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fù)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192字
- 2021-09-01 18:10:14
三十一
鐵鎖嘩啷一響,馬斯洛娃給送進牢房里來了。大家都轉(zhuǎn)過臉去瞧她。就連教堂誦經(jīng)士的女兒一時間也停住腳,擰起眉毛,瞅著走進來的人,不過她什么話也沒說,立刻又邁開堅決的大步走起來。科拉布廖娃把她的針扎在棕色的粗麻布上,從眼鏡里探問地瞧著馬斯洛娃。
“哎喲!你回來了。我還當(dāng)是你會無罪釋放呢,”她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差不多跟男人一樣,“看樣子,他們判你坐牢了。”
她摘掉眼鏡,把活計放在身旁的板床上。
“我,好閨女,剛才還跟大媽念叨來著:說不定人家一下子就把她放了。聽人家說,也有過這樣的事。有人還得著一大堆錢呢,這就要看交什么運了,”鐵路看守人的妻子立刻用唱歌般的聲調(diào)講起來,“唉,沒想到事情弄到了這個地步。看起來,我們算的卦全不靈。好閨女,看起來主有主的意旨啊。”她一刻也不停嘴地講著親切好聽的話。
“莫非你真判了罪嗎?”費多霞問,現(xiàn)出憐憫的溫柔神情,用孩子氣的、明亮的天藍色眼睛瞧著馬斯洛娃,她那張快活而年輕的臉完全變了樣,好像馬上要哭出來似的。
馬斯洛娃一句話也沒有回答,默默地往她的床位走過去,在床板上坐下。她的床從盡頭數(shù)起是第二張,緊挨著科拉布廖娃。
“我看,你還沒吃飯吧。”費多霞說著,站起來,走到馬斯洛娃跟前。
馬斯洛娃沒有回答,把兩個白面包放在床頭上,開始脫衣服。她脫下滿是灰塵的大衣,從鬈曲的黑發(fā)上取下頭巾,坐下來。
那個駝背老太婆本來在板床的另一個盡頭跟小男孩玩耍,這時候也走過來,在馬斯洛娃面前站住。
“嘖,嘖,嘖!”她憐惜地搖頭,嘖著舌頭說。
小男孩也跟著老太婆走過來,睜大了眼睛,努出上嘴唇,瞅著馬斯洛娃帶回來的白面包。馬斯洛娃經(jīng)歷了這一天遭到的種種事情以后,看見這些同情的臉,不由得想哭一場,她的嘴唇就顫抖起來。不過她極力忍住哭,一直到老太婆和小男孩走過來,都還沒哭出聲。可是她聽到老太婆那種好心的、憐惜的咋舌聲,尤其是瞧見小男孩用嚴肅的眼睛看一看白面包,又看一看她,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整個臉開始顫抖,哇的一聲哭出來。
“我早就說過嘛:你該請一個有本事的律師才成。”科拉布廖娃說。“怎么,法庭要判你流放出去了?”她問。
馬斯洛娃想要回答,可又說不出話來。她哭著從白面包里取出那包紙煙,煙盒上畫著一個臉色紅潤的太太,梳著很高的頭,袒露著一塊三角形的胸脯。馬斯洛娃把那包煙拿給科拉布廖娃。科拉布廖娃瞧著煙盒上的那幅畫,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主要是不贊成馬斯洛娃這樣亂花錢。她取出一支煙來,湊著燈點上,自己先吸一口,再把它塞在馬斯洛娃手里。馬斯洛娃沒有止住哭,一口連一口地狠命吸那支煙,噴出煙霧來。
“做苦工。”她抽抽搭搭地哭著說。
“他們根本不敬重上帝,這班該死的惡霸,吸血鬼,”科拉布廖娃說,“他們無緣無故就把這個姑娘判了罪。”
這時候,那些仍然站在窗子跟前的女人發(fā)出哈哈大笑的聲音。小姑娘也在笑,她那孩子氣的尖笑聲同另外三個大人的沙啞刺耳的笑聲合成一片。院子里有一個男犯人做出一種什么舉動,招得窗口的看客們?nèi)滩蛔“l(fā)笑。
“嘿,這條剃了頭的公狗!他在干什么呀。”紅頭發(fā)女人說著,笑得她那整個胖身體前仰后合。她把臉貼在鐵格子上,喊出幾句毫無意義的下流話。
“好一個胖娘兒們!有什么可笑的!”科拉布廖娃說,對那個紅頭發(fā)女人搖一搖頭。然后她又扭過臉來對馬斯洛娃說:“幾年?”
“四年。”馬斯洛娃說。她的眼睛里淚如泉涌,有一顆都掉在紙煙上了。
馬斯洛娃氣沖沖地把那支煙揉搓一下,丟掉,又拿過一支來。
鐵路看守人的妻子雖然不吸煙,卻立刻拾起煙頭,把它弄直,嘴里不住地說話。
“看樣子,好閨女,俗語說得好,”她說,“真理讓豬吃掉了。他們由著性兒地胡干嘛。馬特維耶夫娜[68]剛才還說:他們會把她放出去的。可是我就說了:不會的,我的好大媽,我的心覺出來了,他們饒不了她,可憐的姑娘。果然就出了這樣的事呀。”她說,愉快地聽著她自己的聲調(diào)。
這時候,穿過院子的男犯人已經(jīng)走完,跟他們搭話的女人就離開窗口,也往馬斯洛娃這邊走過來。第一個走過來的是生著暴眼睛的、販賣私酒的女人,領(lǐng)著她的小女兒。
“怎么會判得出奇地重呢?”她挨著馬斯洛娃坐下來說,繼續(xù)很快地織她的襪子。
“就是因為沒有錢才判得重。有了錢,請上一個厲害的訟師,包管她就沒罪了,”科拉布廖娃說,“那個家伙……他叫什么名字來著?……頭發(fā)亂蓬蓬,鼻子挺大的,……我的太太,那個家伙一準(zhǔn)能把你從水里撈出來,還能讓你身上沾不著一滴水。要是能把他請來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她也配請那種人?”美人兒在她們旁邊坐下,齜出牙來冷笑一下,說,“那種人要花一千盧布才請得來,你少給一個,他就連對你吐口唾沫都嫌沒工夫呢。”
“看樣子,這也是你命該如此,”犯縱火罪而坐牢的老太婆插嘴說,“我也是苦命啊,人家把我孩子的老婆拐走了,還把我那孩子關(guān)進監(jiān)牢里來喂虱子,我這么大歲數(shù)也給關(guān)進來了,”她開始第一百次講自己的身世,“看樣子,監(jiān)牢和討飯袋是誰也躲不開的。不是討飯袋就是監(jiān)牢。”
“看起來,他們那班人都是這個樣子。”販賣私酒的女人說。她瞧了瞧她的小姑娘的頭,就把手里的襪子撂在身旁,拉過小姑娘來夾在兩條腿當(dāng)中,伸出靈敏的手指頭開始在她的頭發(fā)里找虱子。“他們問我:‘你為什么賣私酒?’可是,要我拿什么來養(yǎng)活我的孩子呢?”她一面說,一面做她做慣了的工作。
販賣私酒的女人的這些話使得馬斯洛娃想起酒了。
“喝點酒才好。”她對科拉布廖娃說,用襯衫袖口擦干眼淚,只是偶爾抽噎一下。
“要喝的?行啊,喝吧。”科拉布廖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