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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南渡少時曾經問過母親,舉家遷居蘇南小鎮,為啥獨獨留下自己?而且母親在上海有許多親戚,舅舅姨媽都在,為啥偏偏要把自己托付給史引霄阿姨?

卞璟如沉默良久,面孔上四季輪回,日月更替。終于從齒縫間吐出一句:“史引霄她欠你父親的!”

在蕭南渡慢慢長大的日子里,她斷斷續續,星星點點,從不同的長輩口中聽到不同版本的關于父親母親和引霄阿姨的故事。

有個版本說,父親蕭瑟當年是津浦路東根據地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他相中了江北指揮部下屬民運隊的干事史引霄。據說兩人都已訂了婚,只因史引霄尚未達到“二五八團”[1]的結婚標準,婚事才耽擱下來。當時發生了“托派”分子投敵的嚴重事件,上級命令嚴查深挖,肅清“托派”流毒。蕭瑟受同鄉同學的牽連,成了“托派”嫌疑,被停職審查。史引霄立即宣稱跟蕭瑟解除婚約,并向組織上提出要求離開路東,到蘇北軍部黨校學習去了。

還有個版本說,卞璟如先前的丈夫謝礎就是蕭瑟的同鄉又是同學,他是頭號“托派”嫌疑,原就患有肺癆,關押期間病重去世了。臨終,他將妻子和兩個兒子托付給了蕭瑟,蕭瑟為了兌現對謝礎的承諾,才忍痛與史引霄解除了婚約。史引霄也是為了成全蕭瑟與卞璟如,這才離開路東去了蘇北。

這兩種版本蕭南渡都沒有向史引霄求證過,她明顯感覺到母親對引霄阿姨日久歲深的怨氣,特別是父親病故以后??稍诨▓@弄堂的“蘭畦”里生活久了,蕭南渡漸漸愛上了史家的人。她愛豁達熱情的引霄阿姨,她愛博雅通達的平楚叔叔,她愛氣質如蘭的青玉姐姐,當然,她最愛風度翩翩且又才華橫溢的雪弓哥哥。她愿意成為史家的一員,無論是做養女或者成為史家的媳婦。

蕭南渡記得,那年她跟史雪弓約定一起去蘇北老區插隊后,她甚至都沒回家跟父母道別,她對蘇南小鎮上那座逼仄敗落的小院已經從厭煩至極,到了憎恨的程度。

父親是三十年代初入黨的老革命,卻沒有給子女帶來榮耀和幸運。蕭南渡看到父母在鬼子投降那年拍的合影,聽母親說,當時父親“托派”嫌疑的問題已經澄清,并被委以重任,繼續擔任根據地黨委要職。正值毛澤東發表《對日寇最后一戰》的聲明,延安總部向八路軍、新四軍下達命令,向一切敵占城鎮和交通要道積極進攻,奪取廣大鄉村和縣城。照片中,父母親并肩站在淮河岸邊,神情舒展,眉眼藏笑。應該說,父親可算得上儀表堂堂氣度不凡,南渡捧著照片暗忖:引霄阿姨當年一定是喜歡過父親的。

然而蕭瑟注定是命運多舛的。他架不住卞璟如夜夜枕邊的絮叨,貿然寫信給中央某部門,為自己的老戰友即卞璟如的前夫謝礎申訴,要求為謝礎的“托派”問題平反。謝礎的兩個兒子隨卞璟如嫁入蕭家,如今都已成年,卻因生父的歷史問題都未能考取大學,一個去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一個在電纜廠做工。

蕭瑟在一個錯誤的時刻寄出了一封不合時宜的信,那是一九五七年,正值反擊資產階級右派進攻的政治斗爭轟轟烈烈拉開序幕,于是蕭瑟順理成章再次淪為人民的敵人,被開除黨籍,撤職下放。接踵而來的是無休止的審查批判檢討,在監督下進行勞動改造。

蕭南渡并不知曉父親母親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磨難,她在上海花園弄堂蘭畦里快快樂樂地長大成人?!拔母铩逼鹗寄悄?,她回到了蘇南小鎮的家。在駁雜齷齪的院子里,她看見一位白發凌亂衣著邋遢的老頭,一見她,先是縮頭,隨即弓腰退步,嘴中囁囁,不知咕噥什么。母親卞璟如一跺腳,罵道:“死腔!又沒有外人!是女兒回來了!”那老頭忽地抬起眼,死死盯了一會兒,方才喊道:“南渡啊,真是南渡??!”有一股渾濁的氣味從他嘴里噴出來。那一刻,蕭南渡的心冰涼冰涼:這還是她的父親,那個曾經下筆成章,口若懸河的大才子嗎?

那兩年,蕭南渡在蘇南小鎮上的日子可謂是魚游釜中,左支右絀無有出路,那困頓絕望真要把人逼瘋。父親在家幾乎沒有聲息,活死人一般,聽憑母親從早到晚喋喋不休地怨天尤人,罵頭頭罵同事,罵鄰居罵親戚,凡她想得到的人無一不數落遍,最終還要罵到她死去的前夫以及同死人差不多的現任丈夫。蕭南渡每每哀求母親不要罵了,罵也無濟于事,若被外人聽見,又是一樁新罪行。母親惡狠狠朝她低聲吼道:“你不讓我出氣,你要憋死我呀?”

蕭南渡骨子里是繼承了父親原本爭強好勝,不甘雌伏的性格,她豈肯在這座衰敗式微的小院里蹉跎自己最好的年華?過幾年,像兩位同母異父的兄長那樣,去邊疆,或去一所工廠,默默無聞地銷蝕人生?特別讓她惕厲煎熬的是:有朝一日,她變成了偏僻小鎮上一個庸常的女人,她親愛的史雪弓還會喜歡她嗎?她曉得自己沒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容貌,史雪弓是喜歡自己火一般的熱情和知難而進的勇氣。經過幾番風雨交加電閃雷鳴般的思考,蕭南渡決定自救,掙脫出身給自己設置的牢籠,像雄鷹那樣搏擊長空。

正值積壓兩年的應屆畢業生面臨分配,這當口,毛主席發出號召,廣大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廣闊天地中去改造自己。這給苦悶中的蕭南渡指明了方向,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逐漸在她心中醞釀成熟了。

某一日,在鎮革命委員會大門外的宣傳欄里,出現了一張署名“南渡”的大字報,南渡在大字報中聲明,決定與歷史反革命右派分子的家庭劃清界限,響應毛主席號召,到革命老區去插隊落戶,到貧下中農中去改造思想,為改變老區一窮二白的面貌貢獻自己的青春!這張大字報在鎮上“一石激起千層浪”,鎮革委會負責人計劃借這股東風掀起小鎮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熱潮,他們想請南渡到各個學校現身說法,做動員報告,卻到處找不到南渡了,連南渡的父母都不曉得南渡到哪里去了。

南渡在貼出大字報的次日凌晨,便悄悄離開了壓抑了她近兩年的小院,她先是去了蘇北老區,找到了史引霄阿姨當年的勤務員小山子叔叔。小山子叔叔曾是公社的負責人,南渡與他懇談半日,談妥了插隊落戶的相關事宜。隨后南渡從蘇北直接去了上海,重新走進她閉著眼都能來回跑的花園弄堂,走進那座藏著她少女秘密的蘭畦。蘭畦的葡萄架倒塌了,可蘭畦里的史雪弓還是原來的史雪弓。

南渡和史雪弓選擇落戶在古淮河入海口最貧瘠的茆圍子大隊,他們的事跡以“身居茅屋,胸懷全球,腳踩污泥,心憂天下”為通欄大標題在省報刊登出來了,南渡的父母這才獲悉了女兒的行蹤。

南渡和史雪弓一時名滿天下,大隊、公社、縣,甚至省的各級革命委員會都來請他們去做報告。當時史雪弓組織了一支青年突擊隊,修堤開河,防澇御鹵,開墾良田,每每日夜奮戰,于是外出演講做報告的任務都讓南渡承擔了。南渡的演講激情澎湃,斐然成章,很有感染力。省里開知青工作會議,南渡成了先進典型。不到一年,南渡便入了黨,并直接調往公社,擔任革委會副主任的職務了。

秋天,史雪弓帶領青年突擊隊筑堤開墾種植的棉花田已經到了花鈴期,暗紅色的花鈴顫悠悠地壓彎了棉枝,有的鈴子已悄悄裂開一道縫,露出里面雪白的花絮。恰逢以南渡為首的公社革委會檢查組到茆圍子大隊督查清理階級隊伍工作的進程,史雪弓便力邀南渡去他們的新墾棉花田參觀。

南渡跟大隊革委會的干部開了一下午的會,將大隊里的地富反壞右分子挨個排了隊,研究了斗爭的策略和步驟。散會之時已是夕陽半墜,斷霞散彩。南渡出門便看見,絢爛而寧靜的天際線下,小白楊樹般豎著一條身影,令她心旌搖曳,血脈賁張。要在以往,南渡會歡快地奔到心愛的人跟前,奉給他一張甜美的笑臉??蛇@會兒,她的腳步卻有些沉重和遲緩。她緊張思索著,待會兒見了面,如何向他轉述大隊革委會清理階級隊伍小組對他的一些看法,如何規勸他放棄自己某些不合時宜的行為準則……

她終于走到了他的跟前。

史雪弓穿著一件藍灰色的球衫,下身是一條褪了色的舊軍褲,戴了頂軍帽,倒有八成新。他雙腳一并,向她行了個不標準的軍禮,笑道:“你現在當頭頭了,我都不曉得該怎么稱呼了!”

他曬黑了,一笑,露出珍珠般銀白的牙齒。南渡的目光碰到他熾熱的眼珠,慌忙避開了,嗔道:“你想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嘛!”又道,“跟你說了,我開完會到知青屋找你。傻等在這里!”

史雪弓道:“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你算算,我們多少日子不見啦?自你調到公社,足足有二十五天零三個小時了!”

南渡的心顫抖了一下,卻不敢接他的話題,掉頭道:“快帶我上你們棉田去吧,你看這殘陽,只剩半張臉了?!?/p>

史雪弓稍頓,便蹽開長腿頭里走去,南渡緊隨其后。他們默默地走了一陣,走上了海堤。

海堤外,莽莽蒼蒼的蘆葦蕩一望無際。傍晚,正值風起云涌,蘆葦隨風起伏,排山倒海。海堤內,果實離離的棉田豐茸扶疏,斑斕的夕霞涂抹得它們五色紛紜,令人迷醉。海風掠過,天地間充盈著綿延不絕的沙沙聲,訴說著大海灘涂悠悠跌宕的變遷。

他們兩人仿佛被大自然靜穆而神秘的景象震懾住了,都不出聲,像兩株葦草佇立于一陣緊似一陣的海風中。

但聽得天動地搖的咕咚一聲,驚回首看,卻是那半張臉的殘陽掉落地平線底下去了!天色忽就晦冥起來,景物漫漶朦朧,海天處愈是虛無縹緲。

史雪弓清了清嗓道:“還看得清路嗎?我盡量簡要,講一講我們改造鹽堿地的過程……”

南渡努力地笑著,道:“其實,你們總結的材料,我都看過了?!?/p>

史雪弓不動聲色卻是用力吐出一口氣:“哦——你今天找我,另外有話,對嗎?說呀,南渡你什么時候變成這樣藏頭露尾,虛與委蛇起來?你我之間,至于嗎?”

南渡被他點穿,自是尷尬,幸得天光渾濁,互相看不清神色。便道:“我們坐下來說,好嗎?”

史雪弓不應答,撲通就坐在堤上了。南渡便也坐下,離他有三尺的距離。想起他們初下鄉的那段日子,但凡有機會兩人單獨在一起,史雪弓一定會伸出猿臂將她摟進懷里,那時的柔情繾綣每每令南渡陶醉。此刻她多么想躺在他的懷里,吮吸他醇厚的男子漢氣息!

南渡控制住沖動,喊了聲:“雪弓哥!”事實上,南渡與史雪弓同年出生,生日還比史雪弓早了幾日。小時候在蘭畦生活,她是跟著雪墨一起喊史雪弓“哥哥”的。此刻這般稱呼,是她情感的真實流露,也是刻意打出“感情牌”。

史雪弓敏感地抬起眼皮盯了她一眼。在青紫的暮色中,他的一瞥如同流星閃過。

南渡橫下心,道:“雪弓哥,許多群眾反映,你最近跟一個叫晏枰的人走得很近,是嗎?”

史雪弓反倒松了口氣,道:“哦,對!晏枰本就是我們青年突擊隊的隊員嘛!”又道,“豈止是走得近,棉花秧才栽下那陣,我們就在地頭搭的草棚,夜夜擠在一起睡。別看晏枰跟我們年紀差不多,他懂得的農業知識可真不少,我們種棉花若是沒有他,恐怕至今還出不了苗!”

南渡咽了下口水,竭力保持平穩的口吻:“你不曉得嗎?晏枰是惡霸漢奸晏鳳律的孫子?”

史雪弓聳了下肩,冷笑道:“那我還是走資派加反動文人的兒子呢!”

南渡恨不得捶他兩拳,仍抑制著情緒,只語速有點急促:“所以我們才到老區來改造鍛煉自己嘛!”稍停,調整了口吻,“所以,我們應該向貧下中農革命群眾學習才對!”

史雪弓手肘抵住膝蓋,撅著腦袋,不出聲。

南渡定定地瞅著他,在愈加濃重的暮色中,他寬肩窄腰俊挺的剪影分外令她愛憐,于是她婉轉柔情道:“雪弓哥,群眾有反映,我替你急呀。現在正值清理階級隊伍的要緊關頭,你就是耳根子太軟!公社革委會已決定解散青年突擊隊,晏枰調去夙沙灘守陸公島?!鼻椴蛔越┕步艘徊剑拔姨婺阆肓藗€兩全之策,不用寫檢討書了,只需再交一份入黨申請書,在申請書里對這樁事情表個態,可以推說并不了解晏枰的出身……”

“可我早知道晏枰就是晏鳳律的孫子!”史雪弓打斷了南渡的話,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小時候聽媽媽講他們當年反掃蕩打鬼子的故事,你也在聽的呀,忘了嗎?媽媽說的那個抗日民主政府參議會第一任會長不就是晏鳳律嗎?日本鬼子大掃蕩時,軍部把魯藝工作隊的好幾位文化干部隱藏在他的大宅子里。偽軍頭目經常出入他家,拉攏他,刺探他,他卻滴水不漏,保障了新四軍文化干部的安全。他應該算是開明紳士,怎么就成了惡霸漢奸呢?”

“史雪弓!”南渡也跳了起來,沖到他跟前,急切道,“你這種想法很危險,你這是階級陣線模糊,敵我不分!要是讓人家聽到你這種說法,我再想幫你也幫不了呀!”

史雪弓冷冷地看住她。上弦月初起,替她棱角分明的臉龐涂上一層銀光,顯得蒼白而冷峭,全無了以往讓他怦然心動的熱忱與率真。史雪弓異常平靜,道:“南渡,我方才說的話你可以向他們匯報的,我真是這么考慮的。”又道,“我得回隊里去了,突擊隊今晚要開總結會的……”自嘲地一笑,“哦——也許是最后一次會議了!”說罷,舉踵原地轉個圈,徑直沿海堤往徑深處走去。

南渡一時愣在那里,旋即使出渾身力氣喊道:“史——雪——弓——你——回——來——”

向晚的海風凌厲起來,橫下里掃過來,將她的聲音刮得七零八落,一部分散入茫茫蘆葦叢,一部分墜落灘涂泥淖之中。

他們最終因水珠的問題而決絕了。

隨著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的深入開展,大地主晏鳳律第五房小老婆水珠被革命群眾挖掘出來了。水珠為了逃避革命群眾的監督,早幾年就跑到上海幫傭去了,于是公社革委會派人專程到上海將水珠押回村子。

那天史雪弓在棉田盤桓至天擦黑了才回村,那一顆顆欲吐未吐的棉鈴倒成了他唯一的知己。他向它們傾吐心中的困惑、苦惱與牽掛;它們也向他坦露心境,是一脈晶瑩剔透的潔白。

史雪弓下了海堤,踏上回村子的小路,便遇上三三兩兩的村民匆匆往大隊部趕去,一路走一路哩哩啰啰議論著:“這水珠不是早就嫁給麥佬了嗎?伢子都生了兩個,怎么又成了晏鳳律的小老婆?”

“那不做數,她終究在晏鳳律的大宅子里享過福的,這筆賬總要算算清楚的。”

“她能享到什么福?晏鳳律上頭四房太太,一個比一個精怪刻薄,哪里會給她太平?”

“聽講晏鳳律待她不薄,還教她識了字……”

史雪弓滿腹的疑慮擔心水珠阿姨會遭遇不測,便跟隨村民去了大隊部。

大隊部這間小禮堂,早年曾用作公共食堂,后來食堂關閉了,便用來召集群眾大會啦、傳達上級指示啦,“文革”開始后自然又成了開批判會斗爭會的場所。

史雪弓尚未踏進門,就看見橫貫的一條大標語:“揭下地主婆沈水珠的偽裝畫皮!”“沈水珠”三個字竟然也觸目驚心地打上了血紅的叉叉!史雪弓頓時心如墜石,血涌天門,四肢都顫抖起來。

他沒有找空板凳坐下,僵硬地杵在最后排。他人高,場子里的情況一目了然。他看見大隊革委會的頭目一列坐在臺上,正中間的卻是那張他鐘愛的面容——南渡是作為公社革委會的代表坐鎮這場批判大會的。他看見情同一家人的水珠阿姨站在臺一角,胸前掛了塊馬糞紙的大牌子,牌子上墨寫的字跡洇糊不清,也罩著血紅的大叉。水珠低著腦袋,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頭頂心蓋了層霜似的。史雪弓記得,水珠阿姨的頭發原本油黑發亮。青玉姐問她怎樣把頭發養得那么好,水珠阿姨說,在鄉下天天用皂角洗頭嘛。就這么一年多時間,水珠阿姨竟全白了頭!

有人領頭喊起了口號,應和的人不多,且不整齊。村民們勞累了一天,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打瞌睡,婦女們大都帶了活計來做,納鞋底,補衣裳,編草袋。看來組織者做了充分準備,輪番有人站起來批判水珠。毛主席教導我們,世上絕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為什么要嫁給大地主晏鳳律?你們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都是剝削貧下中農所得,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婆、吸血鬼!抗戰的時候,鬼子來了,晏鳳律就當維持會長,新四軍來了,他搖身一變又成了民主政權參議會會長,典型的騎墻派,變色龍。你在晏家幫助晏鳳律做了哪些壞事?你跑到上海躲藏起來,妄圖逃避革命群眾對你的清算嗎……水珠單薄的身子像一葉孤舟在一浪高于一浪的聲討聲中顛簸搖蕩,可她卻一言不發,始終低著頭,以霜白的頭頂心倔強地面對眾人。便有人躥上臺,嘶喊道:“地主婆抗拒批判,要她老實交代!”抬起一腳將水珠踢倒在地,并用手摁住她的脖頸。會場轟的一片驚呼,后排的村民紛紛站起來,有孩子號啕大哭。這時,但見場中間騰地立起一位壯年漢子,沖上去一把推開摁在水珠脖子上的手掌,張開雙臂將水珠扶了起來。

“麥佬!是麥佬!”誰都沒料到,一貫稚魯拙訥的麥佬會如此奮不顧身地保護老婆,震驚之余一時無聲。場子里那一刻分外安靜,只有兩個孩子“媽媽、媽媽”的哭聲,驚鳥般繞場旋轉,他們正是水珠的一雙兒女麥蛹和麥蛾。

“我要發言!”史雪弓的聲音潤厚且有磁性,具有穿透力,剎那間吸引了全場所有的目光。他大步流星走上臺去,他看見南渡倏地站起來,卻又緩緩地坐下了。他顧不得許多了,大聲道:“鄉親們!我們一起來學習一段毛主席語錄,《毛澤東選集》第四卷一千二百九十六頁,毛主席教導我們,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彼钗艘豢跉猓啪徚苏Z速,“鄉親們,毛主席還教導我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沈水珠到上海,并不是逃避什么,她到我們家,幫助我媽媽帶養我的小妹妹,我們全家人都很感激她。沈水珠出身貧雇農家庭,當年,她父親還不起晏家的債,不得已將她送進晏家。土改的時候,她就跟晏鳳律脫離了關系,跟貧農麥佬結了婚。將她劃為地富反壞右分子,我以為,這是完全混淆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他的話沒說完,會場里已經議論蜂起,嘈嘈嚷嚷,騷動喧騰。

他便趁現場混亂,下了臺,徑直走出門去。他沒有回頭看一眼臺上眾人的反應,這對他來說也不重要了。他終于一吐塊壘,說了自己想說的話。

數日后,史雪弓接到大隊革委會的通知,讓他上夙沙灘王姑島守島。史雪弓曉得這恐怕已是對他最寬大的懲戒了。他心平如鏡,連夜收拾行李。生活用品簡單得很,只漱洗之物和兩件替換內衣。比較難抉擇的是從家中帶下鄉的那一箱子書,全部扛上島去是不可能的了。他騰出一只舊旅行袋,挑選出近期他想讀的書,《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魯迅全集》《資治通鑒》等,已經塞滿了旅行袋。

此時已是月上中天,忽聽有人吧嗒吧嗒敲響土屋的木板門。史雪弓心生僥幸,莫非是南渡?急忙拉開門扇,卻見八九歲一男一女兩個娃娃,邊上還有一條幾乎與他們比肩的大狗。

史雪弓驚詫道:“麥蛹麥蛾,這么晚了,你們找我有事?你爹你娘曉得嗎?”

麥蛹像麥佬,木訥口拙,只眨巴著眼;麥蛾雖小麥蛹兩歲,卻口齒伶俐道:“雪弓哥哥,我爹娘說,島上有黃鼠狼,讓麥蟲陪你上島,黃鼠狼怕麥蟲的。”

那條黃狗像聽得懂人話,繞著史雪弓轉了兩圈,哧溜一下竄進土屋去了。

史雪弓徹夜未眠。天依然黑得透徹且靜穆,只一顆啟明星躍上天際,一閃,又是一閃。史雪弓斜挎帆布包,一條薄棉絮扎得的角四方背在背上,再將盛書的旅行袋扛上肩,便走出了土屋。麥蟲馬上就適應了新主人,領先竄入黑夜,奔出一定距離,又繞回來,等待史雪弓跟上了,再躍向前。

待史雪弓和麥蟲沿海堤走到碼頭,晨曦漸明,霧橫在海天之間。

南渡當然知道史雪弓今天上島,一星期一次的渡船今早八點開船。上午九點公社革委會要開清理階級隊伍階段性經驗交流會,她便起了個大早,六點多點就趕到茆圍子,可史雪弓住的土屋里已空無一人了。

南渡呆呆地站在空落落的小屋里,竟像是地老天荒一般孤寂和絕望。她的目光兜兜轉轉,定在了擱在磚塊上的箱子上,心像被針刺了一下,痛。這箱子正是那年她陪史雪弓回蘭畦偷書時搬出來的,下鄉后,史雪弓將它又當書柜又作書桌用。南渡稍遲疑,慢慢打開了箱子——箱子中少了近半的書籍,雪弓哥一定是帶著書上島去了!南渡的眼淚呼地涌了出來,差點失聲。

“南渡姐,你是來送雪弓哥的?”

南渡聽得人聲,迅速抹了抹臉,轉身看,門口站著的是陳拂野,陳拂野是陳時模的小兒子?!拔母铩背跗饡r,作為公社黨委書記的陳時模因為與造反派頭頭意見相左,被靠了邊。陳拂野卻作為可教育好子女的代表被結合進了大隊革委會的領導班子。

在人跟前,陳拂野稱南渡為“南主任”,人背后,他還是習慣稱她“南渡姐”。陳拂野道:“雪弓哥天亮就走了,拂曉時我聽得一串一串的狗咬。昨天麥佬來問我,能不能讓他家的大黃狗陪史雪弓上島。我以為這并不是什么原則問題,就同意了?!?/p>

南渡點點頭,這一刻她很感激陳拂野的決定。在那水天茫茫茅草成林的荒島上,總算有個活物陪伴雪弓了。稍頓,她問道:“現在趕去碼頭,能趕上渡船嗎?”

陳拂野道:“我用自行車帶你去,能趕上!”

陳拂野的自行車還是陳時模當公社干部時置下的,已是銹跡斑斑,輪盤一轉,鏈條便咔吱咔吱響。陳拂野讓南渡先坐上書包架,關照道:“南渡姐,你拽緊我的腰,路不平,要小心了。”

陳拂野的車技相當了得,鄉間小路坑洼不平,他竟還能把這輛渾身帶響的破車騎得如同順風行舟一般,南渡只輕輕搭住了他腰間的皮帶。上了海堤以后,路更平整了,南渡便松開了手。陳拂野愈是加快了速度,車行如滿弓出箭,嗖嗖向前。也就是大意失荊州的道理,車前輪被堤上一處微凹彈了起來,南渡先被甩下了車,接著陳拂野和自行車一起又壓在了她身上。

陳拂野先跳將起來,挪開自行車,急切問道:“南渡姐,你摔在哪里了?痛嗎?”便去扶她坐起來。南渡左小臂蹭破一層皮,血肉模糊的。硬撐著站起來,蹺著腳走了兩步,道:“還好,還動彈得了?!?/p>

陳拂野滿臉羞慚,連連道:“對不起,南渡姐,都怪我,都怪我!”

南渡勉強笑道:“不怪你,你也是急著要去送雪弓哥嘛?!?/p>

渡口也就兩三百米遠了,陳拂野一手推車,一手扶著南渡的胳膊,試著慢慢往前走。走了一段,南渡手腳漸漸活絡起來,步子也加緊了。

他們趕到渡口,那只擺渡船將要離岸。夙沙灘外星星點點散落著十幾個島嶼,渡船定期會向島上運送些生活用品。船尾處堆放著麻袋,籮筐,船頭擠擠插插站了十多個人,那船吃水已經很深了。

南渡在人群中搜尋了一遍又一遍,卻沒有找到史雪弓的身影。心中不禁戰栗:難道他……會跑到哪兒去呢?

陳拂野道:“南渡姐你等在這里,我去船上打聽一下,只問他們見沒見到麥蟲!”

不多一會兒,陳拂野便回轉來,他告訴南渡,雪弓哥一個多小時前便搭乘養鴨人的小舟上島去了。那船工說的,一個瘦高個青年,還有一條大黃狗。一定是雪弓哥和麥蟲,不會錯的。

南渡仿佛渾身的氣力都使盡了,一下子癱坐在石階上。

此刻朝暾初起,半灘水面剎那間艷紅,蘆葦像鍍上了金邊。

陳拂野默默地陪著南渡在渡口坐著,望著日頭從初始的一眉金紅,漸成一瓢橙黃,再下去,那便是金光萬道,目光不能直視了。

陳拂野方道:“南渡姐,你不是說還要趕回公社開會嗎?”

南渡頓時跳了起來:“哎呀,晚了,要遲到了!”

陳拂野道:“來得及的,自行車鏈條我修好了,我送你去公社。”

回程的路上,陳拂野扭回頭道:“南渡姐,我們要趕時間,你一定要抱緊我!”

南渡便張開雙臂環住陳拂野的腰,車子如離弦箭躥了出去,她不由自主地將面頰貼在了陳拂野的背脊上,但聽得耳邊的風咻咻咻地掠過,她感覺得到陳拂野健碩富有彈性的肌肉突突地跳躍著。隔著衣衫,她甚至能嗅到年輕男子誘人的氣息。

半年后,南渡和陳拂野結婚了。

許多年后,南渡每每回想起當年自己沖動而又草率的決定,總是有無盡的懊悔。不可否認,陳拂野那種原始粗野的示愛方式對她不無吸引力。史雪弓的愛很熱烈,很浪漫,他們可以相擁著坐在夜晚的曠野里,數星星,談理想,耳鬢廝磨,可史雪弓決不會越雷池一步。陳拂野就沒有那般文質彬彬了,自史雪弓上島以后,他從不放過任何與南渡單獨相處的機會,試圖與南渡肌膚相親,并且肆無忌憚地侵犯她的敏感部位。南渡答應嫁給他的當晚,他就強行與她發生了關系。

然而南渡逃不脫內心的自我譴責,真正促使她下決心與陳拂野結婚的原因,是當年縣革委會主任與她的一席談話。

她是代表公社到縣里開會,會議結束后,縣革委會主任特意留住了她。主任先是向她披露了一個消息,正在籌備召開全省優秀知識青年代表大會,縣里也準備從這些優秀知識青年代表中選拔最出挑的充實到縣革委會的領導班子中來。主任隨后像聊家常一般,問起她有沒有對象,又諄諄叮囑道,年輕人,找對象最要緊的是政治標準,不要被小資產階級情調左右了感情。主任又拿出一張西部某省的省報給她看,那上面有一篇通訊,記述了一位從省城下放的知青,娶了當地貧下中農家的女兒,立誓扎根山區一輩子,這位知青光榮地當選為九大的代表。最后主任拍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南渡同志,希望你成為我們縣知識青年的表率哦!”

南渡跟陳拂野結婚的消息真上了報紙,還刊登了一張兩人喝交杯酒的照片。南渡也如愿以償地調到縣里,擔任了縣革委會副主任的職務。

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著身邊陳拂野發出的滿足而恣肆的呼嚕聲,南渡總會想到史雪弓。史雪弓斜靠在木板小床上,就著一支殘燭啃書的樣子,在她眼前揮之不去。

聽去王姑島送東西的知青回來說,史雪弓在孤島上學會了喝漁家自釀的土酒,并且也跟著漁民用劣質煙葉自己卷煙抽。


[1] “二五八團”:當時,干部年齡二十五歲、黨齡八年、職務團級以上才準許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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