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352字
- 2021-09-01 18:10:14
二十九
馬斯洛娃一直到傍晚六點鐘才回到她的牢房里。她已經走不慣路,如今卻在石頭路上步行了十五俄里,筋疲力盡,腳都走痛了;而且那個嚴厲得出人意料的判決弄得她垂頭喪氣,此外她的肚子也餓了。
先前,有一回審訊暫停,大家休息的時候,她旁邊的那些法警吃起面包和煮硬的雞蛋來,她嘴里就滿是唾沫,覺得餓了,可是向他們討一點吃,她認為在她是有失體面的。后來又過了三個鐘頭,她倒不再想吃東西,只覺得渾身沒有力氣了。在這樣的狀態下她聽到了她沒意料到的判決。起初她以為聽錯了,不能一下子相信她聽到的話,不能把她自己同苦役犯的概念聯系起來。然而她看見法官和陪審員的臉色平靜而認真,他們把這個消息看作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她就憤慨起來,向整個法庭嚷著說她沒有罪。可是她看到就連她的嚷叫也被他們看作是一件自然的、意料中的事,不能改變局勢,她就哭起來,感到不得不順從這種硬加在她頭上的、殘忍的、使她吃驚的不公正。尤其使她吃驚的是,那么殘忍地定了她的罪的,都是些年輕的而不是年老的男人,他們總是用那么親切的眼光瞧著她。只有一個人,也就是副檢察官,她看出來,心境完全不同。先前她在犯人室里坐著,等候開審的時候,后來在審訊暫停的時候,她看見那些男人怎樣裝作為了辦別的事而在她的門口走來走去,或者索性走進她的房間里來,只為仔細看一看她。不料忽然間,盡管她沒有犯她被控訴的那些罪,那些男人不知因為什么緣故竟然判了她苦役刑。起初她哭了,不過后來她止住哭,精神完全麻木,坐在犯人室里,等著押回監獄里去。這時候她只巴望著一件事:吸一支煙。博奇科娃和卡爾京金在宣布判決以后押到這個房間里來的時候,正碰上她處在這種狀態。博奇科娃頓時開口辱罵馬斯洛娃,把她叫作苦役犯。
“怎么樣,你打贏官司啦?你沒罪啦?如今你大概逃不脫了吧,下賤的窯姐兒。你這是活該。等你做了苦役犯,恐怕你就沒法打扮得妖里妖氣了。”
馬斯洛娃坐在那兒,把兩只手揣在長囚衣袖管里,低下頭,呆望著前面兩步開外一塊踏臟了的地板,嘴里只是說:
“我沒惹您,您也別招我。是啊,我沒惹您。”她反復說了好幾次,隨后完全沉默下來。直到卡爾京金和博奇科娃給人押走,一個法警給她送來三個盧布的時候,她才略為振作起來。
“你是馬斯洛娃吧?”他問,“拿去,這是一個太太送給你的。”他說,把錢交給她。
“哪個太太?”
“你拿著就是。誰高興跟你們多說廢話。”
這筆錢是妓院的女掌班基塔耶娃打發他送來的。她走出法庭的時候,找到民事執行吏,問一聲她可不可以送一點錢給馬斯洛娃。民事執行吏說可以。這樣,她得到了許可,就脫掉釘著三個紐扣的麂皮手套,露出又胖又白的手,從綢裙子后面的皺褶里取出一個時髦的錢夾來,那里面放著相當厚的一大沓息票[66],都是她剛由她在妓院里掙來的證券上剪下來的。她從中揀出兩盧布五十戈比的息票,另外添上兩枚二十戈比的硬幣和一枚十戈比的硬幣,交給民事執行吏。民事執行吏叫來一個法警,當著女施主的面把那些錢交給法警。
“請您一定送到。”卡羅利娜·阿爾貝托夫娜·基塔耶娃對那個法警說。
法警看到她不信任他,就生氣了,因此他才那么氣憤地對待馬斯洛娃。
馬斯洛娃得到了錢很高興,因為這筆錢可以使她得到她現在一心巴望得到的那種東西了。
“只求能弄到一支紙煙,抽上一口就好了。”她暗想,她的全部思想都集中在這種吸煙的欲望上。她那么想吸煙,只要各辦公室的門口飄出煙草的氣味,送到過道上來,人在空氣里可以聞到那種煙氣,她就貪婪地把這種空氣吸進去。不過她還得等很久才行,因為本來應當由書記官下令遣送她回監獄,可是他忘記了那些被告,只顧跟一個律師談一篇被查禁的文章,甚至發生了爭論。在審判以后也還有好幾個年輕的和年老的男人走進來為了看她一眼,彼此交頭接耳地小聲說話。不過現在她根本不去理會他們了。
最后,到四點多鐘,她才被押解回去。兩個押解兵,那個下城人和楚瓦什人,押著她從法院的后門走出去。她還沒走出法院,剛到法院的門道里,就已經把二十個戈比交給他們,托他們買兩個白面包和一包紙煙。楚瓦什人笑起來,接過錢說:
“行,我去給你買就是。”他說完,果然老實地把白面包和紙煙都買來,還把找回來的零錢交給她。
在路上是不能吸煙的,因此馬斯洛娃帶著仍然沒有得到滿足的吸煙欲望一直走到監獄跟前。兩個兵剛剛把她押到大門口,正巧從火車站送來大約一百名男犯人。她在過道里碰見他們了。
那些犯人有留著胡子的,有剃光胡子的,有年老的,有年輕的,有俄羅斯人,有其他民族的人。有些人剃掉半邊頭發,戴著腳鐐嘩啷啷響。他們弄得前屋里滿是灰塵、腳步聲、談話聲、汗酸氣。這些犯人走過馬斯洛娃面前,都死乞白賴地盯住她看。有些人走到她跟前,擦著她的身子走過去,由于淫心而臉容大變。
“嘿,這兒有個小妞兒,好漂亮。”有個犯人說。
“小姑姑,您好哇。”另一個犯人說,對她擠了擠眼睛。
有個犯人膚色發黑,后腦殼的頭發剃光,露出青色的頭皮,臉上的胡子剃掉,只留下唇髭,兩只腳上拖著腳鐐嘩啷啷響。他跳到她跟前,一把抱住她。
“莫非你不認得你的老朋友啦?得了,別裝腔了!”他叫起來,齜出牙笑一笑,閃著炯炯有光的眼睛,她連忙把他推開。
“你要干什么,混蛋?”副獄長從后邊走過來,吆喝一聲。
那個犯人把身子一縮,連忙跑掉了。副獄長轉過頭來罵馬斯洛娃。
“你在這兒干什么?”
馬斯洛娃打算說明她剛從法院被押解回來,可是她疲倦得很,懶得開口講話。
“她從法院來,長官。”押解兵的班長從那群過路人當中穿過來,把手舉到帽檐上說。
“哦,那就把她交給看守長。這兒簡直鬧得不像樣子!”
“是,長官。”
“索科洛夫!把她帶走。”副獄長嚷道。
看守長走過來,生氣地推一下馬斯洛娃的肩膀,對她點一下頭,領著她往女監的長廊上走去。到了女監的長廊上,她周身被人摸索過,搜查過,沒有發現什么東西(那包紙煙已經塞在白面包里),她就給送進今天早晨她離開的那個牢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