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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躍號的最后時刻

既然那一夜的地中海北風把我們拋到了科西嘉島的海岸,那么就讓我給你們講一個可怕的海難故事吧。這個故事,漁民們在夜晚閑聊時常常講,而且一個偶然的機會又給我提供了有關這次海難的一些非常奇怪的細節。

……那是兩三年前的事了。

那時我和七八個海關船員一起在撒丁島[1]的海面上巡航。對一個初次航海的人來說,那真是一次艱苦的旅行!整個三月份里,我們沒碰上一個晴好的日子。東風窮追不舍地驅趕著我們,狂怒的大海咆哮不息。

一天傍晚,我們的船為了躲避暴風雨,便到博尼法喬海峽[2]入口處的一群小島中間停靠下來……這些島看上去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一塊塊巨大而又光禿禿的巖石上面棲息著很多鳥兒,幾簇苦艾草,幾片乳香黃連木樹叢,這兒,那兒,幾塊木頭正在淤泥中腐爛;不過,說實話,論過夜,這些面目猙獰的巖石比僅鋪了一半甲板的舊船的艙面室要好些,因為,船面室里海浪可以自由地長驅直入。我們于是就滿足于這些巖石了。

剛一下船,在船員們忙著生火準備做魚湯的當兒,船長便喊我,他指著海島盡頭隱約顯現在霧中的一小圈白色磚石圍墻問我:

“您去公墓看看嗎?”

“公墓!里奧內蒂船長!我們究竟在哪兒?”

“在拉維齊群島[3],先生。活躍號上的六百名船員就埋葬在這里,就在他們的戰艦十年前失事的地方,可憐的人們!很少有人來看他們,既然我們到了這里,至少該去向他們問個好……”

“非常樂意,船長。”


活躍號的墓地多么凄涼啊!……它仿佛還在我眼前:那圈低矮的圍墻,那扇生了銹的難以打開的鐵門,那個寂靜的墓地小教堂,還有幾百個被雜草掩蓋的黑色十字架……沒有一個不凋花的花環,沒有一件紀念物!什么也沒有……啊!可憐的被人遺忘的死者,他們躺在這些臨時掘成的墳墓里該會感到多么寒冷啊!

我們跪著在那兒待了一會兒。船長高聲做禱告。幾只巨大的海鷗——公墓的唯一守護者——在我們頭頂上盤旋,它們沙啞的叫聲與大海的哀號混在一起。

做完禱告,我和船長心情陰郁地回到我們的船在島上停靠的地方。我們離開的當兒,船員們也沒浪費他們的時間。我們看見在一塊巖石的遮蔽下,一堆旺火在熊熊燃燒,一鍋魚湯冒著熱氣。大家圍成一圈坐下,腳烤著火。很快,每個人膝蓋上都放了一個紅土盆,里面有兩片澆了很多湯的黑面包。大家不聲不響地吃著,因為每個人都渾身濕透,腹中饑餓,而且公墓就在近旁……然而,盆子里的東西吃光后,大家便點起煙斗,開始聊天了。自然,大家聊的是活躍號的遇難。

“可事情究竟是怎么發生的呢?”我問船長,他兩手托著腦袋,沉思地看著火苗。

“怎么發生的?唉!”善良的里奧內蒂嘆了一口粗氣,回答說,“先生,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我們所知道的就是,活躍號載著開赴克里米亞半島[4]的部隊,前一天傍晚從土倫[5]出發,出發時天氣就不好,到了夜里,天氣更糟了。又是風,又是雨,海上掀起大浪,從未見過的大浪……第二天早晨,風小了一些,但是海上仍然波浪翻滾,再加上該死的大霧,四步以外看不見信號燈……這種霧啊,先生,您想不到,這種霧有多險惡……但這不算什么,我有個想法,活躍號可能在上午失掉了它的舵;因為,霧沒有不散的,如果船沒有什么損壞,船長決不會讓它在這兒撞得粉碎。他是個很厲害的水手,我們都認識他,他在科西嘉指揮海域警戒有三年之久,像我一樣熟悉這里的海岸,我除了這個,其他什么也不懂。”

“那么,人們判斷活躍號是幾點鐘沉沒的呢?”

“可能在中午;沒錯,先生,在中午十二點……不過,當然啦!由于海上有大霧,正午也不比像狼嘴巴里一樣漆黑的夜強多少……這兒的一個海關員工告訴我說,那天,將近十一點半,他從自己的小屋里出來系牢護窗板,一陣風把他的鴨舌帽刮跑了,他冒著自己被海浪卷走的危險,連滾帶爬地沿海岸追他的帽子。您知道!海關員工沒什么錢,而一頂鴨舌帽呢,價格不便宜。據說,不知什么時候,這個人抬起頭來,看見大霧里,離他很近的地方,有條沒有一張帆的大船,在風力推動下往拉維齊群島這邊滑過來。船滑得很快、很快,那個海關員工幾乎來不及看清是怎么回事。不過根據所有情況來推測,那條船就是活躍號,因為,大約半小時后,島上的牧羊人就聽見巖石上……喏,正巧,我說的那個牧羊人來了;先生,讓他本人把事情講給您聽……你好,帕隆波!來烤會兒火;別害怕。”

一個戴風帽的人怯生生地走近我們。其實,我看見他在我們的篝火周圍轉悠好一會兒了,我原以為他是船上的工作人員,因為我不知道島上還有個牧羊人。

他是個患麻風病的老頭,幾乎是個傻子,得了不知哪種壞血病,嘴唇變得又肥厚又突出,看起來很嚇人。大家費了很大勁給他解釋是怎么回事。老人于是用指頭掀起有病的嘴唇,告訴我們說,確實,那一天,將近中午十二點,他在自己的小屋里聽到巖石上發出一聲可怕的咔嚓聲。由于當時整個島上都漫了水,他沒能夠出去。到了第二天,他開門時,才發現海岸上堆滿了被海水沖上來的船的碎片和人的尸體。他萬分驚恐,跑著奔向他的小船,為的是到博尼法喬[6]去找人來。


講了這么多話,牧羊人累了,他坐下來,于是船長又接著講:

“是的,先生,就是這個可憐的老頭來通知我們的。當時他幾乎嚇瘋了;而且,因為這件事,他的頭腦從此落下了毛病。確實,當時的情景真能叫人精神錯亂……您想象一下,六百具尸體堆在沙灘上,亂七八糟地和木片、帆布片混在一起……可憐的活躍號!……海浪一下子把它打成碎片,而且碎片那么小,以至于帕隆波費了很大的勁才從里面找出可以給他的小屋做柵欄的木條……至于船上的人,幾乎都是面目全非、肢體殘缺不全,非常可怕……看到他們的尸體成串成串纏在一起,真是可憐……我們找到了身穿軍禮服的船長、頸上掛著圣帶的神甫,我們還在一個角落里,兩塊巖石之間,發現一個小見習水手,他睜著兩只眼睛……你會以為他還活著;不是!命中注定,沒有一個能幸免于難……”

說到這里,船長停住了:

“當心,納爾蒂!”他叫道,“火要滅了。”

納爾蒂往炭火上扔了兩三塊涂了柏油的木板,木板立刻燃燒起來;于是,船長接著講:

“這個故事里最讓人傷心的是下面這件事:這次海難前的三個星期,一艘像活躍號一樣也是開往克里米亞的巡洋艦,在同樣的情形下,而且幾乎在同一地點出了事,只不過,那一次,我們能把船長和船上的二十名輜重兵救了出來……那些可憐的輜重兵個個束手無策。那還用說!我們把他們送到博尼法喬,又按照海員的方式,留他們和我們一起待了兩天……等他們身上的衣服干了,身體也恢復了,我們就跟他們說,‘再見!祝你們好運!'他們回土倫去了。不久,他們又在土倫上船,開往克里米亞……您猜,上了哪條船!……上了活躍號,先生……我們又見到了他們,所有那二十個人,躺在死人當中,就在我們現在坐著的地方……我本人在其中認出了一名漂亮的下士……他留著秀氣的胡子,是個金頭發的巴黎小伙子,前一次我曾經安排他住在我家里,當時他講的那些故事逗得我們笑個不停……看見他躺在那里,我心里真難過……唉!Santa Madre[7]……”

講到這里,心地善良的里奧內蒂船長非常激動地抖掉他煙斗里的煙灰,隨后一面向我道晚安,一面把自己裹在厚呢外套里……水手們又繼續低聲聊了一會兒天……然后,煙斗一個接一個地熄滅了……大家不再講話……牧羊人也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待在入睡的船員中間沉思。


剛剛聽到的凄慘故事仍然縈繞著我,我試著在腦海里重建那艘已經粉身碎骨的船,回顧那場只有海鷗能作見證的海難,有幾個細節特別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穿著軍禮服的船長,隨軍神甫的圣帶,輜重隊的二十名士兵,這些細節幫助我猜測這個悲劇的所有情節……我看見三桅戰艦在夜里從土倫出發……它駛出了港口,海上刮起大風,波浪洶涌;但是船長是位英勇的水手,所以大家在船上很放心……

早晨,海上升起大霧。大家開始擔心了。全體船員上了甲板,船長一刻也不離開艉樓……士兵們所在的統艙里又黑又悶熱。有幾個士兵生病了,躺在自己的背包上。船前后晃動得厲害;根本站立不住。大家坐在地上,三五成群地聊著天,一面緊緊抓牢長凳;說話非得大聲喊才能聽得見。有人開始害怕了……你聽聽吧!這一帶地方常有海難發生,統艙里的輜重隊士兵就能證明這一點,他們講述的那些事真令人心驚肉跳。尤其是他們的下士,一個不停地開玩笑的巴黎人,他的那些玩笑話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海難!……那可是很好玩的事哩,海難。我們只不過洗個冰冷的海水澡而已,然后有人會把我們送到博尼法喬,我們就可以在船長里奧內蒂家吃一頓烏鶇。”

輜重兵們都笑了……

突然,聽到咔嚓一響……是什么聲音?發生什么事了?……

“船舵剛被沖走,”一名渾身濕透、正跑著穿過統艙的水手說。

“祝它一路順風!”瘋瘋癲癲的下士喊,但是他的玩笑卻再也逗不笑任何人。

甲板上一片嘈雜和混亂。由于海霧,人們對面互相看不見。慌了神的水手們摸索著來來去去……沒有了舵,船怎么駕駛!……失控的活躍號順水漂流,速度快得像風……海關員工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它從面前經過的;當時是十一點半,聽到戰艦的前部發生一聲大炮轟鳴似的巨響……礁石!礁石!……完了,沒有希望了,船筆直向海岸沖去……船長下到他的艙房里……過了一會兒,他又回到他在艉樓的位置上——穿著軍禮服……他要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去死。

統艙里,士兵們憂心忡忡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句話也不說……生病的人試圖坐起來……那個年輕的下士再也笑不起來了……就在這時,艙門打開了,隨軍神甫佩著圣帶出現在門口:

“跪下吧,我的孩子們!”

大家聽命跪下。神甫用洪亮的聲音開始做臨終祈禱。

突然,一記可怕的撞擊,一聲叫喊,所有人的聲音匯在一起的一聲叫喊,一聲響徹天地的叫喊,一條條伸出的手臂,一只只抓緊的手,一雙雙惶恐的眼睛,眼睛里像閃電一樣掠過死亡的幻影……

天哪!……

整整一夜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我就這樣胡思亂想,呼喊著十年前遇難的那條三桅戰艦的亡靈,如今我的四周還散著它的殘骸……遠處的海峽里,暴風大作;營火的火苗被陣風壓得低下來;我聽見我們的小船在巖石下搖晃,把船纜晃得咯吱咯吱響。

陸秉慧 譯


[1] 撒丁島,地中海西部的一個大島,屬意大利。

[2] 博尼法喬海峽,科西嘉島和撒丁島之間的海峽,僅12公里寬。

[3] 拉維齊群島,博尼法喬海峽上的一群巖石小島。

[4] 克里米亞半島,位于黑海和亞速海之間,1853年7月至1856年2月,以俄國為一方,英國、法國、奧斯曼土耳其為另一方,曾在此發生戰爭。

[5] 土倫,法國東南部地中海邊城市,法國最大的軍港。

[6] 博尼法喬,科西嘉島南端城市,隔博尼法喬海峽與撒丁島相望。

[7] 意大利語,意為“圣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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