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1961年1月20日

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qū)

中午12點51分

一位距離生命盡頭不到三年的男人將他的左手放在了《圣經(jīng)》上。

最高法院首席法官厄爾·沃倫站在他的面前，引導(dǎo)著誓詞的宣讀：“請問你，約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是否莊嚴宣誓……”

“我，約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謹莊嚴宣誓……”新總統(tǒng)以帶有波士頓腔的滑音重復(fù)著誓詞。他的目光聚焦在首席法官的臉上，而這位首席法官的名字有一天將成為肯尼迪遇刺案的代名詞（沃倫亦是負責(zé)調(diào)查肯尼迪遇刺案的“沃倫委員會主席”）。

出身富裕家庭的新總統(tǒng)有著優(yōu)雅的說話方式，這一點似乎會拉大他與選民的距離。但是，他是位熱情的、很容易讓人喜歡的男人。在競選中，他公開拿父親的巨額財富開玩笑，并用幽默和真誠填平了他與普通人之間的鴻溝，因此，當(dāng)他說到要讓美國變得更好，普通美國人愿意相信他。“西弗吉尼亞的窮人聽到一個來自波士頓的男人說他需要他們的幫助，于是他們給予了幫助。在遙遠的內(nèi)布拉斯加州的玉米地里，農(nóng)場主們看到這個男人一邊用他們熟悉的動作揮動右手砍斷玉米秸稈，一邊模仿他們的口音解釋說美國將會‘更偉大’，農(nóng)場主們于是也聽懂了他的話。”一位作家曾這樣描述肯尼迪受到的廣泛歡迎。

但并不是所有的美國人都喜歡肯尼迪，他最終以非常微弱的優(yōu)勢戰(zhàn)勝了對手理查德·尼克松，他贏得的選票是49%。那些農(nóng)場主雖然可能聽懂了肯尼迪的話，但內(nèi)布拉斯加州62%的選票投給了尼克松。

“你將忠實執(zhí)行美利堅合眾國總統(tǒng)的職責(zé)……”

“我將忠實執(zhí)行美利堅合眾國總統(tǒng)的職責(zé)……”

8000萬美國人通過電視直播收看了這場就職典禮，而現(xiàn)場觀眾就有2萬人。就職前夜，一場大雪飄落在首都華盛頓，落雪達8英寸（約20.32厘米）厚，陸軍部隊不得不啟用火焰噴射器緊急清除路面的積雪。此時，太陽照在國會山上，但凜冽的寒風(fēng)鞭打著觀禮的人們，他們把身體緊縮在睡袋、毯子、厚毛衣和大衣之中。

然而無視嚴寒的約翰·肯尼迪已經(jīng)脫掉了大衣，他年方43歲，渾身散發(fā)著無畏與活力，此時他沒有穿戴大衣、帽子、圍巾和手套，仿佛是有意在炫耀他那運動員般的形象。一向衣著得體的肯尼迪身高剛剛達到6英尺（約1.8米），他有一雙灰綠色的眼睛、迷人的微笑和棕紅的臉膛——這得益于他剛剛在父親棕櫚灘的別墅度了假。盡管肯尼迪看起來非常健康，但他的病歷很不讓人樂觀，實際上，羅馬天主教堂曾先后兩次為他準備臨終祈禱。在之后的幾年中，他的健康狀況將一直困擾著他。

“你將竭盡全力……”

“我將竭盡全力……”

在周圍無數(shù)達官貴人和朋友之中，有三個人對肯尼迪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第一位是他的弟弟、不得已而選擇出任司法部部長的鮑比（羅伯特），總統(tǒng)更看中他作為一個顧問的誠實而不是他的法律能力，肯尼迪知道，鮑比永遠會告訴他實情，不論實情會是多么殘酷。

站在新總統(tǒng)身后的是新任副總統(tǒng)林登·約翰遜，可以說——約翰遜本人也這么認為——肯尼迪能贏得大選是因為有這位堅韌的高個子得克薩斯人。如果不是同約翰遜搭檔競選的話，肯尼迪絕對贏不了這個“孤星之州”24張選舉人票的大票倉。實際上，肯尼迪和約翰遜競選組合在得克薩斯州只比對手多了46000張選票，因此，如果肯尼迪還想獲得連任的話，約翰遜這個搭檔仍是不可或缺的。

最后，新總統(tǒng)悄悄看了一眼站在首席法官沃倫身后的他年輕的夫人。杰姬（杰奎琳）·肯尼迪穿著一件灰褐色的大衣，戴著相配的帽子，深棕色的頭發(fā)和翻毛衣領(lǐng)更襯出她一張光潔的笑臉。此時，她琥珀色的雙眼閃爍著激動的光芒，從她身上一點也看不出倦態(tài)，盡管他們今天凌晨4點才休息，因為在弗蘭克·西納特拉和倫納德·伯恩斯坦安排的就職前夜晚宴上，大家歡鬧得忘了時間。杰姬在晚宴遠沒有結(jié)束之前就回到了他們在喬治敦的房子，但肯尼迪沒有和她一起回來。4點鐘，走進家門的肯尼迪看到他妻子還醒著——是激動得無法入睡。窗外，持續(xù)飄落的雪花讓道路上的零星車輛行駛得非常艱難，華盛頓的街道上還可以看到遠遠近近的篝火，這對年輕夫婦促膝而坐，聊了起來。他告訴她，他父親要舉辦一個宴會，當(dāng)然談得更開心的還是就職典禮。已經(jīng)到來的一天將是非凡的一天，這之后他們還有更多的憧憬。

公眾非常喜歡杰姬，這一點約翰·F.肯尼迪一清二楚。昨夜，當(dāng)載著肯尼迪夫婦的豪華轎車駛過落滿雪的華盛頓街道，街頭有人認出了車中的肯尼迪夫婦，當(dāng)選總統(tǒng)于是讓司機打開車內(nèi)燈，以便讓行人更清楚地看到他的夫人。杰姬的魅力、風(fēng)格和美麗傾倒了全美國，她能講流利的法語和西班牙語，常吸過濾嘴香煙，喜歡香檳勝過雞尾酒。同她丈夫一樣，她有著迷人的微笑，但相對于她丈夫的外向，她比較內(nèi)向，圈子外面的人很少能取信于她。

盡管她有著出眾的外表，杰姬·肯尼迪在七年的婚姻生活中已然經(jīng)歷了巨大的痛楚，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流產(chǎn)了，第二個孩子生下來便是一個死嬰。好在這之后兩個健康的孩子卡羅琳和小約翰的降生給她帶來了快樂，同樣，她年輕而銳氣十足的丈夫從一個馬薩諸塞州的政客一躍成為合眾國總統(tǒng)也讓她欣喜異常。

痛苦都過去了，未來看上去無限光明，肯尼迪的總統(tǒng)任期似乎注定是，用百老匯剛剛上演的一出非常叫座的歌舞劇《卡米洛特》（Camelot）的臺詞形容，“再沒有更融洽的時刻了，歡樂會持續(xù)到永遠”。

“恪守、維護和捍衛(wèi)合眾國憲法……”

“恪守、維護和捍衛(wèi)合眾國憲法……”

肯尼迪的前任德懷特·艾森豪威爾站在杰姬身旁，在肯尼迪身后站著的是林登·約翰遜、理查德·尼克松和哈里·杜魯門。

一般來說，即便是上述要人中只有一位出席某個活動，已經(jīng)會安排高級別安保措施了，當(dāng)他們所有人都出現(xiàn)在這次就職典禮上，而且相互間距離如此之近，可以算得上是安保噩夢。

特工處處于高度警戒狀態(tài)，他們的工作就是保護總統(tǒng)。55歲的特工處處長、職業(yè)特工U. E.鮑曼自杜魯門總統(tǒng)時期就擔(dān)任這一職務(wù)，他覺得肯尼迪喜好運動、愿意融入人群的個性給警衛(wèi)工作帶來了很大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是特工處有史以來未曾有過的。鮑曼身材瘦削，留著招牌式的平頭，今天，為了確保總統(tǒng)的安全，特工們將就職典禮的主席臺檢查了三遍，然而在祈禱環(huán)節(jié)，一股藍煙突然從主席臺下冒出，難道是炸彈？幾個特工立刻沖過去檢查。原來，煙霧出自升降主席臺用的馬達，問題很容易解決，關(guān)掉馬達就可以了。此時，鮑曼手下的特工們?nèi)栽趯徱曋巳海F(xiàn)場的人太多了，又距離太近了，一個受過良好訓(xùn)練的狂熱分子可以憑一支手槍、五聲脆響干掉新總統(tǒng)、兩位前總統(tǒng)和兩位副總統(tǒng)。

鮑曼還很清楚另外一個冰冷的事實，自1840年以來，以20年為周期，每個周期會有一位總統(tǒng)死于任上，他們是：哈里森、林肯、加菲爾德、麥金萊、哈定和羅斯福。但是，已經(jīng)有近60年沒有總統(tǒng)遇刺身亡了，這要歸功于特工處精明強干。一個月前，特工們剛剛挫敗了一起針對肯尼迪的刺殺圖謀：一位心懷不滿的失業(yè)的前郵務(wù)員計劃用炸藥將當(dāng)選總統(tǒng)炸死。無論如何，鮑曼面對著一個揮之不去的疑問：總統(tǒng)死于任上的怪圈已被打破？或是肯尼迪將成為下一個犧牲者？

肯尼迪對他將死于總統(tǒng)任上的可能付之一笑，為了表現(xiàn)他不信邪，他有意在入主白宮的最初幾天選擇在“林肯臥室”過夜，顯然根本不在意林肯的鬼魂。

“愿上帝助我。”

“愿上帝助我。”

宣誓完畢，肯尼迪先后與首席法官沃倫、約翰遜和尼克松握手致意，最后，他站在了艾森豪威爾面前，兩人熱情地微笑著，但他們的眼神又都有幾分冰冷。艾森豪威爾頗為不屑地為肯尼迪起了一個綽號——“沒希望的小男孩”，他認為后者乳臭未干，不懂治國；同時，作為“二戰(zhàn)”諾曼底登陸的最高指揮官，艾森豪威爾覺得今天由一個當(dāng)年的海軍上尉接替他的總統(tǒng)職位頗有些不快。對于肯尼迪來說，眼前的這位老將軍根本無意改變美國社會的種種弊端，而這恰恰是肯尼迪心中的頭等要務(wù)。

肯尼迪是有史以來當(dāng)選的第二年輕的美國總統(tǒng)，而艾森豪威爾是最年長的，明顯的年齡差距也折射出兩代截然不同的美國人和他們截然不同的觀念。不一會兒，肯尼迪將要發(fā)表他的就職演說，從而將兩代人的差異彰顯得更明確。

美國第35任總統(tǒng)松開了艾森豪威爾的手，他緩緩向左轉(zhuǎn)過身，站在了掛著總統(tǒng)徽章的講臺后。肯尼迪低頭看了看他的演講稿，然后抬起頭，凝望著面前成千上萬張凍僵了的臉，他知道觀眾們已經(jīng)不耐煩了。就職儀式開始得晚了，紅衣主教理查德·庫欣主持的祈禱非常冗長，接下來86歲的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被陽光刺傷了眼睛，無法朗誦他專門為這場典禮寫就的詩句，總之，沒有哪一項程序是順利的。因此，這些被凍僵了的觀眾期待能得到補償，希望聽到一些能夠改變?nèi)A盛頓陳腐的政治空氣的詞句，因為這個國家已被麥卡錫主義搞得四分五裂，被冷戰(zhàn)的陰云所籠罩，且仍在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的束縛中苦苦掙扎。

肯尼迪是位獲得過普利策獎的歷史學(xué)者，他的獲獎作品是《勇敢者傳略》（Profiles in Courage）。他知道偉大的就職演說價值幾何，幾個月來，他一直在不厭其煩地將演講稿改了又改，昨夜，就在他讓司機把車內(nèi)的燈打開以便路人看清杰姬時，他又讀了一遍托馬斯·杰斐遜的就職演說，對比之下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不足之處。今天早晨，他只睡了4個小時就起床了，拿起鉛筆一遍遍地又修改起他的演講稿。

此時，他的演說仿佛詩句一般，“讓我在此時此地告訴我們的朋友和我們的敵人，火炬已經(jīng)傳到了新一代美國人的手中——他們出生在這個世紀，淬火于戰(zhàn)爭年代，他們在艱苦和嚴酷的和平中成熟，為我們古老的文明而驕傲……”

這絕不是普普通通的就職演說，這是一個承諾。美國最輝煌的時代即將到來，肯尼迪說，但每個美國人都必須盡職盡責(zé)。“不要問你的國家能為你做什么，”他說道，同時他提高嗓音說出了點睛之句，“而要問你能為你的國家做些什么。”

這次演講將立即被奉為經(jīng)典，約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用了不到1400個單詞便闡明了他對美國的期望。放下演講稿，他知道他要開始兌現(xiàn)對美國人民的重大承諾了。他必須著手處理古巴及其親蘇領(lǐng)導(dǎo)人菲德爾·卡斯特羅的問題，還要對付一個遙遠的名叫越南的國度的麻煩，在越南，一小隊美國軍事顧問團正在努力給這個長期遭受戰(zhàn)爭蹂躪的地區(qū)帶來和平。在美國國內(nèi)，黑幫犯罪更趨集團化而民權(quán)運動卻在分化，這兩個首要問題需要立即處理。在更加私人的層面上，肯尼迪必須促使司法部部長鮑比·肯尼迪與副總統(tǒng)林登·約翰遜和諧相處，因為他們兩人相互鄙夷。

肯尼迪掃視著熱情的觀眾，他明白他要做的工作很多。

然而，并不是所有受邀的人都到場參加了典禮，昨夜參加聚會的明星們在典禮上也都給預(yù)留了最好的座位來見證這個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時刻，但由于天氣太冷，加之前夜通宵豪飲，歌星弗蘭克·西納特拉、影星彼得·勞福德、作曲家倫納德·伯恩斯坦和不少貴賓都選擇晚起床，繼而待在家里看電視直播，他們共同的托詞是：“總統(tǒng)第二任期的就職演說我會去現(xiàn)場。”

但是，不會有第二次就職演說了，因為約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將同惡勢力同歸于盡。

在4500英里（約7245公里）外的蘇聯(lián)城市明斯克，一個沒有投票給肯尼迪的美國人正在吃飯。李·哈維·奧斯瓦爾德，前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狙擊手，他覺得在這個社會主義國家已經(jīng)過夠了。

奧斯瓦爾德是個叛逃者。1959年，他20歲，體形偏瘦，算得上英俊，那年，這個令人不解的小伙子決定離開美國，他當(dāng)時認為，擁有社會主義信仰的他會在蘇聯(lián)受到歡迎，但事實并非如此。奧斯瓦爾德希望能上莫斯科大學(xué)，盡管他高中都沒畢業(yè)，但蘇聯(lián)政府將他送到莫斯科以西400多英里的明斯克，之后他便一直在一家電子工廠做工。

奧斯瓦爾德生性好動，但蘇聯(lián)人嚴格限制了他的旅行，而在這之前，他的人生一直處于無序和騷動之中。

奧斯瓦爾德是遺腹子，他的母親瑪格麗特·奧斯瓦爾德之后再婚，但很快就離婚了。不富裕的瑪格麗特帶著年少的兒子不斷搬家，他們曾到過得克薩斯、新奧爾良和紐約。截至小奧斯瓦爾德從高中退學(xué)入伍海軍陸戰(zhàn)隊，他曾在22個不同的地方生活過，上過12所不同的學(xué)校，包括一所感化院。在那所感化院里，法院對他做了心理測試，發(fā)現(xiàn)他孤僻、不能適應(yīng)社會，進而他又被診斷為“喜愛空想，沉迷于全能與權(quán)力的主題，借此希望彌補他目前的缺失與挫敗感”。

1961年的蘇聯(lián)很難為一個尋求獨立與自由的人提供歸宿。李·哈維·奧斯瓦爾德生平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他每天早上起床后就要去工廠辛勤勞作，每時每刻都在操縱著一臺機床，身邊的工友們講的俄語他幾乎聽不懂。他1959年的叛逃被美國報刊所報道，因為前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隊員叛逃絕非尋常——叛逃去蘇聯(lián)的就更少見了，他的前陸戰(zhàn)隊?wèi)?zhàn)友們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奧斯瓦爾德斯科維奇”——因為他違背了海軍陸戰(zhàn)隊永遠忠誠的誓言而投向了敵人。但現(xiàn)在他默默無聞，這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叛逃再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了，奧斯瓦爾德在日記中悄悄寫道，幻想完全破滅了。

李·哈維·奧斯瓦爾德根本不反對約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他對這位新總統(tǒng)和他的政策也知之甚少。他在海軍陸戰(zhàn)隊做狙擊手的時候，他之前的履歷很難讓人相信他會威脅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當(dāng)全美國在歡慶肯尼迪就職的時候，這位叛逃者向美國駐莫斯科大使館寫了一封信，這封信言簡意賅：李·哈維·奧斯瓦爾德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