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星座第三
你所掌握的鑰匙,玻璃人是這樣說的,不但能通向未來,也能通往過去。玻璃人的話語在凱斯的腦海中回蕩著。他看著四周的樹木、湖泊和藍藍的天空。好啦,好啦——玻璃人說過這不是個籠子,他隨時可以離開。可是他的思緒仍然在轉個不停。或許所發生的這一切實在太突然了,他無法一下子承受,盡管玻璃人提供了熟悉的場景,想以此寬慰他;又或許這種感覺是玻璃人偷偷掃描了他大腦之后留下的后遺癥——凱斯懷疑這兒應該藏著類似的玩意兒。不管是什么原因,總之他覺得頭暈目眩,很想將身子放平,躺在草地上。一開始他只是跪在那兒,隨后他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伸展著兩條腿。他驚訝地發現褲子的膝蓋上染上了草綠色。
玻璃人在距凱斯兩米遠的地方盤腿坐著。“你介紹你自己是G.K.蘭森。”
凱斯點點頭。
“G代表什么?”
“吉爾伯特(1)。”
“吉爾伯特。”玻璃人說道,用力點著頭,仿佛知道這一點對他來說十分重要。
凱斯感到迷惑不解。“實際上,我用我的中間名,凱斯。”他發出了一陣自嘲的笑聲,“如果你的名字叫吉爾伯特,你也會這么做的。”
“你的年齡?”玻璃人問道。
“四十六。”
“只有四十六歲?”這生物的語調很奇怪——既充滿了渴望又有點不知所措。
“嗯,是的。四十六個地球年。”
“太年輕了。”玻璃人說。
凱斯揚起眉毛,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禿頭。
“跟我說說你的配偶。”玻璃人要求道。
凱斯皺了皺眉,“你怎么會對這個感興趣呢?”
一陣風鈴般的笑聲過后,“我對所有的事都感興趣。”
“但是有關我配偶的問題——你不覺得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交流嗎?”
“你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凱斯想了一下,“嗯——沒有,沒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了。”
“那么跟我說說——說說‘她’吧,我覺得應該用‘她’這個詞。”
“是的,她。”
“告訴我。”
凱斯聳了聳肩,“好吧,她的名字叫莉薩,那是‘克萊莉薩’的簡稱。克萊莉薩·瑪利亞·塞萬提斯。”凱斯笑了笑,“她的姓總是讓我想起堂·吉訶德。”
“誰?”
“堂·吉訶德。拉曼查地區的一個鄉紳,是一位名叫塞萬提斯的作家在小說中創造的英雄。”凱斯稍稍停了一會兒,“你會喜歡塞萬提斯的,他曾經寫過一本有關玻璃人的書……扯遠了。堂·吉訶德是個游俠,他沉迷于追求浪漫的光榮,追求無法實現的目標。但是……”
“但是什么?”
“好吧,好笑的是,過去莉薩竟然常常稱我是堂·吉訶德式的傻瓜。”
玻璃人困惑地用指尖敲擊著腦袋。凱斯意識到他無法洞悉這兩個既陌生而表面上又沒有關系的詞之間的紐帶(2)。“‘堂·吉訶德式的傻瓜’和‘堂·吉訶德’的意思差不多,”凱斯說道,“好幻想、浪漫、不切實際——一個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理想主義者。”他笑了起來,“當然,我并不會只滿足于與莉薩之間僅保持柏拉圖式的愛情(3),但是我想,我的確會為那些其他人可能會放棄或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的問題斗爭,而且……”
雞蛋形的透明頭顱微微向前傾斜著,“而且什么?”
“而且,”凱斯張開雙臂,環抱著模擬的森林影像以及遠處的一切,“只要斗爭,總會取得成績。就像現在,我們觸摸到以前絕對無法到達的星星,不是嗎?”他沉默了一小會兒,感到有點尷尬,“不說那么多了,你問的是莉薩。我們結婚——永久地相互拴住——到現在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她是個生物學家——確切地說是外太空生物學家,她的專業是研究那些不是地球上土生土長的生物。”
“你愛她嗎?”
“非常愛。”
“你有孩子。”
凱斯猜測這句話可能也是個問題。
“我有一個。他叫索爾。”
“Sol(4)?以你家鄉的恒星來命名?”
“不是,是索爾,S-A-U-L。是我已故的最好的朋友用過的名字,他叫索爾·亞伯拉罕。”
“那么你兒子的姓名是——什么?是索爾·蘭森-塞萬提斯嗎?”
玻璃人連人類起名的習慣都知道,凱斯感到很驚訝。“是的,對。”
“索爾·蘭森-塞萬提斯。”玻璃人重復道,他的頭垂著,仿佛陷入了沉思。接著他抬起頭,“對不起。這是個,嗯,非常有樂感的名字。”
“如果你認識他,你就會知道你剛才說的簡直是笑話。”凱斯說道,“我愛我的兒子,但是我從未碰到過任何比他更缺乏音樂天分的人。他現在十九歲了,在別處上大學。他學的是物理專業,在這方面他倒是有足夠的智慧。我認為遲早有一天他會在他那個行當里出名的。”
“索爾·蘭森-塞萬提斯……你的兒子。”玻璃人說道,“令人著迷。好了,我們總是從莉薩的話題上岔開。”
凱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感到迷惑不解,隨后他聳了聳肩,“她是個非常棒的女人,聰明、熱情、有情趣、漂亮。”
“你說你和她綁在一起了?”
“是的。”
“這代表著……一夫一妻制,對嗎?你們不會和其他人待在一起?”
“是的。”
“沒有例外?”
“是的,沒有例外。”簡短的停頓,“到目前為止。”
“到目前為止?你打算改變這種關系?”
凱斯向別處看去。上帝,這簡直太瘋狂了。這個外星人怎么能理解人類的婚姻?“換一個。”凱斯說道。
“什么?”玻璃人問道。
“換一個,換一個話題。”
“你內疚嗎,凱斯?”
“你究竟是什么?——我該死的潛意識?”
“我只不過是一個感興趣的人,就這么簡單。”
“那么請你把興趣轉到其他方面。”
“對不起。”玻璃人說道,“你和莉薩第一次見面是在什么地方?”
“美妙晨光酒吧。德國人穿灰色,她穿藍色(5)。”
“什么?”
“對不起。我想起了另一個浪漫的傻瓜(6),這句話就是他說的。我們是在新東京的一個晚會上認識的,新東京是鯨魚座天侖五第四顆行星上的地球殖民地。她和我的大學同學在同一家俱樂部工作。”
“是不是——那個成語叫什么?——一見鐘情?”
“不是……是的。我不知道。”
“你們已經結婚二十年了?”玻璃人問道。
“馬上就滿了。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就在下周。”
“二十年,”玻璃人說道,“眼睛一眨就過了。”
凱斯皺著眉,“事實上,能維持這么長時間已經可以算作很大的成功了。”
“我為說過的話抱歉,”玻璃人說道,“恭喜你。”沉默了一會兒之后,他又開口了,“你最喜歡莉薩什么?”
凱斯聳了聳肩膀,“我不知道。有那么幾點吧,我喜歡她為人處世踏踏實實的樣子。我則有點裝腔作勢——有時我會表現得比現實世界中的我更加成功,或是更加聰明。事實上,這在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中很普遍,這些人通常會患上‘冒名頂替綜合征’——害怕其他人會發現其實他們并不配得到他們擁有的一切。我承認我有時會犯這種小毛病,但是莉薩卻有極強的免疫能力。她一直是她自己,從來沒有假裝過什么。”
玻璃人點了點頭。
“還有,我喜歡她的鎮定、她平和的心態。如果事情出了差錯,我會罵人,心情也會變糟。但是她只會笑一笑,盡可能地將錯誤扭轉過來。如果錯誤實在無法修復,她也會平靜地接受。”凱斯頓了頓說,“在很多方面,她比我出色。”
有那么一會兒,玻璃人仿佛在考慮下面的話該如何出口,“聽上去她是一個你應該想法留住的人。”
凱斯看著面前的透明人,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1)“吉爾伯特”的拼法為Gilbert,G是它的首字母縮寫。
(2)在英語中,“唐·吉訶德”和“唐·吉訶德式的傻瓜”這兩個詞并不相同,因而玻璃人無法意識到這兩個詞的關聯性。
(3)唐·吉訶德與他的夢中情人一直保持著精神戀愛。
(4)詞義為“太陽”。
(5)電影《卡薩布蘭卡》里男主人公里克回憶與女主人公(過去的情人)第一次見面時的臺詞。
(6)指里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