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
想象一座墓碑。它通體黑色,高聳入云,像這座城市天際線上的一道陳年傷疤。想象陰云密布的時候,這塊墓碑由地面接入云層,像一根針頭,將人類靈魂的海洛因注入大自然的淚腺;想象晴空萬里的時候,墓碑的陰影掃過半個新安克雷奇,把這座灰白相間的城市變成一個巨大的日晷。
仿佛是為了證明人類靈魂的不朽,它所衡量的時間也有難以想象的尺度。這一尺度貫穿了悠久的歷史:從茹毛飲血同類相食的遠古,到焚燒埋藏在地底億萬年的動植物尸體的近世,再到動用最神秘的原子之力毀滅家園的昨天……而今,我們仰望著那座塔,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一條不再血腥的生存之路,以為自己終于擁有了與天地同壽的保證書。
然而現在你知道,它衡量的只是死亡無盡的虛無。它只是一座墓碑,矗立在人類的累累尸骨之上。
它只是一座墓碑,矗立在文明之上。
“他們不讓我見他最后一面。”
說話時,她低垂著眼,用指肚摩挲著懸在頸窩處的金色吊墜。
“但我可以想象。”沉默了一會兒,她繼續說。說完,她探身向前,把紅白相間的吸管銜在口中。她的牙齒在心不在焉地碾磨著,吸管折著身子,仿佛有痛感從她的齒間傳來。
我握住她的手。冰涼。
死者是她的恩師,“米諾斯場”的完善者,勞埃德·哈利利。官方說法是自殺,但據傳聞,哈利利用他大師級的動手能力和超絕的想象力成就了一場死亡盛典。
銑床、車床、自制火藥、遍地鋼花。哈利利尸身躺臥的地方是一個小型兵器作坊,這個作坊產出了一把沒有膛線的大口徑土制手槍。
飛旋的子彈近距離射入太陽穴。
我也可以想象,但那畫面無法和我印象中的哈利利聯系在一起:那個光頭、有著很深雙眼皮、笑起來有小小酒窩的哈利利,在自己的腦殼上上演了一場奢華的煙火秀。
哈利利不是近期死掉的唯一一名科學家,但絕對是最引人遐想的那個——增強視域瘋傳的帖子數就可見一斑。在紛紜的死亡場景虛擬重建中,我承認自己無所適從。過多地目睹死亡,反而局限了我的想象力。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他選擇了真正的死亡,”她的目光邈遠迷離,“為什么?”
我追蹤著她的目光,就好像在她的目光所指之處會有答案。在灰色的雨幕之中,車燈匯成猩紅河流。河流之上,矗立著一座黑色通天塔。
那里沒有答案,只有結果。真正的死亡。
別傻了,我嘲笑自己,洛伊問“為什么”并不是想要一個答案。她想要的答案,別人誰也給不了她。
洛伊轉過頭看我,“第一次遇見你,就是在這樣的雨中,我還記得……”她注意到我疑惑的眼神,于是住了口。
“記得什么?”
她搖頭,笑容散碎在空氣中。酒館里,古典搖滾樂在低聲嘶吼:
Underneath the desert sun
They bid my brother's blood to run
Many miles away
Hell has come today...
我舉目四顧。酒館里煙霧繚繞,人影寥寥。在曖昧的燈光下,有人輕聲聊天。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在這樣一個時代,我暗忖,有一個酒館能讓人們聚在一起,這本身就是個奇跡……洛伊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呢?正想著,我的目光和吧臺后擦杯的侍者撞了個滿懷。我打了一個寒噤。我不喜歡他的眼神,那種尋常人見到我身上黑紫相間制服時的眼神。
“小凡,”洛伊說,“你知道嗎,哈利利以前經常來這里。”
我搖了搖頭。
她咬著吸管,目光在雨幕中久久滯留。
...One by one, the brave will fall
Life is lost again
They gave it all...
“我們——”她的唇齒扣留了半個音節,思想和話語仿佛進行了一場小小的拉鋸。她起身,“我們走吧。”
我們租了一間小小的公寓,是那種沒有避震伺服器的標準模塊化住房。雖然緊湊,但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一應俱全。在它廁身的擠擠挨挨的街巷中,你很難指望會有真正的陽光灑進來,于是森白的墻最大限度地反射著人造光,幾叢綠植病人似的懨懨開著。當我們關掉虛擬窗口后,總是能看到那座黑色巨塔漂浮在新安克雷奇市的霧靄之上,仿佛海洋中的一根桅桿。
洛伊和我,每天都往來于公寓和“桅桿”之間。我們走相同路線,但卻從不同行。
“小凡,”洛伊蜷在我們那張幾乎占滿整個臥室的雙人床上說,“我覺得我感冒了。”
我走過去撫她的額頭。“怎么搞的?是不是因為昨天淋了雨?”
她溫存一笑,“親愛的,我是感冒,不是發燒。”
這就是我的愛人。不管何時,她的邏輯通路都是通暢的,她會糾正你的錯誤,不帶一點兒優越感。她說她已經向主管請了假,休息一天。
“出門當心。”她對我說,看我在門口躊躇,她給了我一個飛吻,“放心吧,有安陪我。”
在去往奧西里斯之塔的軌道車上,每個人的眼神都是空白的。每個人都在進行視網膜浸入式通信和娛樂。舷窗外,高速運動抹平了建筑的細節,我的眼前灰白一片。唯有奧西里斯之塔,它足夠遠,也足夠高,于是拒絕被大腦模糊化處理。在我的視野中,它是穩定的,有銳利的邊緣。隨著軌道車的接近,它黑曜石般的外立面涂抹了越來越多的天空。
我看著它,心里卻在想著洛伊:是的,除了同是為死亡服務,我們之間沒有共同之處。
我還記得我是如何穿過大半個員工餐廳走向她的——于我而言,那是一場冒險,始于一個賭約——至少看起來如此。要走到她的身邊并不容易,我能感覺到背上密密麻麻的目光,那些目光在等我出丑。……每走一步都是在刷新我們之間最短距離的記錄,我可以看清她的側臉了:棕色皮膚、尖鼻子、黑框眼鏡和束在腦后的蓬松卷發。我的膝蓋磕在途中某個不銹鋼長凳上,劇痛,冷汗在毛孔中上膛。好了,放輕松,我對自己說,至少餐桌上只有她一個人。我繞到她對面,酥軟的腿幾乎立刻就對重力繳械投降,我砸在了座位上。
她轉頭,眼鏡片上白光一閃。
“呃,你好,我叫黎小凡。我……我是第二區的。”
第二區。嗬。這個開場足夠直白,足夠勢大力沉。一個第二區的家伙和一個“科學家”區的女孩兒搭話。如果當時洛伊轉身走開,我會感到如釋重負。
但她沒有——一如那個人保證的一樣。
“嗨,你好,”她莞爾一笑,露出完美的犬齒,“洛伊·雷。”
洛伊·雷。這個名字在她的舌尖滾動,帶著味覺,帶著朦朧的聯想;她的聲音干凈柔韌,她的身邊彌漫著洗發水的恬淡香氣。她穿橙色制服。一朵盛放的郁金香。我想,在她開口那一刻我就愛上她了,那是植入我深層邏輯的一個強制指令。非她不可,只能如此。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嗨,嗯……我,呃,我想請教你……”我的聲音劇烈地顫抖。我懷揣著一個巨大的疑問,一個被官方的語焉不詳發酵的疑問,我把這個疑問拋向了她。
——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真實目的。
“這個……”她小巧的鼻子皺了起來。好吧,黎小凡,你的好運氣到頭了,這就是對話的極限。我在白燦燦的LED燈下暈眩、游離,努力保持著意識的聚焦。忽然她的話音傳來。“這個有點兒復雜,我會盡量說得慢一點,可以嗎?”
可以嗎?我咬著嘴唇。這三個字就能足夠讓那幫家伙屁滾尿流了,可我那時想的不是這個。
我點頭。
“嗯——”她攏了一下頭發,“我們做的事情,就是把人的意識奧西里斯粒子化,這你知道吧……對,奧西里斯粒子可以完美模擬神經元網絡的組織結構和運作模式……奧西里斯粒子網絡作為整體是退相干的,可以與更大尺度的物理世界互動;而它的個體則以不同的自旋態表達神經元的沖動-抑制動作,然后通過赫爾墨斯信使子傳播這種狀態。當然,這只是極端簡化的說法……”
她頓了一下,“我是不是說得太快了?”
我搖頭。是我太過愚笨了,所以我只能在第二區,做冥河上搖櫓的卡戎。——對卡戎來說,窺探死亡的秘密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我們賦予人靈魂。”我裝模作樣地總結道。
“靈魂,”她的眼瞼緩慢地開合,“實體的。”
“如果奧西里斯粒子是復制人的意識,那么原來那個‘我’是不是隨大腦的死亡而死去了呢?”
“這個問題問得好,”她調皮地眨了眨眼,“說‘復制’其實并不準確。叫‘剝離’,可能會更好理解一些。你聽說過‘忒休斯之船’的故事吧?……其實原理和那個差不多。‘剝離’的過程是迭代進行的:每一次,一個奧西里斯粒子置換一個神經元,從邏輯上講,在每一次的置換中你還是你,這個過程發生三百億次左右,你的意識就被從肉身‘剝離’,你依然是你。”
我聽得半懂不懂。但她的姿態她的表情她的眼神本身就是一種保證。“我”不是被消滅。我們這些“卡戎”并不是劊子手。
我起身。“謝謝。”
“不客氣。”她向我伸出手,“黎小凡,很高興認識你。”
我握住她的手,世界變成一輛火車在我的血管里呼嘯奔跑,而洛伊是車上唯一的乘客。
“我也是。”
……
軌道車到達。透過地下樞紐站碩大無朋的透明天頂,你可以辨識出奧西里斯之塔的黑色聚酯外墻之下是蜂巢狀結構,里面偶有藍光閃爍。洛伊說,那是某種場,某種電容,用以儲存能量。你也許會仰頭尋找巨塔的最高點,但我勸你放棄這個想法——在如此近的距離,即使你不惜傷害自己的頸椎,你依然不可能看到它的終結之處。
于是我喜歡自我催眠般地想,奧西里斯之塔其實是從天而降的,它是一架天梯,通往上帝的天堂……而我,很快就將走入其中,換上我的黑紫制服,駛入“冥河”……
在這之前,我需要為我的愛人做一件事。
洛伊這兩天有點兒……不大對勁。我想是和哈利利的死有關吧。
我向虛空中發送了一條靜默信息。
牛排煎得太焦。沙拉里沙拉醬放得太多。甜點是慕斯小蛋糕,還說得過去,因為是前幾天從西點店買來后存放在冰箱里的。洛伊滿懷歉意地看我,“今天我有時間,所以就……所以就沒請安幫忙。”
安是我們的人工智能。此刻,她的投影正在客廳的另一面墻上撫琴,這個虛擬少女束發圓髻,一襲漢服,是洛伊親自為她設定的形象。
“洛伊很用心,我可以作證。”安的聲音從天花板的四角灑了下來。她們兩個有時就像姐妹,會說悄悄話,會私藏小秘密。
我放下刀叉捏了捏洛伊的手,“親愛的,在我小時候,這樣一桌菜就是饕餮美食。”
她蹙了一下眉頭。小時候。我剛剛說了“小時候”。如果你總是像繞開污水溝一樣繞開某個詞,那么這個詞很可能就是禁忌。
洛伊當然知道。
然而我今天主動說起了“小時候”,連帶著說出它所帶來的絕望和屈辱。這是一種可以跨越人一生的條件反射,每說一次,鹽粒便被心臟泵出,涌向你的每一支毛細血管。我咬著牙說了下去,說在“大流散”之前我們一家是如何缺衣少食,說偷渡的船傾覆后我的爸爸和妹妹是如何被活活凍死在北冰洋中,說母親如何用她的身體換取走完最后一程所需的食物,說她是如何在一個慘白的清晨劃開自己的手腕……
“親愛的,我很……”,洛伊紅著眼睛,“我很抱歉。”
我的喉嚨灼痛,“如果沒有……塔,這將是每個人的命運。”
她嘴角的肌肉輕輕跳了一下。
那些在回憶中對自己的戕害只是鋪墊,接下來,才是我真正想說的話。
“洛伊,”我說,“我知道一些科學家對奧西里斯之塔的運作有所懷疑——畢竟,它獲取能量的方式是如此清潔如此高效,對‘大流散’之后的人類來說,簡直就像作弊。但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看這個問題的嗎?對我而言,那座塔——”我逼視著她的眼睛,“那座塔賦予了我尊嚴,一個人在吃飽穿暖、在不必害怕漫漫長夜時才有的尊嚴。人類的尊嚴。”
洛伊的目光閃到一邊,“小凡,你怎么說起這個來了?”
我重重吐出一口氣,“洛伊,你知道昨天我們去的是個什么地方嗎?”
有人說,新安克雷奇是人類文明的最后堡壘。這個觀點基于它的人口規模,基于它的社會組織形式和昌明程度。
基于它永不耗竭的供養之源。
翻開九年級歷史教材,你會看到這座城市的科學家政府是如何用自然科學方法為歷史建模的:城市發端于糧食生產的剩余和勞動分工的需要—城市聚集人口(傳染病等城市伴生的負面因素略去不談)—人口催生需求—需求加速創造—文字、車輪、冶煉,或許還要再加上稅收和國家,科技和組織能力的進步提高生產剩余—人口進一步聚集……
這是人類文明演化的基本模型(當然,這只是極端簡化的說法),生產剩余是其肇始,而人口是其內驅力。
在新安克雷奇人看來,正是這兩點成就了這座城市的卓爾不群。我還要再加上一條:“大流散”。
二十二世紀中葉的“大流散”是人類文明的浩劫,它的發生是由多種因素相互疊加、相互強化所造成的:
1. 氣候變暖導致海平面上升,人類的陸地疆域被縮小、分割;
2. 溫帶地區不再適合耕作和居住,人類向尚存大片陸地的北半球高緯度地區遷移;
3. 人類的大遷徙導致既有政治區劃和行政結構的崩潰,北半球高緯度地區城邦化;
4. 能源的短缺和政治的不穩定致使大規模貿易和物流難以實現,多數城邦在興起后迅速陷入饑荒、暴亂之中,人口再次分散——這一次,沒有方向……
此所謂“大流散”。
那些幸運流散到阿拉斯加新安克雷奇的人——恕我妄自揣測——初來乍到時,也許會懷疑自己到了天堂:這里氣候宜人,人們溫文有禮、豐衣足食,城市里的每一個街巷都漫溢著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樂觀情緒——這座城市有超級大都市的氣象。你會驚詫于,在這樣一個能源短缺的時代,竟會有一個地方如此安泰富足。這是為什么?如果你向一個新安克雷奇人提出這個問題,他/她會寬厚地笑笑,然后揚手指向天幕上的那道黑色傷痕。
奧西里斯之塔……
洛伊這兩天有點兒……不大對勁。我想是和哈利利的死有關吧。
……死亡本身并不意味著什么。能夠帶來影響的,是死亡背后的深意:它終結了什么,它又帶來了什么。
我……不太明白。
這么說吧:死亡徹底終結了哈利利為我們的服務;死亡帶來了懷疑。
前一句話我理解,但后一句……懷疑?懷疑什么?
想想哈利利和雷的工作。如果他們不認為自己是在“超度”,而是在謀殺,那么……
這太荒唐了!
少安毋躁。黎小凡,請你回答我:昨天下午回家之前,你和雷去了什么地方?
一個……酒館。在自由大街上。
那家酒館叫——“黑鳥”,對不對?
是的。
你有沒有察覺到一些……異樣?
……您指的是?
算了。你只需知道,“黑鳥”酒館是異見分子的集會場所,對你我,當然還有雷來說,是個危險的地方。
……異見,分子?
從數學的角度講,只要一個群體足夠大,你幾乎必然會在其中發現“異質”——甚至在我們這片樂土也不例外。總有那些對現狀不滿的人,總有那些以顛覆為己任的人……這些人對“塔”抱有一種固執的、自荒蠻時代遺留下來的偏見,并且正準備把這種偏見化為行動……有跡象表明,哈利利也是一個異見分子。他的自殺,是在表明一種姿態……
我敢擔保洛伊絕對不是!執政長,我——
保證不能改變任何事情。黎小凡,不要忘記你為什么在雷身邊。
我——不會忘記。
很好。
這里就是“冥河”,生與死的中間地帶,我工作的地方。如果你有機會置身其中(我敢保證這種機會微乎其微),你會發現“冥河”其實是一種浪漫化的說法——
這是一個巨大透明、被分割成三十六個獨立區域的環形甬道,它包裹著塔的核心,米諾斯場,如同果凍包裹著果肉。由于不斷涌入繼而被采擷的“靈魂”,米諾斯場散發著藍色熒光。在熒光的渲染下,我們所處的,有著純白燈光、純白地磚、純白操作臺和純白密閉門的隔間,變成了縹緲的異世界。
如同——置身水底。
于是某位熟稔典故的人把這里同那條生死之間的河流聯系起來,而我們自然成了神話中的“卡戎”,往來于河面上的擺渡人。我們將腦組織尚未完全喪失活性的死者置于傳送臺上,按下按鈕,單側密閉門打開、關閉、對側密閉門打開,死者往生——在甬道之外我們的身后,是來向死者告別的朋友親人,他們將隔著兩道弧形樹脂玻璃看到一團鋼藍色的云霧騰起,那便是被奧西里斯粒子化的人的意識,或者說,被實體化的人的靈魂。靈魂本沒有顏色,你能看到它,是因為它處于米諾斯場中。
人生而自由。但生的自由是有代價的,作為靈魂,你必須被米諾斯場捕捉。
你必須服務。
……人們憎惡我們,并不是憎惡我們的工作,而是憎惡我們所代表的、來自人類蒙昧時代的那種禁忌與不祥——這是洛伊告訴我的。我不太理解她的意思。我只是在服務,而我的服務幾乎是建立在對自己生命的掠奪上。雖然沒有嚴密的統計學證據,但你身邊那些一而再再而三發生的事情足以敦促你提前認清自己的命運:三十六個正值青壯年的“卡戎”,幾乎每年都會被替換掉三四個。帕金森癥、阿茲海默癥、精神分裂、失語癥、失憶癥、腦癌……每個人都對米諾斯場對大腦的影響心照不宣。
阿肯、瘦子、弗里德李希,這幾個曾和我打賭洛伊不會對我說超過三句話的損友,如今只剩一個尚在人世。
人們把我們的不幸理解為詛咒。甚至連我們自己也不例外。所以你看,我和洛伊的緣分是多么的不可思議。我把這理解為上帝為我開啟的另一扇窗,盡管我的那些同事從來沒有這樣的幸運。
“從理論上講,我是一個婆羅門。”洛伊這樣向我解釋,“我只是追隨那些做為祭司和神職人員的先祖,為死亡服務——在這一點上,你我并沒有什么不同。”
我記得,在她說完之后,我們第一次接吻。我記得,她把她的氣息吹入我的口中,就像上帝把靈魂注入陶俑。
哦,洛伊。
……在面對今天第三個死者時,我在想著我的初吻。這是一種褻瀆。我穩定心神,打量眼前的死者:男性。高加索種。二十歲左右。面容安詳。增強視覺顯示,轉換最大時間閾值是十五分鐘。我閉眼。深呼吸。睜眼。輕觸啟動鍵。電機嗡嗡響了起來。四十五秒之后,我的“擺渡客”進入死亡之地。伴隨著令人頭暈欲嘔的低頻噪聲,奧西里斯粒子化開始:最初,有藍霧從死者頭頂慢慢滲出,就像是生長過快的毛發;慢慢地,藍霧震顫著抽離,你可以看到,它依然保持著那一塊盛放“自我”的柔軟組織的形狀;若干秒后,藍霧完全脫離死者頭部,騰起,在空中滯了一下,好像是不敢相信倏忽而至的自由;瞬間的猶疑之后,藍霧的體積陡然增大,飛升,迅速逃離了我的視野。
至此,“轉換”完成。
尸體退了出來,看上去和幾分鐘前并無不同,依舊蒼白、干癟,有如蠟像。我身后的“告別室”中,死者的親人們有哭有笑,還有人在這兩種表情之間尷尬地游移。
這很正常,在人面對死亡和它確定的歸宿時。
塵歸塵,土歸土。我無聲默念。這具肉身將被三區的同事處理,一番變化之后,歸于虛無。——但這并不值得悲傷。如你所知,作為人類最寶貴的、使人成其為人的財富,這個年輕的靈魂將進入塔內的某個“蜂巢”,開始它的服務。
這只是永生之路上需要付出的一點小小代價。
“黎,”阿肯把餐盤摜在桌上,“你今天‘加工’了幾個?”
我用夸張的咀嚼聲表達對“加工”這個詞——正如我曾多次暗示的——的厭惡。
阿肯不以為意。“我,五個。”他啜了一口飲料,說。在熙熙攘攘的餐廳中,我和阿肯占據著一張四人餐桌。我倆斜對著,空著的兩把椅子曾經屬于瘦子和弗里德李希。就像所有在體制中長期運轉的個體,我們遵循著某種儀式性的規則——比如,這張餐桌上的座次從不曾改變,瘦子、阿肯、弗里德李希、黎小凡,逆時針。曾經這里播放著抱怨、憧憬、無傷大雅的賭約和黃色笑話,如今那兩個空椅子就如同兩個斷路器,斬斷熱鬧,空余冷寂。也許這樣的悶頭吃飯令阿肯感到了不適,片刻之后他再次開口。“跟你說個新鮮事兒吧,剛才我‘加工’了一個被車撞死的。”
我抬起頭,“被車——撞死?”
阿肯揚揚自得地看我,“車輛撞擊導致冠狀動脈撕裂,大出血致死。更有意思的是,沒有人來向那家伙告別。”
“嗯……”
他咀嚼著褐色的蛋白棒,頜骨大幅度地位移。“交通部的那幫怪胎科學家不是做過估算嗎,在無人駕駛調度系統和行人甄別及躲避系統沒有出現大面積癱瘓的情況下,這種概率,相當于你在撒哈拉沙漠中隨便選擇一點站立,然后在二十四小時內被隕石砸中。”
我舔了舔嘴唇,“也許真的是巧——”
“巧合?”阿肯搖頭,灰色的眼眸里有一絲——憐憫?嘲諷?痛苦?我不知道。當你身邊的人一個個離你而去,你在這個世界的參照系會變得模糊不清。有時候,我甚至無法確定,在瘋狂旋轉的是我,還是圍繞我的整個世界。在我混亂的頭腦中,每個人都復雜難測,每個人都不可理喻。阿肯是這樣。洛伊也是這樣。
哦,洛伊。
“別騙你自己了。”阿肯說。
我的拳頭捶在桌上,“你他媽什么意思?!”
阿肯好整以暇地咧著嘴,似乎很欣賞我這副怒不可遏的表情。“車輛撞擊死亡。無人告別,要么沒有親人,要么親人不知道死者會被‘加工’。只要你的腦袋瓜兒沒被搞壞,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怔怔地看著他,牙齒狠狠碾出幾個字,“自殺者不可轉換。”
我說出了這句人人皆知的話,仿佛是想集中千人萬人的力道來抗衡阿肯狡黠的邏輯。我記得為了解釋這條規定,我的中學老師頗費了一番口舌。“新安克雷奇的繁榮來自它旺盛的需求和需求帶來的創造力,”她說,“而這一切的基礎則是人口。很多人其實是有死亡沖動的,”她鋒利的目光掃過課堂里的每一個人,最后停留在我的臉上,“痛苦的過去、殘疾、心理疾病等等,都是自殺的理由;而一個被承諾的來生,會讓人更加輕易地放棄生命——被無意義消耗的生命會損壞我們繁榮的基礎,所以,為了抑制這種行為,自殺者是被排除在轉換范圍外的。”
她當時為什么那樣看我?是不是在暗示我,在我心中,也有那么一塊癌細胞般的陰翳,遲早會吞噬我的生命?在她的目光下我的心臟抽痛、惡心欲嘔,第一次在暴亂的城市見到支離破碎的尸體時,我就是這種感覺。
而她是在逼迫我凝視我心中的那具尸首。
多年之后,中學老師的預言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應驗:在二十二歲時,我選擇了一份會迅速耗損生命的工作。不知這樣的一語成讖會讓她欣慰,還是惋惜。
“自殺者不可轉換——”阿肯重復著我的話,“當你需要向爐子里填一塊柴時,你會在乎這塊柴是怎么得來的嗎?”
我攥著手中餐叉。餐叉的尖齒反射著冷冽的光。
“當然,我的分析還不夠嚴謹。其實還有一種可能——”他挑釁似的盯著我,“無人駕駛調度系統被人動了手腳,那家伙是被害死的。”
“你——”
“噓——”他傾身向前,按住我的肩膀,“黎,你從來沒有懷疑過嗎?”
我梗著脖子看他。
“你知道的,”阿肯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刀鋒的寒氣,“他們沒有轉換瘦子。理由是神經元聯結模式辨識度不夠——去他媽的辨識度不夠!我們干了這么長時間的臟活,難道還不清楚轉換有多高的兼容度?他們不轉換瘦子,是因為瘦子得的是老年癡呆癥,是因為瘦子死了以后沒法替他們干活!……不該被轉換的轉換了,應該被轉換的沒有轉換——黎,這和我們聽到的故事可有些不同啊。”
我大張著嘴巴,感覺自己有一千條一萬條駁倒他的理由,但我無法出聲,他陰鷙而又狂熱的眼神是一種壓迫,一種終結爭論的暗示。我端起餐盤,起身。阿肯也跟著我站了起來。“有時候,”他說,“你應該聽聽故事的不同版本。去問問你的天才女友,或者去增強視域看看——”他用食指敲了敲腦殼,“怎么說呢?你要形成你自己的看法。”
奧西里斯之塔高1331米,其中有十萬個“熱差發電機”,即“蜂巢”。向高處發展基于兩個考量:一是“靈魂”有向上逃逸的傾向,米諾斯場必須層層疊加才能把捕獲的效能提升至最高;二是宣示這座城市的野心。
一座通天塔。一座人類文明的方尖碑。
這樣做當然代價不菲:為了達到前無古人的高度,奧西里斯之塔里裝滿了避震伺服器。且不談避震伺服器本身的造價,其后期的運維成本——計算模塊、主控模塊、微調模塊的巨量電能消耗幾乎是一個后現代城邦的不可承受之重。
唯有新安克雷奇能夠負擔如此奢靡的浪費,這全賴于它高效的能量來源。奧西里斯之塔的十萬個“蜂巢”輸出的能量,在滿足其本身需要后仍然綽綽有余。交通、照明、耕作、娛樂,這些在人類文明全面崩潰后偏安一隅的舒適之屋,都是由“蜂巢”中那些孜孜不倦的“靈魂”搭建的。
……當然,小凡,我們都很清楚,總有一天,我們將是那些靈魂中的一員。我們這些靈魂的職責,正如教科書不厭其煩灌輸給我們的,只有兩個字:
服務。
我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委婉。輕柔。我對安下達了隱匿行跡指令,隨即回到增強視域的公共頻道。鎖芯發出嚓的一聲輕響,門被推開。
“親愛的,”洛伊愣了一下,說,“今天怎么回得這么早?”
“是你太晚了。”我向她推送了一個閃著驚嘆號的巨大時鐘,“工作忙?”
“嗯。”她低頭應了一聲,目光停留在顯示井中的全息頭像上。“他在講什么?”
“治安狀況,”我稍稍提高音量,“執政長說,新安克雷奇處于危機之中。非法集會。顛覆行為。離奇死亡……”
她輕輕哼了一聲,“執政長開始關注死亡案件了?我還以為他只關心燃料最后會不會被送進爐子里呢……”
我的心提了起來。“洛伊,你說什么?什么‘燃料’?什么‘爐子’?我不明白……”
洛伊擺了擺手,嘴角卷出一個疲憊的笑意。“沒什么。……小凡,我問你,你真的相信這個人嗎?”
這個人。她指的只能是全息井里那個頭像。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的頭號人物。
“……我相信。”在不到一秒的猶豫后,我說。
于我而言,卡爾·施利希,奧西里斯粒子的發現者,“轉換”的思想之父——執政長,這個人并不是一個概念。
我曾見過他本人。
那時我還只是一個洛伊的仰慕者。我正在休息室啜飲咖啡,一條高級別的靜默信息闖入我的增強視覺:
到零區11104室。路線會顯示在你的增強視域里。什么也不要說,誰也不要問。K.S.
我本可以把這條信息當成一場惡作劇。零區是“塔”里的行政區域,在三萬五千名為它服務的工作人員中,只有不到三百人有進入的權限。十三人委員會從這三百個人中選舉產生,這十三名科學家被稱為執政官,他們掌管著奧西里斯之塔,從而也掌管了整座城市。
所以不妨把奧西里斯之塔想象成神圣的奧林匹斯山,而零區就是山上神祇和半神們的居所。
現在,一個卑微的卡戎起身,被靜默信息指引著走向那個地方。他有過一瞬間的猶疑,但信息里的話語如此斬截,他暗忖,它的不容辯駁是一個惡作劇所無法承載的。他穿過一個又一個被白色LED燈照亮的甬道,如同被催眠。一開始,他的鞋底拖在白色地磚上,發出意志和身體拉鋸的嚓嚓聲;漸漸地,他的腳步放肆起來,囫圇吞下他與神秘指令的距離。穿橙色制服的科學家、穿藍色制服的管理人員、穿綠色制服的后勤保障人員各自忙碌,對他的僭越熟視無睹。一道道遠遠高于他權限的電動門在他面前無聲劃開,仿佛自很久以前就期待著他的到來。他走進電梯,上升、停頓、上升,沒有轉乘,電梯輕微地轉向、頓挫,十分鐘后,溫柔的加速度搡著他來到——距他自己估計——接近塔頂的某個地方。
零區,11104室。
大門打開,出現在他眼前的只有天空,和在天空之下喧鬧的城市。他心驚膽戰地向前邁步,電致變色玻璃在腳尖碰觸前的一瞬由透明轉為純白。他在心里默默感謝施展戲法的人,懸浮輪椅就在此時無聲地飄到他的面前。
“黎小凡,”教科書里那位銀白須髯、清雋矍鑠的老人向他打招呼,“歡迎。”
K.S.卡爾·施利希。“卡——”我忽然冷汗涔涔,“執政長閣下……”
教科書里卡爾·施利希只是一個頭像。教科書從來沒有告訴我們,新安克雷奇之父需要坐輪椅,需要如老樹枯枝般側著頭連接腦電波轉譯器,需要讓電音合成器替他說話。
輪椅上的揚聲器對我下達命令,“坐。”
我坐進懸浮座椅。老人向旁邊飄行幾米,他著純白色制服的身軀在逆光下變成一團黑色的影子;老人身下的玻璃是透明的,從我的角度看去,他就像一座兀立在新安克雷奇之上的山。
一座歪斜的、局促的山。
“你在二區工作。”
我咽下一口唾沫,“是的,執政長閣下。”
影子似乎點了點頭,“小伙子,干得不錯。”
我見到了諸神之王,并且得到了他的贊揚。此刻我應該有很多想法。然而想法太多,在我的腦海中匯成轟鳴,我聽不清其中任何一個。于是我依靠本能回應他——我制造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黑影靜默片刻。就在我以為這場奇遇即將告終時,干巴巴的合成人聲響起:“洛伊·雷。你認識這個人嗎?”
我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想做她的男朋友嗎?”
我的小腿一陣痙攣。曾經有人對我說過,奧西里斯之塔是一株向天國攀爬的樹,在它的統治者看來,每一丫樹枝、每一片樹葉都應該各安其位。而對依附于這棵樹上的我們來說,能夠做到的就是不要公開與它的秩序決裂。
“……想。”我說。
“很好。”老人從逆光區域中移出,他的頭頂有一圈銀色的光暈。“接近她,聽從我的指示。然后你會得償所愿。”
我沉默片刻,“但是執政長,這是為——”
“不要問為什么。”他向我飄了過來。“我需要有人為我做一件事,而你是個合適的人選。”
科學家是新安克雷奇的寶貴資產。執政長說。尤其是那些從事米諾斯場的數學研究和效能改進的科學家——洛伊·雷就是其中之一。科學家擁有高超的智力,但也絕非無懈可擊。“時而敏感,時而脆弱,時而偏執。”怪異的電子合成音如汞珠流淌,“他們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被內心的聲音困擾,他們可以一葉知秋,也可能一葉障目。”執政長需要我監視——不,是保護這個女孩兒。不必言明,他相信我身上的那些東西——忠誠、無條件地相信乃至愚蠢,能夠中和洛伊身上的某些危險因素。
我受寵若驚,誠惶誠恐。
“如你所知,科學家們為了圈出自己小小的精神領域,制定了嚴格的反監控法案。但我們總會想辦法繞過那些繁文縟節,”執政長說,“黎小凡,我需要你定期向我匯報她的活動。如果有特殊情況,也要及時向我匯報。記住,你這樣做是為她好。你是在保護她,也是在保護這座城市。”
這就是三年來我一直在做的:監視我的愛人。
——以愛的名義。
臨出門前,執政長叫住我:“黎小凡,你為什么選擇在塔里工作?”
“因為安克雷奇拯救了我,”我肅穆地說,“我想為它服務。”
“很好,”老人淡然一笑,“我把洛伊·雷給你。這是你應得的報償。”
新安克雷奇很清楚它繁榮的基礎:人口與能源供給。在這座城市,這兩者并不矛盾,反而形成了一個正反饋環,推動著城市的成長和發展。
人們向新安克雷奇聚集,是因為這座城市提供了來世的承諾,以科學的名義。每一天,在這座有著2000萬人口的城市,平均有241人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死亡,除去那些無法被轉化的死者(腦部嚴重損傷、送達不及時或者違反委員會的某種規定),大約70%的人最后進入了奧西里斯之塔。
也就是說,奧西里斯之塔平均每天吞噬168個靈魂,每年61320個。奧西里斯之塔有10萬個“蜂巢”為這座城市提供電能,為了保持滿負荷狀態,平均每個靈魂的服務時間是1.63年。……1.63年,和永生比起來,是很短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們的“靈魂”,由于沒有大腦施加的種種宏觀物理限制,可以感受高速率的、混沌的微觀世界,并與之發生互動;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像麥克斯韋妖一樣,將“蜂巢”內運動快的和運動慢的空氣分子分隔開來,在系統的整體能量不變的情況下,制造熱能差,繼而把熱能差轉換為電能。
這是種效率極高的發電方式,而且最最不可思議的——正如教科書告訴我們的——是它的經濟性。除了維持米諾斯場和“轉換”過程消耗的微不足道的電能,熱差發電的能量損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一座超級城市得到了電能,而死去的人則得到了靈魂。不到兩年的服務之后,他們將被釋放,去往——極樂?來世?星海中的某處?死亡已經被一而再地去神秘化,新安克雷奇的科學家們決定為我們保留最后一點想象。
他們只承諾永生。而這也是2000萬人匍匐在通天塔下的根本原因。奧西里斯之塔是這2000萬人的宗教,而那高高在上的執政長閣下,則是教皇。
看樣子,在與科學的幾百年的纏斗之后,宗教最終勝出了,而它祭出的最精明也是最致命的一招,就是假手科學——但是,你可曾以你心中殘存的科學常識反思:在人類論證了永動機不可能性的幾百年后,在文明的前沿大幅度的潰退后,我們是否真的戰勝了物理定律,開發出了一種不竭的能源?我們是否真的取代了上帝,乃至成為了上帝本身?
但是小凡,你真的相信嗎?
黎小凡,你懷疑過雷嗎?
……執政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異見分子L。我想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吧?
我……
不必掩飾。異見分子L的顛覆言論是一種兇險的病毒:高效傳播,高致病率,無法徹底殺滅。在這種言論的影響下——不需要我提醒你——異見分子團體開始出現異動。我認為這很危險。
執政長,您不會認為——
以我們掌握的為數不多的信息來看,異見分子L非常了解“塔”的運作機制——盡管這種了解被他片面的認識極端歪曲了——所以他很可能是核心科學家中的一員。異見分子L非常狡猾,他也確實在一段時間內完全隱匿了自己。但我的獵犬還是嗅到了蛛絲馬跡——我現在可以告訴你,經過技術部門的追蹤,這個人的接入點就在你的住處附近。
但,總不能因此就確定——
是不能確定。增強視域是一個混沌之地,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其中發生——那個以“L”開頭的首字母可能屬于洛伊·雷,可能屬于黎小凡,甚至可能屬于勞埃德·哈利利……本著科學精神,我們不會將某人輕易認定為顛覆分子,所以我需要你幫我確認。
如果——我是說如果,洛伊真的就是異見分子L……
我們珍視每一位科學家,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沒有啟動正式調查。對于顛覆行為,我們會采取矯正措施。黎小凡,我相信你對新安克雷奇的忠誠。記住,你的選擇,可能關乎2000萬人的命運。
……我可以冒昧問一下,是什么樣的矯正措施嗎?
這個問題超出了你的權限。
回家的路途從未如此漫長。我的心臟高懸,就如同我此時乘坐的軌道車。黑云在天邊麇集,陰影投在玻璃幕墻、街巷和蟻群般的人流上,似乎想把世間的一切攫入永恒的黑暗與靜寂之中。
唯有“塔”兀自矗立。
軌道車跨過自由大街,減速,停站。我看到街邊一幢三層高的紅磚尖頂小房在陡峭斑駁的樓群中煢煢孑立。小房里有人進進出出,有一種不同以往的熱鬧。我想起那個莫可名狀的下午,我和洛伊坐在一群莫可名狀的人之間。
黑鳥酒館。異見分子。顛覆行為。勞埃德·哈利利。
洛伊。
我想在心底我早已有了答案,我只是不想去面對。我回到家,洛伊不在。我用灼熱皸裂的嘴唇呼喚安,她在顯示井中現身,一襲輕紗。
“安,我不在家的那天,洛伊都干了什么?”
那天,在我走了之后,她翻身起床,翻出勞埃德·哈利利在自殺之前留給她的加密電子郵件。這封郵件令她沉默、迷惘、手足無措。她恍惚了一整天,直到意識到我即將下班回家,才匆匆奔向廚房。
其后的幾天,她繼承了哈利利“異見分子L”的身份,在增強視域陸續發表了幾篇文章。隨后,應某些人的邀請,她去過兩次黑鳥酒館。文章就在這里,她的行跡就在這里。她可以設置高級別隱私權限,但她沒有。她在等著我自己去發現。而我,是個笨蛋。
“洛伊……”我凝視著她的眼睛:如此深邃,如此無辜——無辜得讓人心疼。“洛伊,在那封信里,他都對你說了什么?”
“真相,”洛伊回看著我,“一個被我們選擇性忽略的真相。”
“那只是你以為的真相!”我的絕望燃燒起來,我低聲咆哮,“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比——你比那些大人物更聰明嗎?!”
她閉眼,緩慢搖頭,引頸就戮的姿態。“勞埃德為什么要通過真正的死亡來贖罪?施利希為什么抱守一副殘軀,難道他寧可忍受屈辱的生活和痛苦不堪的治療,也不愿放手,選擇另一種更為輕松、更為誘人的存在方式?小凡,你好好想一想,在你從業的這幾年中,你們是否轉換過一個零區的人?為什么那些大人物如此畏懼增強視域里的言論?你可曾聽過這句話,‘最激烈反對你的人就是最相信你是正確的人’?”
洛伊,現在,我就是那個最激烈反對你的人。
我抓起她的手,唯恐用力太輕,她會就此溜掉;唯恐用力太重,她會變成一絲幻夢、一縷云煙,在我的指縫間散碎。“洛伊,我——”
“噓——”她把手指按在我的唇上,她用手捧住我的臉頰。她的動作中我未曾見過的決絕,仿佛再說一個字就會撕裂我倆之間的時空。我顫抖著,被引到她的唇邊。她吻我,深深地吻。她把她的氣息吹入我的口中,就像上帝把靈魂注入陶俑。
我的心碎裂,又重新黏合在一起,帶著悠遠的疼痛。
……
那天晚上我們再度融合在一起。我們小心翼翼,就像是在獻祭自己。我們在黑暗中沖向光明,在極度的歡愉后沖向極度的失落……在愛中沖向死。在恍若經年的喘息和沉默之后,洛伊輕輕咬住我的耳垂。
“我最喜歡你這個部位。”她說。
我苦笑一聲,眼角的淚滴蓄勢待發。
“洛伊,我們離開這里吧。”
她以手肘撐起身體,看我。她的眸子在幽微的燈火下發光。
“離開?”
我點頭。我想告訴她,我會放棄安定無虞的生活,投入到未卜的、莫測的未來中去;我會揭開那片以來世的承諾、愚昧和盲信為經緯的紗布,正視心中那道陳年的黑色傷疤——只要和她在一起,我會。然而我只是點頭,因為我知道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她懂。
洛伊把臉貼在我的心口,長久地沉默。她的呼吸細碎、均勻、濕潤。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她睡著了,就在此刻她的聲音溯我的身體而上,她說:“親愛的,明天我還要做最后一件事。”
我的頸毛立了起來,“你要,去那個黑鳥酒館?”
她沒有作聲。
有一種黑色的、黏稠的東西在我的心中翻攪。我扳過她的身子,“洛伊,能不能不要去那個地方?我有種不好的感覺……”
她掩住我的嘴,“噓——烏鴉嘴。”
這就是我的愛人。她會運用邏輯,也會在必要的時候跳出邏輯之外。她用戛然而止的對話宣示了自己的決心——一個婆羅門想要挑戰她的神祇。她無法被說服。我別無他法,只能緊緊擁著她。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
我在忐忑中度過一天。我送四個人往生,每一個耗時都超乎尋常。在去往“執行”按鈕的途中,我的手劇烈地顫抖,離按鈕愈近,抖動愈劇烈。不,這抖動不是來自我所知曉的和我所隱瞞的,我竭力勸慰自己,這抖動來自萌芽中的帕金森癥。
黎小凡,請確認異見分子L的身份。
……
黎小凡,請確認異見分子L的身份。
……
面對執政長的追問,我選擇了沉默,正如我的良心在面對我的所知時一直在做的一樣。我應該去警告洛伊,然而餐廳里遍尋不到洛伊的身影。我向她發送了幾條靜默信息,她都沒有回復。我成了一鍋文火燉煮的湯,痛苦地冒著泡,痛苦地熬到下班時間。
軌道車在細雨中滑行,天地灰蒙蒙一片。這就是你的城市。我隨著車身搖晃,早早暗下的天色中,車燈匯成暗紅色的濁流。在這座城市的繁榮之下掩藏著多少骯臟的秘密?這些朝生暮死的人,他們享受著現世憧憬著來世,他們盲從,他們選擇性地眼盲耳聾——這其中也包括你,黎小凡。我閉上眼睛,耳邊是洛伊的聲音,說著她從未對我說出的話。你可以選擇對黑暗視而不見,甚至可以選擇成為它的一部分;你也可以從鞘中拔出劍或者爬上高處向萬頭攢動的人海大吼你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憎惡……[1]
我承認,和洛伊比起來,我就是一個懦夫。
忽然車廂里發生了某種變化,我聽見竊竊私語聲。我睜開眼,一剎那的恍惚,我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黑鳥。軌道車停站,我跌跌撞撞沖出車廂,豁開人流,像是在溺水中尋找氧氣。——異見分子。我在自由大街上奔跑,細雨不懷好意,螞蟻般嚙咬我的臉頰。哭喊。詛咒。救護車嘶聲叫嚷。斷壁殘垣中避雨的火。裊裊升起的煙。我止步于疏落的人群中,我眼前躺著紅磚小房的黑色焦尸。
一場在雨中兀自生長的火災。
矯正措施。
我抓著胸口,拼命呼吸,氧氣似乎怎么也不夠。我在無數氣息中捕捉到了焦臭味,那種甜腥的、濃釅的焦臭味,那種我無數次在死于燒傷的人身上聞到的焦臭味……那種心中最后一點信仰被焚燒的焦臭味。
我跪在地上。嘔吐。
小凡。
我耳中炸起一聲蜂鳴。是洛伊的有聲信息。
小凡,我在你身后。
我擰過身子。在街對面,我的愛人是一朵橙色郁金香。我起身,透過籠罩著整個世界的淚和雨,我看到她向我款款走來。
洛——
我的呼喚被一串尖厲的嘯叫聲、撞擊聲、破碎聲吞沒。一團野蠻的黑色將細雨中的橙色裹挾而去。在洛伊曾經站立的地方,一道剎車燈的紅色尾跡洇散在雨幕之中。
洛伊。
一切都像一場夢:黑鳥酒館的火災、自由大街上失控的貨車;陪著洛伊瀕死的肉身去到奧西里斯之塔,替下當班的阿肯(他明知這是違規的,卻還是毫不猶疑地答應了我);陪在她身邊,看轉換倒計時一秒一秒走向零,鎖閉電動門,任外面的工作人員命令、恫嚇、辱罵,任他們用激光切割器切割大門,用他們的尖頭皮鞋猛踹我的肋骨,用警棍砸裂我的頭皮,將我丟在惡臭冰冷的牢房里……
一切都是真的。而所有真實的痛苦都是值得的。洛伊,我給了你真正的死亡。這是我唯一能夠給你的。
告別的時候,阿肯紅著眼睛,滿面髯須使他看起來老了十歲。我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擁抱。擁抱之后,他將回歸“冥河”,而我將帶著污點,被永遠放逐。
被塔放逐。
在洛伊和我曾經手足交纏的雙人沙發上,我嬰兒般蜷著身子,高燒般顫抖。我哭不出來,我的喉管里發出空洞的“咕咕”聲。
“小凡,”似乎過了很久,安低聲對我說,“洛伊留給你一些東西。”
我從沙發上慢慢爬起,雙手環抱。
“洛伊……留給我?”
“是一封離線加密的電子郵件,”安說,“需要我讀給你聽嗎?”
我點了點頭。
親愛的凡: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死了。我想讓你知道,這不是我期望的結局。我想和你遠走高飛,小凡,投入到更為艱難但不再虛偽的生活中去。和你,小凡,我真的想。
但——我對這個世界還有未盡的責任。明天,我要把勞埃德的信和我的發現公之于眾,在黑鳥酒館,我有一個接頭人……我知道這將是我人生中最為艱險的旅途。執政長已經開始懷疑我了,透過你的眼睛。小凡,我猜得對嗎?
忽然間我痛哭失聲。我劇烈地抖動,好像這樣就能抖下黏附在我良心羽毛上的污跡。
小凡,我知道你熱愛這座城市,熱愛塔,我理解你的熱愛。但有時熱愛就像陽光,會為萬物投下陰影。你選擇對陰影下的東西視而不見:讓每一個犧牲品都心甘情愿地為某個宏大的理念服務,用目標的正義掩蓋手段的卑劣,這是這座城市不能言說的東西,也是你我心知肚明的東西。我沒有資格指責你,因為我也曾是監視人,勞埃德的監視人,我對他的自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過不必自責,我的愛人,到最后,我們都會用自己的方法來完成贖罪,不是嗎?
我怔怔地盯著顯示井里的文字。
我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并不黑暗——相反,這個秘密是美麗的,這個美麗的秘密支撐起我那曾經的灰暗生命。
你曾經問過我,我為什么會喜歡你?是的,我承認這是件不同尋常的事。我們身份的殊異本該把這種可能性降為零。當時我的回答是,我們的工作其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也許這么說并不錯,但我知道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
我永遠都記得第一次遇到你的情景:那是一個擁堵的、細雨蒙蒙的傍晚,在自由大街的人行道上,一個老人猝然倒地。在我奔向他的途中,一個紫黑色的身影搶在了我的前面。他跪地,伏在老人的胸口,探聽他的心跳;他用雙手按壓老人的胸部,他對老人實施口對口人工呼吸。人群漠然地繞過這一跪一躺的兩個人,就像流水繞過石頭。不知過了多久,你終于放棄了努力。你站起,垂首;你就像一尊水淋淋的肅穆雕像,守護在死者身旁。
我在街旁店鋪的屋檐下看著你。我記住了你的臉。
姍姍來遲的救護車確認了老人的死亡,它載著尸體向塔的方向馳去。那時你才轉身離開。我看見了你的臉,我在你的臉上看到了落寞,看到了疼痛,看到了在這個時代所剩無幾的對死亡的尊重。對人的尊重。
我記住了你的臉。在我冥思苦想著如何走向你時,你走向了我。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意識的死水很長時間后才泛起一絲漣漪。我終于明白把我和洛伊連接在一起的是什么:死亡。對死亡的敬意。也許還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它看到了我,看到了洛伊,看到了我是如何凝視洛伊,洛伊又是如何凝視我的。它知道該如何利用這樣一種凝視。
于是它召喚了一個卑微的卡戎,許他以愛情的蜜果。
我將眼淚揉碎,繼續讀了下去。
三天后,異見分子L重現增強視域。委員會竭力撲殺,但對“來世”的懷疑、對“塔”的懷疑,已呈星火燎原之勢。
而我將站在這里,站在洛伊生命的尾焰里,燃燒成一截白熾的燈芯,用我的光和痛,驅散身邊那曾不可一世的黑暗。
把你留給我的信變成一段戰斗檄文。我確定這就是你希望我做的。
洛伊。
一個孜孜不倦工作的妖精在不做功的情況下降低了系統的熵值,從而實現了永動機的功能。小凡,你相信宇宙中會有這種對熱力學第二定律的公然嗎?兩百多年前,匈牙利物理學家西拉德提出,做功過程其實是存在的:做功的是麥克斯韋妖通過測量獲取分子信息的行為。麥克斯韋妖在測量分子運動時需要能量,因此必然會產生一定的熵,數量不少于分子變得有序而減少的熵。
簡而言之,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麥克斯韋妖制造“熱差”,通過消耗它本身意識的有序度。
這就是所有進入“蜂巢”的“靈魂”的處境。人的意識是已知宇宙中有序度最高的系統,用一點微不足道的能量投入,換取這個系統穩定的有序度輸出,對于一座極度依賴能源的超級城市來說,這是一筆多么劃算的買賣!
小凡,不妨想象一下你必然的未來:你死去,進入“蜂巢”之中,開始工作。你一次次地把快慢分子分開。因為你的意識處于高速率的世界中,這樣的過程重復了數億次,卻依然看不到盡頭。你漸漸忘記了你的服務期限其實不應超過兩年(而在你的主觀時間中也許已經過了兩千年兩萬年),因為你的意識被一點一點地消耗,最后你的自我退化為一豆之火,你變成了一個機械工作的自動機……
在悠長的時間煉獄中,你的意識最終潰散。你完成了一塊燃料的職責,為這個城市貢獻出了造化賦予你的、于人而言最為寶貴的東西。
你的靈魂。
這就是冰冷邏輯給出的答案。如果不是統治這個城市的神祇們對持異見科學家的持續打壓、詆毀乃至消滅,我不會如此確定自己掌握了真理。
我們——我希望這個“我們”里也包括你——需要做出改變。
改變從接受真相開始。
現在,想象一座墓碑……
[1]此處引自約瑟夫·布羅茨基《逃離拜占庭》,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