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兒搖搖晃晃地前進著。衣著臃腫的老人打著哈氣，馱著背，懶洋洋地瞇起了眼，稍稍打量了下四周。土很干，那些平整些的地面上都有著或多或少的裂痕，劃分成一塊塊的，干巴巴的，大小不一的，毫無生氣的疆域來，宛如一個個行將就木的城邦。原始的社會，城邦也好部落也罷，劃山為界，憑水止戈。

可是時代推著戰車。

幾百條扎在土里的車轍宣布著文明的征程。更豐沛的物資，更遼闊的疆域，更綺麗的山河與更多的，就連平民都可以肆無忌憚地踩在腳下的戰爭奴隸，欲望讓文明俘虜著王國牽引著戰車在這片寸草不生的干裂大地上刻入老人目之可及紛亂痕跡，毫不留情。

順著車轍的延申，老人將目光投向遠處不遠處可見的殘垣斷壁。老人伸手撫摸著馬的脖頸，馬兒興奮地發出愜意的嘶鳴，老人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嗒！嗒！馬蹄鐵的聲音被這片土地洗滌得堅硬而清脆。

馬兒走得不慢，不多時，老人便到了這座空城之前。

剛一駐足，馬兒突然失去了理智般地胡亂發出了害怕的嘶鳴。老人忙拍打起它的脖頸，抽了抽鼻子，腐臭與鐵銹的氣味爭先恐后地鉆進了他的鼻腔。

嘔！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險些逆流而上，但終究是忍住了。

老人悻悻地扶著胸口，拉緊了馬的韁繩，駐足在了空城前。

炮擊的痕跡最為明顯。破洞之周圍大抵都是黑漆漆的，碳似的一圈。其下都是些碎裂的土塊和燒焦的木石。老人細細地分辨著，竟然發現些布條焦化后的殘留物。很明顯，這是一場慘烈的守城戰：無論是什么東西，都填入了不斷增加的炮擊出的缺口里，但最終，龐大的火力將對手所有的掙扎都付諸東流。

呆得夠久了，總要進去的。

老人暗暗下了決心，又在城門口深呼吸了良久，才挺起胸，皺著眉頭晃了晃馬繩，示意馬兒前進。

城內自然更好不到哪去。空氣里漂泊著蔓延火焰的焦熏、干涸血液的銹蝕、腐臭尸體的糜爛。老人捂著鼻子，瞇起了眼，盡量不去想周遭的一切，握緊了韁繩，用力一揮。馬兒吃痛，嘶鳴著邁開腿，撒野著狂奔了起來。

左轉右轉，踩過了無數無人問津的尸體、跨過了無數橫攔當路的土石，伴隨著一聲嘶啞地長鳴，馬兒停下了腳步。

老人翻身下馬，順帶從馬兒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了一本厚重的書來。書的封面很厚，金絲輕巧地穿插在了之上，繪著精干的枝，靈動的葉，將那顆本就顯眼無比，清澈透光的大紅寶石宛如豐收時般富饒地結在了之上。他將書平坦著捧起，輕聲吟唱道：

“七殿諸神，二曰慧者。”

“引我之路，證我之言。”

厚重的書緩緩升起，浮在了半空。稍息，書落回了老人的手中，已然翻開。

老人不自覺地忘記了周遭環境予以的不適，細細地研讀起了其上寫著的每一句話。隨著他的逐漸忘我，老人不自覺地讀出了聲來。

轟！隨著老人碎碎念的結束，地面突然爆發出一聲如炮擊般的巨響，馬兒受了驚，提起馬蹄嘶吼著跑離了老人的身邊。但老人卻一臉興奮地看著眼前的奇觀：地面裂開一道縫來，湛藍色的光從中噴涌而出，隨著老人的呼吸閃爍著飄蕩著。

老人顫巍巍地伸出枯干的雙手，扎進了光芒之中。光不斷地匯聚著，匯聚著。不知過了多久，在滿天的云影幻現幻滅了幾個輪回后，一個銀飾的藍色酒杯亮堂堂地浮現在了老人的手上。

“七殿諸神，五曰濁賢。”

“身在世中，魂在天外。”

藍光浮現在了酒杯之上，飄忽了稍息，墜落入了杯中。

叮！

水聲清脆。

老人將杯子放在鼻前，抬手輕輕扇了一二，嗅了嗅，渾濁而辛辣。

隨后，老人稍一斜腕，酒液滑落杯中，滴在了腳邊的一具尸體之上。藍色的薄霧頃刻籠罩了老人。老人靜靜地呆在其中，等待著霧的散去。不多時，一個透明的，晶瑩的，擁有著人的輪廓的殘影浮現了出來。可還沒看清，那殘影便隨著霧一同消散了去。

一陣翻江倒海突然涌上胃腑，這回與身體本能反應的斗爭最后以老人的失敗告終，他嘔吐了出來。

“這東西，還真是讓人著迷啊。”老人喘著粗氣，聞著嘔吐物發出的發酵過的氣味，搖了搖手中的酒杯，“每次，呼呼，拉引著我陷入瘋狂啊，呼呼......”

休息了片刻后，老人俯下身來，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書來。

“可是你們，這般引誘我，卻......”老人搖了搖手腕，苦笑了起來，“永遠這般完美，一塵不染。”

“該走了。”老人皺著眉頭，他已經受夠了這令他不適良久的戰后余場。

“老師！”正要把馬呼喚過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老人回過頭去，卻看到尸堆里，一個孩子跪在其中。

“我聽到您念《圣則》的禱文了。”孩子抬起頭來，“媽媽說，念禱文的都是好人。”

老人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睛。小小的孩子滿身泥土與血漬，可那雙眼睛卻如他手中的【神跡】般，一塵不染。他嘆了口氣，他知道孩子的下一句話。

“彭！”

孩子的頭猛地撞倒了地面之上：“我已經沒有去處了，請收留我吧！”

“我......”老人嘆了口氣，正要拒絕。他自己已經是風雨飄搖中的人，哪有余力。他將書壓在了胳膊之下，伸手正要表示拒絕，可正逢這時，那孩子抬起頭來。鮮血流淌在他平整的額頭之上，滑落過臉頰到了唇邊。可即便如此，孩子的表情也還是那樣的堅定，宛如深深扎根在了山巖里的蒼松，任風雨隨意而巍然不動。

老人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口來。

“老師！”孩子也機靈，忙站起身來去幫老人那手里物什。

“我可沒承認......”老人嘆了口氣，手里的【神跡】卻已經交到了孩子的手中。

“唉！”老人又嘆了口氣。他摸了摸胸前，摸出來個骨哨，正要吹時，孩子卻突然大叫一聲，一撒手，抱著頭蹲了下來。倆件【神跡】“恍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老人先是疑惑孩子的莫名其妙，然后又想起地上的【神跡】，便開始有了些生氣，稍稍提了一提聲音，“你......”

“老師！”孩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搖著頭，“馬！好多馬！”說罷就要往巷子里跑。

“你要去哪？”老人更生氣了，一把拽住了孩子，聲音也更高了些，“犯了錯......”話還沒說完，一陣馬蹄聲便打斷了他。

“這是？”正疑惑著，隨著自己熟悉的馬的嘶鳴，老人回頭看去：一個健壯的士兵模樣的人牽著老人的馬攔在了當路。

“我......”

老人正要開口，士兵卻先開口打斷了他：“有什么話，和將軍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