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前后,正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月。那幾年,連年災荒,加上日本人的燒殺和搶掠,生活上苦得到了這樣的地步:一天兩頓半稠不稀的小米飯,菜更少,每頓每人只給一小匙鹽水煮黃豆。后來,連稀飯也喝不成了,光吃黑豆。這種黑豆平時是用來喂牲口的。旁的方面也是這樣:當時流行著一句話:“白天少開會,黑夜不點燈。”也是為了節省。
那時候,我在華北敵后抗日民主根據地晉察冀邊區農會工作。機關里的干部有工農出身的,也有知識分子出身的。可是,大家都一樣:誰也沒有為了生活叫苦。原因很簡單:這已經是很不錯的了。看看老百姓的生活吧,用榆樹皮和高粱面烙成的餅,硬得能劃破嘴唇。喂的豬瘦得剩下一副四角棱棱的骨頭架子,耷拉下的肚皮,象一只沒有灌水的熱水袋。這一切大家都是眼見的。但更重要的因為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把這種困苦的情況叫做黎明前的黑暗。
這樣的生活,大約延續了一年。我們的精神依然很飽滿,天一亮爬起來,跑到胭脂河邊的沙灘上排隊、跑步、唱歌……吃過下午飯——散步。我們幾個知識分子出身的同志,每當閑談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往往是談著談著,就談到吃的事情上去:廣東的“叉燒”如何,江南又到吃清燉鱖魚的時候了等等。可是,一日兩餐,依然是:黑豆、黑豆、黑豆!我們自己也覺得很可笑,把這種閑談叫做“精神會餐”。
有一天黃昏,我們正在河邊散步,突然發現我們組織部的老何同志,手拿鐮刀,背了一大捆青草,迎面走來。我覺得很奇怪,就問他:
“割這干什么?”
“閑著反正也是閑著唄!”他說著就向馬號那里走去。
后來聽人說,他割下的草,按市價的一半全賣給機關里的馬號了。我覺得可笑:一個干部,干這?聽人說:工農干部小氣。這一下,更證實這句話有道理了。
這天,大家正在院子里吃飯。老何忽然端著一碗紅鮮鮮的炒辣椒從伙房里走出來。他才走到臺階上,人們象是吃奶的孩子見了娘似的,三腳兩步地趕過去,一齊舉起筷子,一下插到那盛著辣椒的碗里。一眨間,碗就空了!滿院子是“嘖嘖嘖”的嘖嘴聲。
老何端著空碗,瞪著眼,又想生氣又想笑似的嘆氣了:
“唉唉!你們光知道吃!你們也去割草呵!這是我勞動的代價,這一下全叫你們剝削光啦!”
他的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在笑聲里邊,我想到有一點不好笑的東西:他割草,我為什么就覺得可笑?他把賣了草的錢炒辣椒,我為什么又覺得辣椒好吃呢?可笑的到底是誰?
這年春旱,直到槐花落地的時候,還沒有下頭場雨。那些坡地、崗地,干得裂了大嘴,一棵棵的榆樹,露出白光白光的樹身,樹皮都被人們剝盡了……農會發出了緊急號召:防旱備荒!
我們機關里,大部分的同志都下了鄉。我和老何到不老樹村。我比他早去了一天。一進村,只見大槐樹底下蹲著一大堆人,一個個耷拉著腦袋,不言一聲。
“老鄉們!怎么啦?”我說。
“不怎么著!”一個老頭兒說。
“玉茭種上了?”
“你沒見?”
“不種秋后吃什么呢?”
“誰知道!”
我看老百姓的情緒實在太低了,需要好好地打氣。當天晚上,召集了全村村民大會。會上,我對大伙兒說:“鄉親們!我們臨著嚴重的災荒!可是,這個災荒,是能克服的!是能度過的!只要我們振作精神,咬緊牙關,我們就能度過這黎明前的黑夜!只要我們把日本鬼子打走,自由幸福的日子就在我們的前面。什么叫黎明前的黑夜呢?那就是說,每到天快亮的時候,天比黑夜還要黑,可是呢,不一會兒,天就亮了……”
“你是說讓我們熬著嗎?”那老頭兒打斷了我的話。
“是的!”
“啊喲喲!好個同志哩,眼看這就熬不住啦!”
旁人也嘰嘰喳喳地說開了話,零零落落地走散了。
第二天,老何來了。他肩上扛著一輛紡車。他問我:
“群眾情緒怎么樣?”
“提不起來了!”
“你進行了動員沒有?”
我點點頭。
“你說了些什么?”
“咬緊牙關,度過黎明前的黑暗!”
“老百姓說什么?”
“他們說眼下就熬不住了!”
“問題就在這里!”他說。
說也怪,才三幾天,老何就把群眾鼓動起來了,組織了一個磨豆腐小組。他的口號是:“賣豆腐,吃渣子,大小養活一家子!”又組織了一個編筐子小組,口號是:“動著比歇著強。”接著他就又組織婦女紡棉花。
這里的婦女,從來也不會紡棉花的,都說:“俺可學不會!”
“你看,我一個漢們,笨手笨腳的還學會了呢!”老何說著,從小包里掏出了一把棉花條,嗡嗡嗡地搖開了紡車。婦女們就說:
“囁!能的你……”
看的人越來越多,拉著手兒,搭著肩兒,交頭接耳地說著悄悄話。老何拍了拍身上的花絮,站起來說:
“誰來試巴試巴?我的把式——紡壞了,記我的帳!”
開頭,婦女們你推我我推你,誰也想學,誰也有點臊。半天,有一個叫傻妮的閨女,擰著脖子說:
“我學!”
她說著兩腿一交叉,“啪”地坐下了。老何趕忙給她接線頭。
傻妮兒一手拿起棉花條,一手才一搖輪子,線就斷了。她撅著嘴說:
“俺不學了!”
“頭難頭難,這有一個歌兒,”老何說著,唱起歌來:
紡棉花呵,第一要噢身子坐得正,
不偏左來不偏右,
坐在正當中。
兩只手呵,同時要噢動作嗡嗡嗡,
慢搖輪來緊拉線,
兩眼向前看!
……
老何唱著,兩手比劃著。大家笑著說:
“對著哩!傻妮兒,就按老何唱的紡吧!”
傻妮兒紡著紡著,就拉出線來了。雖說紡的不象線,粗一節,細一節,盡是疙瘩。可把老何樂壞了,忙說:
“你們看!這不是學會啦!”
“這線誰要?”有人說。
“甭著急!誰在娘肚子里就學會紡線啦?”老何說。
就這樣,傻妮兒學會紡線了。紡一斤線,能掙五斤糧食。五口之家,夠喝五六天稀飯的。這一下子,旁的婦女也都自動來找老何,要求替她們到合作社里貸紡車。
我就對老何說:
“這一下,問題可解決了!”
“差得遠哩!莊稼還沒種上,基本問題就不等于解決!”他說。
“天不下雨,怎么播種呢?”
“擔水點種!不過,這是一個艱苦的任務!”
果然,不出老何所料,我們一提出擔水點種,一下就拉不開栓了。人們說:
“自古至今聽也沒聽說過!這工夫土都裂了嘴,就連‘干打雷’也種不成了!”
“依你們說該怎么著?”老何說。
有人就吞吞吐吐地說:
“求雨唄!”
“真能求下雨來,我也贊成!要是求不下呢?”
“要是求下了呢?”
“再過半個月,就說是求下了雨,你種什么?”
人們慘然地笑了。
接著,村里的人們當真敲鑼打鼓,戴著柳條扎成的圈圈,抬著龍王爺,折騰開了。我很生氣,對老何說:
“得下命令禁止!這樣鬧下去,要是讓上級知道了,準得挨批評!”
“我們不從積極方面給群眾想辦法,下命令又有什么用?更重要的是拿出主意來!進行深入的艱苦的說服工作——組織擔水點種!”他說。
這樣,老何和我就分頭去訪問農戶,進行了解和說服工作。并且召開了黨支部大會,討論擔水點種,誰知道在會上引起了很大的爭論,意見很不一致:
“要是老不下雨,擔水點種也是瞎子點燈——白費!”
“到頭里,天不下雨,白忙一陣子,再向群眾號召什么事情,就沒人響應了!”
“要是這會兒不下種,過幾天下了雨也還不是干瞪眼?”
“就怕群眾提不起勁兒來!”
有人搶白了一句:
“我們是干什么吃的?全村的群眾眼巴巴的看著我們哩!就看我們有沒有這分骨氣,有沒有辦法!”
老何忙說:
“對對!我們要對群眾負責!這正是需要我們發揮作用的時候!”
“說干就干!每個同志帶動三家群眾,互助撥工——擔水點種!誰完不了這個任務,就要受批評!老何!你說成不成?”那人說。
全場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瞅著老何,光等他開口。老何瞇著眼,吧嗒吧嗒用勁吸了兩口煙,咳嗽了一聲,說話了:
“這工作也一樣:第一,不能強迫命令,要依靠群眾自覺自愿。可是,我們要向群眾說服動員,提出一個口號:‘救人救己,互助救災!’‘動著總比閑著強’‘這會兒不下種,下了雨也沒法辦!’我們先做一個樣子給群眾看看……”
人們聽著老何的話,三個一攤四個一堆地嘀咕開了。散會的時候,人們說,試巴試巴。
第二天,有人下地去擔水點種了。我和老何到一家抗屬家去幫忙。這家有一個壯年婦女和兩個十一二歲的小孩。他們只能做挖坑、點種的工作。我和老何擔水。我是從來沒有擔過水的,根本不知道一擔水有多重。直到扁擔放到我的肩上,才知道這對我簡直是一個嚴重的考驗了。扁擔扣到肉里,脖子上和太陽穴上就暴起了青筋。我盡力支起腰來,全身馬上顯得無力了。兩個水桶一點也不由我指使,前后左右地直晃蕩。越是提心吊膽,越晃蕩得厲害,“劈里啪啦”桶里的水潑了我一褲子一腳。當我咬緊牙關把水擔到地里的時候,只剩下小半桶了。我看見那婦女和小孩正抿嘴在笑呢。老何拍了拍我的肩說:
“怎么啦?喝了酒啦?我教給你一個秘訣:前輕后重,腰板挺直,步子要小,要走得快。別著急!半桶半桶的來。”
果然,按著他的法子去做,確實有了進步。但是,仍然覺得很吃力,擔著擔著,累得骨頭架子象是散了一樣。肩膀頭上紅鮮鮮破了一片,墊上了一塊毛巾,還是象針扎似的痛。我咬著牙,一直堅持到下工。我覺得象是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事業似的感到愉快。
吃過晚飯,我連鞋也顧不得脫倒在炕上,連翻身也覺得很吃力。可是,老何卻若無其事地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對我說:
“你先歇著!我去收集收集老百姓對擔水點種有什么反映。”
說也怪,人累過了分,想睡也睡不著,耳朵里“嗡嗡嗡”直響。不知不覺我又想到擔水的事情上去:要是開一條渠,把井里的水引到地里,那不就省事多了?可是,井在坡底下,總不能讓水往上流呵?要是山谷里有泉水那就好了。我仿佛記得,這四邊山谷里是有泉水的。我越想越高興,就起了炕,覺得渾身輕松,一點也不疲倦了,跳跳蹦蹦的向山谷那邊跑去,遠遠地就聽見潺潺的流泉聲,我爬到山谷里,果然看見四處冒著水花,匯成一條溪泉,閃著碎花花的月光,涓涓地流著。我不知道怎么著好,趕緊跑回村去,卻見大槐樹下擠著一堆人,老何也在那里。我就大聲地說:
“有了辦法啦!只要把泉水引到地里,再也不用擔水點種啦!”
人們一聽我的話,高興得一個一個地跳起來,扛著镢頭、鐵鍬,跟著我跑到山谷里去。
一眨眼,渠就修成了。那泉水就象一匹野馬,向那干得裂著嘴的地里奔去。頃刻之間,滿山遍野的土地都濕透了。老何拍著我的肩膀說:
“到底是知識分子有辦法!”
他興奮地搖晃著我的胳膊,突然,我聽見有人嚷道:
“起來!起來!太陽曬著屁股啦!”
“什么?”我說。
“下地去!下地去!”
我睜大眼睛一看,老何正站在我的面前,我還沒起炕呢。原來剛才做了一個夢。
我懶洋洋地坐起來,馬上覺得渾身酸痛。擔起水桶,跟著老何下地去了。
眼看擔水點種的工作,已經差不離了,地里露出了小苗。可是,天還沒有下雨;愁得老何眉心里挽上了疙瘩,飯都吃不下去了。成天在村里、地里轉游著。這天,他對我說:
“有希望!敢許今天就下雨呵!”
“你怎么知道?”我說。
“這幾天,煙袋管不透氣,泛了潮了!”
當天下午,天空突然黑了。街上、房上站滿了人,仰頭看天。老太婆們微微地顫動著嘴唇說:
“老天爺!行行好吧!我們可活不成啦!”
天空的陰云越集越濃,隆隆地響起了雷聲,雪亮的電光,劃破了黑得象鍋底的天。果然,雨來了,一滴、兩滴……豆粒大的雨點,滴到人們的額角上,冷冰冰的。人們半張著嘴,“啊啊啊”地噓著氣,歡喜得說不出話來。
突然,雨嘩嘩嘩嘩地下開了。人們在雨里淋著,舍不得離開。青年們你推我我推你地蹦跳著,大聲地吆喝道:
“下了這場大雨,扭他三天秧歌!”
老何攀登到牌坊上,手搭涼棚,瞭望著遠方的天。
還不到兩鍋煙的工夫,天空起了大風。頃刻之間,風吹云散,冒出了熱火火的太陽。人們嘆了口氣,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大風卷著塵土,拍打著人們的臉,滿山遍野一片昏黃。地里、坡上,到處冒出塵煙,裂著嘴的土地,無望地仰望著天空。
就在這天深夜,可真的下雨了。遠遠地聽見左右鄰近的人們都起來了。有人在房上大聲吆喝:
“下雨嘍!下雨嘍!”
老何“啪”地坐了起來,推著我的肩膀,急急地說:
“雨雨雨……下雨啦下雨啦!”
我“唔”了一聲,只聽得他披上褂子,拖拉著鞋出去了。四野是一片“悉悉悉悉”的勻實的雨聲,涼風習習吹來,使我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睡得更香甜了。不一會兒,老何回來了,推著我的肩膀頭說:
“起來起來!這可鬧對付了!這場雨小不了!”
他說著,又走了。不一會兒,又把我推醒了,對我說:
“這可有了把握了!雨快四指啦!”
一說完,他又走了。遠遠地聽見他“鏜鏜鏜鏜”地敲著鑼,一面大聲地吆喝著:
“全村男女老少注意啰!預備好蕎麥籽種、蘿卜白菜籽種,明兒格搶種呵!”
雨越下越大,屋里漏了,我趕緊起來拾掇。只聽得這兒“滴”,那兒“答”,“滴滴滴答答答”仿佛屋子里也下雨了。漏的地方越來越多,把屋里所有的大盆小盔全用來接水,也不夠用。屋子里找不到一片干燥的地方,使我沒一個藏身之處,我終于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拆下門板,搭了一個鋪,上面蓋了一領席。門板底下,又鋪了一領席,我就鉆到門板底下去睡。哪知道沒找對地方,地上的水,象蚯蚓似的從四面八方向我這里爬過來。我只好鉆出來,重新搬家。又搭又拆,十分疲倦,心里模糊地想,早不下,晚不下,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下雨呢?這時候,雞已經在叫明了,天快亮啦。外面的雨快停了,可是,屋里還是在下雨。蒙朧中,忽然聽得有人喝道:
“嗨!人呢?”我一聽是老何的聲音,趕緊從門板底下鉆出頭來說:
“我在這兒呢,在這兒呢……”
他不覺笑了:
“你找的這個好地方!”
我見他渾身水漉漉的象是才從水里鉆出來一樣,肩上披著一個麻袋。
“你上哪里去了?”我問。
“才從城里回來!”
“城里?干嗎?”
“到縣聯社馱回了二百斤蕎麥種,準備今天搶種!”
“怎么那么急呵?”
“早種一天,老百姓就少受一點損失——搶種,全憑下手得快!”
我聽著他的話,不知道為什么,大吃一驚,我趕忙跟著他走了。
第二天,全村都種上了蕎麥。當我們離開不老樹村的時候,小苗已經有五指高了。臨別,老百姓把我們送到離村很遠的地方,緊拉著我們的手不放,眼看著我們,說不出一句話來。
第二年春天,全邊區的農村、機關、學校,展開了大生產運動,實行組織起來,親自動手,克服困難。我們機關里,組織了一個生產大隊,準備到阜平縣北部的大黑山里去開荒。這個生產大隊一共有十二個人,都是從各部門抽調出來的,大部分是知識分子出身,手都沒有摸過鋤頭把的。里邊還有兩個女同志。我也參加了,隊長就是老何。
我們背著背包,歡天喜地地走了。有幾個愛好藝術的同志,還帶上了胡琴、笛子什么的。聽說那里的山很高很高,站在山頂上,云彩就在腳底下飛,有三四個人也抱不住的大樹,在樹底下就看不見天,有著清澈見底的流泉,有長著五顏六色羽毛的雉雞……這真是一個好地方呵!一路上我們談論著各式各樣的美好計劃,準備度過這三個月的山居生活。
我們到了一個叫胡家營的村子。這個村子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這里的人好象都是不洗臉的。住人的地方,就喂著牲口。房子里很暗,窗子上也沒糊紙,卻用蒸干糧的拍子擋著。墻上、頂棚上掛滿了高粱穗、棒子、絲瓜、籃子、筐子、鋤頭、鐵鍬,沒凳子也沒桌子,光有一個破柜,上面積下的灰塵,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打掃了,一挨就是一身黑。這情景,和我們所想象的,差得太遠了。不知道為什么,誰也不想動了,也不說話了。光老何一個,拿著把掃帚,蹲在炕上大掃特掃,弄得一屋子是塵土。他一面掃炕,一面問:
“怎么啦?動手呵!早一點休息,明兒一早就得到山里去呢。”
人們才慢吞吞地幫他去拾掇屋子。
第二天,天還沒亮,老何就把我們嚷起來。一大群小孩圍著我們,指手劃腳地嘻笑著看我們刷牙。老何又嚷開了:
“動作快一點好不好?這是來生產,可不是來繡花的呵。”
接著,他就分配自己和我去擔水,分配那兩個女同志去做飯。這一頓吃的是玉茭面貼餅子,扁豆莢熬北瓜。本來是一頓很好的飯食,那知道一掀鍋,一個餅子也沒有了,原來都掉到菜里去了。弄得人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吃起這鍋菜糊糊來,一吃,更糟!菜里還沒有放鹽呢。老何對那兩個女同志說:
“讓你們做飯還不愿意哩,開荒可比這更難啦!今兒格你兩個得實打實的跟我學一學,怎樣把生米做成熟飯。”
這兩位女同志就再也不爭辯了,接受了老何的分配。
這樣,老何就和我們一起到山里去了。走了十來里地,到了我們要開荒的地方。老何察看好了地勢,就先回去教她們做飯。
我們揮動镢頭,開荒了。哪知道那山地硬得和石頭一樣,滿山坡都是石頭和草根。镢頭碰到泥土上,馬上又碰了回來,我們掘了半天,弄得滿頭大汗,只開了桌子大的一片。突然,有人喊道:
“嗨嗨!看見了沒有?那邊的土才好呢……”
人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一看,果然不錯,那邊的坡全是黑土,不但沒有石頭,而且連一根草也沒有。我們象是發現了奇跡似的,擁到對面的山坡上,七手八腳地開起荒來。果然,比起剛才開的山坡來,土要松得多,一镢頭就掀開象鍋蓋大的一片。
晌午,遠遠地看見老何擔著飯擔,一手提著瓦罐,東張西望地走來了。我們知道他找不到我們了,趕緊吆喝起來:
“換了防啦!我們在這里呢!”
老何走到坡跟前,放下擔子,傻楞了一會兒,象是有了氣了。半天,他說:
“這一下你們可省了事了!”
“這里的土好!”我們說。
“可好!到秋天省得來拾掇莊稼了!”
“怎么?”
“這是陰坡地,見不到太陽。連草也不長,怎么會長莊稼呢?你們學的科學到哪里去了?”
聽了他的話,象是十冬臘月喝冰水,一股冷氣冷到心尖尖,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說話了。
“先吃先吃!吃了再說!”他說。
吃過飯,人們象是泄了氣的皮球,疲疲塌塌,連伸個懶腰也沒勁了,一個個敞著懷,軟綿綿地躺在樹涼里喘氣。直到過了晌,人們還是不想起來。老何一個勁兒嚷:
“起來起來!”
我們哀求似的對他說:
“多歇一會兒吧……”
“受苦人要是都象你們,牛都餓死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賠了本誰包?”
我們這才一個一個懶洋洋地爬起來,這個伸出兩手給老何看:
“你看泡!”
那個翹起腳來:
“叫圪針扎了!”
“我的脊梁骨直不起來了!”這個說。
那個突然“唉唷唉唷”嚷起來:
“腿肚子轉了筋了!轉了筋了!”
老何把脖子一擰說:
“不行!跟我來!我不說休息,誰也不能偷懶!咱們得有點兒勞動紀律!”
他說著,脫了鞋,“呸”了一聲,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舉起镢頭就刨土。
他一口氣刨到坡頂上,又下到坡根里。不一會兒,又趕上我們了。
直到他說“休息!”我們才喘出了一口長氣。每個人的臉上,汗珠和著灰土,都成了花臉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大家連笑都沒勁了。
當我們休息的時候,老何拿著根棍子,翻撥著我們開過的地。突然,他問:
“這是誰刨的?”
誰也沒言聲。他就嚷起來:
“這不成這不成!地都叫你們糟蹋了!深一镢,淺一镢,光把浮土撒在表面上,這是二流子的活……來來來!我教給你們!”
可是,誰也沒理他。他默默地舉起镢頭,把我們刨過的地又刨了一遍,一面刨一面搖頭。
這一回,他自己不刨了,光一個一個地檢查我們的工作,教我們镢頭怎么拿,怎么下力氣。他三番五次地說:
“這和我們做革命工作完全是一樣的!不許有一點點的含糊……”
這天下工的時候,我們一個個耷拉著腦袋,移動著沉重的腳步,向村里走去。一路上誰也沒說一句話,再也不象早上來的時候那樣活潑,那樣興高采烈了。老何說:
“怎么誰也不哼聲了?你們累不累?”
“不累!”
“你們覺得勞動苦不苦?”
“不苦!”
他笑了:
“誰也不許說瞎話——到底苦不苦?”
“那還用說嗎?”我們說。
“好!有了進步了!要是讓你們也象農民一樣,一年四季這樣的勞動,可是打下了糧食,一大半繳了租子。推下了面,剩下了麩子;碾下了米,剩下了糠。一年四季吃糠咽菜,你們想一想這里邊的道理!”
這年恰逢豐收。秋后,我們到大黑山里去收割,一捆禾稈,一顆土豆,一個北瓜,看來都覺得十分親切。當我們吃著用自己種的糜子做成的糕,也覺得格外香甜。
我和老何在一塊工作了四五年,在我們相處的日子里,他給了我一個強烈的印象,老百姓對他,對我,有很多不同的地方。這件事情,使我奇怪,直到后來,我才明白了里面的道理。
有一次,我們倆到顧家臺去工作。一天,老何有事出去了,光我在家。來了一個青年婦女,她望了望就走了。緊接著,她一連來了好幾次。我覺得很奇怪,就問她:
“你有事嗎?”
“我找老何。”她說。
“有事你就說吧!我也一樣。”
“回頭再說吧!”她說著就走了。
晚上,老何回來了,那青年婦女緊接著又來了。一進門,沖著老何說:
“他打我,你也不管管啊?”
“誰呀?”老何說。
“他唄!除了他誰還敢打我?”
“你總有該打的地方吧!”
“這是你說的話嗎?”
“別著急!別著急!有話慢慢說。”
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撅著個嘴,一五一十地說開了:
“我才住了幾天娘家,他一連就去了好幾次,叫我回來。當村的姐妹們誰不笑話,我故意遲回來幾天。他一跳八尺高說:‘你還知道回來?這不是你的家!’我說:‘你跟誰生氣?你別仗著你是個青救會主任,就壓迫人。’他舉起胳膊來,就想打人,我說:‘給!給!不打是大閨女養活的!’他伸手就打了我一巴掌。”
“你給評評這個理:這會兒興打人不興打人?”她說。
“打在哪兒啦?”老何問。
“肩膀頭上。”
“打得疼不疼?”
她撲嗤一聲笑出來:
“依你說,打得不疼就可以隨便打人啦?”
老何也笑了。
這時候,進來一個青年,看了看老何,又看了看她,就對她說:
“你說完了沒有?”
女的把臉一扭,沒理他。男的對老何說:
“老何,也興我說不?”
老何瞇著眼,叭噠著煙袋鍋,慢吞吞地說:
“實行民主,言論自由,說吧!”
那男的就說開啦:
“我說,早不住娘家,晚不住娘家,地里、場里活正忙,可就住娘家啦?我說,數生產要緊,忙過了麥熟再說吧!哪知道她給了個三不理,挾了個小包袱,就走了,一去就沒了影啦。我一連找了她幾次,她擰著脖子不哼聲——老何!你說說,氣人不氣人?”
“那你就打人?老何!你說說,壓迫婦女對不對?咱們誰也得坦白坦白,不許光揀好的說。”女的搶著說。
男的蹭的一下跳了起來,大聲說:
“老何,你看到了她那股勁啦吧!要是你,你也是受不了。”
“老何,你看誰的態度不好!要不是當著你,他又得打我啦!”女的搶著說。
老何磕著煙灰說:
“一個說了一個再說。我給你們出個理,看對不對。這會兒生產最要緊,不該住娘家……”
老何的話還沒說完,那青年鼓了一下掌,就對她說:
“聽見了沒有?這可找著說話的地方啦!”
“別忙!可是,打人也不對!新社會不許打人!”
老何這一說,女的就笑了:
“嘿!到底是咱們的老上級!”
“你們倆都有錯誤!都要受處罰!”老何說。
那青年就說:
“好!先說處罰我吧!”
“罰站崗三天!”老何說。那青年就笑嘻嘻地抓起腦瓜皮來。女的就說:
“我耽誤生產還罵人,老何,你看著辦吧!”
“罰做軍鞋三對!”老何說。
這一下,他倆個誰也不說話了。
“怎么不說話啦?”老何問。
男的偷偷地看了女的一眼,那女的也正在看他呢。撲嗤一聲,兩個人都笑了。老何一本正經地說:
“唉!你們都是快抱孩子的人了,別再為了芝麻粒大的一點兒事生閑氣!古話說,家和日子旺。回去開個家庭會議,問題解決了,誰也不罰。”
那一對青年夫婦,想笑不笑地,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男的忙把話頭岔開去:
“明兒個派下飯了沒有?上我家去吃吧!”
“好吧!”老何說。
男的回頭就對那女的說:
“別老耽誤人家的工夫啦,咱們走吧!”
“你管不著!”女的說。
他兩個還是悄悄地相跟著走了。
第二天,還不到晌午,我和老何正在整理工作材料。那青年就來叫我們到他家吃飯了。男的才走,女的又來了,兩手上粘著白花花的面粉。老何就說:
“吃好的我可不去!”
“榆樹皮和高粱面,你愛去不去吧!”
“我寫完這一張就走。”老何說。
那女的就不言一聲地站在旁邊等著,直到我們放下了筆,她才領著我們走了。
一進她家的院子,只見葡萄架下放著一張炕桌,上面放著一簟子黃干糧,還有一碟子炒辣椒,一盔子面條湯。我和老何吃著飯,那青年掏出一張紙條來,遞到老何的面前說:
“老何,你給看看!”
那女的也掏出一張紙條來,搶著送到老何的鼻子跟前說:
“你先給我看!”
我探過頭去一看,只見紙上寫著:“個人生產計劃”六個字。第一項是不生閑氣不吵架,第二項是喂一口老母豬,第三項是喂五只小雞,第四項是天天上識字班。老何看著,哈哈笑了起來:
“噢!這才象話啦!”
“老何,說正經的,我這計劃有什么缺點?給提提。”女的說。
老何一本正經地說:
“這計劃就缺一條……”
男的趕緊插嘴說:
“給填上!給填上!”
老何不緊不慢地說:
“生一個胖娃娃。”
那女的生氣了,撅著嘴說:
“看你說的,你還是咱們的上級哩!”
大家都笑了。一院子充滿著快活的空氣。
我不知道為什么老百姓對老何,象對自己的老人那樣尊敬,又象是自己的朋友那樣融洽。而對我呢?雖然也很客氣,也很尊敬,可總好象把我當做客人一樣。比方說,有一回,房東老大娘掀開我們的門簾,看了看,又走了。不一會兒,又掀開門簾問道:
“老何呢?”
“你有什么事情嗎?”我說。
“不大點事,幫我上房去扛一布袋棗兒……”
“我去!”
當我扛著布袋走到院子里,就對房東老大娘說:
“你以后有什么活兒,盡管對我說好了。我和老何都是一樣,咱們都是一家子。”
她笑著說:
“誰說不是哩!我怕你累著了……”
我想,我和老何穿著一樣的衣服,做著一樣的工作,我對老百姓也總是誠誠懇懇、忠心耿耿的,為什么老百姓總好象把我看作是一個客人?這件事,直到三年以后,我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我才明白。
當我離開這個地方的前一天,我向房東去告別,說著話,我就提出了這個問題。房東笑了,他說:
“……話又說回來了,這會兒,咱們可真的成了一家子了。早先,可不,說句良心話,真把你另眼看待呢,總覺著你和俺們不一樣。要說,你也頂和氣,頂好說話,不知道怎么的,總是說不到一堆兒!比方拿老何來說吧,你看人家,一看就是俺們里頭的人,他黑夜起來解溲,見驢槽里草沒吃了,總把草添得滿滿的。再說吧,有時候,你們煮了點體已菜,吃了,刷了鍋,你就把刷鍋水往當院里一潑。要是換了人家老何,總得把刷鍋水倒到俺家豬圈里。俺家門前種著一壩韭菜。那年冬天,你總好把洗臉水往上倒,我怕結上冰,把韭菜凍死了,我看著心痛,可總不好意思說出口。人家老何就知道這,要不是他說你,那年冬天,準得把那壩韭菜毀了。你說這不都是小事由嘛?在俺們老百姓眼里,看著就不一樣了。平時俺家有什么活,總不好意思讓你做。就說你幫我做了,我心里也覺得對不住。對老何那可就不一樣啦!哈哈!真象是一家子似的。”
我聽著他的話,一面心里想到了更多的事情,他所說的,連我做夢也想不到。有時候,就說給老百姓做了一點事情,就象是立了功,象是寫了一篇好文章,只怕人家不知道。老何就不同了,隨時隨地,大事小事,總要顧到老百姓的利益。可是他臉上一點也顯不出來,那樣的習慣,那樣的自然。
我和老何相處了幾年,從他的身上,我學到了不少東西。他是勞動人民的好兒子,他是我的好老師。
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八日,
在北京御河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