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647字
- 2021-09-01 18:10:15
三十三
第二天涅赫柳多夫睡醒過來,頭一個感覺就是體會到他遭到了一件什么事。他甚至還沒想起究竟是什么事,就已經知道那是一件又重大又好的事。“卡秋莎,審判。”對,不但要停止說謊,還要完全說真話才行。說來也湊巧得驚人,就在這天早晨,首席貴族的妻子瑪麗亞·瓦西里耶夫娜的信終于來了,這正是涅赫柳多夫已經盼望很久而目前特別需要的一封信。她給了他充分的自由,祝愿他計劃中的婚姻美滿。
“婚姻!”他譏刺地說,“我現在離著這種事多么遠啊!”
他想起昨天他有意把所有的事情都對她的丈夫說穿,向他認錯,表示他愿意完全聽憑他發落。然而今天早晨,這件事在他眼里就不像昨天那么輕而易舉了。“再者,既然這個人不知道這件事,那又何必硬要給他添點不幸呢?要是他問起這件事,好,我就告訴他。特意去對他說嗎?不,這是大可不必的。”
對米西一五一十地說出真話來,到今天早晨也顯得同樣困難了。那種話也是不便于啟齒的,說出來就會得罪她。有的事,如同世俗方面的許多事情一樣,不得不心照不宣。這天早晨他只決定了一件事:他以后不到他們家里去了,要是他們問起他,他就說實話。
不過另一方面,對卡秋莎,卻沒有什么話必須瞞住不說。
“我要到監獄里去,把事情都告訴她,請求她寬恕我。如果必要,對了,如果必要的話,我就索性跟她結婚。”他想。
在這天早晨,這種為了道德方面的圓滿而不惜犧牲一切跟她結婚的想法,特別使他感動。[69]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精力旺盛地迎接一天的生活了。他看到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走進房間里來見他,就立刻帶著連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果斷心情聲明說,今后他不再需要這個住宅,也不再需要她服侍了。本來他們相互之間有一種默契:他留下這個租金昂貴的大住宅原是供結婚用的。于是,退掉這個住宅就有了特別的含意。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驚訝地瞅著他。
“我很感激您,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您為我操過那么多的心。不過現在我不需要這么大的住宅和所有的仆人了。要是您樂于幫我的忙,那就請您費心清理這些東西,暫時把它們收藏起來,就像我母親生前常做的那樣。娜塔莎會來的,她會處理這些東西。”(娜塔莎是涅赫柳多夫的姐姐。)
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搖搖頭。
“怎么能清理這些東西呢?要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要用的。”她說。
“不,用不著了,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肯定用不著了,”涅赫柳多夫說,回答她搖頭所表達的意思,“勞駕,請您也告訴科爾涅伊一聲,就說我多給他兩個月的工錢,以后我不用他了。”
“您不應當這樣做,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她說,“喏,您也許會到國外去,不過您以后還是需要一個住處的。”
“您想的不對,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我不是要到國外去。要是我真的出外,那也完全是到另外的一個地方去。”
他忽然漲得滿臉通紅。
“對,應當告訴她,”他暗想,“用不著避諱,應當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一切人才對。”
“昨天我遇到一件很奇怪、很重大的事情。您記得我姑姑瑪麗亞·伊萬諾夫娜家里的卡秋莎嗎?”
“怎么不記得,我還教她做過針線活呢。”
“喏,這個卡秋莎昨天在法庭上受審,我正好做陪審員。”
“哎呀,我的上帝,多么可憐啊!”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說,“她是犯了什么罪受到審判的?”
“殺人罪。這都是我干出來的。”
“可是這怎么會是您干出來的呢?您這話說得太奇怪了。”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說,她那對蒼老的眼睛里燃起了調皮的火星。
她知道卡秋莎的那件事。
“是的,我就是這一切的起因。就因為這件事,我才改變了我的全盤計劃。”
“可是這件事能使您發生什么變化呢?”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忍住了微笑,說。
“發生了這樣的變化:既然我是促使她走上這條路的原因,我就得盡我的力量去幫助她。”
“這是您的一片好心,不過在這方面您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過錯。這種事人人都做過,要是用冷靜的頭腦想一想的話,這件事也就平平淡淡,忘掉,人就生活下去了,”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嚴厲而且嚴肅地說,“您用不著把罪名都攬在自己身上。我早就聽說她走上了邪路,這能怪誰呢?”
“這要怪我。所以我才打算糾正這個局面。”
“哦,這可是很難糾正的。”
“那就是我的事了。不過,如果您在顧慮您自己,那么,按我母親的意思……”
“我沒有考慮我自己。去世的夫人待我恩德不淺,我如今再也不希望什么別的了。麗贊卡在叫我去(麗贊卡是她的一個已經出嫁的侄女),等這兒用不著我的時候,我就去找她。只是您不該把這件事看得太認真,人人都有過這種事的。”
“哦,我不那么想。不過,我還是托付您,幫著我把這個住宅退掉,把東西收藏起來。請您別生我的氣。我很感激您的種種好處,很感激。”
說來奇怪,自從涅赫柳多夫明白他自己的惡劣、憎惡他自己的時候起,他就不再憎惡別人了。正好相反,他對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也罷,對科爾涅伊也罷,都生出了親切尊敬的感情。他本來也想對科爾涅伊坦白地說出他自己的過錯,然而科爾涅伊的神態那么莊重恭順,弄得他下不了決心這樣做。
到法院去的路上,涅赫柳多夫坐著平時常坐的那輛街頭馬車,走過平時常走的那些街道,可是他對自己感到驚訝,他深切地體會到今天他自己已經完全換成另外一個人了。
同米西結婚,這在昨天還顯得合乎他的心意,今天在他看來卻完全不可能了。昨天他是這樣理解他的局面的,認為毫無疑義,她嫁給他就會幸福。今天他卻感到他非但不配跟她結婚,而且不配跟她親近。“只要她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就無論如何也不會跟我來往。我卻還暗自責怪她不該對那位先生賣弄風情呢。不行,即使她現在要嫁給我,可是既然我知道那個女人關在這兒的監獄里,明天或者后天就要隨同大批犯人到做苦工的地方去,那么姑且不談我會不會幸福,難道我會心安嗎?那個人,被我毀掉的女人,就要動身做苦工去了,我呢,卻在這兒接受人們的祝賀,帶著年輕的妻子一塊兒出門拜客。或者,我去開會,跟那個首席貴族,那個遭到我和他的妻子無恥欺騙的人一塊兒在會議上點票,計算提付表決的地方自治局監督學校的決議案等等有多少人贊成,多少人反對,事后又去約他的妻子幽會(多么卑鄙啊!)。或者,我繼續畫那幅畫,而那幅畫分明永遠也不會完成,因為我不應當干這種無聊的事,而且現在我也根本不能做這種事了。”他對自己說,不住地為他感到的內心變化暗自高興。
“首先,”他想,“現在我要去見律師,問明白他的決定,然后……然后到監獄里去看她,看昨天的那個女犯人,把我心里的話統統講給她聽。”
他剛剛想象他怎樣跟她見面,怎樣把心里的話統統講給她聽,怎樣對她認罪,怎樣對她說明他為了贖罪要做一切所能做的事,甚至跟她結婚,馬上就有一種特別喜悅的心情抓住他,淚水就涌到他的眼眶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