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108字
- 2021-09-01 18:10:09
七
馬特維·尼基季奇也終于來了。于是民事執行吏,一個身體消瘦、脖子很長、步子歪斜、下嘴唇也往一邊撇著的人,走進陪審員議事室里來。
這個民事執行吏是老實人,受過大學教育,可是任什么職位也保不牢,因為他常發酒狂癥。三個月前他妻子的保護人,一個伯爵夫人,給他謀到了這個職位。他一直到現在還保持著這個職位,為此暗暗高興。
“怎么樣,諸位先生,人來齊了嗎?”他說,戴上他的夾鼻眼鏡往外看。
“看樣子全到了。”那個心緒暢快的商人說。
“我們馬上就來核實一下。”民事執行吏說,從衣袋里取出一張單子,開始點名,有時從眼鏡里面,有時從眼鏡上面看一看被點到名字的人。
“五品文官伊·馬·尼基福羅夫。”
“是我。”那個儀表堂堂、熟悉一切訟案的先生說。
“退役上校伊萬·謝苗諾維奇·伊萬諾夫。”
“有。”一個瘦子,穿著退役軍官的軍服,答應道。
“二等商人彼得·巴克拉紹夫。”
“在,”那個脾氣溫和的商人說,嘻開嘴巴微笑著,“準備好了!”
“近衛軍中尉德米特里·涅赫柳多夫公爵。”
“是我。”涅赫柳多夫回答說。
民事執行吏從眼鏡上面往外看,特別恭敬而又愉快地對他鞠躬,仿佛借此表示涅赫柳多夫跟別人有所不同似的。
“上尉尤里·德米特里耶維奇·丹琴科,商人格里戈里·葉菲莫維奇·庫列紹夫。”等等,等等。
除了兩個人以外,大家都到了。
“現在,諸位先生,請到庭上去吧。”民事執行吏說著,用愉快的手勢指著門口。
大家紛紛走動,在房門口互相讓路,走進了長廊,再從長廊走進法庭。
法庭是個長而且大的房間。房間的一端是一個高臺,有三層臺階通到高臺上去。高臺中央放著一張桌子,上面鋪著一塊綠呢子,邊緣上墜著深綠色的穗子。桌子后邊放著三把有扶手的椅子,橡木的椅背很高,雕著花紋。椅子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個金邊鏡框,里面嵌著一張全身的將軍[25]肖像,色彩鮮明,穿著軍服,掛著綬帶,一只腳向前跨出一步,一只手扶著佩刀的柄。右邊墻角上掛著一個神龕,里面供著頭戴荊冠的基督圣像,神龕前面立著讀經臺。右邊是檢察官的斜面高寫字臺。左邊,在寫字臺的對面,遠遠的有書記官用的一張小桌。靠近旁聽席有一道橡木的光滑欄桿,里邊擺著供被告們坐的長凳,現在還空著沒有人坐。高臺的右邊放著兩排供陪審員坐的椅子,椅背也很高。高臺下邊有幾張桌子,供律師們用。這一切就是大廳前半部的擺設。有一道欄桿把法庭分成兩半。后半部放滿長凳,一排比一排高,一直伸展到后墻為止。在法庭的后半部,有四個女人坐在前排的長凳上,像是工廠的女工或者女仆。另外還有兩個男人,也是工人。這些人分明給法庭的莊嚴氣象鎮住,因此在膽怯地小聲交談。
陪審員們落座以后不久,民事執行吏就邁著歪斜的步子走到大廳的正中,仿佛打算嚇唬在場的人似的,用響亮的聲調叫道:
“升堂!”
大家就都站起來。法官們陸續登上法庭里的高臺,領頭的是庭長,肌肉發達,留著漂亮的絡腮胡子。其次是臉色陰沉、戴著金邊眼鏡的法官,現在他的臉色越發陰沉了,因為臨出庭之前他遇到了他的內弟,一個司法工作候補人員,這個內弟告訴他說,剛才他到姐姐那兒去過,姐姐對他申明說家里不預備飯了。
“那么,看樣子我們得上小酒館了。”他的內弟笑呵呵地說。
“這沒有什么可笑的。”臉色陰沉的法官說,他的臉色變得越發陰沉了。
殿后的是第三名法官,也就是永遠遲到的馬特維·尼基季奇。他留著一把大胡子,生著善良的大眼睛,眼角往下耷拉著。這個法官患胃炎,遵照醫師的囑咐從今天早晨起開始采用新的療法。這種療法使得他今天在家里耽擱得比平時更久。目前他正在登上高臺,臉上帶著聚精會神的表情,因為他養成習慣,總是用種種可能的方法來預測他向自己提出的各種問題的答案。眼前他就在占算:如果從辦公室門口起到他的圈椅那兒止他所走的步數可以用三除盡而沒有余數,那么新的療法就治得好他的胃炎,要是除不盡,那就治不好。他的步數本來應該是二十六,可是他故意把步子放小,正好在二十七步的時候走到了他的圈椅跟前。
庭長和法官們登上高臺,身穿制服,衣領上鑲著金色絲絳,氣度很是威嚴。他們自己也感到這一點了,這三個人仿佛為自己的莊嚴氣派發窘似的,趕緊謙虛地低下眼睛,走到鋪著綠呢子的桌子后面,在各自的雕花椅子上坐下。桌上高高地立著一個三角形的東西,上邊雕著一只鷹。另外還擺著幾個玻璃缸,而在小賣部里這種玻璃缸通常是用來裝糖果的。桌上還有一個墨水瓶和幾支鋼筆,放著一疊干凈的上等紙張和幾支新削好的、長短不齊的鉛筆。副檢察官也跟法官們一塊兒走進來。他仍舊匆匆地走著,一只胳膊下面夾著一個公文包,另一只胳膊仍舊甩來甩去。他來到窗邊他的座位上,立刻埋頭閱讀和重看一些文件,利用每一分鐘為審理這個案子做好準備。這個副檢察官還只是第四次提出公訴。他功名心很重,已經下定決心要做出一番事業來,所以他認為凡是由他提出公訴的案件都非達到判罪的目的不可。這個毒死人命案的要點,他大致知道,而且已經擬好他的發言大綱,不過還需要一些論據,目前他就在匆忙地從卷宗里把它們摘錄下來。
書記官在高臺對面的遠處坐著,已經把可能要他宣讀的文件統統準備好。這時候他在看一篇被查禁的文章,他昨天才把它弄到手,已經看過一遍。他打算跟那個留著一把大胡子、同他見解一致的法官談一談這篇文章,為此想在討論以前把這篇文章再好好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