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夢境萬花筒
- 半人馬座系列
- 李霜氤 分形橙子 灰狐 修新羽等
- 8014字
- 2021-08-19 10:52:21
文/劉琦
一
清晨,他從一場無夢的長夜中醒來。
他環顧四周,妻子沒在身邊。臥室里陰暗無聲,窗簾遮得嚴實,密不透光,凝滯一晚的空氣已然渾濁,讓他覺得有些窒息。他沒有去拉窗簾,只是伸出手在床頭摸索,憑著記憶,他摸到了煙盒和打火機,咔噠一聲,紅光閃爍,他燃起一支香煙。看著煙霧在臥室里緩緩氤氳,飄散,升騰,像是無數朵綻放的蒲公英,他出神望了幾秒,微嘆一聲,順手打開了全息屏幕。
跳動的影像映入視野,流光溢彩,輕柔的音樂聲回蕩,但他卻提不起興趣。他做了個滑動手勢,全息屏幕切過一個又一個頻道。
“你有多久沒做過夢了?”這句廣告語陡然響起,透過全息屏幕,傳進他的腦海,他停下手勢,不再切換,看向畫面。畫面中,大數據合成的主播坐在虛擬演播室,侃侃而談,嗓音悅耳,臉帶迷人微笑。
到底有多久沒做過夢了,他努力回憶,兩年?兩年半?也許更久,他一時記不起來。
他是個作家,出道幾年,頗有些成就,在論壇和讀者群里,他常跟人自夸,自己最好的那些作品,都是在紛繁扭曲的夢境后一揮寫就。他本以為自己可以維持這種創作節奏,步步為營,直登上文學頂峰。
可誰也沒想到,兩年前的一個普通夜晚,他喝完酒后沉沉睡去,醒來卻發現再也無法做夢。開始他不以為然,甚至為高質量的睡眠而慶幸,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失去了夢境,他同時也失去了寶貴的創作靈感,沒錯,他還能寫,但那都是些平平無奇的文章,發出去后毫無響應,完全無法與之前創作的偉大作品相提并論。
一時間,讀者和評論家的質疑紛紛涌來,潮水一般淹沒了他,所有人都認定他到達了寫作瓶頸,江郎已然才盡。
他去腦科醫院檢查,醫生給出完全正常的診斷報告。他去心理診所談話,診療室里一番交談之后,專家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心理沒有任何問題,讓他壓力盡量不要太大。
他嘗試酗酒,抽煙,試著在迷亂的狀態下入睡,但無論如何,每次醒來,他只記得睡前的狀態,至于睡眠之間的大腦活動,則完全是一片空白。
他失去了靈感,也毀掉了生活,他變得易怒,沉湎,抑郁,他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
無夢之后的這兩年,成了他最大的夢魘。他想過自殺,但唯一支撐他活到現在的,是正在廚房忙碌的妻子,他愛她,他不想一死了之,讓她悲痛之后,成為寡婦。
“你還想再次體驗夢境嗎?”廣告語把他從記憶與迷思中拽回。
“當然,做夢都想!”他下意識脫口而出,隨后又意識到這句話的滑稽,搖頭苦笑。
“我們是夢之海科技研發公司”,虛擬主播念著廣告詞,語調平緩,富有吸引力,“公司結合腦神經科學和大數據技術,研發了一款被稱為‘夢境萬花筒’的智能芯片,借由它,所有無夢人士將再次暢游在夢的海洋。”
這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發明,他有些激動,心中涌動起久違的興奮,翻滾升騰。他掐滅煙頭,鯉魚打挺站起身來,匆匆洗漱完,又胡亂套上幾件便服,準備出門。
妻子從廚房冒出頭來,問:“你要去哪,早飯準備好了。”
“哦,回來再吃”,他擺擺手,急不可耐地推開門,冷風瞬間倒灌進來。“去干什么?”妻子面露擔憂,她知道他的意志消沉,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只回頭莞爾一笑,說:“親愛的,不要擔心,我去找回我靈感的繆斯。”
二
“能保證安全嗎?”他坐在夢之海公司的訪客椅里,局促地發問。
“哈,當然!”接待員笑起來,兩頰鼓動,鼻梁上金絲眼鏡跟著微顫,閃過一絲冷光。“知道夢是什么嗎?”接待員問,接著又打了個響指,全息屏幕亮起。
嗯,他點頭應道:“夢是潛意識的涌現,是現實的重組,是意識沉睡之后的另一重真相。”
“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接待員接過他的話茬,說:“先生,你對夢很有了解嘛!”
失去夢境之后的這兩年,我讀過很多相關的書,他撓撓頭,不再多言。他曾找過解決之道,但任憑如何嘗試,總是沒有出路。
全息屏幕上出現一個白發科學家的身影,特寫鏡頭拉近,放大,他看到科學家手中捏著一枚長寬0.2厘米的正方形硅電子芯片。
“這是公司的首席研究員王教授”,接待員提醒道,“待會兒他會親自為你做手術。”
手術?他一時疑惑,心中隱隱不安。
接待員沒回答,只是努努嘴,讓他繼續看全息影像。
“這世上有人被繁夢纏身,無法安眠,有人卻苦惱無奈,一夢而不得!”王教授語氣富有感召力,“現實生活已然如此枯燥,我們又怎能失去那綺麗夢境呢?”
我正是為求一夢而來,他在心中默道。
“也許,也許你能夠正常做夢,但你依然可以成為我們的客戶!借由‘夢境萬花筒’,你可以體驗他人之夢,感受別樣人生。”
全息屏幕中,一幀幀生動的畫面快速閃過,將“夢境萬花筒”的工作原理呈現其上,王教授的解說成為背景音。
“硬件系統,就是我手中的這枚小小芯片,將它植入你的后腦區,與你的神經連接;軟件系統,是由大數據控制的夢境分發模塊。在一系列完善的隱私授權后,普通用戶會植入芯片,芯片記錄下他們的夢境,用戶可以將合適的夢境掛在云端,進行售賣。每有一個客戶付費點擊,選擇享用這次夢境,就會為夢境的擁有者帶來一份可觀報酬。”
“借由硬件和軟件,我們構建了完整的‘夢境萬花筒’服務,只需付出一點點費用,你就可以去體驗別人意識之下涌動的、獨一無二的絢爛夢境。”
他聽完講解,沉思了幾秒,在責任書上莊重簽下自己的名字。
躺在手術室里,他盯著王教授和忙前忙后的護士,輕聲問:“芯片還能再取出來嗎?”
“只要你愿意!”王教授朗聲答道:“我們已經為三萬多人成功植入芯片,他們大多是想體驗彼此夢境的普通人,也有極個別像你這樣的無夢者。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想要取出芯片,你知道為什么嗎?”
他搖頭。
“因為,萬花筒里擁有千萬個夢境!每個人都為窺探他人之夢而沉迷,在那里,你能體會到真正的人間之樂。”
他點頭道:“既然這樣,那就開始吧。”
全麻點滴很快完成,他的意識逐漸模糊。
“系統初次激活后,我們會選擇一場初始夢境讓你免費體驗,這個過程中,芯片會與你的腦神經進行模式匹配,以期達到最大程度融合。”王教授的聲音變得渺遠,聽不真切,“第一次體驗,你也許會有些恍惚,也許會分不清虛實,但不要怕,一切都是正常反應……”
再也沒能聽清后面的話,他的意識在此刻徹底消散。
三
他能感受到,這里是別人的夢境。
夢的主人應是一名程序員,沒人告訴他,但他知道。此刻,他的意識正和夢的意識交織融合,他能感受到主人夢境之下流動的某種情緒,他在別人的夢里,又感覺似在自己的回憶里,他沒有實體,任由思緒探索夢的細節。
夢境中的他,或者說夢的主人——程序員正坐在工位上,十指翻飛,敲擊鍵盤。屏幕上顯示已是晚上8點,辦公區里稀稀落落坐著其他同事。
代碼一行行增加,程序員打了個哈欠,再有半個小時,應該可以收工回家,他強打精神,疲倦地繼續工作。
聊天窗口陡然彈出,是他的小組領導。
“上午提交的代碼我看了,優化得不夠,時間復雜度太高,再改一版,爭取把運行時間控制在0.03秒內!”
可是——
他打出兩個字,正欲解釋,另一條消息發來:“今晚加加班,爭取明天上午出結果,上線在即,任務緊!”
他心中一凜,怒火上涌。領導只給了兩周時間,卻要他完成本該兩個月才能優化好的代碼,一版接著一版迭代,四五個通宵的時間催促,領導不斷地挑戰他忍耐的極限。
可是——
他再也無法忍受,回復領導:“可是,今晚是我和妻子的結婚紀念日!”
一定是這晚的對話對程序員的影響太深,他想,以至于程序員在夢中將其重新演繹了一次。接下來出現的場景,才讓他明確意識到,這里的確是夢境。
日光燈管發出嗡嗡的聲音,程序員回復后的瞬間,整棟樓突然黑下來,接著一束光打在他面前,一個領導相貌,卻由數據流組成身體的怪物將他緊緊纏繞,數據流如攪動的長蛇,左扭右突,暗閃幽光。
“完不成工作,你就得辭職!”怪物吼道。
辭職,他從沒想過這個選擇。妻子懷孕已有兩月,未來幾年,正是大人孩子花銷如流水的時候,作為家里的頂梁柱,他怎么能辭職?
“我不能辭職,你也不能辭退我。”他極力辯解。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怪物纏繞著他,向窗外飛去,在百米高空,他陡然跌落。恍惚,扭曲,不真切……他感到虛幻,場景猛然切換,他站在夜色里,面前是一棟大廈,他抬起頭來,看到那三個漢字,霓虹閃爍。
夢之海。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夢的主人也曾植入芯片,也是夢之海的用戶之一。他在夢境中,跟隨程序員來到這里,體驗了現實重組后的另一重生活。
不僅如此,他還能深切感受到程序員夢境傳遞給他的情緒,被領導重壓之下的不滿,深沉的悲憤與無奈,但又小心翼翼,束手束腳,只為未來那存在且渺茫的生活希望。
這些情緒,混雜在夢境的空氣里,向他潤物無聲地傳遞。夢結束前的那一刻,他感懷萬千,思慮重重,猛然間發現,他竟然找回了久違的創作靈感。
他睜開眼,感覺后腦勺隱隱作痛,他面前圍著幾個護士,正滿懷期待,緊盯著他。
“芯片植入成功了!”看到他安然醒來,王教授興奮地說道。
四
他愛上了睡眠,準確地說,是愛上了做夢。
每次睡前躺在床上,他的意識會通過芯片,連接上“夢境萬花筒”云端站,那里陳列著數萬場被其他用戶上傳至此的奇異夢境。
他像逛博物館一樣流連其中,難以自持,瀏覽完畢,他總會選擇一場自己最感興趣的新夢境,點擊付費,將其下載進自己的芯片。
那之后,他只需穩穩睡去。
芯片會檢測他的睡眠過程,在腦海進入深睡眠階段時,系統自動為他解壓那段下載好的夢境,他的意識,會和夢的場景有機融合,他體驗夢境,像是體驗人生。他為夢中主人的遭遇或感懷,或激昂,有時開心,有時落淚。
在夢中,他的情緒大起大伏,無數紛擾的意識碎片相互交織,彼此重組,從夢境映入他的腦海,那些吉光片羽的靈感會被他暗暗記下,成為他創作的寶貴素材。
醒來后,他會著手整理夢境中的思路,將其落筆成文,一氣呵成。那些令人動容的詞句和文章再次流淌在他的筆下,他的創作力越發旺盛,重回兩年前的巔峰,甚至比那時更為輝煌。
只要他愿意,他認為自己隨時可以寫出無數篇偉大的文章。
他陷進了這種感覺。
他急切地想要做更多夢,寫更多文章。
王教授曾對他說,一次睡眠最多加載三場夢境,這是人腦覺得舒適的極限,再多的話,睡眠質量就會急劇變差。
但他想要更多靈感,他需要更多夢境,他不去理會王教授的警告,開始如饑似渴般鏈接進云端站,急不可耐地選擇一場又一場夢境,將其一股腦塞進自己的芯片。四場,五場,六場……最多的一次,9小時的睡眠中,他體驗了十三場他人夢境。
這個數字還在增加,為了靈感,他不斷突破大腦的極限。
而且,你不應太頻繁依賴“夢境萬花筒”,植入成功后的那天,王教授提醒他,你要把它當做生活的調劑,而不是生活本身。
“如果太依賴會怎樣呢?”他一臉真誠地問。
“你的大腦會越發迷亂,”王教授嚴肅地回答,“使用太過頻繁,就像過載的機器,你的芯片最終會停擺,當然它不會對神經產生任何物理傷害,芯片一旦失效,它會主動溶解,被你的大腦消化。但還有最極端的一種情況,當你的大腦體驗過太多夢境,你會越發分不清虛擬和真實,也許在睡下后,你會陷進某場夢境,再也無法醒來。”
五
最終,妻子離開了他。
植入芯片后的這半年,他變得愈加癲狂。他把全部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兩件事上,睡眠和創作——當然,睡眠最終也是為了創作。
“作家可以不生活,但不能不創作。”他對妻子說。
但今天是周日,我想和你出去散散心,妻子哀求道。
“我不需要散心,我只想寫作。”他依然固執地回應。
“你有多久沒和我親熱了?”晚飯過后,妻子從浴室鉆出,未吹過的頭發濕漉漉,披在肩后,皮膚上猶有水絲滑動,空氣充滿暗香,妻子特地穿上那款曾讓他迷戀的內衣,邁著貓步,往他的懷里撲。
氣氛恰到好處。
這會是一個完美的夜晚,如果在從前。
“你自己去睡吧。”現在,他只是近乎殘忍地拒絕。看到妻子失落的表情,他有些于心不忍,又輕聲安慰道:“親愛的,我得趕緊睡覺,你知道,我還得去體驗夢境。”
妻子只得悻悻轉身,獨生悶氣。
日復一日,他蓬頭垢面,沉迷在構筑文字大廈的充實快感中。除了衛生間,他幾乎不再離開臥室,吃喝由妻子解決,有時妻子不在家,他便點外賣簡餐,隨意充饑度日。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妻子開始早出晚歸,時常不歸。
“我們離婚吧。”在一個夜晚,妻子推開家門,猶豫許久,對他說道,“我在外面有男朋友了。”
“嗯。”他頭也沒抬地應道。
“你真讓我失望。”妻子拼命捶打他的胸口,但他只是無動于衷,坐在書桌邊繼續敲擊鍵盤。妻子抽泣起來,黯然道:“你曾對我海誓山盟,要為我寫盡天下文章,可現在卻為了創作對我不管不顧,連離婚這樣的大事,你竟然也鐵石心腸,毫無反應!”
“要有協議書,快拿出來讓我簽了,”他打個哈欠,不耐煩道,“我還得急著去做夢。”
長久的沉默與無言。
也許,早在芯片植入的那一刻起,事情就注定要走到今天。
就這樣,在他的創作最如日中天,無暇他顧的時候,他的妻子終于無法忍受,無奈地轉過身去,永遠離開了他。
六
他受到的贊譽越來越多。
他的讀者將其譽為百年未遇的文學天才,那些曾攻訐過他的評論家,在讀完他新近的文章后,也大加溢美之詞,認為他值得一次諾貝爾文學獎。
文學成就帶來的快感讓他更加專注,可毫無節制的夢境體驗,幾乎不停歇的創作方式,終于讓他久未活動的身體,先于緊繃的神經,徹底崩潰。
他沒有去醫院,只癱軟在床,氣若游絲,他又一次將意識鏈接進“夢境萬花筒”云端站,他最后的愿望,想去再體驗一次,植入芯片后,曾體驗過的那名程序員的夢境。
他的意識在云端站游走,檢索完畢,他選擇了程序員最近提交的那次夢境。
一片蔚藍的大海,他喜歡海。
海邊的沙灘前,一個女人裙裾擺動,正和一個孩子追逐嬉鬧,孩子應是他尚未出生的嬰兒,但在夢里,程序員已經開始預想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他長久地凝視這個溫馨場景,腦海中突然涌出另一段遙遠的記憶,屬于他自己的記憶,殘缺不全,但難以忘懷。
那時,她還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他的大學校友。
她很活潑,是那種和所有人都能友善相處的女生。他卻很內向,不善言談,只喜歡坐在圖書館后排,埋頭讀著莫言、卡夫卡和博爾赫斯,他經常會悄悄抬頭,偷偷看幾眼前排那個洋溢著水蜜桃氣味的女生。
是的,他發現了,她也經常會來圖書館,坐在那個固定的位置。
每次看她,他的心里總會洋溢出某種難以言說的悸動。他回憶著那些古典名著中的描寫,該死,這種反應,他應該是遇到了愛情。
但他內向,木訥,完全不敢鼓起勇氣走上前去,跟她搭訕。
在一個陰雨的夜晚,他撐起傘,夾著兩本書,準備離開圖書館。一個甜美的聲音將他喊住:“嗨!同學,外面雨下得好大,不介意送我一程吧。”
他回頭,發現是她,正站在半米開外,對他輕輕淺淺地微笑。
她一定是上帝派下拯救我的天使,他怔怔地想,出了神。
“同學,到底能不能和你公用一把傘呀?天使般的聲音再次響起。”
“當然,當然。”他局促不安地把傘撐到她的頭頂,兩人踏著積水,并排走在校園。
“這雨下得真不是時候。”他試圖緩解緊張,說道。
“其實我還蠻喜歡雨的,她踢踏著腳步,”調皮地說,“你不覺得在雨中漫步,很浪漫嗎?”
“嗯,”他點頭,“我還知道更浪漫的事情,”他鼓起勇氣說道。
“是什么?”她側過頭來問。
“和喜歡的女生在雨中漫步。”說完,他紅了臉,但好在夜色陰暗,沒人看清。
“哈哈,”她笑起來,“看外表以為你很呆,原來也是個有情調的人嘛!”
就這樣,他認識了她。
那些悸動的情愫他還記得,但妻子在哪呢?
他曾以為她就是生活的全部,但創作像是病毒,“夢境萬花筒”像是催化劑,一點點將她從生活中驅逐出去,讓他成了一個只在乎創作,卻丟失了愛情的男人。緩緩地,像是從一場遲滯的病痛中恢復過來,直到妻子離開他整整一個月后,他才猛然驚醒:他所有的創作,都是為了向妻子證明自己;他所有的文章,都是獻給妻子的絕美情書。
沒有妻子,他的那些作品,似乎全都褪去了光澤,他再難產生乘風破浪般的創作激情。
他失去了妻子,現在,他再次失去了創作。
他醒過來,盯著天花板愣了半個小時,終于下定決心,他要取出那枚讓他沉迷的芯片,重新開始生活。
七
拖著羸弱軀體,用僅剩的一口氣支撐,他又走進夢之海科技公司的大門。
“你現在情況很糟糕。”王教授盯著他的腦CT全息影像,嘆道。
“有什么問題?”他虛弱地咳了兩聲,問。
“你使用‘夢境萬花筒’次數太多,頻率太高,芯片已經處于半過載狀態。而且,我們從你的大腦神經中發現了末端連接極化趨勢,你的神經正和芯片過度交織,彼此映射,如果強行取出芯片,會很危險!”
“什么危險?”他追問。
“像我之前說的那樣,你也許會陷入某場永不醒來的夢境。對我們來說,你會進入植物人狀態,對你來說,那將是大腦和芯片共同編造出的另一場人生。”
那么,他沉思半晌,道:“為了新生活,我愿意承擔風險,開始吧。”
麻藥過后,他的意識消散。
慢慢地,他再次有了意識,他清晰地明白,現在所處的這個場景,又是某場夢的殘片。
仍然是那個程序員,正站在夢之海科技公司大廈門前,周圍暗流浮動,幽光閃爍。領導的聲音在黑暗中低沉回蕩,你要么加班!要么辭職!為什么來這兒?
“其實還有第三個選擇。”程序員喃喃。
什么選擇?聲音幽暗回響,樓宇震動。
他沒有理會領導,只是自言自語:“但在那個選擇之前,我還有一個永不能實現的夢想,要在今晚體驗。”說完,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跨進了大廈。
夢境開始坍塌。
他的意識被再次剝離。
八
他醒過來,又一次看到圍在床頭的護士,心中暗舒一口氣,這說明,他沒有被困在夢境。“看來手術成功了。”他慶幸說。
“是的,手術很成功。”王教授欣然應和。
“終于取出來了,”他欣慰道。
“你在說什么,是芯片植入成功了!”
“植入?”他十分驚訝,恍然發問:“不應該是取出芯片嗎!”
手術室里護士面面相覷,半晌,王教授打破沉默。
“先生,你剛從一場逼真的初始夢境中醒來,大腦應該還有些恍惚。”
“實際上,你是一名程序員,”王教授解釋說,“半小時前,你沮喪地走進訪客室,想體驗我們公司的產品——‘夢境萬花筒’,你一直有成為作家的理想,要在今晚了結心愿。簽過字后,我們便給你植入芯片,并且在芯片激活之初,讓你進入了一場作家的夢境,體驗生活。”
“現在,你醒了過來,手術也相當成功!”
記憶,混雜著夢境,虛幻交織著現實,向他的腦海紛紛涌來,頭痛欲裂。他本能地抱住腦殼,減緩疼痛。
他恍然想起,他是一名程序員,在領導的重壓之下,他逃避地選擇了第三條路——決定自殺。他死后,會給妻子留下一大筆保險賠償,足夠她和未出世的孩子生活。但在死去之前,他想在夢里,體驗一次成為作家的生活。
也許,夢中的那次高空跌落,正是他選擇自殺方式的潛意識呈現——跳樓。
這么說,一切都可以解釋通。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程序員,不是作家,沒有寫出過偉大的作品,也不曾為了靈感缺失而悲惶無助。
那么,他也不曾失去過深愛的妻子。
先生,王教授扶起他,你的妻子正在等你,她一個懷孕的女人,挺著肚子,深夜出來接你,真不容易。
“她在哪?”聽到妻子,他的心陡然揪起。
“在大廈門外,她不肯進來。”
他扯下約束帶,虛弱地站起身,一時間,后腦勺還有疼痛隱隱傳來。但他顧不得這些,他疾步穿過夢之海科技公司的手術室、走廊、電梯和正廳,向門外走去。
深夜,天色陰沉,一道閃電攸然劃過,照亮大半天空,轟隆隆數聲雷響透過云層,下起豆大雨點。
他看到妻子撐著傘,站在雨中,向他拼命招手。
他踏著積水小步跑近,看清了妻子容貌,卻突然怔住,愣在原地。
不知何故,妻子長相竟和夢中作家的妻子別無二致!
自己的妻子應是什么樣呢?他嘗試回憶,卻發現模糊一片,除了眼前這個姣好面容,他再無法將妻子匹配上其它容貌。他想起在作家的夢中,曾進入自己的沙灘之夢,那時明明見過妻子的樣貌,現在想起,卻不甚分明。
他一時恍惚,陰冷爬上脊背。
他究竟是一位作家,此刻正以植物人狀態,沉睡在程序員的夢境中呢?還是一名程序員,剛從作家的那場紛亂長夢中醒來呢?
莊周夢蝶,虛實交織。
在作家的夢里,他失去了妻子,但現在,妻子安靜地站在雨中,裙裾擺動,像一朵開在風中的桃花。
真美,他想,即使這真的只是一場夢,他不愿醒來。
“快過來,雨下得真大!”妻子催促道,語調溫柔。
他的臉龐突然變得濕潤且溫熱,他分不清那是眼淚,還是落下的雨滴,也許,是兩者的混合。
他快步走到妻子身邊,自然地接過傘。
“我們回家吧。”妻子說。
“嗯。”他努力點點頭。
他輕輕牽起妻子的手,又緊緊握住,他們肩并著肩,一起走過重重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