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葵[1]
- 秋葵(紅色經(jīng)典)
- 蕭也牧
- 12224字
- 2021-08-23 14:53:14
一九四三年秋天,敵人調動了十萬人馬到根據(jù)地里來“掃蕩”。當時我正害大病,病癥很奇怪:不發(fā)作,并不怎么嚴重,一發(fā)作,隨時隨地就會突然昏倒,弄得我四肢無力,疲弱不堪。轉移起來,得有人扶著,情況緊張了,得有人背著,成了累贅。更可慮的是拖了好久,沒法靜心休養(yǎng),病總不見輕。經(jīng)過幾年的戰(zhàn)爭,我們摸到了敵人一條規(guī)律:敵人的兵力不足,每當它到根據(jù)地里來“掃蕩”的時候,對游擊區(qū)就控制不住了。醫(yī)生看出我的病一時好不了,決定把我送到行唐縣游擊區(qū)去休養(yǎng)。護送我的是個女護士,名叫秋葵。她的家在行唐縣賈良村,離敵人的炮樓只二里地。
秋日的天氣變幻無常。秋葵正領著我走到離賈良村不遠的大道上,忽然天空烏云密集,雷聲隆隆,眼看有一場大雨。這時候,忽聽得背后傳來嘈雜的響聲,不知道是敵人的騎兵來了,還是敵人搶糧的大車回來了。
秋葵一把抓緊我的胳膊,一彎腰鉆進了道旁的青紗帳里。一陣狂風緊釘著我們追進來,吹得遍地的高粱前仰后合,穗頭直碰地皮。黑漆漆的天空裂開條條雪亮的大縫,瓢潑似的大雨直澆下來。我剛站住腳,冰涼的爛泥一下陷到腳背。天地上下左右晃動著,好象腳下不是土地,而是浮沉在波浪上的一排竹筏。秋葵攔腰把我抱住了。我只覺得脊梁上一陣麻木,眼前閃出點點金花,天旋地轉,身子漸漸地往下沉,象是掉進了無底的深淵。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有人在我耳邊喘氣。突然覺得脖子上,脊梁上很熱,頭上出了汗,我伸手去揩,才發(fā)覺兩條胳膊被什么東西夾住了,一動也不能動。
“再躺一會兒吧,剛才你昏過去了。”
原來我躺在秋葵的懷里。掙扎著站起來,脊梁上還覺微溫。一陣冷風吹來,我不禁打了個冷顫,象是從生火的屋里猛一下走到雪地上。
秋葵出了口長氣說:
“真嚇死人!”
冷不丁地,她差點兒沒大聲嚷起來:
“哎喲!你看,這不是塊石頭嗎?怎么剛才連影兒也沒瞅見!”
她站在我的背后,雙手扶著我的肩膀往前走,這才知道地上到處是汩汩的流水。
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墳墓,也不知道這塊墓碑為什么倒下了。我和秋葵背靠背坐在墓碑上。
雨已經(jīng)住了點。墓碑下有只蟋蟀斷斷續(xù)續(xù)地“瞿!瞿!”叫著,打破這長夜的寂寞。秋葵時而按按我的脈搏,時而摸摸我的前額,自言自語地說:
“雨停了,天亮了,到了家,什么也不怕了。可怕就怕……”話突然煞住了,她用手搖搖我的肩膀,“你瞧,天上那顆星星多亮啊!你瞧得見嗎?”
這使我聯(lián)想起一件事來。
還在神仙山上的時候,有一回我退燒以后,忽然兩眼模糊得不分黑白,嚇得她當著我的面放聲哭起來。后來,我的眼睛好了,她還是不放心,每天都要來試試我。她豎著指頭問我:“幾個?”有一次,她離我丈把遠,我也能數(shù)清她豎著幾個指頭的時候,她是那樣興奮,悄悄地去通知我們病號隊的每個同志,還特地跑去告訴房東大娘,似乎要讓每一個人都分享她的快樂。
我抬眼瞧瞧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星星在哪里呢?可是我還是說:
“唔,瞧見了,這可瞧見了!”
“你說說有幾顆星?”
“有好些呢!”
“噯,可惜一顆星也沒有。……”
我趕緊對她說,我并沒有瞧見星星,我是騙她的。她怎么也不信,只是嘆氣。
天空越來越黑,我和秋葵默默地坐在墓碑上,迎接暴風雨后的黎明,直到從不遠的地方傳來了一聲雞啼。
她聽著,連呼吸都顯得急促起來,用胳膊肘使勁碰了我一下,壓低了嗓音急急地說:
“你聽,你聽!這是我家三條腿在叫明哩!天天它叫了第一聲,旁的雞才跟著叫哩。……”
她說著站起來,使勁搖晃著墳前那棵小白楊樹,滴滴答答搖落了一樹的水珠。
我問那只雞為什么叫“三條腿”。
她說,那只雞還沒拳頭大的時候,有天晚上,雞窩門沒關嚴實,來了一只黃鼬,一口叼住它一條腿兒往外拖。我娘從黃鼬嘴里救了它的命,用布把傷腿包扎好,暖在炕頭上。它傷好了,腿拐了,走道象支著根棍子一樣,我們就給它取了個外號,叫“三條腿”。
“三條腿”拐是拐,跑得可不慢。有一回,前莊炮樓上下來兩條“黑狗”[2],見了“三條腿”,堵住東西兩頭,那個追呵,追了一條街,可是連根雞毛也沒逮住,“三條腿”還是跳墻跑了。從此它學了乖,穿黑衣服的再也到不了它跟前。
“它見了你,也準得拔腿就跑。你信不信?”
她從“三條腿”又說到她家那只老母雞。老母雞下蛋背著人。誰也不知道它把蛋扔在哪里了。有一回,她上樹捋楊葉,才發(fā)現(xiàn)了麥秸堆頂上有一大堆蛋。
“你瞧,我這件襖就是賣了雞蛋買的。”
她見我聽得入神兒,老不言語,忙問:
“你聽我說話累不累?”
呵!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禁不住笑起來。
這時候,雞叫聲此起彼落地響成一片,已經(jīng)聽不出哪是“三條腿”的聲音了。她輕輕地出了口長氣說:
“天真亮了!”
太陽冒過高粱尖,青紗帳里浮起一片霧。她折了根秫秸,刮掉了糊在身上一片一片的泥,在水坑里洗了洗腳,又洗了洗鞋,把鞋晾在樹叉上。她攏了攏一頭漆黑的頭發(fā),從挎包拿出塊包袱皮,把濕被子包成包,挎在胳膊彎里,往前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問我:
“象不象串親回來?”
她抬頭瞧瞧太陽,回到我跟前說:
“再陪你坐一會兒吧,一小會兒。”
讓我吃了藥,她先把我們倆的糧票菜金全都給我留下了,又背朝著我撩起襖角,摸索了半天,掏出兩塊現(xiàn)大洋,放到我的手心里。這兩塊現(xiàn)大洋暖和和的。象是剛從溫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她瞅了我一眼說:
“這還是我離家的時候我娘給的。你拿著吧,不防一萬,防個萬一。……你就在這里呆著,別動,保險沒問題。我先到村里去看看,回頭來接你。”
說著,她走了。我感到若有所失,忘記了說話。
我正呆呆地望著那林立的高粱,忽見她又撥開高粱稈返回來了,躡手躡腳地走到我的面前,望望四周,彎下腰來,把嘴沖著我的耳朵眼兒說:
“我忘了對你說句話:要是天大黑了,我還不回來,你就設法自己走吧。不論到什么時候,你要沉住氣。”
我在這片高粱地里整整呆了一天。這一天過得那樣慢,象是挨了十年。
天已經(jīng)黑了很久,秋葵還沒有回來,我應該聽她的話,趕快離開這里。在戰(zhàn)爭的年月里,早上還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一伙人,到了晚上只剩下一個活在世上,那是常有的事呵!何況在游擊區(qū),敵人抬抬腳就到了你跟前。當我下決心要離開這片高粱地的時候,心里一陣陣感到劇烈的痛苦。
當真就走嗎?要是就在這時候她回來了呢?要是剛好我走了她就回來了呢?要是她到了這塊墓碑旁邊,走遍這塊高粱地,怎么也找不到我,那她會怎么想呢?她又該怎么辦呢?
我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一種由猶豫、不安、僥幸、希望交織起來的心情使我難以自持,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情會使我那樣困惑。
我深深地后悔不該跟她上這里來。怎么為了自己的生命,讓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去冒生命的危險?眼前的遭遇,事先是完全可以意料得到的。恐怕秋葵比我預料得更為充分、具體吧?她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可是她領著我一進入“無人區(qū)”[3],越過封鎖溝,直到鉆進青紗帳,都顯得那么沉默。每當我們倆的眼光碰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呆呆地微笑。我想我應該毅然決然地改變計劃回到山地去!為什么仍然拖著病歪歪的身子跟著她走,把一副如此沉重的擔子壓在她身上?我想到這一切,腦門兒上的青筋暴起,頭皮癢得難受。
別看她個兒長得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了,如果是在和平的年月,象她這么大的人,正應該無憂無慮地生活,到山崗上去采集五色的野花,到菜花地里去撲打飛舞的蝴蝶,遇到不稱心的事,滾在媽媽懷里撒嬌。
她自然還是個孩子,她的眼睛幾乎和嬰兒的眼睛一樣:眼白帶一點淺藍色,眼珠如同黑寶石。我病重的時候,不論是深夜或是黎明,從蒙朧中一下醒來,總是看見她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在她那純潔無瑕的嬰兒般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無窮的憂慮。
當我昏迷不醒的時候,不分白天黑夜,她一步也不離開,連吃飯也把碗端到我的跟前來吃,成天不說一句話。她并不知道這會使我多么著急。我?guī)状螕]揮胳膊攆她走,她當真順從地走了。可是我每回醒來,看見她還是在炕沿上坐著。連日的發(fā)燒使我的兩眼不分黑白,可是,就是在這時節(jié),我似乎仍然看到她那嬰兒般的純潔無瑕的眼睛,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怎么也掩飾不了的恐懼。
一天深夜里,我們轉移到神仙山上。她把我塞在一個石窟窿里,自己坐在洞外的一塊石頭上。第二天清早,我從窟窿里鉆出來,一眼看見她還是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塊石頭上。我以為她睡著了,誰知道她猛一下轉過身來,只見她右手拿著顆手榴彈,拉火弦套在她那微微彎曲的小拇指上。這時候,我又看到她那嬰兒般的純潔無瑕的眼睛閃閃發(fā)亮。
在我的記憶里,從開始“掃蕩”以來,她似乎沒有睡過覺。奇怪的是,她總是那么神采奕奕。在我的面前,她從來沒有打過一個呵欠。奇怪的是,她的一雙眼睛依然那樣清澈,那樣純潔。我老是催她去睡覺,哪怕打個盹兒也好,她總是對我為難地笑笑。我問她:
“你真不覺得累呀?你是鐵打的?”
“你病成這個樣子,我怎么能閉上眼睛?”她抽抽噎噎地說,象是受了誰的委屈。
我和秋葵的相識,為時不過兩個月。其中有個半月,只是她來送水、送飯、試體溫的時候,我們才見面。在十天之前,我才知道她叫秋葵。我和她不是親戚也不是朋友,我們的相識僅僅是因為我是個病號,而她是個護士。可是她在我心里所留下的東西是那樣的豐富。
現(xiàn)在,她走了,她把糧票菜金全都給我留下來,還把她僅有的兩塊現(xiàn)大洋給了我。這兩塊現(xiàn)大洋是她離家前夕她母親一針針替她縫在貼身布衫里的。
她走了,她叫我不論到什么時候都要沉著。她走了,到現(xiàn)在還不見回來。
我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我心里默念著數(shù)字,一面打定主意,數(shù)到一百,再不見她回來,我就走。可是,數(shù)到一百五十,還是不見她回來。我重新打定主意,再數(shù)一百,她再不回來,我無論如何也得走了。
“我忘了對你說句話,要是天大黑了,我還不回來,你就設法自己走吧。不論到什么時候,你要沉住氣。”
秋葵臨走時的囑咐仍在我的耳邊響著。看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應該聽她的話。在這時刻,我是那樣感到孤單,我是那樣感到沉重,我竭力忍住滿眶的眼淚。……
我撥開高粱稈,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透過青紗帳,遠遠地望見橫在前面的大道。我的心卜卜地跳得這樣厲害。
突然背后傳來切切察察的一陣響,我馬上蹲下來。回頭一看,有個黑影彎著腰向我這邊鉆過來。幾年的戰(zhàn)爭生活使我變得機警,伸手在地上亂摸,若能摸到一塊石頭,那就好了!真是叫人著急,摸到的是一手爛泥。我急忙站起,嘩嘩嘩嘩,前面的高粱稈迅速地向兩邊分開,一陣風似的鉆出個人來,猛一下?lián)溥^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喘噓噓地說:
“啊喲!到底讓我——找著了!你——沒跑了?”
原來這人就是秋葵。
“把你等急了吧?”
“沒有……”
她噗哧一笑:
“沒有?”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她唉了一聲說:
“你怎么知道!差點兒見不上你的面了!”
她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往前走,怕我飛了似的。她邊走邊說:
“到了家,什么都好說了。我娘可心軟哩,見你瘦得猴兒似的,她準得掉淚。你信不信?你想吃什么,我叫她給你做……”
“還有件事,你得記住,見了我娘,可別問她眉梢上怎么落下了個小魚似的疤。……”
她領著我出了這片高粱地。道邊停了一輛裝著半車高粱秫秸的大車。一頭小驢正在道邊啃青草。她讓我躺在車上,對我說:
“你不論聽到什么,哼也別哼!”
她說著,抱著秫秸稈一捆一捆地往我身上蓋。秫秸稈上散發(fā)著一股泥土、青草混合起來的氣味。這氣味強烈得使人呼吸急促,使人心醉。
車輪顛簸,車身震動,車在前進了。我的耳朵變得這樣靈敏,白楊樹在風里搖晃,積水坑里濺起陣陣的水花,風兒卷著團團的落葉滾過……我都聽得真切。漸漸感到車身不再顛簸了,秋葵揮動著鞭梢,吆喝著牲口,前前后后地走著。
“快進村了!”透過層層密密的高粱稈,我聽得秋葵壓低了嗓音說。
“得兒得兒!”她吆喝著牲口。車身猛一顛動,有一個沉重的東西壓到我的小腿上。原來她跳上車來坐在秫秸稈上了。
“啪!啪!”響起了清脆的鞭聲。
遠遠聽得有人在問:
“啊喲,是秋葵嗎?這些日子上哪兒去了?”
“姨姨家。回來收秋來了。”
她應聲跳下了車。
“啪!啪!”又響了兩鞭。
“你姨姨身子骨結實了吧?”
“好歹能下炕了——喔吁!”
不斷聽見秋葵和人答話,不斷聽見嘈雜的腳步聲,大約車已經(jīng)進村了。咯吱一聲,梢門開了。車身往上一跳,過了腳臺。又是咯吱一聲,門關上了。“吁!”車身晃動了一下,停住了。
蓋在我身上的秫秸,三下兩下全被掀掉了。睜開眼來,但見滿院子的月光,藍得透亮的天上有片輕紗似的白云飛過。
臺階上下來個大娘,一手端著只燈碗,一手遮住燈碗的前沿,走到我的跟前,瞇著眼瞧了我好一會兒,出了口長氣:
“阿彌陀佛!”
這當兒,我看見大娘的眉梢上當真有一個疤,一指來寬,疤上閃著跳動的燈光。
秋葵跳進豬圈,向我招招手。我到了圈邊,見她搬開了喂豬的石食槽,下面露出了洞口。她從大娘手里接過燈碗,悄聲悄氣地對我說:
“跟我下來!”
這是個秘密洞,有五尺來寬,八尺來長,一人高。褥子底下鋪著厚厚的干草。被子是新拆洗過的,散發(fā)著一種不知什么氣味,凡是衣、被在強烈的陽光下曬過以后都有這種氣味。我聞到這種氣味,全身肌肉都松弛了,呵欠連連不斷。一月來的勞累,到了這么個安靜、暖和的角落,有說不盡的舒適。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在洞里不知白天和黑夜。下洞的頭幾天,我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吃,有時醒來,翻個身又睡著了。誰知道不出四天,我馬上遭到了寂寞的襲擊,再也睡不著覺,連喘氣都感到侷促。
送飯、送水等等都是秋葵兩個弟弟的事,不是火筒來,就是小多來。秋葵自己輕易不下來,即使來了,也呆不上多大會兒。我問她為什么,她笑笑說:
“這是分工!”
她不常來,愈使我納悶兒。好象她很忙,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每當寂寞難耐的時候,我摸著火柴,點亮掛在壁上的一盞油燈。在那洞壁上的窯窩里,擱著半截挖了心的大白蘿卜,里邊嵌著一圈蒜瓣。借著蘿卜的滋潤,蒜瓣正抽放出碧綠的苗兒。秋葵說,這是她娘讓她端來的。據(jù)說眼神模糊的時候,多看看綠色,就會清爽發(fā)亮。秋收已經(jīng)完了,這是地面上能找到的唯一綠色。可是瞧著這一簇簇的綠苗,愈使我渴望瞧一眼無邊的曠野,渴望瞧一眼爽朗的長空,渴望著流暢的空氣,渴望著溫暖的陽光,渴望著和人說句話兒。
幸好洞頂上有個氣眼,這個氣眼通到大娘外間屋里水甕背后的墻根上。通過這個氣眼,可以聽到從地面上傳來的聲音。卡卡的劈柴聲,款答答的拉風箱聲,嘩嘩嘩的一瓢瓢水倒進鍋里的聲音,偶爾也能聽到咳嗽的聲音……這一切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聽來竟然是那樣動人。
有一天,突然聽見頭頂上冬冬冬的一陣響,緊接著傳來小多的哭聲。我忙把耳朵貼著氣眼,只聽見大娘壓著火氣憤憤地說:
“你小他小?你就不讓他多咬一口?”
火筒帶著哭音說:
“我餓得腸子挽上疙瘩了。……”
“你就沒吃過糠窩窩?多吃一口就胖了?”
“我餓……”
“你松手不松手?”
“啪!啪!啪!”象是掃帚疙瘩打人的聲音。
火筒放聲大哭,一下又變成了“悶悶悶”的嚎叫,疑是火筒的嘴巴被大娘捂住了。
晚上,火筒送飯來。一看是小半罐面條,大半罐雞塊,面上浮著一層油花,我忙問火筒:
“你家今天吃什么?”
“也是面條、雞。”
“你吃了幾碗?”
“滿滿的三大碗。”
我吃了幾口,再也塞不下去,胸口象是叫什么東西堵住了。
火筒才拾掇了碗筷,提著瓦罐鉆出去,秋葵又提著瓦罐下來,盛了滿滿的一碗,放在我面前。她兩眼盯著我,直盯得我低下頭來。在她那對純潔無瑕的嬰兒般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的懇求和責備。
為了我的緣故,不論是在精神上,還是在物質上,這一家人受到了多大的連累!我愈想愈覺得后悔,真不該跟秋葵上這兒來。急于離開這兒的念頭油然而生。可恨的是我的病總不見輕。雖然不再發(fā)高燒了,可是身子骨軟弱得厲害,伸伸胳膊抬抬手都覺得累。我想,上去曬曬太陽,透透空氣,病就好得快了。我把這意思對秋葵說了幾次,她總是無力地搖搖頭。
她說,這兒是游擊區(qū)。雖說村政權還是掌握在我們的手里,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敵人說到就到,有個三長兩短,誰敢擔保?
她說,就在去年麥夏,本區(qū)的馬區(qū)長在這村里養(yǎng)病,被敵人逮住了。開頭,敵人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后來,在他的指甲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一點藍墨水點子,就知道他是個干部。可是敵人裝作不知道,指著他問老百姓:他是不是“良民”?大伙兒都說是。敵人就問誰敢替他擔保?
“那時候,我爹還在。他是個‘兩面干部’[4]。這當兒,他就站出來,走到敵人跟前說:‘我敢擔保!’敵人笑笑,順手把他也捆上了。……”
她說到這里,臉色變得蠟黃,胸部一起一落地,說不下去了。歇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
“這當兒,我娘一頭向敵人撲過去,敵人把刺刀一擋,在我娘的眉梢上挑了一大塊。呵!真嚇死人!我娘的半件白褂都被鮮血染紅了。……”
她喘了口氣,又說:
“敵人把馬區(qū)長逮到炮樓上,把他的衣服剝了個精光。敵人拿著馬刀,用刀尖指指他那暴起條條肋骨的胸口,那條驢也似的洋狗沖著馬區(qū)長瘦筋巴骨的身子猛撲過去,撕開了他的肚皮。他家里的人來收尸的時候,只取走了一條大腿。”
“那年我娘聽到了這消息,不到一個月,一頭的黑發(fā)全變白了,滿嘴的牙齒全都活落了。到地里去鋤地,丟了鋤頭;做飯的時候,把韭菜當成面條,囫圇扔到鍋里,把面條當成韭菜全切碎了。……老白呵老白!你說說:嚇人不嚇人?我娘直到聽說爹沒有死,被運到東三省去下煤窯了,她心里才落下了塊大石頭。……”
我再也不敢看她一眼,只聽見她呼哧呼哧地喘氣,接著她有氣無力地說:
“我想起這些事來,心里就害怕。我怎么敢答應你出去曬太陽?”
從此我就斷絕了上去曬曬太陽的念頭,打定了主意:好歹能動彈了,立刻離開這里回山地去,我沒有任何理由讓這家老小為了我心驚膽顫。同時,我也懂得了今后應該怎樣去安排自己的生活。此后每當秋葵下洞來問長問短的時候,我再也不提曬太陽的事。可是事情往往出乎意外,有一回她急急忙忙地下來了,還沒見她人,就聽見她說:
“報告你一個好消息,從明天起你可以出去曬太陽了!”
說什么我也不答應。這使得她十分惱火,竟然說:
“你怕死,是不是?”
這話把我氣得冷了半截,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這時候她輕聲地笑了,趕緊給我說寬心話,帶著懇求的口吻,勸我明天出去曬太陽。
后來我才知道,為了我要求出去曬太陽的事,她曾經(jīng)向村的黨支部請示過好幾回,直到那天才得到黨支部同意的。
從此,三天兩頭,我就上來曬太陽。這成了我兩個月來穴居生活中最快樂也最緊張的時刻。每次爬出去,總是累得一身大汗,可是也給我?guī)砹诵碌牧α俊?
當我在院子里曬太陽的時候,梢門總是開得比平時還大。大娘坐在大門外紡線,秋葵坐在梢門洞里納鞋底。火筒和小多拿上耙子,背上筐子,繞著村子去摟柴禾。大娘原是紡線的好手,在這當兒紡出來的線,可就變了樣了,七斷八個結的,穗子上盡是疙瘩。火筒和小多,拾的柴禾也不多。
就在離開秋葵家的前五天的晌午,我正在院里曬太陽,忽聽得大娘在門外接二連三地大聲咳嗽,秋葵拿著鞋底走出門去一扭頭又轉回來,臉色變得煞白,沖著我指指豬圈。
我走到豬圈邊,她已經(jīng)把食槽搬開。我正準備下洞去,她一把又拉住了我:
“慢著,我上房瞅瞅,最好轉移出去。……”
“噹!噹!噹!”街上傳來一陣鑼聲。隨著有一個蒼老的嗓子,拉長了聲調吆喝過來:
“全村男女老少聽著!預備好‘良民證’,炮樓上有人下來查戶口啦!”
“噹!噹!噹!”
秋葵三腳兩步爬著梯子上了房。她一腳踏上房頂,轉身就從梯子上滑了下來,急急地對我說:
“下下下!”
和這同時,大街上哐啷啷的一聲響。象是那面鑼掉在地上了。一個粗野的嗓子在罵街:
“媽了個×!誰叫你敲鑼?你不想活啦?”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急速地爬進了洞,張著大嘴直喘氣,我竭力振作,擦著火柴才點上燈,一下倒下了,再也支不起來。秋葵緊跟著下來了。昏迷中只見她手里拿著把切菜刀,用拇指試了試刀刃。她全身貼在洞壁上,緊緊地抿著嘴唇,那對純潔的嬰兒般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瞅著洞口。只見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沿著她那寬大的前額滾下來。
頭頂上落下一陣雜亂的皮靴聲,乒乓啪啦地翻箱倒柜的聲音。就在這一眨眼間,秋葵緊握著刀把,猛一下舉起了菜刀。她回頭瞅了我一眼,目光是這樣的銳利,似乎能穿透石壁。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我一下克制了昏迷的狀態(tài),坐起來了。
頭頂上的腳步聲久久不散,洞中的空氣本來并不流暢,這時越發(fā)顯得悶人,幾乎是凝固了。
直到頭頂上傳來“卡卡卡,卡卡卡……”敲甕邊的聲音,秋葵才放下了刀,用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說:
“走了!”
當時的情景原很平常,可是當我在沉思的時候,在醒來的片刻,在夢中,我的眼前經(jīng)常浮現(xiàn)出這幕場景,久久不能磨滅:她那額上滾滾的汗珠,她那握著刀把猛一下舉起的姿勢,尤其是在她那純潔的嬰兒般的眼睛中發(fā)射出來的銳利的光。
后來,我問她:
“要是敵人進了洞,你當真用刀砍嗎?”
她慘然一笑,輕聲地說:
“不砍怎么辦?我還有什么別的辦法?”
最使我難忘的,是我離開秋葵家那天的情景。那時節(jié),敵人在山里的“掃蕩”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眼看要撤退了。四分區(qū)的三支隊和四支隊迂回到敵后,準備湊這個空子,來拿前莊的炮樓。村里也住下了隊伍,通向城里的大道已經(jīng)被我們封鎖了。秋葵馬上讓我從洞里搬到北屋里住。我決定當晚回山里去。我忍不住走到門邊,伸頭看看大街。大街上人來人往,個個喜笑顏開。沉默的村莊立時活躍起來了。
大娘給我送來拆洗過的棉襖褲,破的地方都一一打上了補丁,并且已經(jīng)染過,顯得墨黑而鮮亮,穿在身上又柔軟又暖和。秋葵里里外外地跑,推著碾,燒著火,嘴里還唱著歌。
她端來一盆熱水,說是要給我剃頭。對她的手藝,我實在放心不下,可是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一寸長,直撅撅的象刺猬。這樣回去,也真不象話,剃就讓她剃吧!我洗了頭,她一手緊按著我的頭皮,一手拿著剃刀穿進我那蓬蓬的亂發(fā)堆中,嗤的一聲,在我腦門心上劃了一個大道子,疼得真夠受。這一縷頭發(fā),簡直不是剃下來的,而是拔下來的,我不禁一聲驚叫。回頭一看她手里拿著的那把剃刀,原來磨得只剩下一指寬了。
她見我痛成這個樣子,擱下剃刀,笑彎了腰。她笑得這樣響亮,笑得這樣長久,笑得這樣爽朗,如同冰河一旦解凍,世界上什么力量也擋不住它奔回大海。
到了這地步,已經(jīng)無法挽回,我索性緊閉著眼,咬著牙讓她去剃。剃光了頭,襯褂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
接著,她讓我穿上那套拆洗過的棉襖褲,在我頭上包了條洗得雪白的毛巾。把我打扮停當,她就下了命令:
“站好,讓我瞧瞧你!”
我站好了。她一本正經(jīng)地左瞧右瞧,突然又大笑起來。我問她笑什么,她說:
“我笑你象……象個大傻瓜!”
我急著往大娘屋里走,她追著出來。只見院里的榕樹上吊著桿大秤。她三腳兩步趕上來,把我揪住了:
“別跑別跑,你扒住稱鉤,我秤秤你!”
我怎么也拗不過她,只好扒住秤鉤讓她去秤。她看了看秤背上的星,大聲嚷起來:
“娘,娘!他足足長了十斤肉啦!”
大娘正在堂屋里,聽了這話,忍不住笑起來:
“唉,傻妮兒——什么秤呵?”
“我哥家的‘刀子秤’[5]哩!”
“你別再欺負老白了。你和老白都給我上屋里來!”
秋葵伸伸舌頭,把嘴貼近我的耳朵說:
“我娘‘向’[6]你哩——你猜猜娘今兒請我們吃什么?”
我搖搖頭。
“不對你說!先饞饞你!”
一進屋,只見鍋臺上放著一盔子和好的面,一盔子餡。一會兒,秋葵卷起袖子去搟餃子皮。我和大娘坐在蒲凳上,圍著炕桌包餃子。屋子本來不大,這樣一鋪排,顯得更擠了。火筒和小多興沖沖地鉆來鉆去,遞送著餃子皮。
屋子里暖和得很,熱鬧得很,象過節(jié)一樣。大娘一面包餃子,一面時不時伸手輕輕地打自己的臉。我看著覺得很奇怪。秋葵回頭對我說:
“你知道娘為什么打自己?”
我說不知道。
“那是人家眼皮子跳,怕不吉利,打了耳光,晦氣就跑了!娘,你說是不是?”
大娘氣呼呼地說:
“我看你吃了喜鵲蛋啦,刮刮刮的不怕累?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
“我要揭揭你的老底兒!說你是老迷信,你還不服?”秋葵說著,回過臉兒來,沖著我對大娘努努嘴。“老白,老白,你知不知道,我娘可真是老迷信,你在洞里呆著的那些日子,她每天大清早起來,就在院子里點上炷香,沖著老天爺磕響頭。……”
大娘沒聽她把話說完,急著站起來,一面伸手要去撕秋葵的嘴,一面笑得撩起襖角擦眼淚。
煮了餃子,大娘自己先不吃,來來回回一碗一碗地給我們遞過來。秋葵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用筷子指指我,對大娘說:
“你看他好不好?”
“傻妮兒,咱們的人還有不好的嗎?”
秋葵覺著自己的話不得體,“刷”的一下臉兒通紅,連忙分辯:
“我是說……我是說他吃胖了沒有?”
大娘也覺出剛才自己的話里有渣子,忙說:
“胖了胖了,可胖多啦,回去保險同志們不認得你啦!”
吃過餃子,我們要走了,大娘送我們出來。月光滿街,大街兩旁站滿了人,抬頭望著蒙在夜霧中的炮樓。擔架隊三五成群地匆匆地向前莊走去。我正低著頭跟著秋葵往前走,人叢里忽然走出個人來,擋住秋葵去路,笑嘻嘻地說:
“你們走啦?”
抬頭一看,是個老漢,白布纏頭,直齊眉邊,白布上滲出洋錢大的一塊血跡。聽他聲音挺熟,可是面生。
“爺爺頭上的傷還痛不?”秋葵問著,回頭對我悄悄地說,“那天就是他敲的鑼!”
正在這當兒,傳來一陣猛烈的槍聲,戰(zhàn)斗開始了。那老漢顧不及說話,趕忙回頭爬上路邊的一個拴牲口的樹樁上,仰頭望著前方。炮樓那邊揚起了團團的煙霧。
大娘送我們到村邊,什么話也沒說,用手捏捏我的棉襖,輕輕地嘆了口氣說:
“你們走吧!”
我們繞道回阜平山地,直奔兩界峰下的會口鎮(zhèn)。我的身體快復原了,本來不必再去醫(yī)院。我工作的機關在平山,醫(yī)院在阜平。會口鎮(zhèn)是平山和阜平的交叉點,我決定到了會口鎮(zhèn),就回機關去。道上我對秋葵說了我的打算,她說:“也好,省得你繞五十里地。”
第三天晌午,我們到了會口鎮(zhèn)。這天正逢集,這一帶敵人撤退不久,集上格外熱鬧。遍地擺著各種小攤,賣扒糕的、賣雜碎的、賣老豆腐的……那些飯鋪里的掌柜各顯身手,一面搟著餃子皮,一面敲打著小搟面杖,敲出各種復雜的節(jié)奏;炒餅的一手把著炒勺的把柄,在爐火上一起一落地晃動著,餅絲拋得老高,又紛紛落到炒勺里。
我跟在秋葵后面,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一面走著,一面在她背后說:
“怎么樣?到哪兒去歇一會兒,咱們該分手了!”
她連臉也沒回過來,只是點點頭,沒言語。
走到一個賣老豆腐的攤前,她就擠過去,跨過釘死在地上的長凳,擠著坐下了,我只好跟著擠了進去。掌柜的給我們一人端了一碗來。只見秋葵拿過擱辣椒面的罐子,“刷刷刷”地往碗里倒。雪白的一碗豆腐頓時變得血紅。同座的人無不吃驚,掌柜的直用白眼瞪她。她一邊吃著,一邊沖著碗里吹氣,滿頭大汗涔涔。
吃過老豆腐,我跟著她在集上轉了一圈兒,轉到集的盡頭。眼看快出村了,我又對她說:
“怎么樣?到哪兒去歇一會兒?咱們該分手了!”
“不!你是從醫(yī)院里來的,先得回醫(yī)院去!”她說著只顧往前走。
“現(xiàn)在我又不是病號了,到醫(yī)院去干嗎?何必多繞五十多里地呢?”
她連頭也沒回,還是只顧跨著大步往前走。
“你怎么不說話?”我緊走幾步,趕到她的跟前。
她還是不言語,只顧走。
“你怎么不理人?”
“你這人真嚕囌!不是早對你說了嗎?”
她把腦袋一晃,一溜小跑出了會口鎮(zhèn)。我只好跟著她跑。就這樣,我們倆一前一后的上了兩界峰頂。
她把背包放在地下,倚著棵柿子樹坐了下來,仰頭看著遠方。我坐在一旁,默默地抽起煙來。坐了好一會兒,也不說一句話。我想她怎么啦?我仔細地瞧了她一眼,不覺猛吃一驚,她那對原來略帶一點淺藍色的眼白上,網(wǎng)著碎紋一樣的紅絲。這使我著急起來,忙問:
“怎么啦,你的眼睛?”
“不關你的事!”
兩個月來的無數(shù)往事一齊涌上我的心頭,我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感,不由自主地向她傾訴對她的感激。這些話,我是低著頭說的,說了好一回兒不見回答。我抬頭一看,她仍然仰著頭看著遠方。我就問她:
“你怎么不說話?”
“我不愛聽這種話。要是你這話是真的,那就放在心里好了。”
我還說什么話好呢?下了兩界峰,離醫(yī)院只五十里路了,又是一馬平川的大道,可是她越走越慢,走三里五里就要坐下來歇一會兒。更使我不解的是,不論是歇是走,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好象她身邊根本沒有我這個人似的。
到了醫(yī)院,天已經(jīng)大黑了。她領著我到住院處辦了出院的手續(xù),替我找好了睡覺的地方。一切都安置停當,她才默默地走了。她走到門邊,回頭對我說:
“你要是生我的氣,只管去生吧!”
我追到門邊。她一溜小跑地跑掉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來吃過早飯,打好背包,趕忙去找秋葵。可是,哪里也沒找到。我正著急,忽見她穿著件雪白的長衫,雙手捧著一只盛滿瓶瓶罐罐的洋瓷盤,迎面走來。我不禁嚷了一聲:
“叫我好找!”
誰知道她毫不在意笑嘻嘻地說:
“你認錯人了!”
可不是認錯了人!她不是秋葵,是旁的一位護士。她對我說,昨天深夜,前線上送來大批傷員,秋葵爭著去值夜班,天大亮才睡覺。她指指前面村角上的一座院落說,秋葵的宿舍就在那里。
我在這家院落前的一棵槐樹下的石凳上坐下,等了半天,也不見她出來。我實在不耐煩了,就進了院子。北屋門上掛著白的門簾,老百姓家是不掛這種門簾的,秋葵大約就住在這屋里吧?走到門邊,門虛掩著,從屋里傳來起伏的鼾聲。我往門縫里一瞧,坑上一字兒放著五個背包。靠墻根,睡著一個人,就自然是秋葵了。
我出了院子,繞著村子走了三遭,又向這座院子走去,見門里出來個老大娘,她一手端著簸箕,一手牽著頭毛驢。我問她秋葵起來沒有,她向我擺擺頭,悄悄地說:
“她一宿沒睡,才躺下呢,別去吵醒她!你有什么急事,把話留下吧。”
我只好又往回走,走到村邊。看見場上安著燒鍋,有人正在燒酒。我耐著性子看了很久,才又回到秋葵住的院里,走到北屋前,往門里一瞧,她還在睡。炕沿上放著一只空碗,一雙筷子,還有一只小碟,碟里剩下一小片咸菜。
我在門口輕輕地喊了幾聲“秋葵”,回答我的仍然是起伏的鼾聲。我回頭看看天空,太陽已經(jīng)正南,再不走,今天就過不了兩界峰了。我遲疑了好久,終于輕輕地推開了門,走進屋去。一個枕頭掉在炕前地下,秋葵的頭彎在木炕沿上,睡得那樣香甜。我從地上撿起枕頭,塞到她的頭下。她還是不醒。她的臉色蠟黃,眼窩有酒盅兒深。這面容,我仿佛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實在是累了。
我從日記本上撕下一頁來,寫了幾個字:
我走了。再見!白。
我把這張紙條塞到她的枕頭底下。
我出了村子,爬上一個土崗,回頭一望,望見秋葵住的那座院落,北屋門上雪白的門簾微微晃動,我的心跳動得好厲害,莫非她起來了?我索性在崗上坐了下來。門簾老是微微晃動著,可是總不見人出來。
別后始終沒有見過她的面,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四個年頭了。
注釋
[1]本書收錄的作品均為蕭也牧的代表作。其作品在字詞使用和語言表達等方面均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此次出版,根據(jù)作者早期版本進行編校,文字盡量保留原貌,編者基本不做更動。
[2]黑狗:指當時的偽軍。當時偽軍多穿黑色的衣服,因此稱其為“黑狗”。
[3]無人區(qū):指被敵人用燒殺手段造成的無人地區(qū)。
[4]兩面干部:指新中國成立前在敵方工作的我方干部。
[5]刀子秤:秤的一種,多用鋼鐵鑄成,秤桿上的構件呈刀刃狀,故名,是解放前鄉(xiāng)村最準確的秤。
[6]向:俗語,多表示偏袒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