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飄落,遍地殘陽,涼風乍起,湖波微蕩。
宇文邕正在大德殿處理政事,此時突然有人推門而入,看起來魁梧高大,面如冠玉,頗具儒風,他手捧一摞文書,看樣子是來討論相關事宜的。
“啊,九弟來了。”宇文邕認出其人后高興道,“快坐吧。”
“謝陛下賜坐。”
來者名為宇文招,乃北周文帝第九子,當朝趙王,兼任大司馬、大司空,也是當今柱國之一,在詩文創作也頗有建樹,是宗室中為數不多文武兼備之人。
“最近須你過手之事頗多,有些忙不過來吧。”宇文邕說道。
“不敢,陛下安排之事都在臣弟力所能及之內,都是應做之事。”宇文招說道,“倒是陛下最近操勞過甚,要多注意休息,不能總服丹藥提神。”
“無妨,眼下國家復興,離不開朕親歷親為。”宇文邕放下書卷,“倘若大周能在朕手中盛極一時,哪怕服丹藥至死,也算值得。”
“丹藥之物效果雖好,損害亦大,陛下還是要多注意身體。”宇文招說道,“何況陛下還要操心尋找長流之珠下落之事,更是要節制自我。”
“這些都是小事,為人君主,操心多一些也是理所當然。”宇文邕說道,“哦對了,阿盈沒跟著你一起入宮么?”
“啊,她跟著來了,不過還未等進殿就跑去了大內,估計這會兒待在太后處。”宇文招說道,“陛下要見她的話,臣弟這就喚人將她接來。”
“不必,朕只是隨心一問,阿盈還是小孩子,不用對她多加約束,隨她去玩就好。”宇文邕起身道,“在殿里待得久了,怕是要發毛。最近蕭巋從江陵新貢了些茶葉,一起去外臺上品試一下吧。”
“謝陛下厚賞。”
宇文邕吩咐何泉在外臺上備好用具,稍憩一會兒后二人便一同前往。
在大人們議事時,宇文盈正在宮中四處游走,先前本想去祖母叱奴太后處玩一圈,不料剛到太后居處,卻被侍從告知太后正在休息,不便打擾,她只好先行離開。太后性情溫和,待人真誠,對小輩更是疼愛包容有加,她很喜歡去那里逗留。既然太后在休息,那自己就先在宮內四處閑逛一下吧,等待父親宇文招和陛下議事完畢,就可以回家了。
宇文盈年方十四,乃趙王宇文招之女,當今皇帝宇文邕之侄女,北周文帝宇文泰之孫女,自小生得明艷動人、身姿綽約,落落大方、從無拘束,可謂是:
初長少女玉立亭,張揚個性頗聰靈。長輩呵護君親寵,卓有主見事躬行。
掌上明珠言極是,捧如明月眾為星。若問誰家可人兒,千金公主宇文盈。
貴為千金公主,又在眾星捧月般的環境下成長起來,宇文盈自然會有些小傲嬌和迷之自信,不過一般來說言行舉止還算比較得體,除了極個別情況。
“咦?是阿盈嗎?”
一聲略帶試探的甜潤嗓音傳來,引得宇文盈轉身看去,只一打眼就認出了對方,頓時露出開心的笑容。
“哈哈哈,沒錯沒錯,確實是我哦。”宇文盈一路小跑來到對方身邊,“楊阿姊怎么也在這里?”
“啊,我提前來這里適應一下宮里的環境,做一下準備。”
來者是一位略顯羞澀的姑娘,名為楊麗華,乃當朝隋國公楊堅長女。其人如月下聚雪般端莊寧靜,雍容大方,一舉一動極為得體,透出大族修養,可謂是:
獲幸得封太子妃,修品鍛行經年歲。溫婉安良性謙和,恬靜脫俗質雅蕙。
時有心潮奇新鮮,長記家中悉教誨。顧盼生姿林下風,涵養佳德亦可窺。
今日楊麗華乃是受到阿史那皇后的邀請來到宮中游玩,順便與太子宇文赟多些交流,為不久后的封妃儀式做好準備。
二人自小在宮中相識,交情匪淺,今日一見更是欣喜異常,拉著手一起坐在蓮池邊暢談起來。
“原來如此。”了解到緣由后,宇文盈打量起楊麗華,隨后壞笑起來,“我說怎么看著楊阿姊今日分外秀麗,原來是要準備見心上人了呀。”
“哎呀……才不是因為這回事……”楊麗華有些不好意思,頓時臉紅起來,樣子可愛又拘謹,如同仲春盛開的海棠花。
“嘖嘖嘖,話雖如此,但你的臉色卻很誠實哦。”宇文盈繼續逗樂道,“看來以后該改口了,不能總叫你楊阿姊,得習慣稱呼為‘太子妃殿下’了。”
“阿盈可真會打趣人呢……”楊麗華也淺笑起來,不過很快就面帶愁容,“如果當真能見到所謂的‘心上人’,倒還算好了。”
“唔……此話怎講?”宇文盈有些不明所以。
“在我七歲時,家父就與陛下作主,將我許予太子,直至我稍大一些后才知曉此事。”楊麗華說道,“不過我自小就清楚,自己將來可能會面臨這種命運,所以當它真的降臨在我身上時,反倒覺得沒那么驚訝。”
“呃……那楊阿姊如何看待太子殿下呢?”
“這個么……其實我并不排斥太子,不過認真來講,我和他可能只是在一些愛好涉獵方面有所交集,算是知己好友,不過‘心上人’就有些勉強了。”楊麗華說道,“至于能否將這種關系轉化為夫妻,我想也是一個有待嘗試的事情吧。”
聽著楊麗華的話語,宇文盈有些沉思。太子宇文赟雖貌相俊朗,有一定治國才能,膽略也說得過去,但性格反復無常、暴戾荒誕,總是外出尋花問柳、四處浪跡,經常冷落楊麗華,不怎么照顧她的感受。
對此情況,楊麗華雖有不忍,但迫于形勢,也只好獨自一人默默承受。
“嗐,沒事兒,不必如此傷心,有我在呢。”宇文盈安慰道,“這家伙充其量也只是太子,他以后膽敢再胡作非為,我定讓陛下好生管教他。”
“不要不要……可千萬別讓陛下過多插手。”楊麗華有些驚慌,“陛下日理萬機,本就操勞疲憊,萬不可再為我之私事多操心。何況陛下對太子的管教手段有些粗暴,倘若一味施壓,我怕太子會有些受不了……”
“嘖,我的好阿姊,你真是太善良了呀。”宇文盈無奈地摟住楊麗華,“既然話到這份上,那就先不和陛下多言此事了。不過往后若那家伙再行事不矩,可一定要告訴我,我絕對會替你好生處置他。”
“唔……太子殿下人還是不錯的……不用擔心。”楊麗華思索道,“如果阿盈一定要下手的話……只要別太過度就行。”
正當二人在蓮池邊滔滔不絕談天說地時,不遠處一位衣裝顯赫的年輕男子似乎注意到了這里,隨后朝這邊踱步而來,看起來自然從容,雍容風雅。
“唔?十三叔怎么在這里。”宇文盈認出了對方。
“我來給陛下送文書,方才中途瞅見一人貌似像阿盈,便前來一探究竟,到跟前發現果真是你,還有準太子妃。”對方向在場眾人行禮道,“此外趙王同我說,他在宮中與陛下議事可能要很久,若你急著回家,我順趟帶你回趙王府。”
“啊,這就不必啦,謝王叔好意,我還要同準太子妃玩一會兒。王叔先回吧,一會我跟阿爹回府就行,實在累了就去太后居所處休息會兒。”
“好,那我稍后差人同趙王知會一聲,先行告退了。”
“好,王叔慢走哦。”
對方再次向在場眾人欠身示禮,隨后轉身離開。看著對方離去的身影,不怎么在宮中逗留的楊麗華不禁有些好奇。
“嘖嘖,楊阿姊挺好奇呢。”宇文盈湊近道。
“唔……只是好奇一下是誰。”楊麗華說道,“畢竟初來乍到,好多人看起來有些眼生。”
“哈哈,那就讓我給你介紹一下吧,方才喊我回家的是本公主的十三叔,滕王宇文逌,時常和我阿爹一起謀事。”宇文盈笑道,“說起來那可真是風度翩翩、英俊瀟灑,雖然年紀尚輕,但非常關心照顧我等后輩。”
“難怪如此謙遜有禮,看來我需要了解的人和事還有好多呢。”
“十三叔又好說話又溫文爾雅,不像六叔宇文直總是面帶陰沉,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還總擠兌五叔,陛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會和他共事。”
看來衛王宇文直受到的質疑和非議不小,以至于讓這個當侄女的都對其心存不滿。很難想象如若沒有誅殺宇文護的功勞,叱奴太后要是不憐愛自己的子嗣,宇文直該會過著怎樣的生活。
“像十三王叔這樣的謙謙君子,怕是世間罕有了吧。”宇文盈無不惋惜道。
“這個么……”楊麗華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近來倒是得知一人,與滕王殿下氣質頗為相仿呢。”
“哦?還有這樣的人?”此一番話激起了宇文盈的好奇心。
“好像是陛下身邊的親信護衛,擔任散騎常侍的北宮珩。”楊麗華確信道,“不過此人行蹤隱秘,難得一見。”
自從誅殺宇文護后,已經有人陸續注意到了北宮珩等人的存在,不過大多留意的是其表面官職身份,至于背后的真實面貌尚無人發現。畢竟宇文邕深知此事的保密性極為重要,絕不會透露半點風聲。
至于楊麗華也是從其父楊堅那里得知,有一氣宇不凡的散騎常侍久伴陛下左右,但未曾見過其相貌。
“原來如此,陛下身邊還有這等人才,能與滕王不相上下。”宇文盈支起下巴,“太出人意料了,不知道對方究竟長什么樣子呢。”
“陛下身邊的親信,似乎都居無定所。”楊麗華說道,“若想見上一面,怕是不容易呢。”
“唉~好吧,看來只能等個緣分了。”宇文盈略微掃興,但又重新振作起來,“不過既然能如此被人廣為熟知,不單是能力出眾,想必其俊氣定然不輸那高齊的蘭陵王高長恭吧。”
“咦……阿盈好像對那人挺感興趣呢。”楊麗華湊近微笑道。
“沒有沒有……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宇文盈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啊,真的么……”楊麗華盯著她的臉,“那怎么臉紅了呢。”
聽到這話,宇文盈連忙照了下蓮池,這才發現自己臉上不知何時染上紅暈,一旁的楊麗華見狀暗笑起來。宇文盈有些無所適從,為了緩解尷尬,索性直接撲到對方懷里耍起無賴,楊麗華無奈只能任由她胡來。
遠處的樓閣欄邊,宇文邕和宇文招正舉茶對飲,時而望向樓下嬉鬧的二人。
“看來后輩們挺相處得來。”宇文邕觀望道,“自從十三弟等人封王外出后,太極殿就很少有這樣的笑聲了。”
“是啊,已經好久沒有見過這類場景了。”宇文招感慨道,他注意到在池邊端坐的楊麗華,“準太子妃看起來嫻靜淑雅,確實是不二人選。”
“自幼經受獨孤夫人的教導,自然在氣質和舉止上都十分得體,朕詔她為太子妃,也是希望她能約束能阿赟的行為。”
“所言極是。”不知為何,宇文招微微蹙起眉頭。
“看你臉色不太對,既然有事,就快講吧。”宇文邕察覺到異樣。
“無何大事,只是不知有些看法當不當講。”宇文招猶豫道。
“但說無妨。”
“依臣弟觀察,太子妃固然溫和恭良,將來成為皇后必然可以母儀天下。然而其父隋國公楊堅卻總給人一種難以揣測的感覺,恐怕其心思并不簡單。”
“你是說楊堅是在扮豬吃虎么?”
“很有這個可能,盡管不能非常確定,但提防楊堅絕對是有必要的,尤其不可讓楊堅插手輔國事務,他的黨羽一旦扎根,比藤蔓還難清除,堪比宇文護第二。”
“九弟之語確實有道理,不過在當下來看,還是多慮了些。”宇文邕說道,“昔日楊堅被宇文護毒害,朕曾給予過他庇護。宇文護死后,楊家之冤罪也都由朕平反,不論是出于畏懼,抑或是感恩,楊堅也不敢造次,更別提心懷不軌。另外,楊堅憑自身能力得到不少聲望,還傍有獨孤家的勢力,不好動他。起碼目前來說,楊堅的價值還很豐厚,牽扯面積較廣,不好進行上下浮動,倒不如維持現狀,讓他做個較為忠心的可用之才,也就足夠了。”
“話雖如此,還是小心為上。”宇文招看向遠處的宇文盈,“希望阿盈將來與太子妃之間能保持最純粹的伙伴友誼吧。”
“看得出來你很疼惜阿盈,不論何時都帶在身邊。”
“阿盈的親娘去世得早,從小就缺乏關愛,臣弟常年忙于事務,疏于陪伴。現在臣弟已意識到缺乏陪伴的的嚴重性,不舍得讓她離自己太遠。”
“倒也是,朕若是有親生公主,也差不多和你一樣吧。”宇文邕看起來若有所思,“你最近聽聞突厥的消息了么?”
“聽說了一些,他們似乎想要和中原王朝聯姻,以求得在草原稱霸的后盾。”
“草原上的可汗們都不安生,整日都在幻想美夢。”宇文邕沉思道,“不過將來真有突厥與大周面臨共同利益,不得不結合時,就看諸公主如何面對了。”
聽到此話后,宇文招沉默不語,他知道宇文邕的話意在何處,但并未表態,只是靜靜注視遠處的宇文盈。宇文邕也已經表明態度,不再多說額外之語,他獨自倒茶,而后繼續慢慢品味。
夕陽入暮,晚霞漫天,分別的時刻很快到來,依依不舍的情緒在空氣中彌漫,盡管如此,她們也知道到了該回去的時候,日后也總是有機會再見的。
暮靄輝映夕霞,殘光渲染衣裙,晚風輕輕游蕩,帶走彼此的呼喚。
或許以后會有很多這樣略有深沉,但總體來說極為放松的時光,希望以后永遠都會有這樣的時光。不管何時何地,未來如何,這種時光都一定要存在。
一定,一定永遠要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