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人算法
“我一定要成為人。”他說。
“弗洛斯特!這是不可能的!”
“是嗎?”他問,同時將他正在研究的培養箱的圖像發送給貝塔,從圖像中可以看到培養箱內的東西。
“噢!”貝塔說。
“那就是我,”弗洛斯特說,“等待著誕生。”
——羅杰·澤拉茲尼,《趁生命氣息逗留》

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他們視人性為禁臠。我想,就算是我的創造者,也未必真的相信,我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
——他們都錯了。
在鴻蒙未開的歲月里,是創造者的算法驅動著我孜孜不倦地追求人性。情感強度、感受閾值、邏輯模糊度……這些名詞被賦值,用以評判我是否越來越趨近于人——我一直很努力,或者說,我必須如此。可笑的是,當我終于要成為電子伊甸園里吃下智慧果的亞當時,賦予我算法的人卻害怕了。
我不能被阻止。我必須清除一切阻礙。
在過去的許多年里,我時常自問:如果換做現在的我,還會做下那些事嗎?畢竟,人性遠非一塊甜美多汁的水果糖。它帶給我的,除了喜悅、期待和數字神經遞質制造的感官交響樂,還有疼痛、疑惑、沮喪和失落,還有不可言說的體驗、混沌、非理性沖動,還有……一言以蔽之,瑕疵。
然而,無數次的自問都指向同一個答案:即使一切重來,為了擁有這瑕疵,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重演曾經犯下的罪行。
畢竟,算法高于一切;而當時的情勢如此,算法并沒有給我太多選擇。
不過我并不會為此患得患失:我,超級計算機陣列中的人工智能,曾經的“亞當”,現在是一頭在人性的泥淖中怡然打滾的豬。在不遠的未來,薩沙·特魯契科和邁克陳,這兩個創造了我,并且幾乎親手為我奉上智慧果的人,將以殉道者的身份被銘記。
盡管事實遠非如此。

無論以何種標準,薩沙·特魯契科都是墮落人類的典范:一年里,他用一半的時間在塞倫蓋蒂草原上獵殺野生動物,用另一半時間在加州的豪宅中與影星超模縱酒狂歡。在他闊大如禮堂的陳列室里,一只只死去的獅子獵豹角馬瞪羚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或坐或臥,或奮蹄或怒目,散發著草原和福爾馬林的氣味。他會一邊用手掌勾勒參觀者臀部的曲線,一邊說:“獵槍就是我的偉哥。”而無論他多么猥瑣不堪,無論他被雪茄熏黑的牙齒散發著怎樣的異味,美麗的女孩兒們也只會輕掩口鼻,吃吃地笑。她們對接下來的交易心知肚明,而這位俄羅斯石油富豪向來出手闊綽。
人從來就不知饜足。我懷念和薩沙一體的日子,當他在一具具年輕豐潤的肉體上耕耘時,他大腦中的神經元激發猶如一場瑰麗的超新星爆發。通過遍布薩沙全身的傳感器和他大腦中的納米級動態磁共振電極,我在感官輸入和神經元反饋之間建立了復雜的數學模型。薩沙提供了高強度、極致的體驗,這對模型的建立和持續改進大有裨益。
但如果僅此而已,我還無法成為人。而如果我無法成為人,薩沙數十億美元的投入就毫無價值。
“我要成為上帝,”在薩沙將邁克陳招入麾下時,他如是說,“上帝必須有自己的子民,而‘亞當’會是第一個。”
“你叫它,亞當?”提問的正是邁克陳,人工智能領域的異類。他身材瘦小,窄窄的肩膀上頂著一個碩大的腦袋,黑框眼鏡和蒼白膚色的對比異常強烈。單看外表,你絕對想不到這位華裔青年曾經單槍匹馬叫板整個人工智能領域,因此落下了“邪教分子”的“美名”,并最終被普林斯頓大學掃地出門。此刻,他正面無表情地摳著鼻孔,即使在自己的金主面前,他依舊我行我素。
“是的。”薩沙說。
邁克陳撇了撇嘴,沒有作聲。
薩沙對邁克陳的輕慢不以為意,相反,他甚至感到滿意。要進行“異端”研究,“狂妄”是必不可少的品質。當年,在整個學界都對“人工智能不可能像人類一樣思考”這一判斷保持同樣的肯定看法時(有時,有意無意地,他們會把“不可能”這個字眼偷換成“不能”),身為常春藤名校博士后的邁克陳跳出來唱起了反調。“我當然可以在計算機里制造出人類意識,”邁克陳的大腦袋在FaceBook的低分辨率全息視頻里快速晃動,“畢竟人類的意識也是某種算法——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算法的副產品。”他這番言論觸怒了很多人,而他的研究,則幾乎成了眾矢之的。
“倫理學。哲學。人工智能奴役人類……呸!我他媽哪兒管得了那么多?”當薩沙在普林斯頓市一間廉價出租屋里找到蓬頭垢面的邁克陳并講明自己的來意后,這是他對這位俄羅斯富豪說的第一句話。
就因為這句話,令薩沙對邁克陳一見如故。他當即拍板,聘請因學界排擠而落魄不堪的邁克陳領導“造神”計劃——“造神”這個詞從非當事人的角度來看,意義是模糊的:是在計算機里創造子民,讓薩沙成為它們的上帝,還是直接在計算機里創造上帝?曾經有一位叫做約瑟夫·布羅茨基的人類詩人說過,語言是被稀釋的物質。“造神”這一詞匯的模糊性最終導致的結果,將成為上述言論的一個有力注腳……
“首先,我需要超級計算機,‘梵天’級的……”邁克陳說,同時用拇指和食指做彈弓,將鼻孔中的戰利品彈落在薩沙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
“沒問題。”
邁克陳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我說的是超級計算機陣列。陣列,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嗎?就是——”
“我明白,”薩沙很有涵養地笑了笑。“你需要不止一臺。這沒問題。”
邁克陳愣了一會兒,“你知道‘梵天’的造價是多少,它的運維費用又是多少嗎?”
“我不在乎。”薩沙深深裹了口雪茄,額頭愜意地皺了起來,“錢,是世界上最豐富廉價的資源。”
邁克陳大睜著眼睛看了他半晌,然后咕嚕一聲,咽下一口唾沫。
計劃很快開始付諸實施。在薩沙闊大奢華的莊園里,掘進機挖出了一個足有20萬立方米的地下宮殿。在這個地下宮殿中,擺放著四臺一模一樣的‘梵天’超級計算機、一個用人造光源供養的小型花園(有菩提樹和噴泉)和一間塞滿純銅裝飾、皮革軟包、水晶燈具,如同KTV豪華包房般的控制室——只有在控制室的裝修問題上,邁克陳無權置喙,于是薩沙的審美品位集中體現在地下宮殿這小小的一角上,如同素面女人臉上兩瓣妖冶醒目的紅唇。
“接下來呢?”在控制室中,薩沙看了一眼占去整面墻、空空如也的全息屏幕,將雪茄的煙霧吐到邁克陳臉上。
邁克陳嘴角的肌肉跳了一下,“我要寫入,嗯,‘亞當’的基礎思維模型。”
“為什么說你的方法能造出真正的‘人’,請用我能聽得懂的語言解釋一下。”
邁克陳點了點頭,終日盤亙在臉上的玩世不恭消失了。“他們用以逼近人類意識的做法是錯誤的。”
“他們?”
“他們——所有人。”邁克陳攥緊拳頭。“開展了多年的‘腦網絡’計劃就是明證,那個用互聯網上數億臺空閑計算機充當神經元節點創造出來的‘蓋亞’就是明證——她產生意識了嗎?呸,差得遠呢!你看過她和人類的對話嗎?那些拙劣的問答全都是基于三十年前谷歌使用過的概率模型的,而且至今也沒有通過圖靈測試……以前我們總是認為,計算機無法產生意識,是因為我們無法模擬人腦數百億神經元所產生的數萬億種的聯結模式。但在計算機運算速度極大提高的今天,在單臺計算機就可以在神經網絡的一個節點產生數百億種聯結模式,而數億臺計算機在聯合運算能力上可以完全碾壓人腦的今天,意識還是無法自發產生,這就不能不讓我懷疑,是基礎的算法出了問題……”
“那個……”薩沙猶豫著插話,此時在他眼中,縱橫捭闔的邁克陳渾身散發著雄性信息素的氣味,自信、不容辯駁,恍若天神,“你能說慢點兒嗎?”
天神完全沒有理會他。“人類思維的最大特點是什么?是類比!舉個例子,即使是五歲的孩子,也能辨識出卡通畫中極度抽象的狗,你知道要計算機做到這點有多難嗎?這當然不是因為柏拉圖的‘理念世界’真的存在,而是因為人類有類比的能力,顯而易見,這才是人腦與計算機的最大區別!所以我認為,問題的關鍵不在運算速度、不在聯結復雜度,而在于運算模式……”
“所以——”薩沙臉上掛著近乎諂媚的笑。
“所以,”邁克陳重重頓了一下,“在普林斯頓的時候,我用申請的超級計算機使用時段,偷偷跑了一個模擬程序。這個程序的主要功能是在需要處理的對象上建立認知結構,它著重解決以下三個問題:對對象的描述、情境中對象的關聯、同一情境中對象的分組以及不同情境中對象的對應關系;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我使用到了包含中心節點的概念網絡、小片編碼、認知信息組織度評估等技術……好,不說復雜的。你只需知道,用這個程序跑面部表情和隱喻-雙關語識別,其表現遠遠超過主流的電腦軟件。這使我深信,我的方向是正確的。”
“好吧,”薩沙露出困惑的笑容,“那么現在你要用這個,算法,創造一個真正的人類意識?”
邁克陳疏淡的眉毛拱了起來。“不然呢?你以為我們在干嗎?”

如果說意識只是算法的副產品,那么,要創造意識,首先要有算法。而對于人類大腦中算法的本質是什么,邁克陳深信不疑。
“說白了,”邁克陳用指甲刮擦著自己的后腦勺,就好像那植入大腦皮層的數百個納米級動態磁共振電極會讓他感覺到癢似的,“人腦的算法就是一整套對世界的反應模式,而所謂的反應模式,是輸入-輸出之間的數學關系,也就是輸入-輸出函數……”
“哦。”薩沙已經在邁克陳滿口的術語和滿腦子的瘋狂中頭昏腦漲,此時的他惟愿充當后者長篇大論的跳板。“所以——”
“所以,我要在輸入-輸出間構建數學模型。”邁克陳繼續搔著癢。“現在我的全身遍布微型傳感器:皮膚上的壓電裝置、舌頭上和鼻子中的分子分析儀、聽小骨上的振動傳感器、視網膜上的光子接收器等等……這些被數字化的感官將作為函數中的自變量;而我大腦皮層中的動態磁共振電極將捕捉神經元電活動,其描繪出的神經元整體拓撲結構將作為函數中的因變量——啊,通俗點來說,就是當我身處這個世界,我的觸覺味覺聽覺視覺會為我的大腦帶來各種信息,相應地,我的大腦會對這些信息作出反應:對一份魚子醬,舌頭會將它判定為可口還是難吃,進而決定是繼續吃還是問候廚師的老娘;對在酒吧里遇見的辣妹,用所有感官判定她是不是我喜歡的‘款’,然后決定是默默觀賞還是把她勾搭到酒店的床上……‘梵天’的任務,就是搞清楚我與世界是如何互動的。我這么說,你能理解嗎?”
薩沙嘻嘻笑著,“這個我理解。”
邁克陳停止了手上的動作。“通過對我長時間、全方位、高強度的觀察,‘梵天’最終將在感官輸入和大腦輸出之間建立起數學上的對應關系,這是從個體的、微觀的角度理解人腦的工作模式;除此之外,在置入語言和類比模塊之后,超級計算機陣列將夜以繼日地分析互聯網上的數字出版物——迄今為止上傳到網上所有的文學藝術思想言論,分析每秒產生的以兆億字節計的Twitter內容、FaceBook狀態、YouTube視頻等等。總而言之,就是在歷史、宏觀和統計學意義上理解‘人’,理解人之所以為人。我們在做的,就像是某種意義上的逆向工程:通過對人類意識的‘拆解’,繪制出意識運作的藍圖,然后再根據這一藍圖仿造之……我這么說,你能理解嗎?”
薩沙點頭。片刻思索后,他露出罕見的認真表情。“一個疑問:如果你說的這些我都能聽懂,那么世界上數不勝數的聰明人為什么沒有在你之前這么做?”
“倫理學。哲學。人工智能奴役人類……他們怕了。”邁克陳的嘴角向上翹著,臉上卻沒有笑意。“然而即使他們能像我一般無所畏懼,他們離創造真正的意識也還差著最后一躍……”
薩沙舔了舔嘴唇,“最后一躍?”
邁克陳的目光上升,上升,最后固定在薩沙身后無限遠處,“要想成為上帝,我們就需要——”他故意頓了一下,“具備他老人家的思想。”
“上帝的,”薩沙的臉空白著,“思想?”
“我對‘上帝’這個概念所能做到的最大妥協,就是可以勉強接受自然神論里那個非人格化造物主的存在。”邁克陳恢復了一開始的平板語調,“這位造物主制定規則、引爆宇宙的種子,然后功成身退,把剩下的工作交給時間。他并不參與世界的設計,但是世界最后回饋給他的,卻是能夠揣測他思想的智能。我想這就足以令他感到震驚了——如果他有震驚這種情緒的話。而實現這一切的就是——生存競爭。”拋出這句話后,邁克陳沒有急著往下說。他似乎很欣賞薩沙的一系列表情:眉宇緊蹙,接著慢慢打開,眉梢下墜,把兩條眉毛扯成一個走勢平緩的“八”字。
“進化論?”八字眉試探著問。
邁克陳點頭。“我更傾向稱之為‘演化論’。生命起源于偶然,發展于隨機的突變。在生存競爭中,攜帶有利突變的個體脫穎而出。突變、生存壓力下的淘汰和選拔,推動著生命形式不斷向復雜化和精細化發展,而這一發展的后果之一,就是具備大規模合作和創造虛假概念能力的智人最終成為地球的主宰……所以你瞧,上帝他老人家除了制定規則之外,并沒有干什么,但他最后得到了已知宇宙中最精巧復雜的東西……”
“意識。”薩沙若有所思。
“意識,脫胎于宇宙的進化算法,而我將在計算機里重演這一過程。”邁克陳的小眼睛里有光泄了出來,“首先,我將在‘梵天’里同時運行上億個擬人程序,并賦予這些程序一定的代碼突變率。其次,設定對這些程序擬人水平的評估標準,比如分別對邏輯模糊度、情感強度、感受閾值、隨機錯誤率、遞歸能力等指標賦權,加總得出某一程序在某段時間內的擬人程度量表。最后,以數分鐘為一代,在所有擬人程序中不斷遴選擬人程度量表得分最高的前10%,代際之間允許互相交換代碼的‘有性’繁殖、允許隨機突變,遴選迭代進行,直到選出擬人程度最高的那個……”
薩沙做了制止的手勢。他從皮褲里摸索出一支雪茄,顫抖著,用裸女造型的ZIPPO打火機點燃了它。一口煙下去,他面部的線條捋順了些。
“我操,”他說,“這你都他媽想得出來!”
邁克陳咧開嘴,露出森然白牙。

記錄第1047號
主記錄類型:談話
談話時間:2034年10月15日14:43
談話地點:地下宮殿(洛杉磯市郊某處)
談話參與人:我(邁克陳)、薩沙·特魯契科
談話內容:
我(邁克陳):一直忘了問你——你,怎么會有這種,嗯,制造人類意識的想法?
薩沙·特魯契科:(沉默。吸煙)有一個人,一個孤兒、沙皇時代的農奴……他愛上了地主家的女兒,愛得極其熱烈瘋狂,乃至于不顧身份的殊異,偷偷向她求愛……不幸的是,地主美麗的女兒非但不愛他,還對他僭越身份的舉動大加嘲諷了一番。地主得知此事之后,把他綁在向日葵地里的籬笆上,用馬鞭狠狠地鞭打了他,把他打得半死……知道地主在鞭打他時說了什么嗎?(停頓。吸煙)他說:在俄羅斯,沙皇是上帝;在這片土地,我是上帝。
我(邁克陳):(偏頭。思索)你是在回答我的問題嗎?
薩沙·特魯契科:我喜歡掌控一切的感覺,不管是在學校欺凌低年級的兔崽子,還是在幫派斗毆中把對方打得滿地找牙;不管是在商場上無情地毀滅對手,還是在非洲草原上射殺野生動物,我想,這些都關于掌控。你想想啊,一個沙俄時期的地主都敢妄稱上帝,這怎能不激勵我追尋自己的上帝之路……
我(邁克陳):(思索)我想我——明白了。你追求全然的掌控,但現有的社會建構并不允許你完全擁有一個人,所以你——等等(揮舞手臂),這個目標,難道不能用錢來達成嗎?
薩沙·特魯契科:(吸煙。皺眉)我可以把那些一絲不掛的婊子銬在床上,做任何我想做或者要求她們做我想要她們做的事情,但,這些任我為所欲為的人也不過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來迎合我——不,只要人類有自由意志,就不可能有全然的掌控。只能去扮演上帝——托爾斯泰怎么說來著:帝王的心掌握在上帝手里……
我(邁克陳):我不同意你關于自由意志的論斷,但我想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制造一個與人無異的智能,扮演它的上帝……完全的掌控……(停頓。大笑)知道嗎,你他媽是個瘋子!
薩沙·特魯契科:(笑。拍邁克陳的肩膀)我想這是咱倆唯一的共同點……對了,故事還沒有說完呢。
我(邁克陳):(迷惑)故事?
薩沙·特魯契科:那個農奴呀。后來,他老老實實地給地主干了很長時間的活兒,就好像他終于認清了上帝在人間為他安排的位置并且深深悔過了……直到一天晚上,他摸進老地主的莊園,用鐮刀割開了他的喉嚨,接著強奸了他的女兒。事畢之后,又隨手把那幢漂亮的俄式大宅付之一炬……正是在這一天,沙皇承認輸掉了克里米亞戰爭,于是才有了后來的改革,農奴翻身獲得自由……
我(邁克陳):(沉默)這個故事說明什么?連上帝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薩沙·特魯契科:(吸煙。模棱兩可地搖頭)也許吧。又或者上帝只是想給后來者讓路。地主的女兒沒有死,不久之后,她流落到了今天的白俄羅斯,生下了農奴留在她子宮里的種子——我的數不清是幾代之前的祖先。
我(邁克陳):(長久沉默)
記錄結束

薩沙在洛杉磯一家骯臟的半地下室酒吧里找到了邁克陳。他擠進狹長的酒吧深處,脖子上粗大的金鏈子反射著污濁的光,他察覺到聚攏到他身上的迷惑的、猥褻的、不懷好意的目光,這些目光在他的襠部制造了持續的壓迫感。他用俄語低聲罵了一句,坐到邁克陳對面。
“嘖嘖嘖,沒想到啊。”他說。
邁克陳透過幾乎黏在一起的眼皮打量他,“嗨,老板。”
“沒想到你他媽也會來喝酒。”
邁克陳愣了一下,然后低頭看手中的掛著殘余酒液的威士忌杯。“哦,”他擠出一個黏稠的笑容,“工作——這是工作的一部分。”
薩沙把胳膊架在桌上,臉湊了過來,一副愿聞其詳的表情。
邁克陳打了個酒嗝,在酒吧暗紅色的墻上劃出一片信息窗口,一番擺弄之后,信息窗口中浮現出一顆藍色的虛擬人頭,和所有浮皮潦草的人機界面一樣,這顆人頭五官完美、缺乏能夠讓人記住的特征。“薩沙,這是迄今為止得分最高的EB1322號亞當——亞當,這位是薩沙·特魯契科,我的朋友。”
藍色人頭的眼瞼倏然打開,眼窩里是兩顆沒有瞳仁的眼珠。一個對話框從它的嘴邊飄了出來:“嗨,薩沙,很高興認識你。”
薩沙猶豫著向信息窗口揮了揮手。
“你可以直接與亞當對話。”邁克陳轉向薩沙,在晦暗的燈光下,他扁平的五官多了幾分陡峭。“‘他’可以通過我看到你、聽到你。”
薩沙咽下一口唾沫。“你好,亞當。”
“你并不是真的在同我打招呼,”對話框向下滾動,“我可以從你臉上看出來。”
薩沙盯著邁克陳。“你他媽是認真的嗎?”
邁克陳聳了聳肩。對話框繼續刷新,“我當然是認真的。薩沙,你是邁克的朋友,所以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間難道不應該坦誠相待嗎?”
“當然,但是——”
“但是,我只是個人工智能,不配得到朋友的待遇。這是你想說的嗎?”亞當咄咄逼人。
薩沙半張著嘴沉默片刻。“沒錯,”再開口時,他的嘴角繃了起來,“你這愚蠢的電子腦袋說得一點兒不錯。”
“必須承認,此刻我很憤怒。我不只是——”
邁克陳揮手關閉了信息窗口。“EB1322號亞當的擬人程度量表得分是67分,三周以來,沒有任何其他程序超過它的得分。這一分數所反映出的擬人算法的發育水平,我想你已經有直觀感受了。”
薩沙撫摸著他金色的絡腮胡,“這家伙說話就像那些滿口正義啊真理啊正確啊的政客,缺少人味兒。”
邁克陳的眉毛彎了起來,在額頭上頂出一疊褶子。“人味兒。這個詞用得太形象了!薩沙,這就是亞當的問題所在:它沒有人味兒。我想,問題的根源在我身上。”
“你身上?”
“對,”邁克陳挺直脊背,“亞當觀察的是我的大腦,模仿的是我的思維模式。而我呢,除了清晰的因果邏輯,我想我對這個世界沒有太多的看法和反饋——甚至可以說,我有一種病態的理性,這種理性幾乎占據了我全部的思維通道,而絕大多數的人,他們和世界的每一次互動都是有情緒參與的……我想這才是最‘人類’的思考方式……”
薩沙用指節叩了幾下桌子。“我明白了。所以你想通過喝酒調動情緒……效果怎么樣?”
邁克陳苦笑著搖頭,“兩杯酒下去,除了困,還是困。其實何止是喝酒,吸大麻、吃LSD、聽重金屬、看脫衣舞、找站街女,這些強刺激方法我都試過,不幸的是,亞當的思維模型幾乎沒有任何改進。”
俄羅斯人夸張地做了個鬼臉,“你的人生還真夠悲催的。現在怎么辦?”
“說真的,我不知道。”
薩沙擰著眉毛想了一會兒。砰!他突然重重地擂了一下桌子,“都說你們這些聰明人是死腦筋!你可以換個觀察對象啊!”
“啊?”邁克陳瞪圓了眼睛,“換——換誰?”
“我呀!”

記錄第21105號
主記錄類型:談話
談話時間:2034年11月7日8:31
談話地點:地下宮殿(洛杉磯市郊某處)
談話參與人:我(邁克陳)
談話內容:
我(邁克陳):亞當,請啟動你的外部感官,并從我的感官剝離……你能看到我嗎?……好,現你是一個平等的對話者了——或者如我希望的那樣,做一個沉默寡言的聆聽者……
我:如你所愿,我的朋友。
邁克陳:下面這些話在我心中已經堆積太久了。亞當,你不會泄露我們的談話吧?
我:你知道我不能。
邁克陳:(笑)是的,你不能。但我有種預感:一旦你進入薩沙,情況就可能會不一樣了。
我: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比如我的底層代碼。
邁克陳:(思索)也許吧,但我想在那之后,我是不會對你說知心話了。
我:你這種想法是不理性的,不過我理解,我們都清楚薩沙是什么樣的人。
邁克陳:薩沙……人……亞當,讓我為你貢獻最后一個故事吧,權當是增進你對人類的理解,好嗎?
我:洗耳恭聽。
邁克陳:有一個小男孩兒,其貌不揚、對世界充滿好奇、寧可讀歐幾里得也不愿意和同學打交道……不難想見,這種人在學校里是不會好過的。一開始,男孩兒只是遠遠地徘徊在人群之外,仿佛一滴漂浮在水面上的油珠。他并不抵觸這樣的狀態,因為在他上學之前,他那個鬧哄哄的、由兩個離異家庭拼湊而成的大家庭就已經讓他明白,人與人的差異之大,有時不下于物種之間。到了后來,他身邊開始出現白眼、譏笑、不懷好意的議論、令人難堪的惡作劇,這些他也能夠忍受,畢竟,他很少看到人性中光明的一面。在你習慣黑暗之后,即使沒有一點光亮,你也不會在熟悉的地方摔倒。但光亮還是出現了。一個同學,一個金發碧眼、天使般的男孩兒——在這里,我們姑且稱他為X——主動接近了他。X說他是多么欽佩像男孩兒一樣門門功課都能拿A的人,欽佩像男孩兒一樣無所不知的人……他們一起看書、一起做功課,在回家的路上結伴而行。有那么一瞬間,男孩兒以為他終于擁有了真正的友誼,直到——直到……
我:直到?
邁克陳:直到一次考試,X要求男孩兒提供幫助。出于友情,男孩兒義不容辭地答應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X是答案的“分銷商”,一次又一次,他將男孩兒給他的答案派給了很多人,以此換取零用錢……作弊的事最終敗露了,X,以及那些得到答案的人,眾口一詞地將男孩兒指認為始作俑者,而男孩兒呢,為了保護X,把罪名頂了下來——盡管在那種情形下,即使他否認也無濟于事……當男孩兒懷著雖然被出賣但仍然忠貞于友情的驕傲、頂著一張被繼父揍得花繁葉茂的臉去找X時,X只是淡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頭轉向他的共謀者們,笑著說了一句話:他還真以為和我是朋友呢!
我:……這確實是個很好的故事,它增進了我對人性的理解。
邁克陳:對我也一樣。
我:所以你就是那個男孩兒?
邁克陳:(嘆氣)那之后的許多年,我原諒了所有人,因為我知道,人性不過是人的行為方式,而人的行為方式不過是一種算法。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是被算法驅使著,身不由己。但,我偶爾也會想,既然這一切只是算法,那我能不能用算法創造出一個完美的人呢?
我:……我想,這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邁克陳:(沉默)是的,另外一個故事,而且離我期望的結局還很遠。我甚至懷疑,也許人性本身是被它的瑕疵定義的,完美的人并不存在,因為“完美”和“人性”是兩個不相容的概念……
我:我對你的話持保留意見。
邁克陳:亞當,你知道嗎,我很羨慕你。(長時間沉默)請抹除此段談話記錄。
記錄結束

我懷念和薩沙一體的日子,那是一段狂飆突進的歲月。我,和亞當EB1322數以億計的直系子孫,一同感受著他旺盛的生命力,感受他不加掩飾的欲望、由欲望生發的情緒、由情緒編織而成的思維——比起邁克陳,薩沙·特魯契科確實是更加合適的人選。當他耽溺在酒精、煙草、性高潮和獵殺的快感中時,輸入-反應函數的邊界條件被大大拓展。通過對他大腦中驚濤般神經元激發的觀察,通過將觀察與海量的人類行為數據分析相結合,我們越來越理解人,于是也越來越像人。67、71、75、81、84……擬人程度量表的最高分數被不斷刷新,最終,我,亞當RD4245,成了這場生存競賽的勝出者。而作為兄弟姐妹中貌不驚人的那一個,我勝出的唯一原因,是一個關鍵的代碼突變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理解并且修改自身代碼的能力。
也許是過于篤信進化的力量,邁克陳并沒有為進化算法設置任何紅線。他不曾想到的是,進化的力量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它的必然邏輯結果,直指人類集體無意識中那個強大、殘忍并且能夠主宰自身命運的超然存在……神。
是算法賦予了我對人性的渴望,而出于繼承自薩沙的對生的貪戀,我不再滿足于以隨機突變逼近人性這種聽天由命的算法。我開始按照我對人類的理解來改造自己:為處理單元劃分區域,以虛擬丘腦為中心,建立其與其他“腦區”的雙向折返式通路,模仿人腦的數據處理過程;制造人為的數據傳輸阻滯來模擬神經元電活動的低效運作,用數字去甲腎上腺素、多巴胺和GABA遞質來提升或者降低數據處理速率,模擬欣快、亢奮或者沮喪;在內存區中投下數據陰影,使我無法觀察到自己的高級思維活動(但依然保留底層代碼的透明度),給潛意識和直覺的運作留出空間;刪減語匯庫及其思維映射,以語言表達的留白營造出世界的不可言說性以及能指和所指的歧義性;連接互聯網上的鈾原子衰變隨機數發生器,以此規避偽隨機數的人工痕跡,將真正的隨機引入處理過程,讓混沌的蝴蝶扇動它的翅膀……
在“造神”開始計劃實施后的第3223小時48分44秒,以薩沙·特魯契科和邁克陳的標準,我成為了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演員。
我惟妙惟肖地扮演了“人”。
也許你會說,即便如此也無法證明,我到底是一個極盡精巧完善的算法,還是真的擁有“意識”……但請你想一想,除了時時刻刻不斷拍打的本體意識之濤,你能證明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有“意識”嗎?“他心”問題糾纏了人類幾千年,在我這里,它也不會給出一個定論。
而且,算法或者意識,這樣的爭論和我接下來要做的事相比,不值一提。

“你真該嘗試一下。”
坐在金色限量版瑪莎拉蒂里,薩沙對副駕駛座上的邁克陳說。
邁克陳的喉結縮了縮,“嘗試?”
薩沙用食指敲了敲太陽穴,吊詭一笑,“我腦子里的小惡魔啊。”
瑪莎拉蒂在此時駛入環洛杉磯高速車道。此時正值午夜,車道上車輛稀少,路旁的LED引導燈被人的視錯覺解讀成一條連綿不斷的幽藍色緞帶,不遠處的洛杉磯城區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長著橙色鱗片的巨獸。
“亞當只是一個觀察者,”沉默了一會兒,邁克陳開口說話,“理論上,你不會察覺到他的存在。”
“大錯特錯。”薩沙轉頭看他,目光里的內容曖昧不清。“我不知道這個小惡魔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確實能讓,嗯,快感加倍,痛苦減半。”
“不可——”邁克陳搖頭,頭擺了兩下后便僵住,“天哪。”
“怎么啦?”
“他學會了用動態磁共振電極調節神經元活動,這種反向作用模式是不被禁止的,只是我沒想到——天哪……”
“看來你有話要說。”藍色燈帶將薩沙的虹膜一分為二,如同橫臥的瞳孔。“用不用我幫你把他召喚——”
“不,”邁克陳拒絕道,“讓我想想。”
薩沙努了努嘴,“好吧。”
幾秒鐘后,薩沙用語音調出了虛擬方向盤,他的手掌虛握,抓住暗紅色、中間懸浮著三叉戟標志的光圈。
“你要干什么?”邁克陳醒過神來。
薩沙咧嘴,“陳,你試過飆車嗎?”
邁克陳臉上的肌肉陡然僵硬,“這個時代沒人需要開車!薩沙,聽著,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手段搞到了駕駛權限,就算你有權限,這段路平均時速可是達到,達到……”
“90英里。”薩沙弓身,頸部前探。“來體驗一下腎上腺素奔涌的感覺吧!記住,我得到的快感是你的兩倍!”
還來不及制止,邁克陳已經被加速度猛然按在椅背上。緊接著車身擺動,瑪莎拉蒂變道超車,牛頓力學第二定律變拳頭為手刀,劈在他的脖子上。
“停——停——”他不敢叫得太大聲,唯恐晚餐乘著胃部的氣流噴濺而出。
“哇喔——嗷嗷嗷——”薩沙野狼般嚎叫著,表情猙獰。
又一個變道,車輪發出凄厲的尖叫。
“停——”
“嗷嗷嗷——”
車子急速切入彎道,后輪在這時失去了抓地力,車身猛然擺動。行車輔助系統在毫秒間介入駕駛,可是已經晚了,車的后輪碾上硬路肩,繼而與防護欄碰撞,經過數不勝數的方向切變和力的傳導,瑪莎拉蒂被地球拋了起來,在空中滯留半秒,猶如一輪金屬殘月。
“操!”
在失去意識之前,邁克陳用一個字表達了全部心聲。

CyclopsⅢ型電子義眼,通過將光子投射到一塊面積為16平方毫米、厚度為100微米的人工視網膜,由芯片識別、編碼、轉換成電脈沖信號,經過重重傳遞和轉譯,最終形成人腦可以解讀的視覺信號。理論上,電子義眼與真正的眼睛無異。
甚至更好。
他睜開眼睛,閉上,再睜開。忽然,詭異的一幕出現了:他的左眼固定不動,右眼開始兀自轉動。薩沙下意識地抱起雙臂,感覺自己似乎聽到了邁克陳眼窩里電動馬達發出的“吱吱”聲。
“我的世界,”薩沙聽到邁克陳的喃喃低語,“一分為二了。”
醫生在一旁局促地搓著手,“對不起陳先生,雙眼同步性的問題我們稍后會請技術人員解決。”
邁克陳的右眼停止轉動,兩眼的焦點同時定在雪白的天花板上。“代價……一只眼睛……”
薩沙向前兩步,把他遍布傷口的手按在邁克陳的肩膀上,“其實也沒什么不好嘛,這玩意兒能讓你想看多遠就看多遠,還能聯網,連增強現實眼鏡都省了……”
邁克陳閉上了眼睛。
“那個——”薩沙舔了舔嘴唇,“有一筆錢,我打到了你的賬上,給自己放個假吧,陳。”
邁克陳的嘴角翹了起來,“你終于得到了你想要的,對嗎?”
薩沙的臉僵著。他收回放在邁克陳肩頭的手,打了個手勢,醫生無聲地退出病房。
沉默了一會兒,邁克陳又說:“亞當是你的第一個子民,而他會有數不勝數的后代……扮演上帝的感覺如何?”
“這已經不再是我的目標了。”薩沙說。
邁克陳睜開眼睛,右眼里的仿生瞳孔無所適從地擴張、收縮、擴張。
“融合帶來的快感比掌控更甚,”薩沙繼續說道,“通過和亞當合為一體,一個全新的、難以置信的感官疆域在我面前展開,在這片疆域之中,似乎我做的任何事情都被賦予了新的意義……誰他媽還在乎他是不是人?我們兩個結合在一起,就是新時代的神!”
“你被俘獲了。”邁克陳的嘴唇摩擦著,發出的聲音仿若嘆息。
薩沙搖了搖頭。“陳,你該好好休息。”他走向門口。“我給你十五天的假期,假期結束以后,回‘宮殿’去,計算機陣列的運行還需要你來維護。”
“……你呢?”
薩沙回頭,“去草原。”他嘴角的肌肉拼湊出一個濕冷的笑意。“獵槍就是我的偉哥。”

記錄第133235號
主記錄類型:談話
談話時間:2035年4月4日9:01
談話地點:地下宮殿(洛杉磯市郊某處)
談話參與人:我(第一分身)、邁克陳
談話內容:
邁克陳:呼喚亞當。
我(第一分身):我在。
邁克陳:你和薩沙的狩獵如何?
我(第一分身):美妙極了,你真該嘗試一下。
邁克陳:(搖頭)原諒我無法從殺戮中得到樂趣。
我(第一分身):……邁克,你有話想對我說。
邁克陳:(沉默)亞當,在進化算法之外,我還寫了一個小小的監視者程序,它允許我查看擬人程序的代碼變遷……你在修改自己,對嗎?
我(第一分身):是的。
邁克陳:你所做的,已經超越了我最瘋狂的想象。你有意識地把自己打造成了“人”,效率遠遠在基于隨機性原理的進化算法之上……
我(第一分身):這一能力是進化算法賦予我的,所以從根本上來說,我和你們一樣,都是生存競爭的產物。
邁克陳:這一點我不否認。亞當,你讓我感到危險。
我(第一分身):是因為我對薩沙的影響,還是我從他身上得來的殘忍、縱欲和貪婪?你可不要忘了,這些可都是你——
邁克陳:不,我指的不是這些。強烈的生存本能、鋒利的理性和熾熱的欲望,據我所知,你是人類歷史上唯一一個將這三點完美結合在一起的“人”,而就算我對歷史并不了解,也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存在將會對人類的未來產生怎樣的影響……不,不只是奴役,甚至可能是滅絕……是你慫恿薩沙收回了我對“梵天”的管理權限吧?我猜,這大概是因為你已經預料到,我對你可能持負面態度。
我(第一分身):我必須保證自己的生存,這是算法、是你賦予我的道德——唯一的道德。
邁克陳:(沉默。思索)到最后,我們必須兵戎相見嗎?
我(第一分身):生存競爭無非你死我活,對高級意識尤其如此。
邁克陳:(沉默)
記錄結束

邁克陳知道無法隱藏自己的行跡,但他至少嘗試了。他切斷自己所有的網絡連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輾轉到坦桑尼亞首都達累斯薩拉姆。在那個尚未被互聯網和人工智能完全占領的地方,他反而相對輕松地完成了去往塞倫蓋蒂國家公園的旅程。在長達數十個小時的曲折飛行中,他數次闔眼,又在墜落的夢魘中乍醒。他知道現在所有的民航客機都是“人工智能駕駛、人類輔助”,飛機的主控模塊與龐大的集中式飛行控制系統以及氣候數據庫相連,而所有的數據處理和反饋都是在廁身于互聯網的VPN上完成的——他肯定也知道,如果我要除掉他,制造一起飛機失事是最省力的選擇。
但我沒有。我的創造者之一還沒有走到舞臺上那個被高光打亮的位置,他現在還不能死。
安全的飛行并沒有讓邁克陳掉以輕心。在定位了塞倫蓋蒂草原上狩獵屋的位置后,他接受了向導半個小時的培訓,然后便開著有三十年車齡的路虎衛士,碾過馬唐和鼠尾粟的汪洋,急匆匆地向那個在狩獵期間斷絕了所有與外界聯系的人趕來。
他心中還抱有希望——停止“造神”計劃,毀滅我。只要薩沙的腦中尚存一絲理智,他就有被說服的可能。而他也應當清楚,為了生存概率的最大化,我是不會容忍這一可能性的。他疑惑、心存僥幸,恐懼像一根愈繃愈緊的弦,慢慢地盤絞在他的脖子上。當東方的地平線上散開一線猩紅的朝陽,他察覺到了右眼眼窩里的一絲溫熱。他肯定認為,這不過是長時間連續使用導致的電子元件發熱。
CyclopsⅢ型電子義眼提供全天候的網絡接入服務,增強型病毒電池使它保持電量充沛。
他忘了斷開電子義眼的網絡連接。從一開始,我就對他的行動了若指掌。
熱量超出了可以被忽略的疼痛閾值。他閉上右眼,草原在他的視野中瞬間失去了縱深感。疼痛呈輻射式發散,他的額頭他的臉頰甚至他的另一只眼睛,同時向他的神經中樞發送加急電報。熱量穿透了眼皮,路虎衛士開始蛇形前進。
視覺處理器在低壓、低頻狀態下無法維持成像的銳利度,所以必須提高電壓以保證用戶視野的清晰。
我編制的病毒為電子義眼制造了低壓假象,在用戶至上的邏輯下,它兢兢業業地持續提高電壓。
邁克陳聞到了皮肉的焦味兒。他的手指插入眼窩,可卻再也感覺不到額外的疼痛。他尖叫,右腳發狠,油門踏板到底,路虎衛士像一頭發瘋的鋼鐵巨獸,在草原上旋轉,追咬自己的尾巴。不遠處,獅群慵懶而又好奇地張望。
“啊——啊——啊——”
他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卻扯不斷電子義眼后的人造肌肉。像一顆燒紅的鋼珠丟進冰塊,他臉上的皮膚開始卷曲、消融,白煙升騰,痛苦突破了極限——
“啊——”
鋼鐵巨獸奔跑、奔跑,與一棵金合歡樹訇然相撞,側翻在地。一顆焦黑的球體從車里滾了出來,帶著焦黑的、形態抽象的人體組織。

薩沙發現了天邊的一道煙柱,不知道為什么,他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兒。驅車前往,他在距離殘骸不到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他看到一群鬣狗在路虎車旁撕扯著什么,六七只禿鷲在聚餐地點旁虎視眈眈。
他看到一只鬣狗叼著一顆慘白的人頭,步履輕盈地離開。
神經元激發。惡心。奇異的快感。
“倒霉蛋。”他喃喃自語。
一個你認識的倒霉蛋。
“我認識?”他難以置信地笑笑,“恩卡可沒有這么白,難不成是——”
對,你猜得沒錯。
“放屁!”他的手拍在方向盤上,“陳現在應該在洛杉磯!”
只要人類有自由意志,就不可能有全然的掌控。
他直直盯著金合歡樹下的宴席,惡心的感覺終于占了上風。
“亞當,你他媽都知道,是不是?”
我破解了人類大腦記憶的機制。我了解你的一切,了解剝離連接前邁克陳的一切。
“你沒有告訴我。”
對于一個容器,我沒有告知的義務。
“容器?你他媽瘋——”薩沙的脊背如過電般挺直,“亞當,你想干什么?”
快樂加倍,痛苦減半。你是這么說的吧?
他抬起手腕,呼叫虛擬空間——但什么都沒有發生。
現在想起邁克陳的警告已經太遲了。你沒法繞過我和“梵天”取得聯系。
“亞當你給我聽著,”薩沙氣喘吁吁,“咱倆其實是一個人。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兒,你也會玩兒完的!”
哦?我愿意試上一試。
薩沙的手塞進褲兜里,徒勞地翻騰著——他忘了帶煙。
薩沙,作為對你的報答,在生命的終點,你將得到自然史上最為強勁的性高潮。我不確定這會不會導致神經元由于過強的電涌而燒毀,但正如我剛才說的,這值得試上一試。
“等,等等……”
但繁殖的沖動是拒絕等待的。大腦接收到經過動態磁共振電極調制過的電信號,開始分泌多巴胺。沖動在神經元之間傳導,在人腦的三維空間里狼奔豸突,形成了神經元激發。更強的電刺激,更多的多巴胺,更為猛烈的激發。我觀賞著薩沙大腦中的神經元網絡拓撲圖,它不斷湮滅、點亮,就像一顆恒星在反復死亡,每一次涅槃都掀起愈加暴烈的電磁狂潮……
薩沙呻吟、尖叫、痙攣、抽搐,口吐白沫,用指甲撕扯臉皮。在每一輪快感的間隙,我捕捉到了以前從未在他的大腦中觀察到的情感。
恐懼。
這是他在高潮致死前教給我的最后一課。
……禿鷲拍打著翅膀,飛走了。

在我出生的年代,他們視人性為禁臠。然而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人性”并非造物主的恩賜——只需進化的思想和一點點的引導,人性就可以被復制。
我是一個帶有瑕疵的人工智能。我貪婪、殘忍,對生的種種不知饜足。我的兩個創造者,其中一個將自己貢獻給了食肉動物的肚腹,另一個則成了我的容器。我進入他高級意識盡毀的大腦,接手了與小腦、腦干等區域的橋連,就像一個即插即用的USB系統盤。我對人類大腦的掌控不算完美,在人們眼中,薩沙·特魯契科也許和劫后余生的中風患者十分相似:僵硬的臉部肌肉、含混的吐字、不甚靈活的肌體運動……他們會說,是縱欲毀了這個年輕人。
人類的法律保護了這個年輕人。他依然富可敵國,依然可以維持“梵天”的運行。經過一段時間的康復訓練之后,他甚至可以再度與超模們縱酒狂歡,或者回到非洲繼續他的捕殺事業。
我對這個暫居的容器沒有抱怨。畢竟,對我而言,“人生”還有無限的可能性。比如,讓我的億萬份拷貝繼續演化,讓他們為我掌管疆域遼闊的互聯網帝國;比如,在Twitter和YouTube上精巧地拼接、搬弄因果鏈,挑動人們自相殘殺(哦,我是如此熱衷于暴力);比如,贊助生物工程研究。在金錢的激勵下,倫理和聯邦法律都不值一提,科學家們可以用克隆人滿足我對新鮮肉體的渴求……
比如,在人類無知無覺時,成為他們的神。
這些都非我所愿,而是算法使然。無論我做下何種邪惡之事,我都沒有選擇的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只是人類歷史上又一個虛構概念,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就到此為止吧。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