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026字
- 2021-09-01 18:10:15
三十二
馬斯洛娃從白面包里取出她的錢來,把息票交給科拉布廖娃。科拉布廖娃接過息票,瞧了瞧,雖然不認得字,卻信任無所不知的美人兒,據(jù)她說這張票子值兩盧布五十戈比。科拉布廖娃就爬到爐子的通氣孔那邊去,取出藏在那兒的一瓶酒。那些女人看到這種情形,凡是就床位來說跟馬斯洛娃不貼鄰的,就紛紛回到各自的板床上去。這當兒馬斯洛娃抖掉她的頭巾和長囚衣上的灰塵,爬到她的板床上,開始吃白面包。
“我給你留著茶呢,可是恐怕已經(jīng)涼了。”費多霞對她說,從墻架上取下一個用包腳布裹著的白鐵壺和一個帶把的杯子。
茶已經(jīng)完全涼了,而且白鐵味倒比茶味重,不過馬斯洛娃還是倒了一杯,就著茶把白面包吃下去。
“菲納什卡,給你。”她叫了一聲,揪下一塊面包來,遞給那個盯住她的嘴看的小男孩。
這時候科拉布廖娃把酒瓶和杯子遞給馬斯洛娃。馬斯洛娃就請科拉布廖娃和美人兒一塊兒喝酒。這三個女犯人是這個牢房里的貴族,因為她們有錢,而且把各自的東西都拿出來共同享用。
過了幾分鐘,馬斯洛娃振作起來,興致勃勃地講起法庭的情形,模仿副檢察官講話的腔調,還講到一件在法庭里使她特別驚訝的事。她說,法庭里所有的人顯然都喜歡看她,屢次為這個目的特意走進犯人室來。
“就連押解兵都說:‘這都是來瞧你的。’往往一個什么人跑進來了,到這兒來取一個什么文件,或者辦一件什么別的事,可是我瞧得明白,他根本不是要找什么文件,只不過是要死命盯我兩眼罷了,”她說,微微笑著,搖了搖頭,仿佛納悶似的,“簡直是些戲子喲。”
“這話可是一點也不假,”鐵路看守人的妻子接過來說,她那唱歌般的說話聲立刻滔滔不絕地響起來,“這就活像蒼蠅見著糖了。他們見了別的都不在乎,唯獨見了女人就沒魂兒了。他們這班人寧可不吃飯都行……”
“到了這兒也還是一樣,”馬斯洛娃打斷她的話,“在這兒我又碰上了那樣的事。我剛給押到這里,就有一批犯人從火車站來了。他們死命纏住我,鬧得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才能脫身了。多虧副獄長把他們趕走。有一個人糾纏得特別厲害,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脫開身。”
“他長得什么模樣?”美人兒問。
“臉膛發(fā)黑,留著唇髭。”
“一定就是他。”
“他是誰?”
“就是謝格洛夫唄。喏,這個人剛剛走過去。”
“謝格洛夫是個什么人?”
“她連謝格洛夫都不知道!謝格洛夫兩次從做苦工的地方逃出來。現(xiàn)在他又給抓住了,不過他還是會逃走的。連看守們都怕他,”美人兒說,她跟男犯人互通消息,知道監(jiān)獄里發(fā)生的一切事情,“他一準會逃走。”
“他走他的,總不會帶著我們一塊兒走。”科拉布廖娃說。“你最好還是講一講,”她扭過臉去對馬斯洛娃說,“關于上訴的事律師都跟你說了些什么。現(xiàn)在總要上訴吧?”
馬斯洛娃說她什么也不知道。
這時候,紅頭發(fā)女人把兩只布滿雀斑的手伸進蓬松濃密的紅頭發(fā)里去,用手指甲搔著頭皮,走到這幾個正在喝酒的貴族跟前來。
“我來跟你一五一十地說一說,卡捷琳娜,”她開口說,“頭一件,你得寫個呈文,說明你對審判不滿意。然后你就對檢察官講明這一點。”
“這關你什么事?”科拉布廖娃用氣憤的男低音對她說,“你這是聞著酒味了。用不著你來嚼舌頭。沒有你,人家也知道該怎么辦。這兒用不著你。”
“我又沒跟你說話。你搭什么茬兒?”
“想喝酒了吧?所以你才扭過來了。”
“算了,那就給她喝一點吧。”馬斯洛娃說。她素來總是把她自己有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分給大家。
“我要給她一點厲害看看。……”
“好,你來吧!”紅頭發(fā)女人說著,往科拉布廖娃跟前逼過來,“我才不怕你呢。”
“丑囚犯!”
“你才是丑囚犯。”
“騷貨!”
“我是騷貨?你這苦役犯,殺人的兇手!”紅頭發(fā)女人嚷起來。
“我說,你給我走開。”科拉布廖娃臉色陰沉地說。
然而,紅頭發(fā)女人反而越發(fā)逼近前來,科拉布廖娃就伸出手去在她那敞開懷的胖胸脯上推了一下。紅頭發(fā)女人仿佛就在等她這一手似的,用快得出人意料的動作一把揪住科拉布廖娃的頭發(fā),又伸出另一只手想打她的臉,不料科拉布廖娃抓住了這只手。馬斯洛娃和美人兒拉住紅頭發(fā)女人的胳膊,極力要把她拖開,可是紅頭發(fā)女人的手揪住了那條辮子,不肯松開。她倒也把頭發(fā)松了一松,不過只是為了把頭發(fā)纏在她的拳頭上罷了。科拉布廖娃歪著頭,伸出一只手去打紅頭發(fā)女人的身體,齜出牙去咬她的手。那些女人都聚到兩個打架的人周圍,勸架,喊叫。就連害癆病的女人也走到她們旁邊來,一面咳嗽,一面瞅著那兩個女人扭成一團。孩子們擠在一塊兒,哭起來。女看守聽見吵鬧聲,就帶著一個男看守走進來。他們把打架的人拉開。科拉布廖娃拆散白發(fā)的辮子,把幾綹拔掉的頭發(fā)摘出來。紅頭發(fā)女人拉扯著完全撕破的襯衫,要掩住她的黃胸脯。這兩個女人一齊嚷著說明情況,訴說她們的委屈。
“是啊,我心里有數(shù):這都是酒鬧出來的。明天我就去告訴獄長,他會來收拾你們。我聞出來了,這兒有酒味,”女看守說,“你們小心點,把那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收開,要不然就要倒霉。我們可沒有功夫給你們評理。你們各回各位,不準出聲。”
可是,大家很久都靜不下來。那兩個女人又互相罵了很久,彼此搶著說明這場架是怎樣開的頭,是誰的過錯。最后男看守和女看守都走了,那些女人才靜下來,躺下睡覺。那個老太婆在圣像面前站住,開始禱告。
“你們兩個苦役犯湊在一塊兒了。”紅頭發(fā)女人在房間另一頭的板床上忽然用沙啞的聲音說,每說一句話就加上些刁鉆古怪的罵人話。
“你小心別再挨一頓揍。”科拉布廖娃立時回答說,也添上些罵人的話。然后兩個人都不開口了。
“要不是他們來攔住我的話,我早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了……”紅頭發(fā)女人又說起來,科拉布廖娃沒容她久等,馬上也回敬她一句。
然后又沉靜下來,這一回的間隔比較長,接著又是互罵。后來,間隔越來越長,最后雙方完全不出聲了。
大家都躺上了床,有些人已經(jīng)打起鼾來,只有那個老太婆是素來禱告很久的,這時候仍舊跪在圣像前面。還有教堂誦經(jīng)士的女兒,等女看守一走,就立刻從床上下來,又在牢房里走過來走過去。
馬斯洛娃沒有睡著,不住地想著如今她成了苦役犯。人家已經(jīng)兩次叫她苦役犯:博奇科娃叫過一次,紅頭發(fā)女人又叫過一次,然而她還不能習慣于這種想法。科拉布廖娃本來背對著她躺著,這時候翻過身來。
“我再也沒有想到,再也沒有料到呀,”馬斯洛娃輕聲說,“別人干了壞事,倒什么事也沒有,我卻要平白無故地受苦。”
“別難過,姑娘。就是在西伯利亞,人家也一樣活著。你到了那兒也不會沒有活路。”科拉布廖娃安慰她說。
“我知道不會沒有活路,不過我還是覺得委屈。我不該遭到這樣的命運,因為我過慣了好日子。”
“人總是拗不過上帝啊,”科拉布廖娃嘆口氣說,“人是拗不過上帝的。”
“我知道,大媽,不過這仍舊太苦了。”
她們沉默了一會兒。
“你聽見嗎?這就是那個騷娘們兒。”科拉布廖娃說,把馬斯洛娃的注意力引到從房間另一頭的板床上傳來的一種古怪的聲音上去。
這是紅頭發(fā)女人極力要忍住的哭泣聲。紅頭發(fā)女人所以哭,是因為剛才她挨了罵,遭了打,可是她那么想喝酒,卻沒有喝到。她所以哭,還因為她這一輩子除了辱罵、譏誚、侮辱、毆打以外,什么也沒見過。她打算安慰自己,就回憶她跟一個工人費季卡·莫洛江科夫的初戀,不過她一想起那次戀愛,就也想起了那次戀愛是怎樣結束的。那次戀愛是這樣結束的:這個莫洛江科夫喝得大醉,為了開玩笑拿一點明礬抹在她身上一個感覺最靈敏的地方,后來,她痛得縮起身子,他卻跟他的朋友們在一旁看著,哈哈大笑。她回憶這件事,不由得可憐自己,而且以為沒有人在聽她,就哭起來,哭得像小孩子一樣,嘴里哼哼唧唧,吸溜著鼻子,吞下咸味的淚水。
“她可憐。”馬斯洛娃說。
“當然可憐,不過她也不該跑過來搗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