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戰爭與人民(紅色經典)
- 彭柏山
- 3967字
- 2021-08-23 16:09:17
第二天上午,團委會議很順利地結束了。
陳俊杰丟掉手上的煙蒂,從桌旁站起來,望著各個人興奮地離開他的辦公室,感到一陣特有的輕松。最初,有的同志擔心他們這個團善于野戰,缺乏攻堅的經驗;有的同志擔心時間匆促,來不及準備;也有同志想得更遠,認為泰興城靠近長江,敵人有可能利用這個橋頭堡壘作為誘餌,引誘我們在長江邊上和他們決戰。眾說紛紜,好象萬花叢中,各種花朵都開放出來,使人看得眼花繚亂。經過辯論、分析,最后取得一致意見:奪取泰興城,時間、地點、條件,固然都是重要因素,關鍵還在于全體指戰員有沒有敢于戰斗、敢于勝利的決心。只有敢于戰斗,才敢于創造,戰場上才會出現各種奇跡。因此,深入政治動員,把奪取泰興城的戰略意義,向每一個指戰員說清楚,調動全體指戰員的主動性和創造性,是奪取這個戰役勝利的決定因素。他的結論是:“只有精神上壓倒敵人,才能在戰場上打敗敵人。”
他懷著喜悅的心情,回顧自己在戰爭的歲月里所走過的道路。
他沒有進過軍事學校,也不是當戰士出身,對于打仗,可說是一竅不通;但他有一顆忠于人民革命事業的心。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福建漳州城里開元小學的教員。遠在一九二九年,他的父親就參加了共產黨。當紅軍占領漳州的時候,他的政治面目被暴露了,后來被國民黨殺害。他的母親并沒有因為丈夫的犧牲而嚇倒,在紅軍退出漳州的第二年春天,她帶著他假裝回娘家,逃到閩西永定西洋坪,找到張司令,參加蘇維埃運動。當時,他已經十五歲,決心為父親報仇,就在縣游擊隊當宣傳員。他經常拎著一個石灰桶,在樹上、墻上、甚至山頭的石壁上涂寫革命標語。經過黨的教育,他漸漸懂得父親的命運和千百萬勞動人民的命運聯系在一起,開始從狹隘的報仇思想發展為階級的解放而斗爭。當主力紅軍北上抗日,他們留在閩西堅持三年游擊戰爭。他就在斗爭最艱苦的年月里,舉起自己的手,宣誓參加了共產黨。
全國抗日戰爭爆發后,他們的游擊隊跟著張司令到皖南巖寺集合,改編為新四軍。他開始擔任連指導員。那時他們全連唯一的新式武器,是一挺很舊的捷克輕機槍。有的戰士還扛著土造的紅纓槍。沿途老百姓聽說他們去打日本鬼子,都搖頭。他的這個連就用這種簡陋的武器,第一次在江南潥水參加了伏擊敵車隊的衛崗戰斗。他們憑著必勝的信心,擊毀敵汽車四輛,斃傷敵軍士井少佐等九十余人,繳獲軍用品四車。這一勝利,鼓舞了蘇南地區的軍民,確立了全軍勝利的信心。從那一次戰斗起,他們挺進江南敵后,在敵人梅花形的據點網里,堅持游擊戰爭。
八年抗日戰爭中,他們轉戰大江南北,所向無敵。去年五月,他調到老虎團來,至今又是一年多了。當日本鬼子宣布投降,他們奉命收復金壇城。一到金壇附近的株林鎮,就碰上敵人不肯繳槍。那時,部隊不顧白天,也不顧敵人據守碉堡頑抗,在強大的火力掩護下,一擁而上,干脆、徹底地把敵人全部消滅了。晚上又攻金壇城。在沒有多大準備的條件下,又很快被攻下來了。當時,就是依靠部隊的旺盛士氣和頑強的戰斗意志。憑著全體指戰員生龍活虎的戰斗精神,敵人的防御工事就象摧枯拉朽似的,一個個被我們攻下了。今年,部隊經過整編,人員、武器又有補充,戰斗力有很大提高,難道一個泰興城拿不下來嗎?
“當然,我們不應當輕敵,”他回答自己,“但是也不應輕輕把敵人放過。”
政治處的保衛股長卓犖,一個帶上海口音的青年:眼睛有些近視,沒有戴眼鏡。他探進頭對政委的辦公室凝視了一會,看到會議已經散了,便悄悄地走進去,說:
“首長有空嗎?我向你匯報一件事情。”
陳俊杰回過頭對他高興地望望,說:
“你請坐吧。”
“不,”卓犖說,“事情很簡單。街上謠傳我們要去打泰興城。”
“謠言從哪來的?”陳俊杰疑惑地問。
“據我們調查,是從團長住的房東家散布出來的。”卓犖回答。
“有什么證據?”
“證據還不確鑿,只查到一條線索。”
“他家的政治情況,你清楚嗎?”
“一個開明士紳,”卓犖對政委望了望,“他家有個姑娘,政治上比較進步,我想去找她了解一下,首長認為怎么樣?”
“你不要小題大做,”陳俊杰否定地回答,“這種謠言,有時也可能是老百姓看到我們部隊南下,隨意猜測出來的,不要看得太嚴重。如果我們認真追查,弄得滿城風雨,反而不好。”
“那就由它去?”卓犖說。
“不。如果謠言真是出自嚴子才家里,當然有問題。不過不要正面去調查。回頭,我要到區委去,就便請他們了解一下,很快會弄清楚。”
卓犖聽政委這么一說,當然沒有意見,說了一聲:“好的!”轉身就走了。
陳俊杰對于謠言的本身,并不感到詫異,有時也是反映群眾對部隊的一種愿望;可是恰巧發生在上級的指示剛剛下達,而又是出自嚴子才家里,這就不能不引起警惕。
他從辦公室走出來,剛跨出大門,就聽到防空哨上發出緊急警報的號音。黃橋中學的鐘樓上,當!當!當地響個不停。街上的老百姓開始向郊外奔跑。戰士們持著槍從各個巷口跑到街頭,站在各自的崗位,維持秩序。有的按照指定的方向,進入防空洞。經過一陣騷動,整個黃橋鎮頓時顯得空曠起來。太陽浮在火熱的泡沫里,空氣漸漸緊張起來。
陳俊杰向天空張望了一番,沒有發現什么動靜,便沿著街檐向丁家花園走去。當他想到人們正在防空,便折回頭向饒團長的住地走去。
饒勇正拿著望遠鏡站在院子里向天空探望。他對于敵機的來襲,并不感到什么可怕;他所擔心的是敵人發現我們主力南下,可能加強防御。他感到時間對于我們十分可貴,而事實上又不能照我們的心意去擺布。
院子的南邊,嚴子才的女兒嚴家珍正在澆花。她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大姑娘,臉稍長,但很豐滿。她好象沒有聽到警報,拎著一大桶水,拿著一個大木杓[8],一盆一盆澆過去。
陳俊杰跨進院子,迎面看到她若無其事地澆花,便警告她說:
“大姑娘!你沒有聽到防空警報?”
嚴家珍猛地抬起頭,毫無拘束地回答道:
“團長也在這里,我怕什么!”
“老饒,你聽見嗎?”陳俊杰向饒團長招呼,“你成了她違反紀律的擋箭牌。”
“首長不要說別人,”嚴家珍尖銳地說,“你為什么跑到這里來?”
“啊!你倒會說話,”陳俊杰笑著說,“我也成了你的防空洞。”
饒勇看到陳俊杰在這個時候跑來,估計有什么特殊事情,連忙把望遠鏡收起來,向里面走去,說:
“有什么重要事情?”
“你可知道?你泄漏了秘密。”陳俊杰笑著回答。
“我又不跟人談戀愛,有什么秘密?”饒勇說。
“不是私人秘密,是軍事秘密。”
陳俊杰把保衛股長的匯報轉述給他。
饒勇感到詫異,他昨晚上和一營營長談話,警衛員在院子里站崗。他說:
“這可能是老百姓捕風捉影,瞎猜。”
“卓犖說,確實從你這一家傳出去的。”陳俊杰說。
“這很簡單。找那個姑娘來問問就清楚。”饒勇說。
“這不等于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打自招嗎?”
“沒有關系。這個姑娘,也算得半個軍屬。她的愛人在五十二團做文化教員。”
嚴家珍突然聽到團長叫她,以為和她開玩笑,好象沒有聽見。直到警衛員去催她,知道真有事叫她,感到有些突然。她跨進團長的房間,看到兩位首長態度十分嚴肅,無形中感到有些拘束。她尷尬地站在門口,想進來又不敢進來,說道:
“首長叫我有什么事?”
“你進來,”饒勇說,“有人說,從你們家里傳出去,部隊要去打泰興城,可有此事?”
嚴家珍被饒團長這么突然一問,瞠目不知所答。他們怎么會造這種謠言呢?但她仔細一想,除非她的繼媽看到琴瑤回泰興去,捕風捉影,在外邊瞎說。她問道:
“首長從哪里聽來的?”
“這個你不用問,”饒勇說,“你想想會不會有這回事?”
“可能會有。”嚴家珍回答。
“這怎么會的?”饒勇問。
“我嫂子昨天回泰興去了。”
“這跟軍隊有什么關系?”
“部隊里有位同志的愛人,跟我嫂子一起去。”嚴家珍解釋道,“我的繼媽是一個喜歡惹是生非的人,說不定,就是她在外邊瞎造謠言。”
“我說無風不起浪,”陳俊杰說,“你知道部隊的那位同志是誰?”
“丁王莊的季剛。”嚴家珍回答。
“他派他的愛人去干么?”饒勇問。
“不,是區委派她去的。”嚴家珍回答。
“季剛回頭可能來匯報,”陳俊杰說,“大姑娘,你不要再到外面去傳。”
“這個道理,我懂。”嚴家珍掉頭就走了。
“看來,地方黨比我們早接到指示。”饒勇說。
“如果能得到地方上支援,那更好。”陳俊杰說。
“不過我們不能依賴地方,還得靠自力更生。”
饒勇的話還沒有落音,空中嗡嗡嗡地響起了一陣馬達聲。他們連忙從房間里走出來,向高空張望:蔚藍的天底下,象魚鱗似的翻起一片白浪,漸漸滾向前來。饒勇拿起望遠鏡一照:一架象紅頭蛇似的飛機,向東繞一個半弧圈,闖入黃橋上空。地面的機槍噠噠噠地對空射擊,敵機掃了兩匣子彈,夾起尾巴向西逃竄了。
“我到連上去看看。”
陳俊杰說著就向一營的駐地走去。戰士們一排一排分散在土圩邊的防空洞里。有的在看書,有的在玩撲克,好象沒有聽到敵機的掃射,各人做著各人的事。
一連指導員陳小昆,綽號叫小鋼炮,遠遠望見陳政委向他們走來,立即跑出防空洞,迎上前去。過去,他是政治處的宣傳干事,陳政委賞識他對新事物非常敏感,特地派他下連隊來鍛煉。陳俊杰是以他切身的體驗作為培養干部的準則。他認為知識青年,只有下連隊,才能積累工作經驗,得到戰斗鍛煉。陳小昆也常常以首長的一舉一動作為榜樣,要求自己。他跑到陳俊杰跟前,請示道:
“戰士中紛紛傳說我們要打泰興,怎么我們干部都還在鼓里?”
“你相信戰士的話嗎?”陳俊杰反問道。
“不相信,我們又怎么向他們解釋?”
“教導員會給你布置的。”陳俊杰說,“你們一排長回來沒有?”
“他上午就回來了。”陳小昆回答。
“是不是你們一排長說要打泰興?”陳俊杰問。
“他沒有對我說。”
他們正談著,季剛跑上來,喊一聲:“報告!”向首長敬了一個禮,說:
“地方上的戰備工作,還跑在我們前面。”
“是不是你說我們要去打泰興?”陳俊杰問。
“我沒有說,”季剛說,“我是這樣猜想。”
“你是哪來的小廣播?”陳俊杰說,“是不是從你愛人那里聽來的?”
季剛有些臉紅。他不明白首長怎么知道,心里有些著慌。忙說:
“我回頭向首長匯報。”
“你愛人回來,就帶她到團部來。”
陳俊杰對他笑了笑,就向丁家花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