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螺旋
- 楊晚晴
- 2878字
- 2021-08-27 12:19:08
6
星空
我們在漫天的星光中返回。很久,我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星空了:燦爛的銀河、瑰麗的星云、不停眨眼的群星,那跋涉了億萬年的光子雨點般拍打在我的視網膜上。我讓廖志國把車停了下來。步出車廂,我在戈壁中駐足仰望,深深呼吸,盡情體味著自我的渺小、宇宙的幽邃與神秘。
“你正站在暗夜星空公園的土地上。”廖志國的聲音從身后飄來。
“暗夜……公園?”
“這片星空是大自然對冷湖的饋贈,”他的話音輕緩,“曾經有人說,人類這個物種的偉大征程就是從仰望星空開始的——很可惜,現在能這樣近距離觸摸宇宙的地方已經不多了。”
我點了點頭。
“明德,其實還有一個秘密,一個關于火星小鎮的終極秘密——”,又是那種嚴肅的語氣,我不禁低下頭,與身邊人對視,“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你。”
我挺直脊背,“我會和廖師傅一樣,一輩子守口如瓶。”
“那倒不必,”廖志國笑了笑,“也許不久之后,你聽到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其實在四月一號那則新聞之前,云圖天文臺就已經收到來自俄博梁的光波輻射信息了,而且那條信息更具體、更明確,因為它是用漢語編碼的……”
我瞪大了眼睛。
“我不是說過,爺爺在去世之前,曾反復提到‘反哺’嗎?我曾經一直以為自己聽到的是別的什么——直到我看到了那條信息。”廖志國深深地吞了口氣,“確切地說,我看到的是一個故事,一個關于地球與火星、關于過去與未來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
故事的大意是,在不遠的未來,人類在火星建立了殖民地。通過長時間的環境改造,人類把火星打造成了第二個家園。很久以后,在火星殖民地上,出現了一個昌明、繁榮,又有別于人類社會的新型文明;而作為母星,地球卻由于環境的持續惡化、資源的衰竭陷入了無休無止的動蕩,最后墮入徹底的黑暗和野蠻……火星人類并沒有隔岸觀火,他們試圖積極地介入地球事務,但由于地球人類根深蒂固的宗主國傲慢,火星人類對地球的援助遭到了冷漠的拒絕。于是,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星跌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直到很多年后,事情才有了轉機。在深刻理解時空本性的基礎上,火星人類開發出了獨立于我們這個宇宙的“時空泡”,憑借這一技術,火星人類就可以繞過地球人類的傲慢,在歷史的縱深中對母星施以援手了。在未來的某個時刻,他們在俄博梁地區激發出了一個“時空泡”,又以“時空泡”為中心,建立了前哨基地——為什么選擇把“時空泡”釋放到這里?也許是因為這片戈壁、這里的雅丹地貌、植被和氧氣含量等等,和被改造過的火星地表相似,讓火星人類有種置身家中的舒適感吧。……他們在地球的歷史中往來穿梭,小心翼翼地避免與人類接觸,在歷史的關鍵節點推倒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或者扔下最后一根稻草。或許在人類文明成熟到可以理解這一切、可以包容這一切時,再與人類展開對話……火星人類保證,修改歷史并不會導致宇宙的崩潰,他們只是把人類引入了另一條時間線,一條更好的時間線……
他們把這一行動取名為,反哺。
我恍惚半晌,直到戈壁的寒冷滲入肌理,才開口說話。
“所以說你的爺爺,他早就知道了?”
“我猜,在俄博梁迷路那次,爺爺就已經和‘火星人’接觸了,”廖志國說,“他很可能聽到了同一個故事,可惜,在那個認知匱乏的年代,這個故事無異于在他的頭腦里投下了一顆原子彈。但有意思的是,縱使如此,他還是本能地完成了時間閉環的要求:在新來的一批北京學生中,他認準了胡楊就是日記的主人胡八道,所以才執意把他收入自己門下,而胡楊也果真在不久之后就有了胡八道這個‘新名字’……”
我張口結舌。故事的離奇已經遠超我理解能力的閾值,我似乎能感到每一個新搭建起來的神經元聯結都在生澀地摩擦。
“這還不是故事的全部。”
“不是……全部?”
“信息里還說,盡管火星人與地球人在進化上分道揚鑣了數千年,但差別還沒有大到僅憑外貌和生理機能就能將兩者區分開來——當然細微的差別還是有的,比如火星人心理上的童年期更長,而且有著更豐沛的好奇心……”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不自覺地嘴巴大張,又迅即用雙手覆在那一聲綿長的驚叫之上。
“你想得不錯。”廖志國點了點頭,“為了更好地實施‘反哺’計劃,火星人把他們的孩子投放到不同歷史時期的人類社會——以他們的技術水平,為這些孩子編造一個可信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難事——這些孩子將作為地球人類的一員長大,他們觀察、他們感受、他們理解。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直到某天,他們聽到了某種冥冥中的召喚,向冷湖地區出發……當這些孩子回到火星同胞身邊,他們將以一個地球人的身份為‘反哺’計劃出謀劃策……”
良久,我才回過神來,“所以說,胡八道……”
廖志國微微一笑,“盡管可能因為‘時空泡’的性能并不穩定,胡八道遭遇了一些磨難,但我相信,他一定還活著——在某個時空中。我甚至認為,爺爺之所以會撿到那個帆布包,和他有關。”
“和他有關?”
“這是另一條不怎么明顯的因果鏈,也許只有站在歷史之河的岸邊,才能看清故事的全貌,”廖志國說,“爺爺撿到帆布包是故事的開始,而帆布包最終會傳到我的手里。在我意識到那個帆布包的重要性后,我把它交給了一個朋友——你知道,就是那種在冷湖多多少少能說得上話的朋友——自己只保留了日記的復印件。這本該只是一則天方夜譚,但十幾年后,當日記內容與天文臺收到的信息相互印證,我的那個朋友終于開始認真了——也正因如此,我才有幸得知火星人發來的信息。現在,我們傾向于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火星人希望能以一種不那么大張旗鼓的方式與人類取得聯系。于是我們先是在四月一號放出一則半真半假的新聞來試探社會的反應;而改名‘火星小鎮’,這一命名法則基于某國駐某國領事館,或某地駐某地辦事處,希望能借此向火星人展示我們的誠意……你看,這個故事的脈絡已經深深地嵌入冷湖的開發史中——如果不是真正了解這個時代,了解冷湖人,怎么會有對因果鏈如此精巧的設計?而這一設計,如果不是胡八道,還會出自誰手呢?”
他的嘴角揚了起來,泰然而舒展。
“如果我們真的能和火星人建立聯系,那么冷湖鎮將會成為人類探索宇宙的前沿陣地。”他接著說道,“‘反哺’計劃會給人類帶來更為昌明的科技,也會讓人類更加謙卑,更加珍視我們現在擁有的一切……明德,其實在你之前,已經有一群科幻作家來過了——他們是一群思想開放而不失嚴謹的人,也許以這個故事為基點,他們能為地球人類和火星人類勾畫出一個光明的未來。”
一股熱流在我的身體中涌動,“說不定,我們還能再見到胡八道。”
廖志國鄭重地沖我點頭,“說不定再見到的時候,胡八道還是三十出頭的年紀,比我們還年輕。”
我們相識而笑。短暫的沉默后,我開口問道:“那么志國——我能,為家鄉做點兒什么?”
廖志國含笑看我,眼中盛滿星光。“你也寫一個故事吧,屬于我們自己的故事,故事里有過去、有懷念,有一顆火星如何照亮戈壁的荒漠,有一個來自火星的男人……”
我咧開嘴,“想法不錯。但比起‘男人’,胡八道可能更喜歡別人叫他‘孩子’。”
“孩子?——嗯,孩子。”
“我會試一試的。”我拍了拍廖志國的肩膀,“其實,你已經幫我把小說的名字想好了。”
我的童年伙伴眨巴著眼睛,看我。
“就叫——”我回望著他,溫暖在身體中升騰,“就叫,《來自火星的孩子》。”
[1]三短、三長、三短為SOS求救信號的莫爾斯電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