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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連綿的秋雨

這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抗日戰爭的第四個秋天,有一天夜半,天下著蒙蒙細雨。在晉察冀邊區阜平縣西莊村的街上,有個小姑娘,頭上包塊白毛巾,肩上披塊麻袋片,手提馬燈,踮著腳繞過水坑,擦著墻根走來。水坑里,晃動著一圈碎花花的光。

在一座院落的門前,她住了腳,用根樹枝撥開門閂,伸手輕輕地把門推開。迎門就是一片水。她提起褲腿,想縱身跳過這片水,“撲赤”一聲,雙腳跳在水里了。才提起一腳的泥水,忽聽得當院那棵槐樹上“悉悉索索”一陣響,她差點兒沒喊起來。忙舉起馬燈,抬頭一瞧,原來樹枝上伏著只黑母雞,縮著脖子,竭力想睜眼又睜不開,擺搖晃晃的差點兒沒掉下來……她忍住笑,胸口還是“冬冬冬”地跳個不停。

西屋里有人問:

“誰?”

“我——李小喬。”

“有‘情況’?”

“沒事!”

她提著馬燈到了西屋里。炕上一字兒睡著三個病號。緊挨著門睡的武承英支撐著坐起來。她一下把他按倒了,悄聲悄氣地對他說:

“院部才接到緊急通知,反‘掃蕩’開始了。好歹能動彈的傷病號,天亮就轉移。三點開飯。你先別嚷嚷,爭取時間休息。我最怕你心里著急……”

她說著,躡手躡腳地走了。武承英再也合不上眼,坐起來摸著掛在墻上的背包繩子,包在當枕頭用的包袱里。又伸手到墻上的窯窩里,摸著洋瓷碗、牙刷、牙粉袋、洗臉毛巾……歸了歸堆,一股腦兒塞進一個布口袋里,扎住了口。在這一瞬間,他拾掇好了全部家當,作好了一切準備,只等著行軍了。

這時候,緊挨著他的老霍,一連聲地咳嗽起來。

“我把你吵醒了?”

“我壓根兒沒睡著。”

“你怎么啦?”

“我知道要出事了。一個人當過十年兵,有事沒事,就能預先知道。腦瓜里好象安著無線電,你說怪不?”

他倆說話的工夫,挨著老霍的小白,一勁兒大聲地打著呼嚕。這時候,他翻了個身,嘖著嘴睡得真香。接著,又打起呼嚕來。

“好大的風,真是有福。天塌了,他也醒不了!”

老霍說著,坐起來,在棗樹疙瘩刻成的煙斗里裝了袋大葉子煙,“喳喳喳”地打起火鐮來。

“我估摸這回反‘掃蕩’少說得三個月。你的兩眼到底怎樣了?能看清道不?”

“只要有人引著,走平道不成問題,爬山怕費點勁!”

那個正打呼嚕的小白突然醒了,甕聲甕氣地說:

“不怕!‘情況’緊張了,我背著你跑!”

“你自己不用人背著就算你有種!”老霍說。

“嗨!咱們走著瞧。你們摸不透我的脾氣,我這個人,一有‘情況’病就輕了,‘情況’一緊張,就沒病了。去年我病在神仙山上,上茅房也要人扶著。敵人來搜山了,你說怎么著?我拔腿就跑,一口氣爬了六十里山地!”

“那是狗急跳墻。”老霍說。

小白小聲罵了句,翻了個身。又“呼嚕呼嚕”地打起鼾來。

約摸過了吃一頓飯的工夫,從街上傳來一聲長一聲短的哨子聲。那聲音由遠而近,由近而遠。這是催人下炕的聲音。老霍點著掛在墻上的油燈。他和承英兩個穿好衣服,起來打背包。小白還在打鼾。叫他他不應,推推他,他說:“我再睡一會兒,反正拉不下我!”

正在這時候,小喬來了。她脖子里挎著三條鼓鼓的炒面袋,還挎著三對每雙用條麻繩拴在一起的鞋。背上背著用綁腿布捆成一堆的三身棉衣。進得門來,一下全卸在炕上,氣喘咻咻地說:

“快試試,不合適,去換。快!”

她剛說完,一扭頭又走了。緊接著,她肩上挎著只拾糞的筐來了,沒進門就大聲嚷起來:

“給你們發鐵干糧,一家兩顆!”

她把筐里躺著的六顆手榴彈,一顆一顆地擱到炕沿上,一眼瞅見小白還在被窩里窩著呢,就把嘴沖著他的耳朵眼喊起來:

“發水呵!快把你沖跑呵!”

小白一骨碌跳下炕來,一眼瞅見炕上的手榴彈,急忙撿了兩顆大號的藏在一邊。三下兩下,只見他把被子翻了幾個過兒,就打成了背包。他把兩顆手榴彈插在背包上,背起就走。老霍和武承英緊跟著出來,到伙房去喝稀飯。

街上又響起了三長一短的哨子聲。

大伙房里熱鬧極了。屋里炕上炕下,屋外檐下、門洞里,人擠得腿碰腿。只聽得一片“呼嚕嚕呼嚕嚕”喝稀飯的聲音。

后方醫院的值星隊長,站在臺階上大聲念著《晉察冀日報》上的社論:“軍民團結、一致奮起、徹底粉碎日寇秋季‘掃蕩’”,接著宣布傷病號轉移注意事項、宣布輕傷病號編隊的名單和負責各隊的衛生員……

小喬負責帶領老霍他們三個轉移,目的地是大黑山下。只見她一手端著半碗稀飯,滿院子地跑,找庶務長領糧票菜金,找司藥領藥……一切事都辦妥貼了,她又從炊事班長手里奪過一桿大秤,來稱稱每個病號的裝備,看看超過了最高重量的標準沒有。小白背的東西最多最重,舊鞋就有三雙,挎包比旁人多了一個,裝著各式各樣的寶貝:釘鞋用的針錐、驢皮……磨成一指寬的剃刀,還有一小瓶擦槍用的老母雞油……雖說他并沒有扛著槍。他見小喬提著桿秤來了,忙把一個挎包悄悄地挎在武承英的肩上,裝作急著要走的樣子,站在大門口嚷:

“我的不用稱,連人也不夠四十斤!”

終于他騙過了小喬。小喬一轉身,他又把挎在武承英肩上的挎包摘下來,挎在自己肩上,擠眉弄眼的,十分得意。

這時候,離天亮還早。可是家家戶戶的紙窗上,透出了一片桔紅的燈光。臨近各村接到院部的通知,人們扛著擔架,牽著牲口,吆喝著,趕來運送不能動彈的傷病號。小喬他們四個,穿過嘈雜的人群,出了村。

雨下得那么勻實,象是從篩子里篩下來似的,“殺殺殺殺”響成一片。小喬他們四個,默默地踩著一步一個坑的沙地,擦著棗樹林邊過。沒有風,也沒人去搖晃那些棗樹,不知道為什么,從棗樹上,時不時的“沙拉拉”地灑下一樹的水珠;“撲落落”地抖落下一顆顆熟透了的大紅棗,打在小喬他們的頭上、肩上……還常常伸出帶刺的“手”來,摘走他們頭上包著的毛巾。莫非這支小小的隊伍過于沉默,以致連那棗樹都覺得驚奇了?

當那遠近的雞叫聲,此起彼落的時候,這支小小的隊伍到了沙河邊上。這時正發大水,河水漫延到兩岸的莊稼地里。泡在水里的高粱、玉茭,無可奈何地仰著脖子,露出個頭來。

一路上,迎面不斷走來三五成群的游擊小組。大半只穿條褲衩,光著頭,光著脊梁,倒把褂子和草帽蓋在盛著地雷的柳條筐上。有的扛著快槍,把褂子和鞋捆成個小包,挑在槍桿上。看那模樣,準是才泅過那滾滾的波浪,從河對岸過來的。

老霍他們四個,無心看那一路的景色,一人支著根六道木,沿著河邊,不緊不慢地向著前面高聳入云的大黑山走去。

領頭的是老霍。三十五六年紀,醬色的四方臉盤,兩條濃黑的眉毛。左眼上方,有條半指寬的傷痕,耷拉下來,正好把那眉毛劈成兩半。他原先是紅軍老戰士,在戰斗中受了重傷,傷好以后,到二分區供給部當采購員。前兩個月得了闌尾炎,割了回去不到半個月,傷口化膿,又被抬來重新開刀。大前天拆的線。只是歷次流血過多,虛弱得厲害,今天又有點發燒。這人心直口快,專好和小白作對。每當小白說得口沫四濺、興高采烈的時候,他就給他一句半句,潑潑涼水。小白有點怕他。

他后邊是武承英。細高條兒,長方臉。臉色很白,配著一對劍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越發顯得清秀。他是四分區前衛報社的刻寫員,一天一宿能刻兩萬字。寫出來的字,四四方方,橫豎成行,象是鉛字模子里鑄出來的。去年夏天,全邊區的子弟兵向敵人出擊,天天出捷報。他夜夜守著支洋蠟,在那昏黃的燭光下刻寫到雞叫。有一天他發起高燒來暈暈糊糊地象是喝多了酒一樣。第二天,全分區的人都等著看捷報,到天亮要是出不了,那還象話嗎?他用涼水洗了洗頭,咬著牙接著干起來。突然,他的眼前閃電似的一亮,從此,什么也看不見了。整整養了一年,也不見輕。報社把他送到邊區的后方醫院來,又快四個月了,還確不定到底是什么病。好了又壞,壞了又好,一發高燒,兩眼又模糊了。

再后邊是小白。圓盤臉,眼睛更圓,鼻孔稍稍有點向上翹起,嘴角兩邊各有個小酒窩兒。即使他一本正經的時候,也好象在微笑。他是邊區政府的飼養員。前年秋季反“掃蕩”,他牽著匹病騾子,轉移到白家溝。敵人來搜溝,他就牽著騾子往崖上跑。被敵人發現了,一勁兒地追。他牽著騾子走到崖邊,眼看著敵人挺著刺刀“呵呵”地沖上來,他就牽著騾子往崖下跳。騾子摔成了一攤泥,他自己被一棵榕樹叉住了,皮肉沒受點兒損傷,就是把脊椎骨扭壞了。好了以后,平時和好人一樣,每逢風雨連綿的季節,就直不起腰來,除非兩手各支著根棍子才能走道。現在已經好了些,支著一根棍子也能走了。

壓尾的是小喬。頭發剪得只到耳朵根,額發齊眉,細長的眼角,長長的睫毛,當她一抬眼一閉眼,就象是兩把展開了的羽毛折扇,一上一下地扇動。她穿著合身的紫花衫,腳穿一雙淺口的白鞋。她的背包顯得特別大,扎著個鮮紅十字的挎包特別鼓,可是,走起路來,總顯得那樣輕快。她今年十八歲,按周歲說才十六歲。家在冀中平原的白洋淀邊。

她有一個歡樂的童年。十四上當兒童團長,十五上當婦女青抗先隊長。她父親是黨支部書記,公開的職務是村農會主任,母親是婦救會的宣傳委員,都覺得有這樣的一個女兒感到光榮、體面。奶奶年近花甲,見到一家人那么一心革命,樂得吃糧不管事。

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敵人在她的家鄉,展開了空前殘酷的“掃蕩”。有一天,她的父親、母親全被敵人逮走了,當天晚上,就被殺害。一夜之間,她成了孤兒。在一個大雨傾盆的深夜,當村的群眾,冒著生命的危險,摸到敵人臨時據點的跟前,在死人坑里挖出她父母的遺體,運回村里,當她一眼看到了那血肉模糊、殘缺不全的肢體,哭不出聲來,她一下象長了十歲,再也不是個小閨女了。這才是六月里的事,至今她腳上還穿著白鞋。

奶奶急于想使自己的孫女在荒亂的年月里有個依靠,自作主張,給她尋了個婆家。奶奶自然不能理解:孫女心里的世界有多么廣闊,更不能懂得一個小姑娘竟然還會有和父親同樣遠大的抱負。她毅然地離開了家鄉。歷經周折,接上關系。組織上決定送她到鐵路西來。

當她走到平原和山地交界的地方,她生平第一次爬上了山頂,回頭那一望無邊的平原,向那自己出生成人的家鄉,看了最后的一眼,全身的熱血有如海濤洶涌,以致全身微微顫抖。她咬著嘴唇,心里默默地說:“奶奶,您放心吧!爸爸,媽媽,您放心吧!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我決不會給你們丟人……”

半月前,她進了邊區后方醫院,當了衛生員。對于醫務,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會。她只懂得:一個衛生員,應該拿她的心為傷病員服務。

昨天深夜,臨出發以前,指導員對她說:“這三個病號全交給你了。你得把他們保養得好好的帶回醫院。相信你一定能夠完成這個任務。”

指導員的話,半是真,半是鼓勵。其實,這三個病號,久經戰爭的磨煉,比她老練得多,與其說讓她帶領三個病號,不如說,讓這三個病號帶領著她吧。

可是,當時她聽了指導員的話,心里是多么激動:她感激組織對她的信任,竟然把這么重大的任務,交給象她這樣一個毫無經驗的、參加工作才半個月的衛生員。

從出發到此刻,她想得很多:不管這副擔子多么重,她已經放到自己的肩上了;天大的困難,她準備去克服。她的心情,簡直就象個馬上要去投入白刃戰的戰士。

要不,為什么她走了一路,默默地不說一句話?為什么她老是眉峰深鎖?為什么她的睫毛老是扇動?

這時候,遠遠地傳來“隆隆”的炮聲。這支小小的隊伍,進了一條深長的山溝。遍地是大大小小的石頭。中間是河溝。一連下了幾天雨,溝里的水流得很歡,繞過大石頭,跳過小石頭,曲里拐彎地迎面奔過來。水里時不時的漂著一片蠟黃的楓葉,幾顆碧綠的胡桃和鮮紅的酸棗。

小喬眼見前面的三個病號,步子已經有點松散,她就下了命令:歇歇再走。三個病號一聽她的話,連背包也懶得卸,隨便找了塊平坦的大石頭躺下了。她這才發現,半夜的風霜和露水,竟把他們三個的臉色熬得焦黃,象是玉米干糧。這怎么辦呵?她心里“卜卜卜”地跳個不停,低下頭再也不敢看,可是,她并沒看見,她自己的臉色,也和旁人一樣的焦黃。

正在這時候,小白拿著洋瓷碗到溝里去舀水了。小喬猛地跳起來,慌慌張張地沖過去,劈手在他的嘴邊奪過碗來,水灑了一地。她皺著眉,帶著哭音說:

“誰,誰叫你喝涼水?”

小白翻了翻白眼,懶洋洋地走回來,又躺下了。

小喬定了定心,清了清嗓子說:

“大伙兒聽著!這次反‘掃蕩’是很殘酷的!不叫敵人捉活的,不讓自己個身子骨垮下來,就是勝利!頭一條,誰也不許喝涼水,喝了涼水,就會傷害身體……”

她說著,回頭看了小白一眼,只見他架著二郎腿,愛理不理地仰臉看著天上的云彩。她臉紅了,為難地說:

“小白同志,你有什么意見……”

小白頭也不回,拖長了音調,有氣無力地說:

“沒——啥——意——見!”

老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嚷了一聲:

“小白!”

小白擠了擠眼睛。可是老霍并沒有瞅見。

小喬強笑著,哄孩子似的,低聲說:

“聽我的話,到了韓峪,我給你們熬鍋綠豆湯!”

小白嘖嘖嘴說:

“小喬同志,我問你句話——你今年多大啦?”

大伙兒一聽這話,忍不住笑出聲來。

老霍偷眼瞅了一下小喬,只見她眼淚汪汪的。老霍趕緊忍住笑,對小喬說:

“別理他,回頭我給你揍他一頓!”

到韓峪天已經黑了。小喬忙了半夜,才把三個病號安排定當。回到房東老大娘的屋里,大娘已經在熱炕頭上給她“暖”了被窩。

小喬鉆進被窩。大娘問她:

“你是軍隊上看病的先生?”

“不是。我是衛生員,專門伺候傷病員的!”

“噢,你今年多大啦?……”

小喬沒回答。她已經睡著了。

大娘伸手給她掖了掖被窩,摸摸她的頭發,自言自語地說:

“這閨女累著了,唉!怪疼人的。”

第二天大早起,大娘睜眼一看,人已經不見了,炕頭上擱著個打得方方正正的背包。看看地下,尿盆也端走了。她忙著起來,一出門,只見小喬擔著滿滿的一擔水走來……

從這天起,不大不小的一個村子,全村的人都知道大娘家里來了個女兵,做活頂一個小伙兒。每到晚上,大娘炕上坐了一炕的閨女媳婦,等小喬回來。這個讓她教個新歌,那個讓她描個鞋上的花樣……小喬從來不嫌麻煩。每天總得大娘開口把人趕走。

三個病號睡在大娘的配屋里,和大娘住的屋子隔一堵墻。每到睡覺的時候,小喬總對大娘說:

“聽見隔壁屋里有響動,你就把我叫醒。我這個人有個毛病,睡著了什么也聽不見。”

大娘笑了:

“他們又不是吃奶的娃娃,黑夜還用你管?”

“不,他們是病號。你沒見長得象小閨女似的那個同志,他的眼有病,到晚上就成了瞎子。身子骨又單薄,不信你看看他的手,指頭比我的還細還長,象把蔥似的。”

后半夜,下了一場大雨,到天亮也沒住點。清早,小喬去送水,老霍他們三個還沒起炕。小喬一眼看見炕下武承英的一對鞋上糊滿了爛泥。再看看他壓在被上的那條藍布褲子,褲腿上也是稀濕的一大片。小喬趕緊把鞋和褲子刷洗了刷洗,在灶火上烤干,又悄悄地送去。

一整天,武承英總是躲躲閃閃的怕見小喬的面。下午,老霍、小白背著筐筐,幫大娘上后溝去拾棗,光武承英在家。小喬走到他跟前,笑咪咪地問:

“昨天黑夜你起來了?”

“嗯。”武承英說。

小喬的臉沉下來:

“你忘了我對你說什么了?”

老武磨磨蹭蹭地站起來想走開,小喬說:

“別走,咱們好好談談。”

武承英只好又坐下來,把臉沖著墻。

小喬說:“我不是對你說過一回兩回,晚上有什么事,務必言語一聲。你就是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她記得武承英進醫院的第一天,正好前方送來大批傷員。幾個衛生員忙得直喘氣。直到半夜,她給武承英來試表,她才記起,這個同志一天連口水也沒喝過。后來她問他怎么一整天連哼都不哼一聲?他說:“我見你們已經夠忙的了,怎么好意思打擾你們,再給你們添麻煩。”從此以后,小喬對他格外的不放心……她越想越有氣,話就多了:

“……你想想,你又比不得旁人,你的眼不頂事。半夜三更,黑鼓隆冬的瞎闖,要是摔著了,有個三長兩短,醫生又不在身邊,叫我這個衛生員怎么辦?誰負得起這個責任?你要是換了我,你操心不操心……噯,怎么不說話呢?”

武承英忙回過頭來,一頭的汗,他垂著兩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真象個孩子摔了碗,自己知道理短,只好悶著。小喬見他這副模樣,就說:

“以后你多替人家想想就好了。好,快把你那鼻子上的汗擦擦。”

武承英摘下包頭的毛巾,忙著擦臉。

這時候,正好老霍回來了,一見這模樣,就對小喬說:

“怎么啦?你又訓他啦?以后你少說他幾句,他的臉皮子薄,比不得小白……”

門外的小白大聲嚷著沖進來:

“怎么啦?我怎么啦?”

“怎么也不怎么,說你好,說你的臉皮結實!”老霍說。

小白摸摸自己的臉,裝出一副怪模樣。大伙兒前仰后合地笑了。

最使小喬發愁的是:病號們的伙食不好。這個村子地土不好,又連年災荒,飯都派不出來。自己起伙,村公所也領不下好糧食,只有黑豆和高粱。小喬頓頓只好做黑豆高粱燜北瓜。

頭幾天,大伙兒吃得還頂香。這幾天飯一剩大半鍋。今天吃早飯的時候,她偷眼瞧著他們三個。一個個愁眉苦臉地嚼著飯。象嚼著泥塊。小白吃了半碗就擱下了碗。老霍光挑北瓜吃。她向大娘要了一碗爛酸菜來,大伙兒還是吃不下。只有老武吃了兩碗飯。可是看得出來,他是怕小喬為難,硬塞下去的。

這樣下去,病還能好嗎?小喬一著急,頭發根就發癢。她對大伙兒說,今天就去找糧秣委員,看看能不能找點小米來。

“能吃上就不錯。這比不得住醫院。”老霍說。

武承英也插嘴說了句:

“我吃著倒還合適。”

小白瞪了他一眼,笑著說:

“這可好!領來小米,還是單給你煮黑豆吃!”

武承英“刷”地紅了臉,鼻尖上沁出一顆顆汗珠子來。

天傍黑,小喬去找糧秣委員。

這個村子在土崖上。正中有條大溝,把村子一分兩半。糧秣委員住在對岸。

小喬過溝去找糧秣委員。村公所、小學校、民兵中隊部……哪里也找不到。她在糧秣委員家里坐下不動了。直到掌燈,糧秣委員才回來,他肩上挎著桿大秤,胳肢窩里夾著帳本算盤,就坐下“劈里啪啦”打起算盤來。他一面聽著小喬說話。小喬把早已準備好了的一大堆話,說個不斷頭。先說擁軍工作的重要,再說病號們的艱難。她把病號們的病勢說得很嚴重,似乎只有吃了小米才能醫好他們的病。又把三個病號的經歷說了一遍。她想,這總能打動他的心吧!

誰知道糧秣委員還是搖搖頭。

小喬急了。她站起來,走到糧秣委員的跟前,奪了他的算盤,半真半假地說:

“你不給我解決這個問題,你別想工作。”

糧秣委員笑了笑,慢吞吞地跨下炕來,走到鍋臺前。他掀起鍋蓋,對小喬說:

“你來看看,老百姓吃的什么?”

鍋里冒出熱騰騰的霧氣。半天,她才看清,是一鍋山桃樹葉。

小喬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忍住淚走了。

糧秣委員送她到崖邊,對她說:

“……把我的心挖出來,我也能做到,就是沒有糧食。這幾天你們吃的黑豆、高粱,也是這家半升,那家一升收揀來的。同志!我知道你的難處。我對不起你。”

她看到人民的苦難,她又想到同志們的病。她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是這樣的重。下了崖,在河溝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她再也忍不住了,任憑那滿眶熱淚流個暢快。

她悔恨自己答應同志們改善伙食,這下回去怎么說呵?

“老坐在這里算是干什么呀?”她趕緊雙手在河溝里捧起一捧清水,洗去臉上的淚痕。

這一宿,她翻來復去的再也睡不著。大娘問她受了誰的氣?受了累?想家了?還是身子骨不舒坦?她說都不是。

“那為什么呢?你有什么難處,盡管對大娘說,我幫助你解決困難!”

小喬說了。大娘給她出了個主意:黑豆、高粱也能變飯樣。黑豆也能做豆腐。黑豆面里摻點榆皮面也能壓饸饹……她家有現存的豆腐磨,也有“饸饹床”。

小喬“啪”地坐了起來。怪大娘為什么不早說?又怪自己為什么這么傻?連這些事都不知道。她隨手點著了掛在墻上的小油燈。

大娘笑她性子急。大娘說,到明天準幫她拾掇。可是小喬再也等不及了,她說:

“呵喲,我的大娘!你不知道,我快急死啦!”

大娘還是說,到明天再說吧。小喬摟住大娘的脖子,親大娘的臉,央告大娘:

“您不心疼我嗎?我的好大娘,我的親大娘!”

大娘心軟了,直笑得咳嗽起來,忙說:

“好好好,大娘依了你,閨女!”

當真她馬上起來動手,拐磨、揉漿……點豆腐,推碾、籮面……壓饸饹。大娘整整幫她折騰了一宿。

第二天做飯的時候,她插了門,不讓人看。飯熟了,她裝做沒事兒的樣子,叫老霍他們來吃。

小白揭鍋一看——饸饹;掀開菜盆子上的“拍拍”一看——豆腐。他回頭對老霍和武承英伸了伸舌頭,大聲嚷起來:

“娘噯,這不是大會餐啦!”

屋子里立刻活躍起來。老霍邊吃邊“嘖”嘴,連聲說:“有創造性!有創造性!”小白故意時不時的伸脖子往鍋里瞧。只有武承英悶著頭吃,鼻尖上直冒汗珠。

大娘站在一邊看著人們笑。小喬也笑。

“你們得謝謝人家小喬,可把她累著了!”大娘說。

“謝我?這才是謝錯人了,還不是大娘的主意高。憑我,得把你們餓成人干!”小喬說。

“甭客氣!都該好好表揚!”小白說。

小喬真高興,象是得了什么獎賞。她覺得:小時候家里過年包餃子,也不過象今天這樣的興奮。

從此,小喬盡是在做飯上頭動腦筋,變花樣。病號們吃得下了,病也見輕了許多。自然,小喬更累了。過了幾天,她也發起瘧子來。“蜷”在炕頭上,蓋兩床被,還是磕牙。大娘慌了手腳。小喬求大娘不要聲張,怕病號們知道了心慌。

這天,她才發過瘧子,一看太陽偏西了。她忙燒了鍋水,給病號們送去。

小白見她來了,急忙想把端在手里的洋瓷缸藏起來,已經藏不及了。小喬就問:

“缸子里是什么?”

小白沒答理。小喬拿過洋瓷缸來一看,眼梢往上一豎,氣咻咻地說:

“好!你——你為什么又喝涼水?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我渴。”小白說。

“渴,你說話呵!”

“沒工夫。”

“你言語一聲也沒有工夫?”

“我有工夫,還得往炕上躺一會兒哩!”

老霍、武承英正躺著打盹兒,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齊坐起來。只見小喬的臉色變得慘白,一扭頭走了。老霍心里明白了。兩眼盯著小白,直盯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晚上,大娘來了,坐在炕沿上,瞅瞅小白,瞅瞅老霍,半天沒說話。大娘扯了幾句閑話,走了。到門邊又站住了,回過頭來,自言自語地說:

“我有句話,要問問你們:今天誰氣著小喬了?我對你們說了吧,這幾天,她可病得不輕。我傻了心眼,聽了她的話,當真瞞著。你們渴了,她不在跟前,還有我呵,為什么裝啞巴……”

三個人象三尊泥塑,誰也沒言語。屋里的空氣,顯得有點兒緊張。

“怎么不說話啦?我估量你們也挑不出她的毛病來。你們也得摸摸自己的胸口問問,她哪點兒對不起你們?咳,這樣的閨女天底下哪里去找?我直說了吧,誰再氣著她,大娘就不依,得讓大伙兒評評理。嘿!誰怕你們!”

大娘走了。三個人默默地解開背包,默默地暖了被窩,默默地睡下,吹熄了燈。

不一會兒,小白打起鼾來。老霍用胳膊彎搡了他一下說:

“別裝蒜,我知道你沒睡著。天還早著哩,咱們開個生活檢討會……”

老霍、武承英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評小白。也作了自我批評:覺著自己病了,就不體貼同志……會上作了個決定:明天要小白當面向小喬同志道歉。

小白始終沒說句話。

這個挨著枕頭就打鼾的人,今夜怎么直到雞叫還睜著眼?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第二天一大早,小喬睜眼就聽見一陣響動。她頭也顧不得攏,毛手毛腳地跑出來。

只見在院子里,老霍挽起袖子,汗涔涔地舉著大斧在劈柴。她去奪斧子。老霍說:“我們誰也別瞞誰,大家都是病號……”堂屋里,武承英在拉風箱。她對武承英說:“我來……”武承英笑笑說:“你看我干這個也不行嗎?”回頭見小白彎著腰在案板上切北瓜,頭也不敢抬一抬。

小喬不知道怎么辦好,呆呆地站在那里。正好大娘從里屋出來,小喬一把又把她拉到里屋,把嘴挨著她的耳朵眼兒說:

“是你對他們說了?你看這怎么辦?”

大娘只顧笑,雙手扒在小喬肩上,兩眼斜著外屋說:

“傻閨女,別著急,讓他們活動活動血脈,病就好得快……”

接連下了五天五夜的雨,太陽一出來,遍地冒出霧一般的蒸氣。昨天晚上,在大雨聲里,過了半夜的軍隊。街上印滿了深深的腳印,一直伸延到大黑山頂。溝里的水漲得和崖崖一般高,東西兩半個村子斷絕了交通。村公所、民兵中隊部……都在對岸,一時取不上聯系,反“掃蕩”的“情況”,老霍他們什么也聽不見。

吃過后晌飯,老霍支著根六道木走了。人們不知道他上哪里。直到掌燈,他才回來,說是上大黑山去看地形了。他說,逢到這當口,敵人很可能來搜山。憑他的經驗。出不了三天。讓大家精神上作好準備。

他說著,掏出小本本來,攤在炕桌上,指著畫在上面的地形說,溝里發了水,上山只剩下兩條路。一條通繁峙,上下六十里,平時沒人走。一條通斷頭溝,倒是大路,可是很容易被敵人堵住。他提出了一個行動的方案和轉移的布署:堅決走小路。可是這條路實在難走。他對小白說:

“這可用上你了。你不是說情況緊張了,你背著老武跑?”

小白抿著嘴笑笑。小喬瞧著他笑。武承英覺得自己成了大家的包袱,很覺得過意不去。張了張嘴,想說沒說。鼻尖上又冒出汗珠子來。

老霍就說:

“這用得著小喬的話了:不讓敵人捉活的,不讓身子骨垮下來,就是我們的勝利。在節骨眼上,我們更要團結。”

接著,他讓大家把手榴彈檢查一下,看看受潮了沒有。小白從挎包里掏出針錐、剪刀、驢皮,把大家腳上的鞋修補了修補。老霍讓小喬明天多領一天的糧食,都烙成干糧……好象馬上要出發打仗。

老霍還是估計錯了。就在當天的后半夜,敵人來奔襲了。

這支小小的病號組成的隊伍,拉到半山腰上。小喬、小白兩個,架著武承英,兩腳騰空似地往上爬。老霍挎著大娘的胳膊走在后面。

在一塊大石頭底下,他們站下來緩口氣。只見山下縱橫交錯地閃著一片電棒的光。敵人分兩路追上山來。老霍就對小喬說:

“你把老武交給我……”

老霍一手扶著武承英,一手拉著大娘,只顧往上爬。

一陣機槍響,敵人發起沖鋒了。

一長串的人群,抱著娃娃,背著老人,牽著毛驢,跌跌撞撞地上山來。一個個從小白、小喬的身邊擦過去。

電棒的光在山下面不遠的地方直晃,子彈在臨近左右的山坡上爆炸。

小白抬頭往山上一望,一長串人群才爬到半山腰那塊大石頭上。那里,驢兒仰著脖子只顧叫,懷里的娃娃們“哇……”地哭著,背上的老人,不住地“哼哼”。人群擠成了一疙瘩,一動也不動地凝結在那里。小白對小喬說:

“再給我兩顆手榴彈!”

“你要干什么?”

“我把敵人吸引到東邊那個山坡去!”

“那邊沒退路,你往哪里撤?”小喬說。

“撤不了,算我抗戰到底了!”

小喬拉住他。他甩開小喬的手,彎著腰,抱著揣在懷里的六顆手榴彈,深一腳淺一腳地橫著從山坡上往東竄過去。

“轟隆轟隆!”離小喬有三四丈遠的山坡上,響起了手榴彈,在黑暗中開出一盆蓬勃鮮亮的花。

敵人一下停止了前進。這座大山突然顯得那樣寂靜。小喬還在那里站著。她抬頭一望,轉移的人群已經走遠了。緊挨著頂峰的天邊,躍出一顆金光閃閃的大星。她焦急地等著小白回來,想喊又不敢喊……

一眨眼間,一道道的電棒的光,象是無數把鋒利的剪刀,似乎要剪平那滿山挺立著的石筍。好幾條機槍的火舌,舔著那座發出巨響的山坡。

敵人發起了沖鋒,黑壓壓的一片,“呵呵呵”地喊著沖上了那座山坡。這時候,就在那座山坡上,發出一聲吼:

“我叫你厲害!”

四面的山谷一齊發出了回響:

“厲害!”

“厲害!”

“厲害!”

幾乎是同時,天崩地裂的一聲響,一片紅光,照亮了半壁山。遠近的樹影一齊搖晃起來。爆炸了的沙石,落到小喬的腳背上。她全身的熱血直往頭上涌來。一陣陣猛烈的風,呼嘯著,拍打著她那滾熱的胸膛。同時,她清醒地知道:小白再也不回來了。

她把手里的棍子一扔,把手榴彈的弦套到二拇指上,跨著大步,爬上坡去,追趕已經走遠了的老霍他們。

她走得很急,細碎的石子在她的腳邊“刷刷刷”地滾落下來。……她只顧往前走,急著想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老霍他們。

她翻過嶺,下了坡,進了一條溝。她也不看看路在哪里,腳下是石頭,她就在石頭上跌跌絆絆地跳過去;腳下是水,就在水里蹚過去。她不知道這條溝到底有多長?通到那里去?

走到岔道口,她站住了。聽到西坡上“沙沙沙”的一陣雨聲……再看看,是一群羊。她嚷了一聲:

“老鄉!”

想不到她的聲音,在這溝里聽來竟然是這樣大。坡上閃過一個人群,“啪!啪!”又脆又亮地響了兩鞭,那群羊立時“沙沙沙”地走遠了。

她往東邊看看,是條小溝汊,遠遠看見溝掌上,閃出一點火光。她就沖著小溝汊走去。

天色越來越黑,空氣越來越悶人,抬頭不見天,低頭不見地,前后左右,望不見邊……她被包圍在濃重的黑暗里邊,象是鉆進一個無底洞。

突然,漆黑的天空裂開一條大縫,掠過一道閃電,緊接著一聲雷響,象是前面的崖壁倒下了……在這一眨眼間,她看見不遠的前面,有一棵胡桃樹。她朝著這棵樹沖過去,扶著樹干坐到地下。

雨點爆豆似的響成一片,樹上的枝葉,完全失掉了遮攔的力量,一盆一盆的雨水往她頭上潑下來。她打開背包把被子頂在頭上,緊閉著眼睛。她實在過于勞累了。

有一個人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睜眼一看,原來是她的爹。她緊跟著他走到湖邊,跳上一條小劃子。

爹伸著兩條筋肉條條的胳膊,弓著腰,抿著嘴,打著雙槳,兩眼望著寬闊無邊的湖面。雙槳激起飛濺的水珠,水花拍打著船舷。

她在艙里坐著向四面望,不遠的前面停住一只魚鷹船,幾只魚鷹,跳下船舷,鉆到水里。水面上掀起一圈圈的水波。有只魚鷹從水里冒出半個身子來,把脖子往上一提,嘴里叼著一尾小魚,揮動著尾巴,閃著銀光……

小船穿梭也似的前進。突然,天色漸漸暗下來,水天變成了一色的黑。整個湖面沸騰起來,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奔騰的波浪,把小船拋到半空,又落到深不可測的湖底……她才一睜眼,一個浪花直向她的頭上撲下來。她把頭緊緊地抵著膝蓋,再也不敢看。忽聽見爹大聲地說:

“傻妮!抬頭睜開眼來,看看閃電和浪花,多得勁呵……”

她抬頭睜開眼來,只見一片漆黑。雨聲越來越勻實了。她摸摸地上,摸摸樹干,剛才的情景,原來是夢。那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怎么今天又在夢里重現了?

她支撐著站起來,望著無邊的黑暗。她決定趕快追上老霍和武承英。但是,她又有點遲疑,要是老霍和武承英問她:小白上哪里去了?她該怎么回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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