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一課:都德中短篇小說選
- (法)都德
- 5124字
- 2021-09-01 18:09:24
詩人米斯特拉爾[1]
上個星期天,我醒來時,還以為自己身在巴黎的蒙馬特爾區大街呢。灰蒙蒙的天下著雨,磨坊顯得有點凄涼。我害怕在家里度過這冰冷的陰雨天,于是立刻產生了一個欲望,想去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爾那里暖一暖自己的身心。這位偉大的詩人住在他那個叫瑪亞納的小村莊里,離我門前的松樹林有三法里遠。
一有了這個念頭我便立即動身;帶上一根香桃木棍子、我的《蒙田隨筆集》、一塊防雨布,我便上路了!
田野里沒有一個人……信奉天主教的美麗的普羅旺斯星期天讓土地休息……農莊都關上了大門,只有狗留下來看家……隔很久,才看到一輛車篷濕淋淋的運貨大車,一位裹在枯葉色斗篷里的老婦人,幾頭節日盛裝的騾子背上蓋著藍白兩色的鞍褥,頭上裝飾著紅絨球,頸子上掛著銀鈴鐺,拉著滿滿一車去做彌撒的農夫,小跑著往前趕;還有,遠處,透過霧,可以看到運河上一條小船,船上站著一個漁夫在撒網……
那天沒法在路途中看書。大雨滂沱,普羅旺斯特有的北風把雨瓢潑似的刮到行人臉上……我一口氣走了三小時,終于看到前面出現了幾小片柏樹林,瑪亞納村莊就坐落在樹林中,好像在那里躲避風雨。
村子里的街道上不見一個人影;大家都在教堂做大彌撒。我從教堂前面走過時,聽見蛇形風管吹得嗡嗡響,透過彩色玻璃窗看見大蠟燭的火光閃耀。
詩人的住所位于村子的盡頭,在通往圣雷米的大路上,是左首最后的那幢房子——一幢小小的二層樓房,屋前有個花園……我輕輕走進去……不見有人!客廳的門關著,但是我聽見門后有人在走來走去,同時還在大聲說話……這腳步和嗓音我非常熟悉……我在粉刷成白色的小走廊里停了片刻,手抓著門的把手,激動得心怦怦跳。——他就在屋里,正在寫作……要不要等他寫完這個詩段呢?……不,真的!不管這許多了,進去吧。
啊!你們這些巴黎人,當瑪亞納的詩人來到你們那里,讓他的《彌洛依》[2]看看巴黎,當你們在你們的沙龍里看見他,這個穿著城里人的禮服的沙克達斯[3],戴著像他獲得的榮譽一樣讓他感到不自在的筆挺的衣領和高高的禮帽,你們以為那就是米斯特拉爾……不,那不是他。世界上只有一個米斯特拉爾,就是上個星期天我不期而至時在他的村子里見到的那個米斯特拉爾:小氈帽歪在耳朵上,穿一件短上衣,里面沒有背心,腰間系著他的卡塔盧尼亞紅色毛料寬腰帶,創作的靈感讓他的顴骨火燒似的通紅,兩眼炯炯放光,帶著善良的微笑,神采飛揚,又像一個希臘牧人那么優雅;他兩手插在口袋里,大步走來走去,一面在做詩……
“怎么!是你!”米斯特拉爾叫道,同時跳過來摟住我的脖子,“你想到來我這兒,真是太好了……正巧,今天是瑪亞納的節日。有阿維尼翁來的樂隊,有公牛[4],有宗教游行隊伍,有法朗多拉舞,一定會很精彩……母親望彌撒去了,就要回來的;我們一塊兒吃午飯,然后,哧溜!我們就去看漂亮姑娘們跳舞……”
他講話的當兒,我激動地環顧著這間掛著淺色壁幔的小客廳,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看見這間客廳了,在這兒我曾經度過那么美好的時光。沒有一點改變。還是那張黃格子的長沙發,還是那兩張麥秸坐墊的扶手椅,壁爐臺上依舊是一尊無臂維納斯塑像和一尊阿爾勒的維納斯塑像,一幅埃貝爾[5]畫的詩人的肖像和一幀艾蒂安·卡爾雅[6]拍攝的他的照片;在屋子的一角,靠近窗戶的地方,仍舊擺著那張書桌——一張像稅務員用的辦公桌那樣簡陋的小書桌——上面堆滿了舊書和字典。書桌中間,一本厚厚的稿紙翻開著……這就是《卡朗達爾》,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爾新創作的長詩,將在今年年底圣誕節這一天出版。這首長詩,米斯特拉爾寫了七年之久,他寫下最后一行詩句將近半年了,然而,他至今還不敢交稿。你們能理解,詩人總是有某個詩段要潤色,總想找到更響亮的韻腳。盡管米斯特拉爾是用普羅旺斯的方言創作,但他推敲他的詩句時就仿佛所有的人都將用這種文字讀他的詩,而且會考慮到他像工匠那樣雕鑿詩句時所作的努力……啊!多么可敬的詩人!蒙田有一段話很像在說米斯特拉爾:“有人問一個人,他如此嘔心瀝血地鉆研一種只有很少人能懂的藝術有何用,他回答說:‘很少人能懂,于我已足矣;僅一個人懂,于我亦足矣;無一人懂,于我仍足矣。’我們要記住他。”
我正捧著《卡朗達爾》的手稿,滿心激動地一頁頁翻讀著……突然,街上,就在窗前,響起了短笛和長鼓的合奏。這時,就見我的朋友米斯特拉爾奔向柜子,從里面取出一些杯子和幾瓶酒,又把桌子拖到客廳中間,然后跑去開門迎接樂師們,一面對我說:
“你別笑……他們為我演奏晨曲來了……我是鎮議員哩。”
小客廳頃刻間擠滿了人。樂師們把長鼓放在椅子上,把舊旌旗靠在墻的一角,接著,蒸發過的濃葡萄酒便在人們手中傳遞起來。大家為弗雷德里克的健康喝掉好幾瓶酒,又嚴肅地談了村子的節日:法朗多拉舞是否會和去年同樣精彩啦,公牛的表現是否會盡如人意啦,等等、等等;之后,樂師們告退,他們將去其他幾位鎮議員家演奏。這時,米斯特拉爾的母親回來了。
一轉眼間餐桌已經擺好,鋪上了潔白美觀的桌布,上面放了兩副刀叉。我了解這一家的習慣;我知道,當米斯特拉爾有客人時,他母親從不上桌一起吃飯……因為可憐的老婦人只懂普羅旺斯語,要她和講法語的人聊天她會覺得很窘……再說,廚房里也需要她。
上帝!那天上午我吃了多美的一餐飯啊:一塊烤山羊羔肉、一點山區的干酪、蘋果醬、無花果、麝香葡萄。整餐飯都佐以醇香的教皇新堡葡萄酒,這酒倒在杯子里有一種寶石紅,非常美……
上餐后甜食時,我去拿《卡朗達爾》的手稿,拿來后我把它放在餐桌上米斯特拉爾的面前。
“我們說過要出去的。”詩人微笑著說。
“不!不!……讀《卡朗達爾》!讀《卡朗達爾》!”
米斯特拉爾只得讓步,于是,他用他那柔和的歌唱般的聲音,開始朗誦第一詩章,一面用手打著詩句的節拍:
我已經講述過
一個為愛情而發狂的姑娘的凄慘故事,
現在,假如上帝允許,我將歌唱一個卡西[7]的孩子——
一個可憐的捕鳀魚的小漁夫……
屋外,晚禱的鐘聲在鳴響,廣場上劈劈啪啪一片爆竹聲,短笛手和長鼓手在街上走過來走過去地演奏,被人們趕著跑的卡馬爾格公牛在哞哞叫。
我呢,兩肘支在臺布上,眼眶里含著淚水,在聽普羅旺斯的那個小漁夫的故事。
卡朗達爾只不過是個漁夫,但愛情使他成為一個英雄……為了贏得他的女友——美麗的埃絲泰蕾爾——的芳心,他干了一樁樁奇跡般的事。與他相比,大力神海格力斯完成的十二件壯舉也不值一提。
一次,他萌生了發財致富的念頭,于是他發明了一些奇大無比的捕魚器具,把海里的魚全部撈上了港口。還有一次,他制服了奧利烏勒峽谷不可一世的惡霸塞弗朗伯爵,迫使他回到自己的地盤上,回到他的強盜同伙和姘婦中間……好一個大無畏的小伙子,這個小卡朗達爾!一天,在圣博姆山,他遇到手工業行會的兩派成員到這兒來解決雙方的爭吵,他們抄著雙腳規在雅克師傅的墳墓上大打出手。請注意,雅克師傅就是那個建造了所羅門圣殿的構架的普羅旺斯人。卡朗達爾撲到正在互相廝殺的兩派人中間,通過勸說平息了他們的爭吵。……
還有多少超乎人力的壯舉啊!……在高高的呂爾山的巖石中,有一片雪松林,可望而不可及,從來沒有樵夫敢爬上去砍伐。卡朗達爾去了。他獨自一人在那兒住了三十天。在這三十天里,只聽到他的斧子砍進樹干發出的當當聲。松林在喊叫;古老的參天大樹一棵接一棵倒下來,滾到深邃的谷底。一個月后,當卡朗達爾下山時,山上已經一棵雪松也不剩了……
如此多的豐功偉績最終得到回報:這個捕鳀魚的漁夫終于獲得了埃絲泰蕾爾的愛情,并且被卡西的居民任命為當地的執政官。這就是卡朗達爾的故事……然而,卡朗達爾這個人無關緊要,詩中最主要的還是普羅旺斯——海的普羅旺斯,山的普羅旺斯——連同她的歷史,她的民俗,她的傳說,她的風景。整個純樸、自由的普羅旺斯人民在消失前找到了他的偉大詩人……現在,你們鋪設鐵軌,架起電線桿,把普羅旺斯語從學校里取消吧!但普羅旺斯將永遠活在《彌洛依》和《卡朗達爾》這些詩篇中。
“別再念詩了!”米斯特拉爾合上詩稿說,“我們應當去觀看節日的盛況。”
我們走出屋子;只見全村的人都擁到了街上;一陣北風早已經把天空的烏云掃得一干二凈,藍天在濕漉漉的紅屋頂上閃著歡快的光亮。我們出來得正是時候,正好看到宗教游行隊伍往回走,長得望不到盡頭的隊伍整整走了一個鐘頭:有穿帶風帽的無袖僧衣的苦修修士,白衣苦修修士,藍衣苦修修士,灰衣苦修修士,戴面紗的修女組成的善會,繡著金色花朵的粉紅色旌旗,兩人抬著的金粉已剝落的高大木雕圣徒像,手執大捧花束的偶像般的彩陶圣女像,遮蔽圣器的華蓋,圣體顯供臺,綠色絲絨的移動天蓋,圍著白綢的耶穌蒙難像;所有這一切在陽光和燭光中,在圣詩和連禱的誦讀聲以及教堂的鐘聲中逶迤而行,迎風招展。
宗教游行隊伍走完,圣像重新放入禮拜堂后,我們去看公牛,然后又去打麥場看各種比賽:角斗、三跳、“勒死貓”、扔羊皮袋,等等,總之是普羅旺斯節日里會有的所有賞心悅目的玩意兒……我們回瑪亞納時,夜色已降臨。在村子里的廣場上,在米斯特拉爾晚上通常和他的朋友齊道爾下棋的小咖啡館的前面,早已燃起了一堆旺旺的節日篝火,人們正在組織法朗多拉舞。這兒,那兒,一盞盞紙糊的燈籠在暗處亮起來;年輕人正各就各位;很快,在長鼓鼓聲的召喚下,大家圍著篝火開始跳起了瘋狂的、喧鬧的圓舞,并且要跳一整夜。
晚飯后,我們感到太累,不想再東跑西顛,便到樓上米斯特拉爾的臥室去了。這是一間簡樸的農家房間,里面放著兩張大床。墻上沒有糊壁紙,頂上沒有天花板,看得見房梁……四年前,法蘭西學院獎給《彌洛依》的作者三千法郎時,米斯特拉爾的母親心生一念。她對兒子說:
“我們請人來把你的臥室貼上墻紙,裝上天花板好嗎?”
“不!不!”米斯特拉爾回答說,“這筆錢是詩人的錢,不能動。”
因此,他的房間始終是光禿禿的,毫無裝飾;然而,只要這筆“詩人的錢”還沒用完,凡是有人來求米斯特拉爾幫助,米斯特拉爾的錢包總是向他們敞開的……
我進房間時帶上了《卡朗達爾》的稿本,想在睡覺前請詩人再給我誦讀一段。米斯特拉爾選了有關彩陶器的那一節。內容概括起來是這樣的:
在一個不知在哪里舉行的盛大宴會上,有人拿來一套精美的穆斯捷[8]彩陶餐具擺在桌上。在每個盤子底部,都有一幅藍釉繪制的以普羅旺斯為主題的畫,這樣,普羅旺斯的整部歷史便包含在這套畫里。因此,我們應當好好看看,詩人是懷著多么深厚的愛來描寫這些美麗的彩陶的;每個盤子用一個詩段描述,而每個詩段就是一首文筆純樸、技藝精湛的小詩,像忒奧克里托斯[9]生動如畫的田園詩那樣完美。
米斯特拉爾用美麗的普羅旺斯語給我朗讀他的詩。普羅旺斯語四分之三以上是拉丁語,過去王后們說話就用這種語言,如今只有牧羊人能懂它。我一面聽著詩人朗讀他的詩,一面在內心贊賞他。想著他發現他的母語所處的衰敗境地,以及他為復興他的母語所做的工作,我的想象中浮現出一座古老的王侯貴族的宮殿,像我們在阿爾皮耶山區會看到的那種:已經沒有屋頂,臺階沒有了圓柱欄桿,窗戶沒有了彩色玻璃,尖形拱肋的三葉飾斷掉了,門上的紋章被青苔侵蝕,前庭里母雞在啄食,精巧的圓柱長廊下豬在打滾,驢子在吃小教堂里長出來的野草,鴿子來喝大圣水缸里積滿的雨水,最后,在這片廢墟中,還有兩三家農戶在古老的宮殿側面為自己搭建了幾座窩棚。
后來,有一天,其中一個農民的兒子愛上了這些壯觀的廢墟,而且看見它們遭到這樣的褻瀆非常憤慨;很快,他把牲口趕出前庭,然后,在仙女們的幫助下,他重建了主臺階,把墻壁重新鑲上護壁板,把窗戶重新裝上彩色玻璃,修復塔樓,將御座廳重新鍍金;就這樣,他讓這座昔日教皇和女王們居住的古老而宏偉的宮殿站立起來,重放異彩。
這座修復的宮殿,就是普羅旺斯語。
這位農家子弟,就是詩人米斯特拉爾。
陸秉慧 譯
[1] 米斯特拉爾(1830—1914),法國詩人,19世紀普羅旺斯語言和文化復興的領導者,他傾注二十年心血編纂了一部博大的普羅旺斯語詞典,并以其多部詩歌杰作豐富了這一語言的文學寶庫。190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2] 《彌洛依》,米斯特拉爾的第一首敘事長詩,1859年完成,講述一個富裕農場主的女兒彌洛依愛上了一個窮苦的編筐匠的兒子,其父母橫加阻攔,結果她以身殉情。
[3] 沙克達斯,法國作家夏多布里昂(1768—1848)的小說《阿達拉》中的男主人公,他是路易斯安娜的印第安人,由一個西班牙人撫養長大,后來回歸印第安人的自然狀態。
[4] 普羅旺斯地區有一種風俗,在節日里將公牛趕到一個有圍欄的廣場上,小伙子們用各種辦法挑逗公牛取樂;或將公牛趕到街上,人們跟在后面奔跑、玩笑。
[5] 埃貝爾(1817—1908),法國著名畫家,曾為拿破侖三世等諸多名人畫過肖像。
[6] 艾蒂安·卡爾雅(1828—1906),法國漫畫家,攝影師。
[7] 卡西,法國羅訥河口省的一個小城。
[8] 穆斯捷,亦稱穆斯捷·圣瑪麗,法國上普羅旺斯的一個鎮,以其在17至18世紀生產的彩陶聞名。
[9] 忒奧克里托斯(約公元前310—約公元前251),古希臘詩人,田園詩的創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