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螺旋
生命是……一場化學事件。
——保羅·埃爾利希

夢,次次雷同,像一個精心鋪排的隱喻。第一個場景:他身處家中,紅色的布沙發上,妻子懷抱著女兒,黏答答的目光在她的小臉上意味深長地停留;接著,他回到和妻子初識的那一天,重溫她嘴角那蒙娜麗莎般的微微一翹,還有她琥珀色虹膜中那如金子般散碎的日光;夢中的他是個沒有重量的幽靈,他鉆入妻子敞開的靈魂之窗,她黑色的瞳孔是一汪波瀾不驚的湖水,湖面上有鏡像,那是一個長著哈布斯堡下巴的丑陋男人在笨拙地笑著;最后,他兀立在黢黑的、無邊無際的原野之上,猩紅色的日光像地平線上燃燒的火,照亮一座由兩條螺旋階梯扭結而成的通天巨塔。忽然間,大地震顫,巨塔搖晃,崩塌從塔頂開始,磚塊有如墜落的飛鳥。他大張著嘴,在一段近乎永恒的時間之后,他聽到自己的尖叫聲從遠方隆隆滾來……

“爸爸,你做夢了。”
他抬起頭,用食指指節蹭了蹭發皺的眼皮。“爸爸說夢話了?”
女兒搖了搖頭,“沒有,你只是在叫。”
十月清晨的陽光飄浮在灰白色的病房中。他直起身子,臉頰燥熱。“童童,爸爸去給你拿早餐。”
“我不想吃。”女兒說。她的臉缺少血色,像一只半透明的瓷碗,盛放著秋日陽光。“爸爸,接著講昨天的故事吧。”
他躊躇片刻,“昨天的……故事?”
“就是生命的那個,一開始……”
像斷點續傳的文件,記憶在此處與昨晚接續。“一開始,只是一些復雜的大分子,”他說,“它們在原始海洋里漂浮著,生生滅滅,漫無目的。直到有一天,一個非凡的大分子在偶然間形成了,它并不見得是那些分子中最大或者最復雜的,但它具有一種特殊的性質——能夠復制自己。我們稱之為復制基因……寶貝,你能理解嗎?”
女兒點了點頭,動作遲緩。他吞下一口唾沫,疼痛在喉管里飛濺。
“……現在,寶貝,試著把復制基因想象成一條分子鏈,這條鏈本身是由各種分子組件構成的,在它周圍的原始海洋里,這些分子組件多的是。現在我們假設分子鏈上的每一塊分子組件都對它的同類有化學親和力,因此它會吸附與之接觸的同類分子,按照這個方式附著在一起的組件會自動仿照復制基因本身的序列排列起來……”
“好難。”女兒說。
“是啊,是很難。”
“爸爸,我不舒服。”
他的心收緊,只能以大口呼吸來抵御莫須有的窒息。他伸出手,將女兒身上散發著消毒水氣味的白色被子又捋了一遍。
“童童,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一會兒就會好的。”
一句謊言。女兒閉眼,眼珠在眼瞼之下微微顫動。謊言在病房中擴散,有血和消毒水的氣味。她背后的墻上,那幅三十年前的全息招貼畫卷起了右上角。畫中,一架銀色的無翼飛行器懸停在一線藍色燈火之上。女兒喜歡這幅畫,不亞于喜歡一個被她命名的布娃娃。
這個小女孩兒向往外面那個拋下他們疾速遠去的廣闊世界,而如今,她卻被困在一個不足十平米的白色牢籠中。
他步出病房,佇立在墻皮斑駁脫落的走廊上。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怎么樣?”身著白大褂的伊萬遞給他一支煙,這個有著高加索和蒙古混合特征的寬臉盤男人捕捉到了他瞬間的詫異,聳了聳肩,“我那些倒賣軍火的老爹的存貨,我只在特殊時刻抽。”
特殊時刻。醫生遞火,他銜著煙湊了過去。一顆橙色的火星亮起,煙進入他的口腔,在他的喉嚨滾了一圈,然后兵分兩路,從他的嘴和鼻子中溢出。
煙原來是這么回事。
“不好。”他說,舌根麻酥酥的,像剛剛咀嚼過低壓電。
伊萬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很抱歉。不過如果這一輪聯合藥物化療不起作用,希望你能做好心理準備……”
他狠狠咂了一口煙。辣。他別過頭去,不想讓伊萬看到他眼角的水分。
沉默了一會兒,伊萬問:“孩子的——媽媽呢?”
他舔了舔嘴唇,“她在和那個……人,接觸。”
醫生面無表情,“工作職責。”
“是啊,工作職責。”
“說不定也是最后一絲希望。”
“希望?”
他抬頭看醫生,后者將一口煙吐到了他的臉上。“特殊時刻啊,市長先生,特殊時刻。如果你的敏感有你仁慈的一半,事情也不至于到今天這個局面。”
他愣了一會兒,記憶在鋼藍色的辛辣煙霧中慢慢浮現。

一天前,飛行器降落在伊爾庫茨克市中心的廣場上。由于長期與世隔絕,這座遠東城市的小型民用機場早已雜草叢生。正當城市管理委員會緊張地商討在何處、以何種姿態迎接來自世界的使者時,這位使者已經自作主張,在城市唯一平整的開闊場地上著陸了。
飛行器呈橢球狀,通體光滑,沒有任何凸起或開窗,酷似女兒招貼畫中那個銀色巨獸。當它垂直落下時,機體底部的一圈藍色火焰灼黑了廣場上的碎石磚。著陸以后,飛行器里唯一的乘客沒有立刻出倉。附近的市民零零散散地圍攏過來,形成了一個以飛行器為中心半徑三十米的圓。委員會的人數分鐘后趕到,他,市長安德烈·卡巴耶夫,和妻子陳子瑜,擠進了圓的內圈。
“看。”人群中傳出低低一聲。聲音不大,卻如同漣漪般在人群中散開,成為此刻詭異靜默的一個注腳。他們看到飛行器表面上倏然出現了一個矩形的開口,舷梯像一條銀色的舌頭,從飛行器洞開的口腔舔向地面。
那個——人,沿舷梯款款而下。他在飛行器旁默默站了幾秒鐘,接著朝人群中的凸起、安德烈的方向走了過來。隨著他的走近,人群中泛起低低的驚呼、壓抑的訕笑和嘁嘁喳喳的議論聲。在安德烈的視野中漸漸清晰的,是一個無瑕的笑容和一個黃金比例的男性軀體,那軀體不著片縷——不,不是的。安德烈從軀體朦朧的反光推斷出,有一層類似磨砂玻璃的薄膜覆蓋著那個人,這層“磨砂”與其說是為了遮羞,倒不如說是個色情的暗示,它突出線條、濾去無關痛癢的細節,使來人如同一尊移動的大理石像。驕傲的大衛、投擲閃電的宙斯、烏爾比諾的維納斯……他轉頭看妻子,他看到她收緊的面部輪廓,看到她的胸部起伏、拳頭攥了起來……
“你看起來生病了。”妻子開口,用的不是在伊爾庫茨克通用的俄-漢克里奧爾語,而是英語。
很好。他想。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妻子也沒有忘記和世界交往的規則。
那人停步。笑容收起,數秒鐘的僵硬,笑容重現。
“是的。”他用英語回答。他的聲音渾厚,帶著干凈的鼻音。
“傳染病?”
那人點頭。
幾位委員會的成員后退,人群像是得到了命令,也跟著后退,只有安德烈和他的妻子依舊站在原地,仿佛兩個被潮汐推出大陸的離島。
“那么你應該穿——”妻子在生僻的英文詞匯上卡頓了一下,“生化防護服。”
那人的笑容進行了快速的微調,含義從“友好”變成了“善解人意”。
“首先,我的病已經不再致命。其次,”他說,“這個病,不會傳染給你們。”

方形鑲嵌木地板,墨綠色、洇著條狀水漬的墻紙,和墻紙同色的暖氣片。他的目光在會議室中漫游。多年來,這里于他而言只是工作的地方,聊勝于無的布景。然而今天,布景也變成了隱喻,衰朽、陳舊、行將就木,他呼吸困難。
“哎。”
他扭過頭,妻子就坐在他身邊。
“嗯。”這就算是打了招呼。
“童童怎么樣?她有沒有——”
“不好,”他盡量熨平語氣中的起伏,“她沒有問起你。她知道你忙。”
妻子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你不會生我的氣了吧?我確實在做很重要的事,這事關乎到——”
“我知道。剛才安娜已經簡單介紹過了。那么這個蘇、蘇……”
“蘇墨菲。”
“這個蘇墨菲是有求于我們。”
妻子點頭,“事實上,他希望能帶走一些基因樣本……”
“為什么?”
“因為……”
門在這時“吱呀”一聲開了,他和妻子同時看向門口。那人——蘇墨菲走了進來。這一次,他穿了藍色襯衫、灰色羊絨西服。臉色黯淡、步伐沉重遲緩、笑容有氣無力。當注意力不再被裸體分散,安德烈這才解讀出蘇墨菲的身體所透露出的信息。
他病了。而子瑜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他苦澀地想。她一直是最冷靜的那個人。
蘇墨菲落座,會議開始。他用英語做自我介紹。
“我叫蘇墨菲,來自歐亞聯邦。首先,我要為昨天的唐突道歉:分子膜外衣強調輕便和保暖,在我所處的社會,人們對身體隱私沒有什么概念。如果我的穿著令在座諸位產生了不適,在這里,請允許我說一聲‘對不起’……”
會議桌上,響起尷尬的清嗓子聲。
“接下來,我要說明這次不請自來的目的:我,蘇墨菲,聯邦生命科學委員會成員,代表歐亞聯邦,向在座諸位、向伊爾庫茨克市的市民提出一個請求……
“一個關乎人類命運的請求。”

“這些核苷酸大分子里藏著生命的信息,”他說,“它們結合成雙鏈結構,以兩兩配對的堿基密碼子指導氨基酸的生產,種類繁多的蛋白質由不同的氨基酸組合而成的,是生命活動進行的基本單位……”
女兒沒有出聲。她的眼睛瞇縫著,有兩道飄忽不定的光從罅隙間泄了出來。正當他以為女兒已經睡著時,她忽然睜開眼睛。
“媽媽說我的病是密碼的翻譯出了問題,對嗎?”
他點點頭。“最開始,是某個細胞的復制出錯。有時候,被錯誤制造出來的后代相比‘原版’細胞有某種生存優勢,所以侵占了更多資源,制造出了更多錯誤的后代……接著,在眾多的錯誤后代中,復制再次出錯……錯誤一再發生,直到某個細胞出現了不受限制、不可逆轉的增殖……”
“這就是在我的血液里發生的事。”女兒說。
他怔了一下,然后揚起眼睛看女兒。后者面無表情,就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爸爸,我會死,對嗎?”
他把手伸到被子下,輕輕捏女兒的手。“爸爸媽媽正在想辦法,童童要相信爸爸媽媽,好嗎?”
“我會死,對嗎?”
他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最后一縷血紅的陽光墜入女兒眸子,被陰翳吞沒了。

疾病源于某種突變的禽流感病毒。和它的前輩不同,這種病毒傳染性強、潛伏期長、致死率高,當人們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它的存在時,它已經通過全球交通網絡傳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病毒只攻擊“新人”。它通過一種名為CXT5的蛋白尋址,攻擊人類的免疫細胞。CXT5并不是人體的“原生”蛋白質,它是一款名為“認路基因”的外源性基因修改包的副產品。這款基因修改包在20年前問世,由于其能顯著提高人的空間方位感,同時兼具價格低廉、副作用小等優點,幾乎成了每個“新人”受精卵的基因標配……于是,來自禽類的病毒成了新世紀的“上帝之鞭”,揮向每一個擅改基因的“新人”。這場浩劫規模空前——全世界有70%的感染者在飽受折磨后死去——其對人類文明的破壞遠超“黑死病”和“西班牙流感”。浩劫的原因是什么?幸存下來的人們反躬自省,得出了如下結論:
數百年的文化大融合,使人類對“美”和“好”的評判高度趨同,這就必然造成,在基因編輯技術廉價而泛濫的今天,人類傾向于以某幾個高度相似的“理想模型”為范本修改自己——其客觀結果就是,人們越來越像,而這種“像”,是基因層面上的。一個高度趨同從而失去了基因多樣性的物種,在應對外部環境的劇變時會遭遇到什么,這場新世紀的“黑死病”,就是最好的注腳……
“所以,”安德烈率先開口,“你來這里,是為了把我們的基因多樣性帶到你們的世界中去。”
蘇墨菲緩緩點頭。
“這——不符合邏輯。”陳子瑜說,說話的同時,她手中的圓珠筆在“篤篤”敲著桌面。“在你們把自己的基因修改得面目全非之前,難道沒有保留基因樣本?即使出于成本考慮沒有保留實物,你們也應該會在計算機里存儲DNA分子模型……”
與會者的目光齊齊轉向蘇墨菲,后者苦笑。“女士,您提出了一個非常好的問題。為什么我們沒有保留基因樣本?”他環視一周,聲調陡然低了下去:
“原因和你們為何在此是同一個。”

這一次的夢境更像是深潛,他潛入自己的過去,那沒有被理性的陽光照亮的地方。在這個片段中,他就坐在妻子——不,那時她還只是陳子瑜——對面,橙色的夕陽探入這家街邊咖啡館,在她的側臉上溫柔燃燒。她是那么美,一個鍍金的圣像。他的嘴一開一合,沒有發出聲音,他的心里滿是渴望、羞愧和疼痛。
“怎么啦?”陳子瑜笑著問他。
他搖搖頭。他在咖啡杯里看到一張下巴突出的臉——那下巴是如此突出,乃至于嚴重破壞了整張臉曲率的平衡。
“我答應你。”陳子瑜說。
他抬起頭,世界在他耳邊呼嘯著退去。他眼里只有她,其余的一切皆被虛化,變成一團團的色彩、一片片的聲音、一塊塊的氣味,分辨率低下。
“你說——什么?”
她的臉頰卷起火燒云,“我不說了。”
他畏縮著觸碰她擺在咖啡座上的手。那只纖細、白皙的手沒有逃開。
“你說你答應,你答應嫁給我?”
她點點頭。
可,我是這么丑,我怎么配擁有這一切啊。
她看懂了他眼神里的臺詞。她捏了捏他的手,“我可以和你中和一下啊。”
“啊?”
臉上的紅潮更盛。她以手掩口,咯咯笑了。
“笨蛋!”

“以現今的觀點,‘新人’革命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蘇墨菲說,“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對異見者持續的打壓和排擠。這一段歷史在座的諸位想必都比我清楚,因為三十多年前,諸位的祖先都是自愿——或者更普遍地,被迫來到這片保留地的。他們形形色色,有著不同的國籍、語言和信仰,有著相異的教育和文化背景……也許他們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堅信修改自身基因是對造物主的僭越。在這一點上,他們與渴望取上帝而代之的大多數產生了嚴重的意識形態沖突。不難想見,以那個時代的政治邏輯,作為人群中的極少數,諸位的祖先必定成為社會肌體中一根細小但無法忽略的刺。要徹底解決這根刺所帶來的不適感,方法只有一個:給這些人打上潛在破壞分子的標簽,以‘民主’和‘人道’的名義,將他們驅趕到散布在文明世界邊緣的數十個保留地中去……”
安德烈僵著臉,“蘇先生,謝謝你帶著我們回顧了一遍歷史。”
蘇墨菲垂下眼瞼,“我很抱歉。”
他模棱兩可地點頭,“請繼續。”
蘇墨菲輕輕咳嗽了一聲,“歸根結底,‘新人’運動無非是修改過基因的人類為自己的存在建立合理性。那些在邏輯上更具‘人性’的人被趕走了,但他們的基因樣本還在。‘新人’們意識到,如果繼續保留這些樣本,那就等同于,人類有一個未被修改的原點,而逐漸遠離原點的‘新人’,則成了某種意義上的非人。于是在驅逐了諸位的祖先之后,‘新人’革命的第二階段,樣本銷毀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了。有人宣稱,這一運動標志著人類在心理上徹底斷奶,成為掌控自己命運的神……生物學家對此多持反對意見,但他們的意見要么被忽略,要么被妖魔化成阻礙人類進化的陰謀……”
沉默籠罩了會議室。唯一的聲音來自陳子瑜手中的圓珠筆,它在有節律地叩擊著桌面。噠。噠。噠。十月的天光陡然黯淡下來,在墨綠色的會議室里沉重地浮動。
噠。噠。噠。
“我明白了,”安德烈說,“以前你們拋棄了我們,現在你們需要我們。”
“是的。我們想要糾正自己的錯誤,”蘇墨菲點頭,“除了基因樣本,飛行器上還預留了幾個座位。我希望,市民中會有幾位愿意和我一同前往歐亞聯邦:如果我們期待相互理解,那么進入彼此的世界會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文明世界的邀請。安德烈攥緊雙腿之上的拳頭,他看見圍桌而坐的人們開始扭動身體、交換眼神、低聲議論,他看見妻子微微側身,他可以想象出她目光中的疑惑與征詢。
“蘇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說,“這件事,我們需要討論。”

“童童,爸爸的故事還沒講完,你想聽嗎?”
女兒點了點頭,臉上擠出一個疲倦的笑容。
“在三十多年前,人類開發出一種叫做CRISPR PRO的技術,可以對自身的遺傳信息——也就是基因——進行某種程度的修改。他們并不能憑空創造出他們想要的基因,但他們可以在自然界中找到理想的基因片段,用這些片段來替換那些不完美或者出現問題的片段……”
女兒眸子里的光跳動了一下,“那——我的片段能被替換嗎?”
他輕撫女兒烏青色的頭皮,“可以的。爸爸會治好童童的病,童童自己也要勇敢起來,好嗎?”
女兒點頭,眼中的一豆之火在懨懨地燃燒。
他撇過頭去,害怕自己的表情會泄露出什么。
……
安德烈從衛生間返回,在病房門口遇見自己的妻子。
“童童睡了。”陳子瑜說。
“嗯。”
“聯合藥物化療的作用不大,我正組織醫學組給童童擬定更激進的治療方案。”
“……你知道這只是拖延時間。”他的舌根處漾著苦澀的浪花,“對于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
“總得做點兒什么。”妻子的聲音矮了下去。
他點點頭,想要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嘆息。他轉身,妻子抓住他的手腕。
“全民公投。安德烈,你真的要這么做嗎?”
“他們有權自己決定。”
“你考慮過后果嗎?”妻子的手漸漸發力,痛感從手腕處傳來。“如果公投結果是‘是’,那就意味著,我們、我們的祖先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就會以這種輕描淡寫的方式得到原宥;共同的不幸是人群的黏合劑,而一旦這種不幸被淡化乃至遺忘,這座城市賴以存在的根本將會動搖……”
“如果結果是‘否’呢?”他灼灼地看她。
妻子與他對視,目光又快速彈開。她的體溫如同一根根細小的芒刺,在他的心臟周圍攪起疼痛的旋渦。
他咝咝地吸氣,“子瑜,不論投票結果是什么,童童都只有一個機會。”
妻子愣了一下,“安德烈,你想說什么?”
他搖搖頭,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從未想過夢境會如此逼真。他夢見十年前的陳子瑜伏在他的胸口,那時她還是長發,渾身散發著恬淡的丁香花香。甚至連她的溫度都是有質感的,他的手臂橫過她小麥色的后背,像一個鎖扣,牢牢揳住了她。
“那一定是個廣闊的世界。”她說。
他的身體被午后的慵懶填滿。他懶洋洋地應道:
“嗯?”
“那些‘新人’的世界。”她的指甲在他的肋部打著圈,發出“嚓嚓”的摩擦聲,“我們只有這座小小的城市,只有太陽能電池板、英特爾處理器和局域網,只有玉米和向日葵,而他們擁有一切……”
他的喉嚨發出“咕嚕”一聲。“我們有度假小屋、有白樺樹、有搖滾樂和伏特加……我還有你。”
她吃吃笑了,她的鼻息在他的胸口化作一片濕潤的酥癢。“你在混淆概念。”
“唔……”他輕撫她的秀發,“好吧。”
“想象一下嘛,”妻子翻過身,看他,“在那個世界里,每個人聰慧、俊美、長壽,每個人——”
“問題是,”他打斷了她,“他們還是人嗎?”
她撇了撇嘴,“不是人,那他們是什么?”
“是——”他張開嘴,那個他想要的詞匯卻遲遲不肯蹦出來,“是——”
夢境在此處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從這個角度看伊爾庫茨克,除了東正教堂或墨綠或淺藍的“洋蔥”頂,除了白樺樹梢在灰色天空中的黑色剪影,除了一顆在云層中孕育著的夕陽的種子,只余一片空曠的荒涼。他的目光停留在荒涼的某處,以指尖敲擊桌面。
噠。噠。噠。
下午四點五十五分,蘇墨菲如約前來。安德烈示意他坐到他的對面。
“五分鐘后網絡投票就截止了。”安德烈說。
蘇墨菲點點頭,“市長閣下,你們的民主還可以借助局域網傳遞到社區末梢,這是我沒想到的。”
“我們雖然遠離文明世界,但并不是野蠻人。”
蘇墨菲的臉上洇開一片紅暈,“無意冒犯。”
他笑了笑,沒有作聲。辦公室滑入一陣心照不宣的沉默泥沼。他在余光里看到,蘇墨菲在默默打量著他。和他遇到的每個人都不同,這位新世界來客的目光里沒有獵奇、厭惡和禮貌性的閃躲。他只是在觀察。安德烈干脆轉身,與蘇墨菲目光相接,后者這才移開視覺焦點。
“抱歉。您想象不到我對這片人類多樣性的叢林有著怎樣的好奇。”
“即便是——”他撫摸著自己巨大、前凸、托起全部五官的下巴,“對我?”
“即便是對您,這林中一樹。”蘇墨菲點頭,“盡管我不得不說,對您的觀察無法讓我得到感官上的愉悅。”
他不以為忤地笑笑,“看來你還沒有完全脫離人類的審美。”
蘇墨菲盯了他幾秒鐘。“我們是由雙螺旋代碼寫就的程序,不管如何修改,總會有一些東西保留下來……”
“也許你說得——”他對著老舊的電腦顯示器眨了眨眼,“投票結果出來了。”他將屏幕扭到蘇墨菲面前。他看到藍色的光點在后者的眼中跳動。眼瞼關閉。打開。關閉。半晌,蘇墨菲開口說話,聲線迷離仿若囈語。
“我將在明天清晨離開,屆時我不希望打攪到任何人。除此之外,我想說,我感到遺憾。”
“遺憾……”他咬著這兩個字,下巴愈加向前突出,“為誰?”
“為所有人。”
“這是他們自己做出的選擇。”
“是的,這就是民意,”蘇墨菲意味深長地看他,“市長閣下,關于‘民意’到底是什么以及它會造成怎樣的傷害,我想您比我更有發言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對您的祖先的驅逐行動也是經過全民公投的。”
他瞇起眼睛看蘇墨菲,這個人是認真的——或者說,他的惱怒是克制的。
“一百年前那些作惡的人,”蘇墨菲哆嗦著嘴唇,繼續說道,“他們自認為代表了人類進化的方向。但他們所行之事,卻是被依舊沒有充分進化的人性所驅使的——市長閣下,我們在無數次的背叛、攻訐和自戕之后,才終于建立了一個臻于完美的世界,一個由更加高尚、更加聰穎美麗的人所構成的世界,如果您出于對復仇的執迷而放棄了重新融入它的機會,那就是對人民的不負責。”
安德烈長時間地沉默。之后,仿佛下定了決心,他說:
“人無時不生活在‘多數’的暴政之下,但這并不代表我們別無選擇。”
蘇墨菲揚起眉毛。
“事實上,我有一個請求。”安德烈站了起來,他被夕陽拉長的身影沒過了蘇墨菲,淹沒了他鍍金的、美麗的臉龐。
“我希望能夠彌補大家的遺憾——或多或少。”

“所以說,”伊萬用指尖搔著鼻翼,“你還沒有跟她說?”
他搖了搖頭。
“哼,好一個孤膽英雄。”
他苦笑,“換作是你,你會怎么選擇?”
伊萬停止手中的動作,直直地看他。“剩下的時間不夠我做一個選擇。”
醫院的天臺上,風嗚咽著卷過。他徒勞地縮脖子,但夜的寒涼還是從他身上每一個裸露在外的孔隙滲了進來。
“有煙嗎?”他問。
醫生撇了撇嘴,在皮夾克里摸索幾下,遞給他一支發皺、折彎的白色紙卷。火焰是風的甜點,被風不知饜足地舔舐。火柴燃了熄,熄了復燃,直到第四根,煙才勉強著了起來。他銜著過濾嘴,深深吸氣,任由嗆人的煙霧舔舐他的每一根神經中樞。
“生存的壓力造就了我們,”他說,“而我們則熱衷追逐可能導致死亡的危險事物。這真是個可笑的悖論。”
“進化是盲目的——不,我們一直被‘進化’這個詞誤導,其實‘演化’才更符合它的本意。”伊萬把雙手枕在天臺的護欄上,“演化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你投的肯定是贊成票。”安德烈說。
“啊?”
他輕輕哼了一聲,似乎是被自己的話逗笑了。又咂了一口煙,笑容在升騰的白霧中斂了起來。
“幫我個忙。”他說。
“我有選擇嗎?”
他彎著眉宇看他多年的老友,“剩下的時間不夠你做一個選擇。”
伊萬的臉僵了一下,五官的線條隨即變得柔和。他粗壯的拳頭重重地頂在安德烈的胸口,“哈哈哈,你小子!”
他也跟著大笑,然后咳嗽,咳得彎下了腰,咳得滿眼淚水。哈哈哈。咳咳咳。毫無征兆地,他猛然直起腰,滿天星斗推推搡搡地向他俯沖過來。
“另外一件事。”他用食指揩著眼淚,“伊萬,你那些搞軍火的祖先,還有別的存貨嗎?”

他拿著化驗單,伊萬捏著他的肩膀。
“孩子有什么好?”醫生大大咧咧地說,“還不是給人添堵?我跟你說,把我家那個小兔崽子塞回他媽肚子里去的念頭,我動過不下一百萬次了。”
他垂著眼瞼。“是嗎?”
沉默了一會兒,伊萬嘆了口氣。“我說,陳子瑜是什么想法?”
“她——”在夢境中,心痛依然凜冽,他把手覆在胸口,“她喜歡孩子。”
伊萬再次捏了捏他的肩膀,沒有說話。忽然他看到手中的化驗單如蠟般融化——不,不只是化驗單。他的手、他的胳膊、他的肩膀,都在滴滴答答地掉落……他想要呼救,扭過頭,卻看到身邊的伊萬已經融成石筍,還有——
太陽也在融化,猩紅的燭淚流星般墜落天幕。白云在融化,伊爾庫茨克的天際線在融化。
他知道自己也將消融,融入那萬事萬物的泥淖之中。他知道,這便是死亡。
然而就在這向著死亡的跌落中,他唯一想的卻是:她喜歡孩子。

她是那么美,即使處于黏稠的、不安的睡夢之中。他貪婪地注視著她,用每一個視桿細胞和視錐細胞描摹她的線條、她的顏色。
甚至她的香氣。
然而時間已經不多了。他搖晃她的肩膀,看她在夢境中墜落、在現實中升起。她睜開眼睛,眼珠左右晃動。她輕啟嘴唇,嗓音里帶著夜的繾綣。“安德烈?”
他輕輕應了一聲,他的臉在微明的晨光中模糊不清。當面部的細節隱去,他心底的淤泥從眼中的一線光亮中浮現出來。
陳子瑜看到了。這些日子以來的若即若離忽然有了解釋。這個男人慣于背負荊棘,而他總是自以為是地認為,只有疏遠,才能阻止痛苦潑濺到身邊的人。
“安德烈,”她說,“不可以。”
他半張著嘴巴。承認或否認在此時都毫無意義。
“你知道在這個隔絕而又無望的城市中,暴力是唯一的出口,”她說,“你知道人民會怎樣對待一個口是心非的領導人。”
“為了童童,我不害怕。”
她閉眼,眉宇深深地絞在一起。“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他搖了搖頭。
她坐了起來,倚在床頭。在青藍色的天光下,她的眸子是兩個互為鏡像、深不見底的貝加爾湖。“安德烈,如果非這樣做不可,那我們——我們一家,一起走。”
“你知道我不能。”
她的目光變得灼熱,“我留下來陪你。”
他的喉結聳動,“子瑜,我們是雙螺旋的產物,也許遠在出生之前,我們的命運就已經被那四個堿基所決定了。也許我們的相愛,領養童童,甚至童童的病,都是注定……”他笑了笑,嘴角上是層層疊疊的悲哀。“但有時我還是會想,在我們的靈魂深處,會不會有些什么東西,它讓我們的生命不僅僅是一場化學事件,讓我們的愛、信賴和犧牲不只是生物算法,而是某種,更美好的事情。噓——”他將食指按在妻子欲言的唇上,“時間不多了。我們走吧。”

他們驅車橫穿伊爾庫茨克市。沿卡爾·馬克思大街,他們經過巴洛克式的民宅、俄羅斯古典主義風格的總督官邸,經過彩色積木般明麗的喀山教堂;路程過半的時候,天空下起了雨,他們進入曾經的工業區,雨水聚成黑色的河在街上橫流,老舊的復刻版斯柯達旅行車在坑坑洼洼的道路和廉價小店之間艱難跋涉。
這座城市就是我們的寫照。他的目光穿過吱呀擺動的雨刷,多樣、有著各自不同的美和殘缺……而童童即將去到的世界,也許會有整齊劃一的街道和鱗次櫛比的玻璃幕墻吧……
“安德烈……”妻子在后排呼喚他。
“嗯?”他微微扭頭。
“我們這是要把童童送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那個地方——她一個人……”她哽住了,懷中的女孩兒依然安睡。那個曾經鬧騰不息的小精靈,如今是一只即將進入無盡冬眠的松鼠。
他的腮幫上鼓起成條的肌肉。“無論如何,她會活下去。”
妻子吸了吸鼻子,一聲若有似無的啜泣。
他輕踩剎車,把斯柯達泊在離飛行器不遠的地方。蘇墨菲在舷梯下等候。當夫妻倆走進乳白色、艙壁上環繞全息顯示屏的機艙時,他們意外地發現女兒不是唯一的乘客。那幾張面孔與安德烈目光相觸,有陌生的、有相熟的,他沒有與他們多做交流,只是微微頷首致意。
“看來偷渡客不止一個。”他轉過臉,低聲對身后的蘇墨菲說。
蘇墨菲聳了聳肩,“你說過,我們并不是別無選擇。”
他們將女兒固定在兩個相鄰的座椅上。這時,她醒了。這個被緊緊裹在深色毛毯中女孩兒蠕動著,像一只突然有了意識的蠶蛹。
“爸爸……”女兒聲若游絲。
“童童,我在。”他以手掌環住女兒的臉頰,像掬一捧水。
“不要……離開我。”
他臉上的肌肉凌亂地跳動。平生第一次,他不知該如何安放自己的五官、安放那遠在語言范疇之外的情感。他痛苦地吸氣、吐氣。他俯下身,親吻女兒冰涼的臉頰。
“童童,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你在哪里,記住,爸爸愛你。”
……
他在舷梯的正中停住,轉身,妻子即將踏出飛行器的腳懸在半空。
“不要下來。”他說。
“你說什么?”妻子垂掛著淚痕的臉頰僵住,倏地,她明白了。她搖頭,眼里有平靜的、近乎引頸就戮的絕望。“不。你休想讓我離開你。”
他仰起頭,妻子的臉融化在雨中,沿著他的脖頸,鉆入胸口。“不,你會。”他輕輕吐出這幾個字,感覺自己吐出的是一團有毒的、令人愉悅的煙霧。然后,他將手伸進外衣內袋,他觸到一坨堅硬的濕涼。
他用手槍指向妻子的額頭。
“回去。”他命令道。
妻子咬著嘴唇,“除非你開槍打死我。”
他笑了,眼角溢出的溫熱被冷雨瞬間吞沒。“子瑜,對你開槍從來不在我的選項之中。”他緩緩抬手,把槍口按在太陽穴上,“如果我死了,你留在這里就沒有任何的意義。”
妻子的手扒在艙門的邊沿,指節由于用力過猛而失去了血色。
“去呀!”烏黑的槍管在太陽穴頂出淺渦,“童童需要你!”
“去呀!”

“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蘇墨菲的眼神空白了幾秒,他猜想,這位新世界的來客正在接入增強視覺網絡。“……是的,我們有治愈率很高的療法。但是在這里……”
“我明白。所以我希望你帶我的女兒,還有——她的媽媽,一起走。”他的聲音平靜,宛如死水,“從主觀上,我是在假公濟私;但在客觀上,她們將是伊爾庫茨克市第一批去往歐亞聯邦的使者。”
蘇墨菲瞇起眼睛,看陌生人似的看他。“你真的打算這么做?”
他點了點頭。
“你其實可以和她們一起走的。”蘇墨菲說。
他搖頭。“由于你的到來,這個城市正站在一個脆弱的平衡點上。當領導者失信于人民,人民至少可以把他們的失望宣泄在領導者身上,也許就不至于懷疑,乃至用暴力摧毀這個城市的運轉體系——”,他深深地喘息,“對我的妻女,我有責任;對這個我生于斯長于斯的城市,我同樣有責任。”
蘇墨菲愣了一會兒,然后猶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看向窗外,那顆夕陽的種子正在慢慢抽芽,它的枝葉正為云層鍍上了一圈若有似無的金邊。一點點的美。他想,但也僅此而已。除此之外,這座城市的天際線只是一片空寂。
一如他的余生。
他知道,這將是最后一個困擾他的夢境。
于是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