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過，失戀有七個必經(jīng)階段——痛苦、發(fā)泄、頹廢、回憶、妄想、失落和釋然，走過了這七個階段，就可以迎接下一場戀情了。

陳澤川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時，嗤之以鼻。失戀就失戀了嘛，搞得這么矯情干嗎？日子還是得照樣過下去！

尤其是當(dāng)姬安離開他之后，剛開始他的生活一如往常，就更加不屑這個說法。他甚至覺得屋子沒那么擁擠了，一會兒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會兒在陽臺上澆澆花，有時候還會哼出一小段曲子。只有午夜里半夢半醒時，他的右手不自覺地去攬向左側(cè)，但沒有了往常會有的溫暖身體，手直直地落在床單上。他驚醒過來，才意識到——姬安不在了。

姬安離開他了。

再也不會回來了。

白天他照常上班，但總有些恍惚，明明一切都沒有變，經(jīng)理還是那個陰森森的經(jīng)理，同事還是那群鬼鬼祟祟的同事，可他總覺得哪里不一樣了。整個上班時間都在思考著，心不在焉，同事把文件遞給他，他訥訥地接過來，然后放進(jìn)垃圾桶里。

晚上渾渾噩噩地回家，擠進(jìn)人潮洶涌的空軌，無數(shù)張變形的臉擠在視線里，讓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慌。四面八方都是陌生的人，往常他會覺得擁擠不堪，但現(xiàn)在身上都是徹骨涼寒，仿佛每個人懷里都揣著一柄尖銳的刀。

于是，到下一站的時候，他突然瘋狂地往前擠，在一片咒罵聲中狼狽地擠出車門。

他出了空軌站，站在黃昏籠罩的街頭，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家里走去。快到小區(qū)時已經(jīng)是深夜，四周一片幽寂。往常這個時候，姬安已經(jīng)在家里等著他了，但現(xiàn)在——他仰頭望去，自己的家隱藏在一片幽深黑暗中，根本分辨不出來。

他突然停住了，不敢往前走。

一個老太太慢慢從他身邊走過，轉(zhuǎn)過頭，疑惑地打量他。老太太身旁有一個遲緩的身影，陳澤川看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老式機器人，正扶著老奶奶往前走。這兩個年邁的身影走到垃圾桶旁邊，似乎是在收集廢品，但這樣的黑夜里，他們實在顯得有些詭異。

陳澤川連忙快步走回家中。

在進(jìn)樓道前，他回頭看去，老奶奶和機器人正慢慢攙扶著走向下一條街。原來孤單就是這個樣子，到頭來，沒有人陪伴她，只有一個銹跡斑斑的機器人。

到了周末，陳澤川癱在家里，硬是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可以去做。以前都是姬安拉他出去逛街，但現(xiàn)在，屋子里空空蕩蕩，一片狼藉。他拿出手機，翻了翻通訊錄，里面寥寥幾人，沒有一個是能夠周末叫出來玩的。

原來我沒有朋友，他想。

而他唯一的姬安也離開他了。

再也不會回來。

整個周末他都沒有出門，把家里儲存的食物全部吃完了，周日晚上實在沒有可吃的了，才趿著拖鞋去樓下買泡面。

超市門前很熱鬧，他路過時看了一眼，原來是新的宣傳手段。商家花高價買了一個機器人，正在招攬顧客。這個機器人短手短腳的，樣子憨趣，不停地講著笑話，吸引了不少人。

但這樣熱鬧的歡樂，更讓陳澤川覺得落寞孤單，他低頭匆匆走進(jìn)超市。

在超市里，他一邊推著車，一邊順手把袋裝泡面撥進(jìn)購物車。超市也有點不一樣了，但哪里不同他又說不上來，于是一邊想一邊推車，沒留神走到了對面的女性用品區(qū)，把形狀相似的袋裝衛(wèi)生巾也掃進(jìn)了車子里。

一個年輕女顧客正準(zhǔn)備去拿超市里剩下的最后一包夜用衛(wèi)生巾，手還沒伸過去，這包衛(wèi)生巾就被一個眼神空洞的男人掃到了推車?yán)铩?

“呃……”女顧客看了一眼購物架，上面沒有這個牌子的衛(wèi)生巾了，只得硬著頭皮說，“你能把這一包給我嗎？這是最后一包了。”

陳澤川想著心事，聽到后點點頭，說：“好吧，這一包可以給你吃。”

女顧客呆滯了一下，問：“你說什么？”

陳澤川沒有留意到她的神色，伸手去拿泡面，說：“我說可以給你，沒關(guān)系的，你下面肯定很好吃。”

“啪！”

一聲響亮的耳光在超市里爆發(fā)出來。

陳澤川被扇得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腦子里嗡嗡作響，整個人都懵了。

女顧客指著他，大喊一聲：“流氓！”話音未落，一個又高又壯的男人從貨架后轉(zhuǎn)出來，走到女顧客身旁，急切地問：“怎么了？”

他們顯然是情侶關(guān)系，女顧客撲在男人懷里，指著陳澤川的手都在顫抖，說：“他、他欺負(fù)我，調(diào)戲我！”

陳澤川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擺手說：“沒有，沒有，我只是想把這個拿給她吃，我是好意啊！”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手里的這包東西觸感不對，定睛一看，不是泡面而是女性用品，他的手像被蟄了一下似的，連忙把衛(wèi)生巾扔掉，舉起手說，“你聽我解——”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男人的拳頭已經(jīng)狠狠砸在了他臉上。

陳澤川徑直倒了下去，壓塌了身后的貨物架，一包包衛(wèi)生巾掉落，將他埋了起來。

那一瞬間，他終于明白一直以來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在哪里了。

一切都跟以前一樣，公司，家里，街道上。

但姬安離開他了。

再也不會回來了。

所以一切都不同了，這個世界，完全陌生了。

原來，姬安才是自己的整個世界。

他躺在無數(shù)包衛(wèi)生巾中，突然哭出聲來。

女顧客的男朋友本來還在怒氣當(dāng)中，打算再補上一拳，卻聽到他的哭聲，一下子愣住了。

“喂，你哭啥？”壯漢試探地問，“你沒事吧？”

陳澤川越哭越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胸膛一起一伏。

“你起來啊！”

女顧客也嚇到了，說：“喂，你別嚇人啊，你快起來。”

“你不是想訛人吧，我剛才可沒怎么著你啊，我只是……”壯漢急聲說，“我只是輕輕推了你一下，你自己就摔倒了。”他轉(zhuǎn)向女顧客，“你說是不是？”

女顧客連忙點頭。

但這對情侶的辯解，陳澤川沒有絲毫聽進(jìn)去。他腦子里只有姬安。微笑的姬安，哭泣的姬安，生氣的姬安，早晨系著圍巾的姬安，夜晚倚在沙發(fā)上看書的姬安，無處不在的姬安，最后離開他的姬安。

“對不起，我要走了。”那一天，姬安把東西收拾好，掠了掠頭發(fā)，對他說。

“為什么啊？”他懇求，“我們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但是我不開心，阿川，我不開心。我們不合適在一起，所以我們分手吧。”

說完，她就提著行李走出家門，再也沒有回來，再也不會回來。

陳澤川在家里待了好幾天，摟著海綿寶寶抱枕——這是姬安唯一留下的東西了——一直在酣睡。睡眠深沉，甚至都沒有夢，醒來后他吃了點兒東西，然后繼續(xù)睡，直到幾天后才睡不著，爬起來去上班。

他的手機上已經(jīng)有上百個未接來電，一看，主要是公司領(lǐng)導(dǎo)打來的。他不敢回，一路都在想著怎么跟經(jīng)理解釋，從自己出車禍到親戚結(jié)婚，全想了一遍。但一想到經(jīng)理森寒的目光，這些理由就都蒼白無力了。一直到辦公室門口，他都沒有想好，索性硬著頭皮推門進(jìn)去。

剛進(jìn)去他就愣住了——自己的工位上正坐著一個機器人。

它的胳膊很細(xì)，腦袋卻碩大，渾身披著銀白色的皮膚，在辦公室燈照下流動著冷光。他坐在電腦前，頭部延伸出一根電纜，插進(jìn)主機的USB 5.2接口。而電腦屏幕上，城市的三維動圖正在不斷旋轉(zhuǎn)，不時有線條加上去，逐漸完善。

這家公司是做地圖軟件的，陳澤川的工作就是不斷更新變換的街道和商店，平常在城市里轉(zhuǎn)悠，記錄下變化后，回辦公室將之錄入系統(tǒng)。陳澤川工作了好幾年，這一套操作已經(jīng)熟悉，但把數(shù)據(jù)轉(zhuǎn)化為圖形時還是小心翼翼的，速度自然快不起來。而現(xiàn)在，頻幕上的三維圖形快速旋轉(zhuǎn)，實線虛線快速添加，眨眼間一個飯店的立體圖形就畫好了。

“喂喂，”陳澤川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敲了敲機器人的頭，“你干什么？”

機器人抬起頭，兩個方形眼睛看著陳澤川，說道：“先生，有什么是我可以為您服務(wù)的呢？”

“你坐了我的位置！”陳澤川怒氣沖沖。

“我在工作。”

陳澤川正要把電纜從主機上抽下來，這時，一股陰寒從背后升起。這種感覺太熟悉了。他立刻轉(zhuǎn)過身，臉上已經(jīng)從憤怒變成了媚笑，說：“經(jīng)理，好久不見啊！”

“是啊，自從你曠工開始，我就沒見過你了。”

“是這樣，我的表姐剛剛生了孩子，我得回——”

“我不關(guān)心你去做什么了，”經(jīng)理朝辦公桌努努嘴，“收拾收拾東西吧——收拾你自己的東西，公司財產(chǎn)別動！”

陳澤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我被開除了？”

經(jīng)理冷冷地看著他。

“可是你不能這么隨便開除我啊。”

“你無故曠工，按照合同，就可以開了你。”經(jīng)理冷哼一聲，“走吧，也別交接了，直接走吧。”

“遣散費也沒了？”

經(jīng)理的目光像看著一個傻子：“你說呢？”

陳澤川默默走到工位上，收拾自己的杯子和筆記本。這個過程中，機器人依然在一絲不茍地工作，更新了一個商場的圖形。

客觀地說，機器人確實比人類的效率要高很多。

但陳澤川現(xiàn)在客觀不了，灰色的情緒籠罩了他，收拾東西的過程中，他一直盯著這個銀色皮膚的機器人。

機器人察覺到他的目光，恭敬地站起來，重復(fù)了之前的那句話：“先生，有什么是我可以為您服務(wù)的呢？”

你搶了我的工作，還問可以為我做什么？陳澤川只覺得這種侮辱如針扎一般，而四周同事們的目光更是赤裸裸的嘲諷，他面紅耳赤，怒氣沖沖道：“你去死吧！”

“抱歉，先生，這一點我做不到。我現(xiàn)在是屬于公司財產(chǎn)，而且按照程序，也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能啟動自毀……”

后面的話陳澤川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了。一片哄笑聲中，他抱著行李倉皇逃走，連筆紙掉在地上也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