驅(qū)動著你,這一循環(huán)幾無被打破的可能。

所以,你不再是一個偶像,而是一個提線木偶;你不再被舞臺上的幾分鐘所挾持——你把舞臺變成了你的全部生命。在直播協(xié)議中,每天只有七個小時的睡眠時間是屬于你自己的,在這段時間里你幾乎總是疲憊不堪。我們中斷了聊天,只有在你夜半驚醒的間隙,我才能聽到你近乎囈語的獨白。

“慷……琳琳……我……我太累了……這不是我……”

“K哥……計劃……最后一步……”

劉小朋從你皮囊里浮出的時候,我原諒了你所有的放浪形骸。你是我心中閃亮的星,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但,你說的最后一步,是什么意思?

……

新年夜。

在黑鳥酒吧的角落里,我懷揣著那個沉甸甸的木匣。你在前一天的半夜聯(lián)系我,你說直播的時候你沒法和我互發(fā)信息,所以需要我拿一件能讓你認出來的“信物”。

我想起了你送我的匕首。

“慷慨的關(guān)琳琳,我們注定要見一面的。”

那天夜里你的情緒格外好。也許是因為你終于習(xí)慣甚至能夠在某種程度上駕馭那些不斷涌向你的情緒,也許是因為你即將進入時間的新節(jié)點。——人們總喜歡在一個虛假的時間點設(shè)置一個虛假的希望,就好像一切可以從頭再來一樣。

“12月31日12點。黑鳥酒吧。不見不散。”

于是我坐在幽暗的燈光下,看紅男綠女占據(jù)一個又一個座位。全息壁紙上外灘的燈火蜿蜒如龍,而我面前是一大杯吐著泡泡的艾爾啤酒。

……一陣騷動。我扭過頭,看到一男一女站在酒吧門口。

葉啟銘和虹。

心臟的狂跳漸漸平息。冰冷在向我的指尖聚集。

“大家好,”葉啟銘露出他招牌式的無瑕笑容,“我和我的女朋友想在這里過一個新年夜,大家沒什么意見吧?”

口哨。鼓掌。跺腳。新年禮花前的小高潮。你的前隊友牽著你的前女友,從擠擠挨挨的人叢中盈盈穿過,坐進了酒吧最里面的一個卡座。甫一落座葉啟銘便宣布道,今晚的酒水他全包了。

歡呼聲震耳欲聾。

這絕不是巧合。我攥著啤酒杯,我的顫抖在杯中制造了一場風(fēng)暴。讓數(shù)百萬人通過感官直播見證曾經(jīng)的雙子星為一個女人爭風(fēng)吃醋——這就是K哥計劃的最后一步?

一陣恐怖。我灌下一大口酒,隨即猛烈地咳嗽。在一片淚眼蒙眬中,我迎來了第二波騷動。

你來了。

你身邊是矮胖的K哥。

騷動后是異樣的寂靜。所有人仿佛在瞬間有了默契,為你的視線讓出通路。在酒吧的另一端,葉啟銘端起酒杯:“文月,這是我的新女友,我想不必介紹了吧?”

你搖了搖頭。

我?guī)缀跏窃谕瑫r進入你的共享感官之中——我感到了你的驚訝,和,一絲憤怒。我想K哥并沒有把計劃向你全盤托出。他需要一點點情緒的酵母,以增加場面的戲劇性。就如同此刻,你的驚訝大概來自于你和葉啟銘竟以這種方式重聚,而你的憤怒來自于他帶著挑釁意味的嘴角。

酵母開始發(fā)揮作用。

觀眾們看到了你眼前這一幕,也體會到了你的憤怒,他們責(zé)無旁貸地將自己代入這種憤怒之中。他們現(xiàn)在是你,而你是那個被背叛、被羞辱的人。

“虹,”葉啟銘看向身邊垂著眼瞼的漂亮女孩兒,“不跟文月打個招呼嗎?前幾天你不是還提起過他嗎?”

又一次挑釁。也許只是表演。你向前走了幾步,人們紛紛退讓。憤怒在你和感官共享者之間來回傳遞,像一個越滾越大的雪球。而我也被你丟過來的雪球砸中,令人身不由己的憤怒。我起身,胸膛中燃燒著殺意。

“文月,過來喝一杯吧,”葉啟銘說,“我們?nèi)齻€一定有很多可以聊的。”

“好啊。”你顫抖著說。

萬千人的憤怒匯聚成一人的憤怒。你向他們走去,現(xiàn)在什么也擋不住你。在你復(fù)仇的路上,有人向你遞去一個木匣。你的動作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停滯:你認出了我,認出了我遞給你的東西。——此刻我們是一體的我相信,而我們的聯(lián)合體正在做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

你的嘴角綻出一縷笑意。你接過木匣。

憤怒令人醺醺然。接下來的十幾秒整個世界都變得遙遠,在你的身體里我走到葉啟銘身邊,和他干了一杯酒——我嘗不出酒精的味道——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將木匣摔到地上(“咣啷”一聲,如巨石落入空井)。我手中攥著沉甸甸的冰冷,一道寒光,一抹死亡。

腦海中萬千轟鳴疊成一聲。

“殺!”

我將圖坦卡蒙的匕首推出——我的力量一路向前,穿過皮膚、肌肉,劃破血管、神經(jīng),直至抵上某個堅硬的構(gòu)造。擋在葉啟銘身前的K哥低頭看了看沒入胸口的刀柄,接著抬頭看我:

“臭小子……我他媽……就欣賞你這股子狠勁兒。”

憤怒在一瞬間散去。我變回了我,而你在酒吧的另一端,對著自己血淋淋的雙手發(fā)呆。毫無疑問,在那一刻,你成了整個世界的焦點。

——按照K哥的計劃,或者說,部分計劃。

……

你因為故意傷人遭到了逮捕。對你的量刑并不重,畢竟,有數(shù)百萬人是你的同謀,而他們不會接受審判。但幾年的牢獄生涯足以終止你的偶像生涯了。我想,在監(jiān)獄管理系統(tǒng)里,你的名字只能是劉小朋:文刀劉,大小的小,朋友的朋。

而我呢,在毀滅你的同時也毀滅了我自己。慷慨的關(guān)琳琳是兇手,慷慨的關(guān)琳琳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這世界上多出了一個不會愛的女人,她有一個平庸的丈夫,幾乎是你反義詞。他們計劃要一個孩子。關(guān)于這個尚未來到人世的孩子,他們在這一點上達成共識:這個不幸的孩子要用一生去對抗我們的文明所制造出來的癮。

希望他(她)能成功。

故事到此為止。再見,親愛的文月。

再見,我閃亮的星。

他將信紙疊起來,塞回信封,遞給我。

“謝謝你的故事。”他說。

我將信封壓在手下。

“問你一個冒昧的問題,”我說,“如果文月在新年夜回到這間酒吧,他想見到的人會是誰?大難不死的K哥?葉啟銘?還是虹?”

他笑了笑,“也許是慷慨的關(guān)琳琳呢。”

我搖了搖頭,“可惜這個人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禮花放完了。”片刻之后,他說。

“嗯。”

“我該走了。”他雙手一撐,從座位中脫出,然后繞過了我。

“……你頭發(fā)上有梔子花香呢。”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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