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房間
寄件者:E
收件者:F
主旨:你還在嗎
F:
遲疑了一陣子才決定發這封E-mail,
我們畢竟失聯了這么久,
但我想再樂觀一次。
出門在外,也有學會一些東西,
好比凡事如果想太多那路就完全走不下去。
一切都好嗎?
我坐在這里寫信,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你,
第二個想到的你應該猜不到:是你家藏在市中心的那間老公寓。
(現在,還跟你繼父住在那兒嗎?)
雖然只去過幾次,但堆了一屋子中藥印象深刻,記得很清楚,畢竟,那也能夠說是美好的老時光吧。
…………
※
離開市區,搬進海邊的房間,不是她的主意。雖然她從前經常抱怨市區之惡,三不五時:“我以后要住鄉下!我以后要住海邊!”但年輕多半這樣,喜歡把一點小期待粗心大意地銜在嘴里,以為那就叫夢想。
除此也多少在講給她繼父聽。繼父。小學一年級開學第一天,便和盤托出她身世,全無兒童教育心理學的躊躇,反正情節撐不肥拉不長只用掉三句,長痛不如短痛。“你出生前你爸爸跑走了,然后我跟你媽媽結婚,然后你媽媽也跑走了。”一歲不到的女嬰與二嫁的男人雙雙被留在被窩里,男人也就默默繼著父起來,讓她跟著自己姓跟著自己吃,跟著鄰居小孩上學校;不守家規考試考壞,揍。后爹管教人不像后母那樣千夫所指,她幾次逆毛哭叫:“我要我親生爸爸我要我媽媽!你憑什么打我憑什么!”他下手更重。小學六年級,瞥見她運動衫下有動靜,他第二天即文文雅雅提盒時果到學校,請女班導幫忙帶去百貨公司扣罩收束住她身體。初經真來,他反而面無表情指著墻上的經絡人形圖,說了一大套氣血沖任的天書,講完也不理,自回身煎來一服黑藥,她慣喝湯劑,沒反抗,不問里面是什么,混合無以名狀的羞恥解離感滾熱咽下。沒有比他更親的父親。唯嚴禁她喊一聲爸,“叫阿叔。”
她跟阿叔,多年住在市區曲折隱身的秘巷里,七十年代初大量浮出地表的五樓老公寓,三房兩廳的格局破開重隔出兩房一大廳,廳里沒電視沒沙發,沒有一般家庭什物,阿叔每天自己收拾得一氣化三清,塑膠花彩地磚光滑可比石英磚,靠窗一張大桌案供他問診號脈,進門兩條锃亮烏木長凳供病家坐待,四壁里一壁草藥三壁醫書,蔭出一堂冷靜。木抽藥屜上一符符紅紙條,全是阿叔神清骨秀的小楷,“遠志、射干、大戟、降香、車前子、王不留行……”滿門朱盔墨甲的君臣佐使,將士用命,人體與天地的古戰場。
“哇,”E初次拜訪她家時大受震撼,脫口幼稚腔,“好好喔。好香喔。”
“有什么好,都是植物或蟲子的干尸。干尸,木乃伊,懂不懂?”
南人北相的阿叔,單傳一脈嶺南系統家學醫技,舒肩挺背,臨光而坐望聞問切,她興趣全無,一徑麻木以對,心事隔層肚皮隔層山。熟識病家問,收不收徒弟?阿叔笑一笑,“祖上有交代不傳外人,就算親生也傳子不傳女。雖然說呢,時代不一樣……”意思是時代其實沒有不一樣,時代是換湯不換藥。中學的她坐在長廳邊角兩人尺寸的正方木餐桌上,拿白瓷湯匙事不關己地舀吃一碗微溫的百合綠豆湯。啊,是有什么了不起啦,她想。
但她知道阿叔是有什么了不起。白天在學校偷喝一罐可口可樂,一注冰線里無數激動踴躍的氣泡推升體腔,涼啊涼啊涼啊涼,神不知鬼不覺。回到家,阿叔看她發際微蒸一層水汽,皺眉招她進前,眉心一按指掌一掐,“早上在學校喝了冰的對不對?叫你不許喝還喝!”簡直魔術。
如是,屋里長年來去的病家便使她格外厭煩。魔術也好神術也好,講起來總有人視為左道,落得每日排解閑人的芝麻小病。問重癥的,也有,開場白無不例外:“醫生,他/她/我這個病西醫已經一點辦法都沒有……”此外大多是一邊自作孽挖東墻,一面求調理補西墻。不可活。像在她高中時常上門的一個酷似沙皮狗的小政要,選區吃透透喝夠夠,很怕死,很怕睡不夠年輕女人,托人介紹掛上阿叔的號,通常白日來,一次掛進晚上,碰見她放學回家,十七歲半,青春期,阿叔把她調養得發黑膚白,沙皮狗旁若無人,十萬火急搜視她衣外衣內的搖顫,恨不得長出八雙眼睛。
下禮拜,沙皮狗又掛夜診。“醫生上次的藥好苦好苦哇,而且太利了,”沙皮狗說,臉皮垮還要更垮,“拉得我屁眼都快瞎了。”
“叫你不能暴飲暴食你不聽!里熱積滯要攻下瀉火,這禮拜還得拉。”
“ㄏㄚˊ啊!”對方左手一彈往后甩,仿佛說曹操曹操就已兵臨城下,下意識預先防堵腸道潰不成軍。她又在此時返家,遁入后進自己房間,關上門,不對,神情不對,阿叔掐住那人手骨的神情不對,別人看不出,除了她誰也看不出。她心臟一緊一跳,滿頭擾亂發燒。
現在她終于離開了那里,搬進阿叔安排的海邊的房間,他是否已悄切深心觀察多年她的期待?或者也曾像每個父母進入孩子青春的室內,打開抽屜,撣一撣枕頭底下,抽出架上的參考書翻一翻。背負了許多時間的市區公寓五樓房間里,日光燈管投射工業無機白光,沖出莫名的廉價感。青綠色塑膠貼皮內里業已干崩脆碎的木頭書桌上,散置著她買的居家雜志,他不需要拿起來看,因為她早把中意的頁份裁下貼在墻上,好像偷了一扇扇別家的窗。
海邊的房間,有城市文明的全套精工想象,原木地板壁掛液晶熒幕環繞音響,洗墻燈照住床頭的兩掛歐姬芙復制畫,三面象牙白墻,抵住一面玻璃窗,那玻璃窗大得不合理,正對著她的床,海夾藍攜綠隨光而來,人在其中,宛在水中央。她有時會錯覺玻璃外某日將探來一顆巨人頭臉,大手扣扣扣、扣扣扣,敲醒娃娃屋里的迷你女體玩具。“頭家,”一整隊裝修工班爭相說服背手跨過地上木條電線漆桶巡進度的他,“頭家,太危險啦,風太大可能會吹破吶,啊還有萬一做風臺也是啊。”這個來自城市的斯文人,至此對他們露出少見的無禮與無理:“我怎么說你們怎么做,屋子是我在住。”
只不過全非她的主意。她覆上眼皮,不再看窗外示現著種種隱喻的海,想著E口中“美好的老時光”。阿叔在她身畔,食指沿她月桃葉形的手背走著Z字回劃安撫,不超過腕緣小骨。指腹粗糙高溫,一寸被心火煎干的舌尖。
※
…………
美好的老時光,其實也沒那么老,四年而已,
而且別人看我們應該都還是青春無敵,
只是“老”跟量無關,而是不可逆的“質”,
所有不可逆的事物都叫老,老油條,老花眼,老人癡呆,諸如此類。
這樣講起來好像我繞一大圈只是為了找一個懷舊的理由?
不是的,去哪里或做什么根本不是重點,重點是離開。
你看,之所以叫“離開”不叫“離關”,意思就是有離才有開。
好吧,很冷,這是我瞎掰的,你查一下《辭海》好了。
但我的意思是說,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問,難道你沒想過去找你親生父母?
你說中學你繼父管最兇時想過,但是不知從何找起,也沒錢,決定長大一點再說。
然后長大一點,你又覺得他們不要你,回去找人家有什么意思。
你說不是每個棄嬰都是“苦兒流浪記”或“孤女的愿望”,
一定要千里尋親大團圓抱頭痛哭,
或許大多人只是把像壞牙抽痛的困惑藏好,再藏好,藏得再好一點。
當時我覺得蠻有道理,
但老實講現在我懷疑你只是離不開你繼父而已,
即使是我。即使為了我。
…………
※
阿叔不算寡言,只是難懂他想什么。比方每有人問起他這身法門,問起他為何大隱于市匿跡民宅老社區——現在什么都要包裝啊醫生,你看電視上的女明星,再怎樣天仙漂亮都有人嫌,一個個削臉的削臉、割眼睛的割眼睛,灌奶縮屁股肉毒桿菌做夠夠,好像身體是橡膠做的隨便捏那樣,是說醫生你包裝一下,裝潢一個大診所,然后可以上電視啊、上網絡啊、出養生書啊啊啊啊啊醫生這個穴道按到會痛!……是、是說醫生你包裝一下,加上你這個斯文少年扮勢,ㄏㄡˋ,那真的可以每天天亮眼睛一睜,錢就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那樣統統流過來……阿叔次次聽次次鐵口直斷:連女兒都不傳,何況外人。包裝,包裝我不懂,不懂的就不要碰,做這個養家有夠就夠,事情多了忙不過來,不要弄那么復雜。
然而掩上公寓大門,只剩他兩人時,阿叔卻開始剛柔并濟的游說大會,話硬一點就是學這個好歹餓不死,軟一點就說真沒想到功夫就廢在他這一代。一次她終于忍不住接話:“就跟你說我沒興趣嘛!你很矛盾耶!我不是你真的小孩而且還是女生,明明就不及格你是怎樣一直要拗我!”那時她已大學二年級,卻是二十年首次在阿叔臉上看見一種破碎的傷害訊息。他一下子松垂了肩膀,點點頭,知道問題出在自己不在她。
此事遂作罷論,他開始盯著報紙,說,現在外面做什么都實在不容易,你念那什么歷史系,畢業了若到底找不到工作,不如阿叔就真的開間像樣的診所吧,我只管看病,別的都交給你,你年輕可以放手發揮。相依為命的兩個人,這提議聽起來像順水行舟,只是會流到哪里她感到不可說。
后來也不用說了,她認識了E。
認識了E,一切都那么快,快得像瞌睡時閃現的夢,夢中十年只是午后一秒。她大學畢業,E拿到了博士班獎學金,要翻山越嶺漂洋過海去用英文研究亞洲人。E說你跟我一起去。我得想一想。我必須先去學校報到,求你準備好即刻來。
或者問題不是她有否準備好。周日的晚餐桌上,她與阿叔分食一鍋雜菜面。那就是來過我們家兩次的那個男生。嗯。他申請到美國博士班要我一起去。你們認識不是才半年。嗯。你去那是能做什么。不知道,先去看看再說。想什么時候去。對不起阿叔我其實已經辦好簽證……也買好機票了。你要離開我,你不會回來了。不會啦怎么可能不回來,阿叔——
不要說了。他平心靜氣打斷,隨即搖搖頭,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將兩人的碗筷留在桌上,鎖好客廳大門,也回到自己的房間,關燈,躺上床,今天并沒有勞動奔波,但她覺得很累。
然后阿叔來了。
他安靜地,不是躡手躡腳或鬼鬼祟祟,只是安靜地走進她的房間,坐在她身旁。
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光線。官能既無所不在也全面引退,空氣里有各種理所當然、不需符號背書的詭異自明性,天經地義,像他撫養她那樣天經地義,像她屈膝腿彎、他側身輪廓那樣天經地義。他軌跡確定的熱手不斷順流著她披在枕邊的冷發,掠過她耳后脖根。
沒有抗拒,沒有顫喘,沒有狎弄。她古怪地直覺這不過會像一場外科手術,有肉體被打開,有內在被治療,有夙愿被超度,然后江湖兩忘。他雙手扶住她腰與乳之間緊致側身,將她臉面朝下翻趴過來,揭開她運動T-shirt的下擺(自六年級班導莊老師帶她買少女內衣穿的那日開始,她的睡眠一定規矩無惑地由各式運動長褲與長短袖T恤包裹)。她雙臂往前越過耳際伸展,幫助衣物卸離,處女的雪背在夜里豁然開朗。
阿叔雙手遞出,說了當晚的第一句與最后一句話。
“不會痛。”
大椎、陶道、身柱、神道、靈臺、至陽、中樞、脊中、懸樞、命門、腰陽關、上髎、次髎、中髎、下髎、腰俞、長強……自上徂下,依脊椎走勢遞延,阿叔在她秘密微妙的柔軟穴位,插入或堅或柔、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金針鋼針。確實不痛,她卻開始想喊了,但筋肉失重,崩壓住喉頭胸腔,身體是一場大背叛,與她為敵,她叫不出來。
接下來的事果真像一場外科手術,或者神術或魔術。他將她顛過來倒過去,在諸般奇異或乏味的部位埋下消息,她感到自己在身體里一寸一寸往后退,最后失守的是咬不住的牙關,唇瓣一分齒列一松舌根一塌,徹底癱掉了。
※
…………
你甚至不回我E-mail,
MSN,大概也把我封鎖,再也沒看你上線過,
電話、手機都不接。
剛到美國落腳的時候,每天打電話給你,
連打一個月,都是你繼父接的(我感謝他的耐心跟好脾氣)。
他最后終于告訴我你其實不是睡了、剛好出去或手機忘了帶,
只是不想接我電話,
然后隔周我再撥,空號。
我猜你終于煩不勝煩。
…………
※
作為一個癱瘓者的看護,阿叔無懈可擊。他賣掉了老公寓,帶她搬來海邊的房間,日常生活很快重整路線。早上,他拉開窗簾讓鮮活的海景沖進來,扶她斜坐起身,打開電視,讓她看見外面的世界。有時她會突然像貝類咬住自己的殼那樣閉上眼睛,他就拉來一張舒舒服服的讀書椅,親親熱熱坐在她床邊,從頭到尾讀起幾份報紙,各種propaganda,謀殺與欺詐,鹽有一百種用法,名模最愛大弟弟(內容其實是講她跟手足感情親密)……
為了保持良好的癱瘓,種種瑣事辦完他還得花好多時間繼續下針。這原本是個貪怨摶結的場景,兩造都感覺房內充滿黑氣,但久后她開始期待這個過程,因為二十四小時密閉的恒溫空調使她皮膚干燥發癢,只有身體被翻動與床單纖維摩擦、針尖刺入膚底時略可緩解。她不想屈服,肉的現實迫她屈服。
卻又是美麗的肉。她從沒這么美麗過。他的針術不只把她停住而已,不是,那太業余了,太沒意義了。他密密熬成藥液湯汁有講究,用針時辰季節有講究。他每日一定扶她起身,節制地(絕不橫沖直撞或誤入歧途)脫干凈她的衣物,讓她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有多好,多滋潤的白,多巧妙的攀升與落陷,半透明的鎖骨與胯骨,別說臥床,健康十六歲少女都不能蒙賜這樣美麗,玻璃棺中白雪公主都不能這樣美麗,咒眠百年睡美人都不能這樣美麗。“我沒有辜負你,絕對沒有辜負你。”他邊幫她剪指甲邊這樣說,地毯上落著片片半月形瓷屑似的殼衣。她感覺自己像枚密封的漿果,泌出甜汁慢慢浸爛入骨。又想,他這門保鮮技巧如用在菜場的生鮮攤檔上或許也有很好的效用。
十指都修干凈了,天光還早,閑日尚長,他撣撣床緣站起來:“我今天幫你收了一封E-mail,我來念給你聽。”
※
…………
所以這幾年我沒有回去過,
因為我沒辦法懂,也沒辦法想,
我們……唉,算了,過去的事就算了,
講這些好像在翻舊賬。我只是覺得難受,
這時代什么新東西都招之即來,老困境卻不能揮之即去。
不說了,F,下禮拜我終究要回去了。
你離不開,那我回來。
不勉強,但是,仍想見你一面。
天啊這句話聽起來好土。
我會帶你喜歡的那種巧克力。
仍想見你一面。
E
※
她知道他大可不必念這封信給她聽,她曉得他后來就占用了她的筆記本電腦,她看過他端進端出,還笑著跟她說:“好多人寫信找你。”他大可以像收拾所有別的消息那樣按一個鍵收拾掉。
但他不。
終于雙眼棄守陣地,四年來她第一次真正被擊潰而流出眼淚。四年來無數次她夢見自己倏地從床上立起,他不在,她快速敲破玻璃窗跳進海里,波平無事她就一直往外游,等他發現的時候她早就遠了,且他也不會游泳。她知道自己以后連夢里都沒有這一天了。
“可憐他還記著你,”他說,“可憐你也還記著他。”他想告訴她沒關系,哭吧,盡量哭,沒關系,我不像你媽那樣軟弱,軟弱就算了還善妒。你那時候太小了,一定不記得的,當時她多么嫉妒,她無法忍耐你一出世我眼里就沒有她。她實在太不明理,一個母親把自己的親生女兒當作敵人,真蠢。不能容忍父親對女兒的愛,真蠢。她離開也好,否則我想她很有可能殺死你。你媽有一次罵我有問題,她才有問題,我是醫生,我知道我沒問題。
他只是都沒有講,他知道她不會懂這一切只會覺得自己被他騙了。孩子總是不懂父母的苦心,女人總是不懂男人的苦心,病家總是不懂醫家的苦心,學生總是不懂教師的苦心,人民總是不懂政府的苦心。這說遠了。
她仍泣,要下手止住也可以,但她面無表情掉淚的樣子很好看,完全不動靜的身體卻有睫毛眨一下撲一滴淚下來,眨一下又撲一滴淚下來。他坐在讀報的扶手椅上觀察了一下,覺得這場景很好。
今天的海也很好,沒有風雨到來;海邊的房間也很好,沒有裂變到來。兩人的日子還長,不怕。他一拍椅子扶手站起身,好了,海潮在退,時辰差不多。他從懷里取出一幅絨布,抖出里面一束長短針,太陽光打上使其精光亂閃,這些光會貫入她的身體,使她不虞匱乏,恒常美麗,長相左右,只要待她平靜下來,不會因思慮悲泣打壞針效時,就能夠動手了。
(2006年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