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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日

“如果你上輩子是一個壞人,比如說總是忘記太太的生日或是愛占別人的小便宜,那么公正而萬能的上帝就會在這輩子讓你事事不順,處處吃虧忍讓。也就是說你這輩子將是一個好人。而如果你有幸在上輩子過著壞透了的生活的話,那么毫無疑問,因果的力量恐怕會讓閣下這輩子除了諸如解放全人類之類的苦差事外無事可干了。請歡迎我們‘前世的罪人’何夕先生!”

何夕并不知道藍一光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會調動氣氛的,印象中他的這個助手并不能言善道。何夕緩緩走上前臺,恍惚間他覺得這幾米的距離長得就像是人的一生。

“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我站在這里首先想起了一個人,那就是我的母親。關于她,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刻,甚至可以說我一直都在贊美那一刻。”何夕停頓了一下,一陣意料中的嘈雜聲響了起來,“請原諒我這么說,不過這是真話。那無疑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其重要性肯定超過了我的誕生。在那之前,我和無數生活在這個科技時代的人過著幾乎一樣的生活。我知道地球是圓的,宇宙中有無數的星球,科學還告訴我生命是由遺傳密碼控制的大分子序列,是由那些冰冷的元素在億萬年的億萬次碰撞中偶然聚合出來的。我也相信這一切,即使是在今天也沒有誰能說這一切是錯的,但我覺得這一切也許還可以換一種角度思考。”

“我絲毫沒有跟各位開文字玩笑的意思。我不妨問各位一個問題,從這些正確的科學理論出發,我們應該怎樣生存呢?很顯然,我們可以得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生命的兩極是生與死,生前死后對生命而言沒有意義。這聽起來像是廢話,但我倒是覺得這人人皆知的道理恰恰是我們這個世界多災多難的最大根源。當年法國國王路易十五曾說過:‘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如果一個人多讀幾遍歷史的話就會發現,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像他這樣的人干出來的。當一個國王像路易十五那樣思考的時候,他唯一的可能便是成為惡魔一般的暴君,歷史也正是如此。而如果一個普通人也這么想,那么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把糖水當成奶粉賣給那些貧窮的母親,然后心安理得地看著嬰兒死去。至于說到我的母親,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基督徒。我永遠記得母親去世時的每個情景——她從連續幾日的昏迷中突然蘇醒,吩咐我們去找牧師來。但牧師來了之后她卻拒絕懺悔,她說這一生沒有做過需要懺悔的事情。直到今天我仍無法形容當時的感受,只覺得母親的臉龐四周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芒,也許是幻覺,我覺得她的臉龐白凈得透亮,讓人感到必須要仰視。除去那些在昏迷狀態中告別人世的人,母親的去世是我所見過的最寧靜祥和的死亡。奇怪的是,我心中沒有一絲面對死亡的感覺,倒像是送母親到一個美好的去處。后來我常想,也許人的死亡本來就該這樣,也正是從這一天起,我開始相信,在我們的智慧以外的某個地方存在著我們永遠無法了解的力量,這種力量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智慧者和審判者。或者說應該存在這樣一種力量,因為喪失了最終審判的世界不是一個公正的世界。我們要讓好人享受福報,讓壞人得到懲罰;讓死者開口,讓沉冤昭雪。當審判日到來的時候,過往的一切會如同重放的電影般展現在人們眼前。”

何夕停了下來,四周安靜極了。他揮揮手,示意助手協助,大廳正前方的半空中立刻出現了一個何夕的三維頭像。聽眾席上出現了一些議論的聲音。

何夕笑了笑:“現在我要在這里演示一下我們多年來的工作成果。這是一套叫作‘審判者’的系統。它的原理非常簡明,誰都能聽懂。現在各位看到的這個人并不是通常我們所認為的一個虛像,嚴格地說那就是我本人,因為在這個人像后面起支持作用的計算機里儲存著我全部的記憶。”

何夕撩起額前的頭發,一根黑色的細管顯現出來:“這是一根天線。我想先闡明的一點是,大約在20世紀的時候人們就已經知道,思維和記憶活動作為精神運動,其實總是伴隨著腦電波以及細胞間物質交換等物質運動。換言之,我們能夠通過分析可以定性定量的物質運動來達到洞察精神活動的目的。當時的人們已經通過腦電波的形狀來分析人的精神狀態的好壞,比如他們認為阿爾法波形表示人的精神狀態最佳。簡單扼要地講,這實際上是個解碼的過程,只不過現在我找到了一些更完善的方法,可以精確解釋每一次物質運動后所對應的精神運動。我的腦中被植入了一塊叫作‘私語’的生物芯片,它能截取我腦中每時每刻的記憶,并通過這根天線將其實時地發送到當代功能最為強大的電腦中儲存起來。”

聽眾席再度傳出低低的討論聲,何夕不得不停下來。這時一個年齡很小的記者模樣的人突然站起來說:“你是說這機器是一臺讀心器?”

“大致是這樣——如果你愿意這么說的話。”

小記者走上前湊到何夕耳邊低聲說:“何夕是個騙子。”然后他走到頭像跟前問道,“說吧,剛才我最后一句說的是什么?”

“何夕是個騙子。”頭像的聲音由電腦合成,顯得有些甕聲甕氣。

四周傳來一陣意料之中的訕笑,小記者已經有了十分的得意。

何夕平靜地問道:“你是說的這句話吧?”

小記者胸有成竹地說:“這句話沒錯。不過這種把戲幾十年前就有人玩過了。我打賭在你的身上藏有微型竊聽器,頭像的話只不過是你的同伙做的配合罷了。”

人們的笑聲變得有些肆無忌憚了。

但是一個聲音很快結束了這種混亂場面。頭像甕聲甕氣地說:“你一定喜歡吃大蒜,剛才我聞到你的嘴里有高濃度的臭味。”

周圍立刻安靜下來,小記者不自覺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這次他的臉真的紅了。眾目睽睽之下,頭像的這種感受除了直接從何夕的大腦中取得外別無他途。一絲很淺的笑意自何夕的嘴角漾起,他在想,小記者口中的大蒜味的確難聞,頭像的抱怨一點兒也不夸張。

于是接下來的一切自然而然地變成了喜劇。觀眾沸騰了,他們對頭像提出一個個稀奇古怪的問題,諸如“何夕有多少錢”“何夕是不是處男”“何夕睡覺磨牙嗎”……不過對這樣的問題,他們得到的回答一般都是一句“無可奉告”。何夕不得不站出來解釋道:“不要說是一個活著的人了,即便是一個死去的人的內心世界都應該得到保護。如果沒有得到法律的許可,我認為誰都無權公布他人的內心世界。今天為了這場發布會,我們特意開放了部分數據,但只限于一些很平常的記憶。請大家不要再詢問剛才那些問題了,那都是些沒有開放的數據。不過不管政府以后制定什么樣的法律,反正等到我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我倒是不反對解答各位的所有類似問題。”

過道被擠得水泄不通,鬧哄哄的人群始終不肯散去,組織者不得不動用警衛才將何夕護送回60千米外的實驗室,其實這里也算是何夕多年來的家。何夕剛走進辦公室,政府方面的代表馬維康參議員就走過來和他握手。馬維康60歲出頭,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眼睛看人的時候常瞇成一條刀樣的縫。在政壇上的多年沉浮讓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可供他人參考的東西。何夕知道這都是表象,說起來他們是患難之交,馬維康是政府方面少數幾位對“審判者”系統持支持態度的人,并且因此還受到不少非難。他一直會同幾名議員游說政府,要求批給研究經費,在幾年前何夕處境最艱難的時候,還讓他的女兒馬琳中斷了醫學博士的學業,將她推薦給何夕當助手。

“歡迎我們的上帝先生。”馬維康半開玩笑地說,“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己就像是真理,我的意思是說,赤裸裸的。”

何夕撩起自己額前的頭發指著那根黑管說:“那得等到你們批準給所有人都裝上這個東西才行,至少到目前為止你還是穿著衣服的。”他頓了一下,“到時候給你選個花白顏色的天線使其與頭發匹配。”

馬維康議員想了一下:“但愿人們能夠理解這一切。”

“沒有人會理解。”何夕接著說,“沒有幾個人會喜歡把自己腦子里的東西翻出來曬太陽,即使里面早就長滿了霉菌。這也是我愿意同政府合作的原因。如果政府不通過立法來推行,我是毫無辦法的。”

“你想把我們拉進來當你的擋箭牌?”

“我敢肯定,只要實施這個計劃我馬上就會成為眾矢之的,但我是不會后悔的。‘審判者’雖然防不了天災,但絕對可以避免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的人禍。實際上人類到現在為止的歷史完全就是一本糊涂賬,我以為僅僅依靠像中國古代的司馬遷一樣的幾位敢于拼命的史家,是無法還歷史以真面目的。脆弱的真相常常無法得到保留。”

“我懂你的意思。不過政府內部對這套系統持反對意見的人占大多數。”馬維康聳聳肩。

何夕冷笑著,情緒有些激動:“如果當年有‘審判者’系統的話,希特勒根本就上不了臺,他腦子里的那些東西如果預先讓德國人民見到的話,又哪來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這時馬琳從門外走了進來,她二十八九歲的樣子,明眸皓齒,長發飄飄,一身得體的衣服將身材的嬌美襯托得恰到好處。看到何夕正在她父親面前發火,她有點兒不知所措:“怎么吵上了,好像你們倆一見面就沒有清靜的時候。”

當何夕情緒激動的時候,馬琳是少數幾個能令他平靜下來的人,馬琳是何夕見過的女人中稱得上“美麗”的少數者之一。何夕一向認為,這世上漂亮女人不少,但“美麗”的女人就很罕見了。漂亮只涉及外表,而美麗與否卻關乎整體。

“我已經說服政府給你追加了一些經費,不過我不能向你保證什么。政府方面由我去努力,你們專心搞好自己的研究就可以了。”馬維康說到“專心”兩個字的時候似有深意地瞪了馬琳一眼。

馬維康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何夕和馬琳,馬琳看了他一眼說:“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出去了。明天上午實驗室見。”

何夕按捺住心中的失望點點頭,然后便聽到了她出門后合上門鎖的聲音。他剛掏出香煙準備點上卻又猶豫了,因為屋子里還殘留著一股好聞的氣息,何夕知道那是馬琳最愛用的香奈兒香水。10年前他在事業上放逐自己的同時,也將自己放逐到了感情的荒漠地帶,但是10年后的今天,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一些久遠的東西卻在他的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讓他體會到自己身上其實還蘊藏著另一種讓人無法抵抗的情感。

但是門鈴響了,何夕簡直就是滿懷期待地上去打開門,然后他看到了馬琳如花的笑靨。她手里拿著一壺新鮮的咖啡。

上午8點10分,何夕進入位于基地主樓的一號實驗室。在過道里,他聽到窗外傳來一陣喧嘩,中間夾雜著藍一光的聲音。何夕好奇地向窗外望去。警衛正在阻止一群人進入基地,他們手里都拿著抗議條幅,上面出現最多的幾個字是“神圣思權陣線”。這好像是一個新近成立的組織,抗議目標正是“審判者”。

對方的領導者是一個名叫崔文的年輕人,何夕知道以現在人類的心智水平,沒有誰會愿意讓他人探知自己的內心世界。但常人的隱私無非分兩種:一種是于人無害但于己有羞,一種則于人有害。對后一種,無疑是正義社會本來就要千方百計調查清楚并提早預防的,對前一種的態度則完全受社會進步程度的影響。何夕認為,當“審判者”系統獲得廣泛應用之后,人們的思想將隨之發生極大的改變,屆時人們對他人的一些閃念中的惡念將持比現在寬容得多的態度。

單從相貌上看,崔文可以說是相當吸引人:30歲剛出頭的樣子,蓄著順眼的絡腮胡。“魅力男子”,不知為什么何夕心里突然閃過這樣一個詞,一絲按捺不住的笑意從何夕的嘴角漾出來。他說:“我覺得你們并不清楚什么是‘審判者’。”

崔文擺擺手:“請不要用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和我們講話,在這個問題上,我并不認為你比我懂得多。我曾經在政府科研部門工作過,和你的研究方向是一樣的。”

何夕來了興致:“我知道政府以前開發過一個類似的系統,后來因故停止。你怎么會和自己曾經努力的目標過不去?”

“我只認定一點,那就是任何人都無權透視他人內心所想。”

看著崔文,何夕心里居然很奇怪地有一種面對老友的感覺。何夕知道個中緣由很簡單,因為崔文真是像極了10年前的自己。那種語氣,那種自以為只要手中持有真理就敢于向整個世界挑戰的讓人想笑卻又有幾分感動的激情,還有那臉紅的樣子,飛揚的眼神。何夕根本就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崔文的臉看,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喜歡上這個“持不同政見者”了。

崔文真的感到憤怒了,何夕莫名其妙的態度讓他無法平靜下來,他大聲說道:“盡管你現在是一個名人,可是在我看來你表現得又狂妄又虛偽。我們來這里只是想告訴你,也許你認為自己可以扮演一個救世主的角色,但那只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實施你的系統只會禁錮人類的思想,把所有人都變成頭腦空白的偽君子,后果比中國古代的文字獄要嚴重百倍。你的失敗只是遲早的事情。”說完他轉身離去,背影竟然瀟灑得令人過目難忘。

何夕還在那里愣著,過了幾秒他突然大聲對那個瀟灑的背影說道:“那你為什么不留下來親眼看看狂人的覆滅?”

墻上的大屏幕正在演示記憶的物質過程。實驗的樣品采自兩天以前,受試對象同以前一樣,也就是說是何夕自己。何夕愿意看到自己內心不可見的記憶被“審判者”系統通過可觀測的物質運動抽取并歸納成條理清晰的內容。何夕曾經花時間考證過人類對自身思維的認識,結果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世界上許多民族的祖先最早都是把心臟當成思維器官的。像中國古代的大哲學家孟軻曾說過:“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而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也認為心臟是思想和感覺的器官,大腦的作用只是讓來自心臟的血液冷靜而已。直到公元2世紀的時候,古羅馬一位名叫蓋倫的著名醫生才開始認識到大腦才是思維的器官,但對他而言,大腦究竟如何產生思維的記憶還是一個不解之謎。直到19世紀之后,人們對大腦功能的研究才真正走上正軌,法國醫生布羅卡、俄國生理學家貝茲、謝切諾夫、巴甫洛夫等人的卓越研究讓大腦的神秘面紗初步被掀起。當何夕想到這些先行者的名字時,心里很自然地升起敬慕之情,因為他現在就站在這些巨人的肩膀上。但他同時也不無自信地想到,自己很可能將成為這場曠日持久的奮斗歷程的終結者,因為何夕對自己將要成為揭開大腦思維記憶這一千古之謎的人毫不懷疑。

屏幕上是部分腦細胞的三維顯微圖像,可以進行任意角度的旋轉、任意比例的放大和多種效果的演示。如果何夕愿意的話,他甚至可以把鏡頭推到其中的某個大分子內部去做一番游歷。實際上,何夕之所以能取得目前的成果,和眼前這種分辨率達到原子級別的計算機仿真顯微技術是分不開的。經過幾代人的努力,人們已經知道人的思維和記憶都是由大腦的多個部位來共同負責的。就記憶而言,大腦皮層的顳葉和額葉以及海馬體都與記憶的產生有關,也就是說當這些部位受損后人將無法記住剛剛發生的任何事情,但不一定會遺忘以前記住過的事。研究發現,長期的記憶對應著神經元細胞的結構性改變,這一點正是“審判者”系統的理論基礎。“審判者”系統正是通過分析神經元細胞的這種結構性改變來抽取人的記憶。幾年來,何夕領導著這個實驗小組記錄并分析了幾十億個神經元細胞的結構圖譜,包括它們之間相互組合所形成的更為復雜的網絡,從中破譯出了各種不同結構所對應的記憶內容。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出這是一項多么龐大的工程。他們終于走上了正軌。正如演示的那樣,“審判者”已經是一個接近實用的系統了,現在剩下的只是一些后期完善工作。

在充滿了整個屏幕的細胞內,觀看者可以看到棒狀的線粒體正在劇烈地“燃燒”,由葡萄糖酵解而來的丙酮酸在三羧酸循環中釋放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這是一切生理活動的能量來源。人們可以看到長有幾千個到上萬個突觸的神經元細胞相互糾結著,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沒有任何兩個神經元細胞之間有原生質聯系,也就是說它們都只是通過突觸“碰”在一起。每一個神經元細胞內都遍布著無數鉀離子、有機大分子及少量鈉離子和氯離子,而細胞外則布滿無數的鈉離子和氯離子,離子間保持著動態的電化學平衡。何夕知道此時在細胞膜上的電壓是-70毫伏,正是這個電壓維持著離子間的平衡。忽然,從某個樹突傳來刺激,導致神經元細胞膜上某個局部的電壓突然減小到了臨界值,細胞外的鈉離子開始向細胞膜內擴散,膜電位也由負變為正。隨著膜電位的升高,細胞膜對鈉離子的通透性急速下降,對鉀離子的通透性增加,最終細胞又回復到了初始的平衡狀態,整個過程都在一毫秒內完成。雖然一切還原如初,但并不意味著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因為剛才的那個電位倒轉將造成毗鄰的細胞膜發生相同的過程。從效果上看就是,刺激導致的電信號會沿著神經纖維以每秒90米的速度不衰減地傳輸出去,直至下一個相鄰的神經元細胞,并最終到達神經中樞。就在這個瞬間,最原始的記憶已經產生了,由于神經細胞的惰性作用,電信號實際上已經輕微地改變了神經元細胞突觸的結構。其原理非常類似于眼睛的視覺暫留現象。當然,如果事情到此就結束的話,這種結構變化會很快消失,如同一根被外力壓彎了的樹枝會逐漸復原一樣,結果表現為記憶消失了,比如人們并不會記得自己眼里看到過的每一幅圖像。但是如果這種改變因為某種原因受到強化的話,那就可能發展為長期的記憶。這時的神經元細胞的突觸將形成復雜網絡,如果日后感受到某些相關刺激的話,復雜網絡的活動就會被激起,重現過去的經驗,這也就是所謂的“想起”的機制。

大約又過了20分鐘那個片段才演示完,而這實際上只是發生在神經元細胞里的不足0.1秒的過程。同時計算機的分析結果也出來了,電子合成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發嗡:“高溫,灼燒,肘部皮膚,132℃,時間持續0.2秒。”何夕滿意地點點頭,實驗樣品正是采集了他被一個高溫物體短時灼燒的過程。當然他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物體的準確溫度以及持續的準確時間的,但計算機可以根據刺激的強弱程度測出這個溫度和時間。何夕想,這也不能算是什么缺陷,最多可以說是“審判者”系統在對人的記憶描述上的擬真度還不夠高而已,看來馬琳還應該在模糊計算模塊上再多做些改進。

這時有一名警衛走進來低聲對何夕說:“馬議員打電話說他馬上要來,另外——”他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崔文——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欲言又止。

何夕有些不悅地皺眉:“這里沒有外人,你盡管說。”

警衛躊躇了一下,還是湊到何夕耳邊用很低的聲音說:“總統先生和他在一起。”

總統看上去比媒體上的形象要顯得疲倦,一絲憂慮的神色在他的眉宇間浮現。這是何夕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到這位擁有巨大權力的人。

“聽說你們搞出了一樣新奇的東西,可以讀出別人的思想。”總統溫和地微笑著,“我覺得這很有趣。”

何夕覺得總統的話里有一處他很想提出異議的地方,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請原諒,總統先生,我以為‘審判者’不應該只用來讀‘別人’的思想,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政府在最后的立法里使任何一個人享有審判豁免權的話,都是不公正的。如果是那樣,我不介意親手毀掉這個我為之努力了10年的系統。”

總統很明顯地感到了吃驚,眼前這個目光堅定的科學家讓他很有些意外。本來他沒有到這個實驗室來的計劃,只不過因為馬維康議員竭力建議并且順路罷了。但他現在倒是來了興趣,而且是大大地有興趣。他直視著何夕說:“你真認為我們有必要去審判每個人的內心世界?我是說,以前我們沒有這樣做不也過來了嘛,讓每個人獨享自己的心靈不好嗎?”

“問題在于這個世界上每一顆心靈并非都是無害的,其中的一些骯臟齷齪乃至劇毒的東西是需要用審判的形式來徹底蕩滌干凈的。想想古往今來的那些欺世盜名者,那些自詡救星而背地里卻是男盜女娼、喪心病狂的獨裁者,那些創立邪教為了害世人的騙子,這些丑惡的心靈都應當得到審判。”

總統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的笑容:“你說的這些我也有同感,問題在于,嚴格地講這個世界上可能沒有一個人能禁得起審判。有誰一輩子都沒有做過虧心事呢?”

何夕點點頭:“我承認你的說法。但你用了‘虧心事’這個詞,如果一個人在記憶里對某件錯事有虧心的感覺,那么起碼來說他還是有良知的。而如果這件事并非十惡不赦的話,那么我想‘審判者’系統把這件事情從他的記憶里發掘出來,對他而言并不純粹是一件壞事。我不同意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禁得起審判的說法。對真正有良知的人而言,審判不會是一件對他們有太多影響的事情。如果‘審判者’系統能讓人們的行為受到向善的規范,那么又有什么不好?”

總統很認真地聽著,沒有插一句話,在馬維康的印象中這是很罕見的事情。許久之后他才有些不舍地站起身,對馬維康說:“我看可以給這個系統追加一些經費,你叫人寫一份報告給我。”他轉過頭看著何夕,“我必須要說的是,你讓我想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些東西,改變了我對某些事情的看法。”

何夕淡淡地笑了笑,握住總統伸過來的手:“你也改變了我的一些看法,原來世界上還有可以理喻的政治家。”

總統用力握了握手:“如果這算是恭維的話,我接受它。當然,如果那個叫作‘審判者’的系統能證明這番話是出自你的真心的話,我將更加高興。”

藍一光沖進辦公室,臉上的神色很焦急:“這段時間我調查了一下崔文的背景,我發現他很不簡單。崔文曾經是‘深思’系統的一名助理研究員。”

“深思。”何夕念叨著這個名詞,他知道這是政府在幾年前資助過的一個項目,后來因故停止。“崔文說過他從事過與我們類似的工作,這么說他很誠實,沒有撒謊。”

藍一光不想掩飾自己的不滿,他實在想不通何夕為什么信任崔文,那個大胡子崔文根本就是一個危險人物。

“問題在于,”藍一光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有報告稱,崔文可能就是最終導致‘深思’系統失敗的人。我們還是趕他走吧。”

“可是我們并不能肯定他就是破壞者。有一點你們想過沒有?現在‘審判者’系統面臨的最大難題已經不在技術上,而在于人們接受與否。這個視‘審判者’系統為洪水猛獸的崔文正好可以作為一個代表。我正是因此才留下他的,我希望能說服他。”

這時突然從門外傳來一聲異樣的響動,何夕警覺地走過去拉開房門。他看到崔文慌張的背影正飛快地離去。

今天是《世界新論壇報》預約采訪的日子,何夕簡單地準備了一下,便隨同兩名警衛一道前往報社。快要出門的時候何夕想了一下,然后朝著正在不遠處閑逛的崔文招了招手說:“和我一起去吧。”

崔文稍稍猶豫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何夕為何叫上自己,但他并沒有問什么。

汽車在海濱公路上飛馳著,一名警衛負責駕駛,另一名則警惕地注視著周圍一切可疑的事物。道路兩旁秀麗的景色不斷向后退去,濕潤的空氣中充滿了海邊特有的清新味道。何夕發現身邊的崔文身體坐得筆直,與自己也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不禁啞然失笑,覺得這個年輕人簡直有趣得很。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偏執狂之類的角色?”何夕饒有興致地看著崔文。

崔文沒有回答,眼神仍然直視著前方,但這種態度等于默認了何夕的問題。

“我們有麻煩了。”這時坐在前排右邊的警衛突然說道,他抽出了腰上的手槍,“后邊有一輛白色轎車已經跟了我們足有10分鐘了。”

何夕回頭看去,的確有一輛車跟在后面。當前正是最荒僻的路段,警衛的擔心不無道理。正當何夕還在猶疑的時候,只聽到耳邊響起了震耳的槍聲,在本能的驅使下他伏下了身體。

警衛開啟了衛星定位緊急報警系統。槍戰仍在繼續,汽車在公路上劇烈地扭動著前進,有幾次何夕的頭都撞到了堅硬的物體上,差點兒令他暈倒。他聽到其中一個警衛發出了中彈的慘叫。就在何夕以為這次自己就要在劫難逃的時候,他聽到了直升機的轟鳴聲。

一切都過去了,何夕站在了道路旁,面對著山崖下猶自冒著濃煙的白色轎車的殘骸。荷槍實彈的士兵還在做最后的檢查,聽他們說白色轎車里共有4個人,但都已經死了,兩名警衛一死一傷。崔文的額頭上擦了一道口子,并不礙事,但顯然驚魂未定。

《世界新論壇報》的資深專欄記者廖晨星快人快語地說:“我主要想知道‘審判者’系統的實用性。我聽說你似乎很熱衷于審判我們的政治家。恕我直言,我總覺得‘審判者’系統像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可以像你說的那樣懲惡揚善,但另一方面,如果它被人利用的話,又會帶來更大的惡行。不知道我是否準確表達出了我的意思。”

何夕一怔,但他馬上就明白了廖晨星的意思,同時他也意識到,廖晨星之所以能夠成為資深記者,的確有他的過人之處。“你是說當有朝一日‘審判者’成為我們這個世界上評判善惡的唯一標準之后……”

廖晨星的目光中含有深意:“你能保證‘審判者’系統能夠毫無錯誤地行使它至高無上的審判權嗎?”

何夕神情自若地說:“雖然我想不出你擔心的情況會如何發生,因為在技術上我認為‘審判者’系統是無懈可擊的,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審判者’系統有愧于它的名字的話,我愿意親手毀掉它。”

廖晨星有點兒意外地抬起頭來看著何夕,他聽出了何夕這句話里的誠意。

何夕接著說:“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讓每一個人都接受審判。在我們先民的時代這并不是必要的,那時人類的靈魂里還沒有那么多罪惡到需要用審判這種最為極端的形式來蕩滌的東西。而到了今天,我覺得除了審判之外沒有什么事情能讓這個世界有所改觀了。在大街上,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你能看到什么呢?反正我總是看到無數末世浮華的東西。審判將是人類最終的宿命。”

盡管整個采訪過程都有錄音,但廖晨星還是飛快地在小本上寫著什么。以廖晨星多年的經驗,他覺得何夕這個人是足以信賴的。在他看來,何夕也許應該算是一個憤世嫉俗者,不過卻是那種希望這個世界變好的憤世嫉俗者,這就和另外那些站在世界的邊緣詛咒這個世界的人有了天壤之別。

這段時間何夕感到藍一光對自己有點兒冷淡,幾乎到了他不主動詢問就無話可說的地步。何夕心知自己的這個助手脾氣十分倔強,但他想也許過幾天就會沒事了。今天是休息日,馬琳說她打算趁這個機會陪藍一光出去散心,順便勸勸他。何夕當時毫不猶豫地表示同意,因為這正是他的想法。

藍一光和馬琳離開后,何夕突然感到有想要立刻工作的沖動。實際上何夕很少會在休息日這樣想,但今天他不想浪費這種熱情。與一般的計算中心不同,“審判者”并沒有一個統一的主機系統,環繞在控制臺四周的幾百臺計算機共同構成了“審判者”系統的神經中樞。它們都是平權的,也就是說它們之間是合作而非從屬的關系。它們的這個特征類似于腦細胞之間的關系。“審判者”系統的全部信息資料以及用于分析破譯人類記憶行為的電腦軟件就儲存在這個機群里。平時何夕很少過問程序細節,因為自從馬琳加入“審判者”系統的開發并且表現出了極高的計算機水平之后,何夕就很少有機會展現他在電腦方面略低于馬琳的才能了。

何夕隨意地打開了一段程序快速地瀏覽,馬琳行云流水般的編程風格令他贊賞不已。電腦屏幕上不斷滾過一行行代碼,在何夕看來那簡直就是一串串悅耳的音符。何夕突然停了下來,他的目光盯在了屏幕上。有一個地方有被改動的痕跡,記憶非真實性的判斷閾值從94變成了89。應該講這只是一個極小的改變,帶來的結果在于對受試對象的記憶非真實性的判斷要求降低了5個百分點。當閾值為100的時候,受試者全部的記憶都將受到最嚴格的檢驗,即便是有99%的可能性是想象或是夢境的記憶,都會被認為是有效的必須予以注意的記憶,也就是說每個人的每一絲記憶都不會被放過。由于這個世界從本質上講是一種概率性的存在,所以引入閾值是絕對必要的措施。何夕主張盡可能高地設立閾值,他曾一度將判斷閾值設成了99,但他很快發現這樣做的結果是“審判者”系統變得極端幼稚,在實驗中記錄下了無數莫名其妙的東西,根本無法使用。比如說系統將何夕從小到大所做過的夢全部寫進了實驗報告——即使它們荒誕離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在閾值這個問題上,何夕還與藍一光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爭論,藍一光認為應該設定較低的閾值,比如說九十一二或者八十幾就能夠達到審判的要求了,這樣可以剔掉受試者那些毫無意義的記憶內容。結果是大家都做了讓步,何夕放棄了他曾堅持的96,藍一光也同意采取一個相對較高的閾值,這也是后來采取的94這個閾值的由來。

但是現在這個閾值被更改了。進入計算中心大門的密碼每天都不一樣,它由一個精心設計的密碼公式而產生。知道這個公式的人只有3個,除了何夕就是藍一光和馬琳,看來更改者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個。不過何夕想不明白他們有何必要瞞著他做這樣的修改。何夕不自覺地搖搖頭,心想也許因為出了崔文的事情,馬琳和藍一光變得有點兒害怕與自己商量了。想到這里何夕不禁感到微微的汗顏,他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找時間和他們倆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這時突然從合金門的方向傳來開啟的聲音,何夕有些吃驚地回過頭去。走進門的那個人看到何夕時,臉上的驚訝程度也絲毫不亞于何夕的。

那個人是崔文。

“怎么——你會在這里?”崔文有點兒語無倫次,由于事變倉促,他有些臉紅。

“你是說我不該在這里?”何夕保持著平靜,他覺得今天崔文臉上的絡腮胡看上去沒有以前那樣順眼了,“你的確很善于觀察,知道我在休息日都是不工作的。”

“噢,我不是這個意思。”崔文撓撓頭皮,似乎也覺得此情此景不好解釋,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的語氣,“我是無意中知道計算中心的密碼公式的,當然,沒有經過你的允許我不應該使用這個密碼。可是,誰都會有點兒好奇心的。”

“無意中知道的……”何夕重復著崔文的話,意味深長地說,“如果無意地試探差不多700萬億次的話,你的確可以找出這個密碼公式。”

崔文仍然是滿臉無辜的樣子,憑何夕的閱歷竟然無法看出他的這副表情是裝出來的,而他越是這樣越是讓何夕感到他的可怕。

“好吧。”過了一會兒崔文緩緩開口道,“現在我要走你總不會再攔著我了吧。”崔文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幽微,“不過說實話,你令我難忘。”

和心儀的戀人在海濱漫步總是令人感到愜意的,即便是你的身后不遠處牢牢跟著兩名身形彪悍、荷槍實彈的警衛人員。夕陽的斜暉把沙灘染成了金黃色,海浪一波波地涌上來,又一波波地退下去,在沙灘上留下道道魚尾樣的花紋。

何夕斟酌著開口,他的眼神停在馬琳嬌美的臉龐上:“以前為了工作,我曾經放棄了‘家’這個東西,并且自以為這樣做非常正確。但是現在我不這樣想了。”何夕輕輕執住馬琳的手說,“嫁給我吧。”

馬琳低下頭,過了許久才輕聲地說道:“就在前天,也是在這個地方,藍一光說了跟你幾乎完全一樣的話。”

何夕有些頹然地坐在沙灘上。藍一光,怎么會是藍一光?盡管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但何夕還記得自己最初見到藍一光時的情景。那時何夕的實驗室還只是一處租住的狹小公寓,剛從一所名牌院校畢業的藍一光從朋友那里聽到了關于何夕的一些事情,然后這個本來不用為前程憂愁的年輕人便鬼使神差地找到何夕,要求加入他的研究。用藍一光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這件充滿風險的工作聽起來讓人著迷。”當然,因為這句話,藍一光后來陪著何夕吃了足夠多的苦頭,但他從沒有動搖過。在何夕看來,藍一光無疑是一個好助手,他也知道,藍一光的智力水平雖然不算低,但對于從事“審判者”系統的研究還顯得不太夠,比如說,馬琳或是崔文都在他之上。但是何夕在心里是非常喜愛這個助手的,他雖然不夠聰明,卻既專一又踏實。

“算了。”何夕灑脫地站起身,“這個問題太復雜了,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圍,還是把它放在最后來解決吧。現在我想到一個問題,從你的角度看,‘審判者’系統對于記憶真偽判定的那個閾值應該定為多少?”何夕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的意思是,可能我這個人有時會顯得太偏激了,那個94的值會不會高了點兒?”

“那個值的確太高了。其實根據我們的實驗,取值為86或是87是最恰當的。那些實驗都是你親自參與的,我承認世界上有你所說的那種極具心計的人,就像以前在測謊儀下也有少數逃脫者一樣。但是‘審判者’系統遠非當年的測謊儀可比,如果什么人能夠憑借心智的力量逃脫審判的話,”馬琳輕輕嘆口氣,“那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何夕望著天邊,沉默了半晌之后說:“也許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剛愎自用。好吧,等回去后我們就把閾值定到86。”

這時有一個稍大的浪頭涌來,打濕了他們的鞋和褲腳。浪頭退去的時候意外地留下了一條身上鑲著淡藍色花紋的小魚,在沙灘上痛苦地掙扎。何夕輕輕拈住它的尾巴提到眼前,注視著它半透明的身體,然后在第二個浪頭涌來的時候把它放回了廣闊無垠的大海。

何夕特立獨行的思想與廖晨星犀利無匹的文字結晶而成的報道獲得了強烈的反響,在一片毀譽聲里,“審判”這個并不讓人愉快的字眼立即成了這個世界上最為流行的詞匯。人們已經開始猜度審判將會在什么時候以及會在什么情況下來臨,某種既緊張又熱切的情緒漸漸蔓延開來,像一場傳播速度很快的疾病。有個別政府官員甚至惶惶不安地遞交了辭呈。

是的,也許那個日子就要來臨了,那個審判日。

但是無論是誰都沒有料到,第一個接受審判的人竟然會是總統。當馬維康議員向何夕轉達了總統的這一意愿時,何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總統先生說,如果審判不可避免的話,不妨由他來帶這個頭。當然,我的建議也起了一些作用。”馬維康語氣平靜地說著。

何夕沒有掩飾自己的意外:“這樣是不是風險太大了?畢竟他的身份過于特殊,如果因此造成社會動蕩不安豈不是得不償失?”

馬維康突然很少有地笑了:“我記得你是最熱衷于把政治家們都押上你的審判臺的,怎么現在機會來了反而退縮了,是不是有什么顧慮?或者是不忍心對總統先生第一個下手?我不想對你隱瞞什么,新一屆總統大選就要開始了,現在的民意測驗對執政黨不大有利。總統先生自認為這輩子沒有做過什么該下地獄的壞事,如果能通過‘審判者’系統讓人們知道總統先生是一個表里如一的人,形勢將會向對我們有利的方向發展。”

何夕本能地大叫道:“我不會讓‘審判者’成為你們的工具!怪不得你們一直向我們提供經費,原來都是為了達到你們的目的。”

馬維康毫不吃驚地等著何夕平靜下來:“你太激動了。總統先生所做的不正是你一向期望的事情嗎?這件事對‘審判者’來說正是一次難得的契機。總統這樣做其實是需要極大勇氣的,如果有人覺得不公平的話,他們也可以來試試審判的滋味。”

何夕回想著馬維康的話,然后他不得不承認馬維康說出了真理。“‘審判者’系統已經具備了足夠的實用性,總統先生只需要接受一次腦部手術以植入記憶采集芯片,然后就……”

馬維康擺擺手說:“你不用對牛彈琴了,這些我都聽不懂。”

十一

威廉姆博士是何夕長期的合作伙伴,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他了解“審判者”系統,實際上他只是一位著名的顯微手術大夫,他在“審判者”里充當著實踐者的角色。威廉姆博士其實并不清楚他的工作有什么作用,他只是嚴格按照何夕的要求將那種叫作“私語”的生物芯片植入受試者的腦部。這種奇特的芯片看上去有些像蜘蛛,當然,自然界里不會有任何一只蜘蛛能長有這么多只腳。對任何一位大夫來說,要將“私語”芯片上327條細絲一樣的引腳與人的神經系統天衣無縫地連接起來,無疑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工作,即使他有最為先進的儀器作為幫助。

如果一個不明就里的人突然見到威廉姆博士的話,他一定會以為這位頭發花白、服飾整潔的大夫正在打太極拳。因為威廉姆博士面前很開闊,也沒有病人,而且他一直就那么站立著,兩只手伸到面前的虛空之中,一動一動的,就像是在理一團線。不過這些只是表象,實際上威廉姆博士正在進行最為復雜的虛擬現實腦部顯微手術。從病人腦部拍攝的三維圖像被送到數字眼罩里,同時他手部的每一個動作也通過數字手套傳送到真正位于病人腦部的微型機械手。每次手術完畢威廉姆博士滿意地取下頭盔時,他總會從心中升起一股感念之情——他慶幸上帝讓他出生在這個偉大的時代并讓他成了醫生。

手術進入了關鍵時刻,威廉姆博士的表情看上去讓人害怕,他一會兒齜牙咧嘴,一會兒又露出呆滯的笑容,汗水不斷地從他的額頭上沁出來,他身邊的助手不停地給他擦拭。看樣子威廉姆博士已經完全沉浸在了那個由三維攝影機和計算機共同構筑的亦真亦幻的世界當中。手術進行得漫長而沒有盡頭,當威廉姆博士成功縫合了最后一根引腳的圖像傳來時,藍一光興奮地打了一個響指。是的,手術成功了。現在“私語”芯片的每一根引腳都天衣無縫地同總統的神經系統連接到了一起。從這個時刻起,總統成了世界上第二個與“審判者”系統相連的人。

總統從手術臺上坐起,在最初十幾秒的時間里他的表情看上去顯得呆滯。何夕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說:“從今天起,你和我就是同類了。”

總統想了一下說:“你知不知道,在手術進行的過程中我時時感到眼前飛過一些很奇怪的亮點,耳邊也聽到了某種非常空靈而神秘的聲音。也許站在你們科學家的立場上會認為這只是人的神經系統受到刺激之后的正常反應,但是從我的角度卻無法這樣理性地去看。作為普通人,我只會相信自己的親身體驗。我覺得那些影像和聲音都仿佛有所暗示,它們在告訴我,從今往后我就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現在我的全部內心都不再專屬于我一個人,而是——”總統停了一下,似乎想找到一個恰當的詞來形容他此時的感受,“怎么說呢?中國古代的圣人曾經說過,當一人獨處或是處在一個誰也不認識自己的陌生環境的時候,尤其需要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人很容易做出可怕的事情來。他們用了一個詞,叫作‘慎獨’,并且說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的話,就離圣人的標準不遠了。現在的我再也不可能有所謂的人前人后的區別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的第一感覺是害怕,但與此同時我又覺得這種‘舉頭三尺有神明’的真實感受正讓我遠離一切邪惡的力量。”

十二

“你如果后悔現在還來得及。”何夕向總統提醒道,與此同時他瞟了一眼正在進場的人們。

“我早上起床的時候的確感到有些后悔。”總統笑了笑,臉上浮現出刀削樣的皺紋,“不過有一點你肯定弄錯了,現在后悔已經來不及了。如果我此時拒絕審判的話,各大媒體馬上就會以最大篇幅發表這一新聞,同時還會發布不知多少有關我的逸事——肯定會比‘審判者’以及我自己知道的還要多。”

何夕伸出手同總統握別,然后他立刻趕往實驗室。藍一光和馬琳已經就位,再過一會兒一個三維的頭像將代表總統回答人們的提問。由于總統身份特殊,其記憶中有大量國家機密,所有獲準前來旁聽的人都被禁止提出涉及類似方面的問題。

大廳里的燈光暗了下來,虛空中浮現出一張面孔。

馬維康拿過話筒:“請允許我成為第一個提問的人。”他說,“你是誰?”

頭像甕聲甕氣地說:“我是總統。”

……

很久之后何夕都難以忘卻發生在議會大廳里的那一幕。那天開始的時候一切正常,頭像坦然地回答了人們寫在紙條上的各種問題。包括他的生活、童年、學生時代,還有工作。其中有些事情聽起來溫馨可人,讓人覺得總統也是一個普通的人。而有些事情聽起來令人不快,比如少年的任性以及成人之間的激烈競爭與鉤心斗角。不過在何夕看來,這些都是人們可以理解的,算不得什么惡行。更多的時候,人們通過頭像的回答看到了一位心中充滿理想的有責任感的人。但是后來出了點兒問題,有一位記者問到了總統的私人生活。有一個女人,是的,似乎在總統的生活中曾經有過對婚姻不忠的行為,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當時他還很年輕。提出問題的記者簡直興奮到了極點,以至于聲音都有些變調。“快點兒講,”他急促地說,“都在什么地方?有多少次?”

何夕記不起那天的審判是什么時候結束的,他只記得記者們狂熱而興奮的歡呼聲,還有當頭像回答了某次幽會的過程之后全場充滿嘲弄意味的哄笑。有些人跳上了桌子,有些人剛剛向報社傳完稿件就開始暢飲啤酒,有些人則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當然,還有一些人感到了失望,政府官員們有的黯然退場,有的則對總統怒目相向。他們并不是介意總統的那些韻事,而是認為總統不該接受這次莫名其妙的實驗。不知不覺中,人潮漸漸地分開,一個孤獨的身影凸顯出來。那是總統,他一直站在原地。從他的表情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這是多年政治生涯鍛煉的結果。但是現在這種毫無表情的臉龐再也無法給他以保護了,因為“審判者”正在忠實地向所有人講述他的內心世界。盡管如此,此時他的身體仍然站得筆直,神態仍然顯得高貴而莊嚴,即便是那些肆意大笑的人,如果從他面前經過仍然會有想要仰視的感覺。

但是那些人并不打算放過他,有一名記者帶著捉弄的口氣向頭像提問道:“現在你在想些什么?是的,就是現在。是不是想故作鎮靜啊,你臉上那種清高的神情是不是故意裝出來給大家看的呀?啊哈哈哈。”

何夕在監視器里看到了這一幕,然后他立刻非常清醒地伸出手去關掉了開關。頭像消失了。“系統出現故障,預計短時間無法修復。”他說。

十三

議會大廳里已是人去樓空。沒有了輝煌明亮的燈光,這間巨大的廳堂顯得空曠而荒涼。

而那個人仍然站在那個地方,一動不動。何夕清楚地從那個人略顯佝僂的身影里讀出他此時的心境。這個身影顯得蒼老而無奈,就像是突然之間——垮掉了。

何夕走近了些,輕輕地咳了一下。那個人仿佛吃了一驚,瞬間的第一反應是挺直了自己的身體,如同他平日里的樣子。不知為何,他的這個舉動竟然差點兒讓何夕落下眼淚。

“今天的事我感到抱歉。”何夕緩緩開口,“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總統回過頭來:“你不用抱歉,你沒有什么過錯。”他說話的時候開始用手在衣兜里搜索,何夕理解地遞過去一支香煙。這時立刻聽到不遠處的一名警衛高喊道:“總統先生,這支煙沒有經過安全檢查!”總統苦笑著點燃香煙說:“就讓我相信一次自己的判斷吧。”

“他們仍然忠于自己的職守,仍然把我管得死死的。”總統接著說道,“只不過我不知道他們還能管我多久。”

何夕聽出了總統話里的意思,他擺擺手說:“今天的事情未必就無可挽回。如果人們理智的話,他們應當多看你的政績,而不是看那些與他們無關的事情。”何夕頓了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總統嘆了一口氣:“你不用安慰我。有些事情一旦發生就是不可更改的,今天‘審判者’挖出了我內心深藏的秘密,我反而有種解脫感。我早已從那件事情里掙脫出來,就連我自己都基本上忘記這件事了。”總統停了一下,聲音變得低沉而虛弱,“現在我覺得最對不起的人是我的妻子,我現在感到后悔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她。”說到這里,這個到目前為止仍是這個國家最有權力的人突然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這時馬維康議員走了過來,他看上去顯得疲憊而蒼老。他低聲對總統說:“我們應該回去了。按照今天的日程安排,您和企業界人士還有個會晤。”

總統立即挺了一下身板,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再次握了握何夕的手說:“不管怎么說你都令我敬佩。我真想知道你們是怎樣做到的,這一切太神奇了。”

第二天,幾乎所有的報紙都用極大篇幅報道了一則新聞——“總統宣布退出下屆競選”。何夕看到報紙之后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撥通了馬維康議員的電話,他說:“我想見總統。”

……

從總統官邸出來之后,何夕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因為他沒能勸說總統回心轉意。總統回絕了何夕的建議,他的神情就如同一個看破了世事的人。

“就讓這一切成為我的結局吧。”總統說,“你可以認為我懦弱,但是我覺得這是我正確的做法。”

何夕感到自己無力說服眼前的這個人了:“但是你有沒有為你的政府想過?”

總統慢吞吞地說:“我退出競選之后將會有新的人選代表執政黨參選。你的老朋友,馬維康議員。有件事我想提前告訴你,馬維康議員提出他準備接受審判。”

“不——”令何夕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驚呼起來,“這不行。”

十四

后來的事情證明何夕錯了。在同樣的地方,幾乎同樣的觀眾,但是結果卻完全不同。個中原因卻是相當簡單——馬維康是一個品行高尚的人。

是的,就是這個原因。“審判者”系統忠實地表明了這一點,馬維康出生至今的記憶也都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在總統的事情之后馬維康還有勇氣走上審判臺,單憑這一點他就已經通過了一半的審判,除了內心無畏的人還有誰敢這樣做?他沒有讓人不能接受的惡行,除了年輕時的青春幻想之外也沒有什么緋聞。有的是對民生的關注,對清明政治的向往,當然,還有對世界沒能變得更好的遺憾。那些花盡心思提出刁鉆問題的記者最后的結果都是自取其辱,除了暴露自己的小人之心外,他們別無所獲。

現場安靜得能聽到人們的呼吸,所有人在這一刻都沉入到了另一個人的心靈當中,感受他的溫和、正義,以及面對不公不義時的憤懣。馬維康面色如常地坐在頭像的旁邊,同所有人一道聆聽自己的內心世界。他看上去是平靜而自信的,就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甚至不時露出著迷的神色。

最后一個被允許提問的人站起來,因為激動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仰視時的神色就像是面對圣人。“請問,如果你成為總統的話,你最想說的一句話是什么?”

“我將效忠于我的國家和人民。”頭像和馬維康同時說出了這句話。

掌聲的海洋淹沒了整個大廳。

……

“以審判的名義,”電視屏幕上馬維康一字一頓地說,“我宣誓永遠效忠于我的國家和人民。”

馬維康議員以從未有過的巨大優勢當選為下一任總統,他最后的得票率超過了99%。在大選結果公布后的第5天,總統遞交的辭呈獲得通過。而與此同時,為了保證政府的連貫性,馬維康宣誓就職。也就是說,本屆總統的任期比以往提前了一些。

總統的離去多少影響了何夕的心情,所以他只是委托藍一光和馬琳前去參加就職儀式。電視里閃過不少熟悉的面孔,包括藍一光、馬琳、廖晨星,還有威廉姆博士。馬維康的“私語”芯片植入手術也是由威廉姆博士做的,他的技術的確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時鏡頭重又對準了馬維康,他還在宣誓。

這時何夕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馬維康的樣子和威廉姆博士看上去有幾分相像,但他又說不出是在什么地方。響徹大廳的掌聲經久不息,記者們手里的閃光燈幾乎亮成了連續的一片。馬維康容光煥發地走下臺來,接受著人們的祝賀。他所過之處,人們都以面對圣人般的崇敬目光注視著他,有些人甚至流淌出了熱淚。

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何夕拿起聽筒,他立刻聽出是崔文的聲音。

“很早就想同你聯系。”崔文說,語氣竟然有些害羞,“但每一次都覺得下不了決心。通過這兩次事件我想了很多,也許你是對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崔文猶疑了一下,“當天在海濱公路上發生的事情是我一手安排的。”

何夕愣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自己邀請崔文時他的遲疑和一路上他坐立不安的情形。何夕突然大笑起來,而且是那種非常徹底的足以舒筋活血的笑。

崔文大惑不解地問道:“你笑什么?這有什么好笑的?”

過了好一會兒何夕才平靜下來說:“這么說來,那一次你本來打算陪我一塊兒死?”

“當時情況緊急,我如果不陪你去怕會讓你懷疑。當時你在我心中是——”崔文斟酌著說,“一個將要危害世界的狂人。”

何夕沉默了半晌之后嘆了一口氣說:“這個世界上像你這樣的人已經很少見了。一個人只要能忠于自己的原則就是可敬的,相比之下他的原則是否正確我看倒在其次。我佩服這樣的人。現在我倒是有一個請求,我想請你加入‘審判者’系統的研究。”

崔文在電話的那一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說:“我明天就過去。”

何夕感慨了一番,然后他出門朝計算中心走去,他準備在計算機里給崔文建一個用戶帳戶。

十五

“口令錯。”“口令錯。”

何夕有點兒不相信地看著屏幕上的幾排字。他沒想到自己作為“審判者”系統的締造者居然會被拒絕訪問。何夕覺得腦子有些亂,他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像是在想什么問題。末了,他抬起頭來俯身到鍵盤前,堅定地敲出了一個字符。

大約40分鐘之后何夕取得了突破,他破解出了系統的口令字,盡管這幾乎令他耗盡腦汁。然后他簡直迫不及待地朝系統隱藏最深的地方尋找。

“審判者”系統核心程序代碼、閾值維護、“私語”生物芯片構造、神經元細胞突觸結構圖譜……一個個重要的模塊資料自何夕眼前掠過,他目不斜視地搜尋著任何可疑的地方。現在到了受試者記憶存儲區,1號受試者的資料何夕一掃而過,然后是2號受試者也就是總統的資料,何夕沒有發現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接下來便是馬維康的,何夕放慢了瀏覽的速度。資料按照閾值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是按閾值被判斷為有效記憶的部分,大約占了十分之九。何夕看了一下,基本上是在上次審判中都見到過的東西。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剩余的那十分之一上,這些都是按照閾值被判定為無效記憶的部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何夕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才又回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他擦了擦滿頭的汗水,心里是虛脫了一般的感覺。是的,就是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剛剛從一場可怕的夢魘里拼命掙脫出來的感覺。我的上帝,何夕幾乎聽得到自己內心里發出的驚悚的叫聲,那都是一些什么樣的記憶啊——

死尸遍布的荒原,可怕的森森白骨,血絲密布的眼球。黑漆漆的樹林,灰塵滿布的老宅。面色蒼白的少年,灰色的天空,黑色的大鳥怪叫著飛遠。鏡子里古怪而扭曲的笑容,殺手冷酷的臉,巨大的蘑菇云。惡毒的詛咒,對世界極度的絕望與仇恨……

……89%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87%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91%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87%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

在每一個單元的后面都跟著這么一段說明文字。按照現在的86這個閾值取值的話,這些記憶都是無效的。但是何夕感到了極度的害怕,盡管他知道這個閾值是足夠高的,但他的身體仍然一陣陣地發抖。那些地獄般的場面就像是無數只鬼手般攫住了何夕的心臟,令他感到喘不過氣來。太可怕了,他知道那些情形應該只是夢境或是想象中的場景,可是什么樣的人才會做這樣的夢和想象出這樣的場景啊!

這時何夕才突然注意到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出現在了面前的地上,看來這個影子已經在那里站立很長時間了,過度的投入讓何夕沒有聽到這個人進門的聲音。從眼睛的余光里,何夕看出那是一個身著白衣的人。

何夕緩緩抬起頭來,然后他便看到了掩藏在頭發里的一張蒼白的臉以及失神的雙眼。

那是馬琳。

十六

億萬年過去了,地球停止了轉動,世界化為了烏有,靜謐的荒原成為萬物的歸宿。高揚的旋律充斥了何夕的耳孔,燈光在他眼前旋轉,幻化成無數閃爍的亮點。天堂的輕風與地獄的烈焰同時向他襲來,一切都變得不那么真實,就像是在夢里……

不,只是一瞬間。何夕定了定神,前因后果開始在他的腦海里急速地翻轉。

“那個值的確太高了。”馬琳的聲音在回響,“如果還有什么人能夠憑借心智的力量逃避審判的話,那么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是的,馬琳是這么說的。“取值為86或是87是最恰當的。”回憶中馬琳的聲音如銀鈴般悅耳。

何夕痛苦地擺擺頭,他的心正在往無盡深淵的最深處沉落。是的,他竟然忘記“魔鬼”也是可以做到這一點的。他遇見的是“魔鬼”,那個人竟然騙過了“審判者”。老天,何夕在心里哀嘆一聲,我竟然親手給“魔鬼”裝上了天使的翅膀,并且將他送上了億萬人頂禮膜拜的神壇。

“這是為什么?”何夕喃喃地說,他的眼睛直視著馬琳,仿佛要用目光從她的臉上剜下肉來。現在一切都可以解釋了,包括閾值,包括她在何夕與藍一光之間制造的芥蒂。現在想來,從一開始她就是抱著不可告人的目的進入到“審判者”系統中來的。白嫩的肌膚,艷麗的紅唇,霧蒙蒙的像是會說話的雙眼,飄飛的長發,讓人熱血沸騰的嬌媚體態,她依然是那樣美麗動人,但此刻馬琳看上去越是美麗就越是讓何夕感到可怕。他的心臟一陣陣地痙攣著收縮,像是要收縮成一個點。

“你不要再難為馬琳了,她只是按我的安排在做。”馬維康突然從門口走了進來,他的手里拿著一支烏黑的手槍。同時他反手關上了計算中心的密碼門。

“馬維康議員……”何夕微微一驚。

“怎么不稱我為總統先生?”馬維康有幾分揶揄地開口,他的臉上寫滿了得意,“我能有今天,可以說有大半功勞都是你的。”

“這是為什么?”何夕直視著馬維康,就像是看著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怎么會這樣?你到底是個什么人?你內心的那些東西……”

馬維康大笑道:“我當然就是我自己。是的,我的內心世界絕不是上回審判表現出來的那樣。可我要說,這世上真有什么圣人嗎?我只知道這個世界已經無可救藥了,你選擇的道路是當醫生,而我只想順時勢而動。”

何夕反而平靜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又能思考問題了。“有一點我能確定,你不可能憑意志來騙過‘審判者’。這倒不是在為我自己的成果辯護,我只是從理智出發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告訴我吧,你們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何夕注視了一下馬維康手里的槍,“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是讓我死得瞑目。”

十七

馬維康露出得意的神色:“其實答案很簡單。你只要多想想你的老朋友威廉姆博士做的那些手術,就應該知道真相了。”

“手術。”何夕訥訥地重復道,他的眼前浮現出威廉姆博士奇異的表情和古怪的動作,他的手伸在虛空里,一動一動的,就像在理一團不可見的線,臉上是呆滯的笑。剎那間,一道亮光有如電光石火般自何夕腦海里掠過。“虛擬現實。”他脫口而出。難怪當初他會覺得馬維康和威廉姆博士有幾分相像,其實相像的不是他們的相貌,而是他們不經意間流露的那種神情。

“不錯。”馬維康撫弄著手槍的槍把,“差不多有4個月的時間,我每天都要花近7個小時在一套精心設計的虛擬現實環境里生活。那真是一套了不起的系統,它將‘審判者’和虛擬現實技術結合在了一起。我讓女兒加入你的研究的目的之一也在于此。”馬維康拍拍頭,面露得意,“我早就由另外的醫生植入了一套‘私語’芯片,我腦子里的記憶被抽取出來作為搭建虛擬環境的素材,我的腦神經與系統溝通后,那個世界和真正的現實沒有任何區別。我以前經歷過的所有事情都在這套系統里得以重演,而我就如同一個可以反復出場的演員般生活在其中。在那個世界里暢游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體驗。”

“并且你還可以按照意愿重新改變事情的本來面目,你扮演編劇的角色。”何夕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發抖,“重新設計了人生的劇情,可以讓自己的全部惡行都得到糾正,還可以虛構本來并不存在的善舉。你就是憑這些欺騙了全世界。原來這一切都早已在你的安排之中,甚至連總統也被你算計了——你居然有臉說你是他的朋友?你真是一個偉大的天才,相比之下我們簡直就是一群白癡!”

馬維康并未因何夕的諷刺而臉紅:“老實說我自己也是這樣認為,不知道我這種坦率算不算是你所說的善舉。不過假的總是假的,用虛擬現實技術造就的記憶不管怎么說總是有漏洞的,所以后來才會有那個閾值之爭。比方說‘制造記憶’本身這件事情也是我的記憶之一,但是不可以讓人知道。為了掩蓋這一事實,我們便在后來的實驗里設計了一些場面來消解它,比如將其設計為一場夢境等。多做幾次實驗之后,這件事情就成了一件半真半假的事情,然后我們便可以通過設定閾值來控制它了。唯一麻煩的地方是,我總共做了3次手術,一次植入,一次取出,再加上后來的這一次植入。”

何夕現在才知道當初自己的確是冤枉崔文了,當然,他也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當面向崔文道歉了,除非能出現奇跡——何夕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密碼門。

何夕的這個小動作沒能逃過馬維康的眼睛,他舉起了槍:“不要枉費心機了。現在最少有10個警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藍一光。告訴你,我會讓所有人一個個地走上審判臺,他們其實是接受我的審判——感謝你給予了我這個權力。所有人都不可能對我的權力提出異議,因為我是圣人。到時候我可以隨心所欲地主宰這個世界。”馬維康說到這里笑起來,他的手指用上了力氣,“好了,說再見吧,我的上帝先生。”

何夕聽出了馬維康最后一句話的意思,他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其實真正讓何夕墜入深淵的并不是馬維康手里的槍,而是他描述的世界未來的可怕情形。但愿這只是一場噩夢,但愿我此時不在此地,何夕想,與此同時從他的眼中淌出了絕望的淚水。萬劫不復,這個詞是何夕聽到槍響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的,這將是他最后的歸宿。何夕自己知道,馬維康說得并不對,他根本不是“上帝先生”,他是“魔鬼”的幫兇。

十八

荒原,陵墓,晦暗的樹影,天空中飄蕩的生者與死者。

怪異的笑聲,青紫色的臉,沾著腐肉的利齒,腥臭的氣味。

綠色的火焰環繞四周,發出炙人的熱度。滾燙的紅色巖漿遍地橫流,吞噬著經行的一切。

還有似乎永不停止的顛簸,顛簸。

……

何夕大叫一聲,從夢魘里醒來,一時間竟不知身之所在。他急促地看著四周,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輛熄火汽車的后排座位上,右肩散亂地纏著從衣服上撕下的布條,一些滑膩的液體正慢慢地從布條里滲透出來。何夕撐起身體,他看見前排方向盤上伏著一個男人,那是崔文。

崔文的下腹部有一個很大的傷口,直貫后背,沒有經過包扎。何夕想起了發生的事情,槍響的時候正是崔文沖進來救了自己。

“何夕,是你嗎?”崔文的眼睛慢慢睜開。

何夕正在從衣服上撕下布條給崔文包扎,右肩的疼痛使他的動作很不協調:“是我,你先不要講話。”

崔文用力地擺頭,他的臉色白得嚇人:“我本打算明天再到基地去的,但我放下電話想早點兒和你見面。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崔文露出了笑容,“那個密碼公式居然還能用,你真是太信任我了。否則,我也救不了你。這真是天意。”

何夕難過地埋下頭,他知道眼前這個昔日的“持不同政見者”的傷勢已經不治,當初崔文神采飛揚的情形又浮現在了何夕的面前,一切就仿佛發生在昨天。

“你是對的。”何夕說,“我不應該研究‘審判者’,事情到了現在的地步我真的很難過。”

“這不是你的錯。”崔文吃力地喘了一口氣,“馬維康不會得逞的。”

“可是他已經得逞了。”何夕悲傷地說,“現在還有誰能阻止他?我恨我自己,是我親手把世界推向了深淵。”

“你能阻止他。”崔文一字一頓地說,“你必須阻止他。我們不能讓披著天使外衣的魔鬼主宰這個世界,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死不瞑目。”

何夕還沒有想清楚應該怎樣回答這個請求,崔文的身體已經軟了下去,他的眼睛直視著虛空,從他口腔里吐出了最后的兩個字:“審……判……”

何夕給廖晨星打了一個電話,他幾乎是出于本能地認為廖晨星可以信賴,而實際上他們僅僅才交往過一次而已。這也是何夕決定和他聯系的原因之一,因為他知道自己平日里的社會關系已經無一不在政府監控之中。電話里廖晨星一個勁兒地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但何夕只約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便放下了電話,他知道時間稍長就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蹤,甚至還會禍及朋友。

這是一家叫“雨欄”的小酒吧,生意很冷清。何夕進門后稍稍閉眼才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廖晨星坐在深處角落的一個小間里等他。何夕伸手摸了摸唇上的假胡須,走到廖晨星身邊落座。

“……原來是這樣。”廖晨星聽完何夕的講述后倒吸了一口涼氣,“想不到馬維康會這樣可怕。這不是幫不幫你的問題,這只是我的天職,”廖晨星想了一下,“這里面肯定會涉及很多技術性問題,我怕自己講不清楚,你現在能不能到我家里去一趟?”

何夕知道廖晨星說的是實情,但他還是搖搖頭:“如果你有地方感到不明白就在這里問吧,我盡量說得淺一些,那樣做對你來說太危險了。我已經失去了一個朋友。”

廖晨星有幾秒沒有說話,然后他低頭在隨身帶來的提包里找出采訪錄音設備以及紙和筆。廖晨星做著這一切的時候顯得有條不紊,當他鄭重其事地將紙和筆鋪開的時候,一絲近乎虔誠的光澤在他瘦削的臉龐上浮動著。正是這種光澤將他與那些平庸的同行們區別開來。何夕完全相信,對廖晨星來說新聞報道就是他生存的意義所在,就如同“審判者”在何夕心中的位置一樣。但不同之處在于廖晨星的新聞報道此時仍然是他手里的長劍,可以擲向敵人,而“審判者”此刻卻已成為“魔鬼”手里的刀叉。這樣想著的時候,何夕的心不禁如墜深淵。

出于安全的考慮,何夕叫廖晨星比自己晚5分鐘離去。出門之前何夕習慣性地摸了摸唇上的假胡須,同時回頭與仍坐在原位的廖晨星相視一笑。天已經黑了,但路燈正將金黃色的光線灑在熱鬧的街道上,整個世界顯出溫暖的樣子。何夕看了一下表,再過不到10個小時早報就會上市。邪惡終究壓不過正義的,廖晨星是這樣說的吧。何夕感到自己的心情已經同幾小時之前判若兩樣。

何夕走到街道拐角處的時候聽到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他幾乎是出自本能地匍匐倒地。幾秒過后何夕慢慢地掙扎著起身,同時他下意識地朝自己的來處看去。

“雨欄”酒吧已是一片火海。

何夕的嘴里滿是苦澀的咸味,在巨大的悲傷沖擊之下,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有幾個黑色的身影正從不同方向朝他逼近,他們手里的武器在火焰的映照下閃著森冷的光芒。

……

十九

小車在公路上一路狂飆,夜色籠罩下的景物飛一般地向后逝去。

何夕坐在車子的后排,自責的心情如同一條毒蛇般纏住了他的心,讓他完全沒有精力去想此時自己何以會身處這樣一輛汽車上。

車子突然停在了路邊。速度的變化讓何夕從沉思里驚醒過來,他有些發怔地看著藍一光的背影——爆炸,火光,嗆人的煙霧,殺手冷酷的臉,然后藍一光趕到,拖他上車。

“你只能在這里下車。”藍一光沒有回頭,車內沒有開燈,雖然月光從車窗外投射進來,但是仍然看不清他的臉,“警察在公路的出口處設了卡,你只能翻過公路護欄,然后步行到下一個小鎮。”藍一光遞過來一張卡片,“這是信用卡,你可以在小鎮里提取現金。”

何夕沒有伸手去接:“你是叫我逃亡?”

藍一光點點頭:“只能如此,這是為你好。也許你還應該考慮整容。世界這么大,馬維康想找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何夕冷笑道:“那你呢,現在想來你應該早就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卻一直瞞著我。”他的臉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們合作了這么多年。”

藍一光的肩頭不引人注意地抖動了一下,他的頭埋了下去。“對不起。我并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如果知道的話我早就對你講了。馬琳當初只是對我說那個閾值太高了而你又不可理喻,所以讓我私下里和她一起做些改動。又說你只信任崔文,眼睛里根本沒有我和她的位置,我們跟著你是沒有前途的。”

“馬琳——”何夕輕嘆口氣,“她還對你說過些什么?”

藍一光猶豫了一下說:“她還說,她喜歡我。”藍一光的神色漸漸癡了,“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深,她離我好近,她的頭發散發出陣陣幽香……”

何夕再次嘆了一口氣,他感到自己已經原諒了藍一光。一個人在誘惑之下要想超脫實在是難之又難,就連他自己也曾經陷入對馬琳的迷戀之中差點兒不能自拔。何夕直視著藍一光說:“你是不是打算永遠和馬維康待在一起?永遠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

藍一光全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我該怎么做?現在還有誰能和馬維康對抗?馬維康已經控制了一切,他現在是總統,是所有人心中的圣人。憑借著‘審判者’,他擁有了對任何人和任何事的最終評判權,和他對抗的人只會有失敗的結局。”他神經質地大叫,“想想廖晨星的下場吧!當我看到廖晨星死去的時候簡直快瘋了,我當時覺得在火海里哀號著死去的人仿佛就是我自己。太可怕了!”

何夕仿佛沒有聽到藍一光在說些什么,他的目光轉向車窗外面。那里是黑漆漆的田野,樹木的影子在薄紗般的月色籠罩下仿佛是一張張剪紙。不知名的夜鳥啾啾地掠過天空,道路上不時有幾輛車疾馳而過。

“你是不是對‘審判者’系統很失望?”何夕突然開口道,他的目光仍然看著窗外,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你是否后悔和我一起締造了它?”

“審判。”藍一光下意識地念叨著這個他一度自以為相當熟悉但在經過許多事情之后卻變得有些陌生的詞,一種不曾有過的感受自他的胸臆間升起,但更多的只是茫然。

二十

今天是政府組閣后的第一次新聞發布會。

馬維康站在前臺,按照慣例向人們介紹他身旁的幾位高級官員,他的臉色略顯蒼白。半個月前在術后例檢中,威廉姆博士查出當初植入馬維康腦中的“私語”芯片產生了輕微的免疫排異反應,所以兩天前剛剛給他做完一次修補手術,現在還處在恢復期。當人們得知馬維康抱病來到現場時,掌聲變得更加熱烈而真摯。

記者招待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氣氛非常活躍。看得出馬維康及其下屬們得體的回答讓大多數人都感到滿意。

“總統先生,”這時坐在后排的一位年輕記者站了起來,“你如何保證政府能夠秉公辦事?我是說,無論如何,是我們這些納稅人出錢養活了你們。”

“這點不成問題。”馬維康臉上帶著慈祥而甜蜜的微笑,“我和我的部屬都經歷過最嚴格的審判,一定可以忠誠地履行職責。納稅人的每一分錢都會物超所值,我尤其歡迎新聞界對我們的工作實行全面的監督。”

臺下響起愉快的輕笑,年輕記者坐下來開始往本子上記東西。

“你這個沒見識的家伙!”擴音器里突然傳出一個高亢的聲音,雖然有些變調但仍然能聽出是馬維康。“政府是我的,連這個國家都是我的,用得著你來操心嗎!”

全場所有人立刻驚呆了,誰也想不到這樣不可思議的話竟然從總統口中說出。每個人的目光都朝臺上看去,馬維康驚慌地捂住了嘴。

“有人破壞。這不是我說的。”馬維康緊張地辯解道。

馬維康的嘴剛剛閉上那個聲音又來了:“哼,是誰在搞鬼?等我查清了我要讓他全家死得和那個叫廖晨星的記者一樣。”

這回人們不僅聽得相當清楚,而且也看得清楚,這些話的的確確是從馬維康嘴里說出來的。只不過似乎不是他自己想說出來,好像是有一個力量控制了他,一旦他停止說話這個力量就會操縱他的嘴說話,而且專說內心的真話。這一回馬維康顯然驚呆了,他甚至忘了捂嘴。

“各位,這是有人惡意破壞。請相信我,這不是我在說話。一定是有人控制了音響系統。”馬維康面色蒼白地解釋。

高亢的聲音:“糟了,這件事情如果傳出去怎么辦?干脆讓衛兵把他們抓起來,一個都不能放過。”

全場立刻炸了營,所有人蜂擁而至地朝外面跑去。

“噢,這不是我的意思。我怎么會這樣想?我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馬維康用力擺手,聲嘶力竭地大叫道。

高亢的聲音:“事到如今,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快叫衛兵,快把所有人都抓起來。一個都不能放走!”馬維康大汗淋淋地對身旁的人嚷道。荷槍實彈的衛兵沖進屋來,他們手里烏黑的槍管起到了強大的威懾作用。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局面很快被控制了,人們驚恐地縮成一團,面面相覷,不知什么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們。

“都在這里了。”一名衛兵報告道,“沒有一個跑掉。”

馬維康如釋重負地擦了擦汗:“很好,這些人都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現在把他們都帶走,路上不準他們講話。”

衛兵們開始押著人們朝室外走去,外面已經清場。哭喪著臉的人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上車,有些人剛剛哭出聲便被衛兵們粗暴地呵斥住了。馬維康吁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笑意。現在好了,他想,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了。那些人正一個個地被帶出大廳并被帶上車,他們將終生保持沉默。是的,終生,直到他們死。馬維康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面目在燈光下竟然顯得有幾分猙獰。

我控制住了形勢,我還是勝利者,馬維康想,他的笑意加深了。

二十一

人群還在移動著,朝著馬維康安排的方向。

高亢的聲音:“對了,還有這些衛兵怎么辦?他們也都聽到了。等事情完了之后,另外找人把他們也干掉。”

衛兵們停下了腳步,一個個轉過身來,連同他們手里烏黑的槍口,就像是突然被一陣風吹過來的一樣。馬維康這次是真的感到了驚恐,他面色慘白地捂住嘴,但是已經遲了。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臺上,悄無聲息地盯著馬維康慘白的臉,空氣里充滿了緊張的氣息,沉悶得令人感到窒息。

“我是總統……”馬維康語無倫次地說,看得出他的雙腿在不住地發抖,“我是你們的總統……”

但不知是誰首先發出了一聲吶喊,然后憤怒的衛兵連同人群開始沖向前去。馬維康驚慌地掙扎躲藏,但很快便被人潮淹沒了。

“揍他!”

“快打這個魔鬼!”

“別打了,饒命啊……啊,我不會放過你們的……不,這不是我在說……饒命啊!”

“天哪,你聽聽,他一邊求饒一邊還在心里詛咒我們。”

“撕爛他的嘴!”

“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有多黑!”

“……我不敢了……我不會放過你們的……哎喲……”

……

有一個人沒有動,他遠遠地站在大門邊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就像是一尊石像。過了一會兒他伸手撕去了嘴上的假胡須。他是何夕。

是的,現在這一切都是何夕的安排。他在那次故意安排的修補手術中對馬維康腦子里的“私語”芯片做了改動,藍一光和威廉姆博士幫助了他。公道自在人心,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便是他自己的終極審判臺。何夕所做的只是在10分鐘前啟動了這個新增的功能。當然,這個功能只會用來對付這個世界上那些特殊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終于慢慢散去了,他們一邊離去一邊回過頭來吐著唾沫發泄心里的余恨。在何夕面前的平地上蜷伏著一個黑色的身軀,那是馬維康。馬維康雙手抱頭蜷曲在地上,血污和著灰塵糊滿了他的臉。看上去他的傷勢并不會致命。“救命,饒了我吧!”他有氣無力地喊叫著,就像是一只喪家犬。何夕皺了一下眉,然后拿出電話撥通了急救中心的號碼。

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何夕心里滾過一句感嘆。他搖搖頭,最后看了一眼腳下癱軟如泥的馬維康,然后便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走出幾步遠之后,何夕突然聽到馬維康在身后念叨著什么,仔細聽去卻是一些非常古怪的句子。

“……今天天氣好……晴天……我吃過了吃過了……殺死他殺死他……不,這不是我在說……天氣好……吃過了……我叫馬維康……男……62歲……我要你們都不得好死……噢,不敢不敢……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吃過了吃過了……啊,鬼,你們不要找我,別過來……救救我……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氣好天氣好……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說從前有座山……”

何夕有些納悶兒地放慢了腳步,但他立刻又大步朝前走去。何夕想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了:只要馬維康的嘴稍有空閑的話,他心里的那些令所有人——也許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會感到作嘔和恐懼的臟東西就會不可遏制地通過他的嘴冒出來,于是馬維康想到的唯一辦法便是強迫自己不斷地說話,以此來擺脫這種地獄般的精神折磨。看來這輩子馬維康都將在這種令人發瘋的無休止的嘮叨中生活下去了,一直到他死。何夕深嘆了一口氣。

何夕沒有看到后來發生的事情。他離開之后不久,有一個身影緩緩走進了大廳。馬維康害怕地捂住頭低聲地呻吟道:“饒了我吧……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來人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然后便有幾滴水珠樣的東西落在了馬維康面前的地上。馬維康若有所悟地想要抬頭看清來人的面孔,但等他抬起頭來時,大廳里已經變得空蕩蕩,只有地上的幾滴水漬表明剛才的事并不是出于他的幻覺。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辦?”大廳外傳來隱隱約約的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已經心灰意冷。”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這是我咎由自取。世界之大,不知何處可以容下我這有罪之身。”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會一直陪著你。”

“你不該這么做,你還這么年輕,前途不可估量,何必為我做出這樣大的犧牲。何況,我算不上是一個好女人。”

“我知道你心里也是充滿無奈。老實說,就算你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我也會陪著你。”

“你終究會后悔的。”

“也許吧。但我知道如果不陪你走的話,我現在就會后悔。”

聲音漸漸遠去,大廳里只剩下馬維康在永無休止地絮語。

“……今天天氣好……晴天……我吃過了,吃過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氣好,天氣好……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說從前有座山……”

尾 聲

這是一座位于城市近郊的小公墓,很冷清的樣子。一根石柱上釘著一塊小小的塑料牌,上面寫著:“南山公墓”。一圈不大整齊的石頭墻把公墓圍繞起來,地上打掃得還算干凈。一些墓前放置的鮮花已經凋謝,瑟瑟地在風里顫抖著。下一場雨水到來的時候,這一切都會被掩埋。這時,從城市的方向駛來了一輛白色的汽車,停在了道路旁。然后一個人從車上下來,手里拿著一束說不上漂亮的花。

何夕慢慢走著,風吹亂了他已經很久沒有理過的頭發,有幾次還遮住了視線。在公墓的一角何夕找到了他的目標。這是兩塊并列著的新墓碑,上面刻著兩個名字:崔文,廖晨星。這時故人的面孔浮現在了何夕的眼前,帶著他曾經熟悉的笑容。何夕環視著周遭,到處充滿著寧靜,只有樹葉在微風里沙沙作響。

“你們好嗎?我的朋友。”他低聲對著墓碑說道,“你們知道嗎?經過這么多事情之后,人們終于認識到為何要進行審判。新一屆政府剛剛通過了一項提案,從明天起,我們將開始實施我和你們都盼望已久的審判,不是對某一個人或某些人,而是對所有人。理想社會的光芒終于要照亮這個世界了。明天,明天就是審判日。”何夕目光深邃,“現在想起來真是可怕,差一點兒我們就把自己出賣給了‘魔鬼’,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何夕合攏了雙手,做了一個表示慶幸的動作。他慢慢地站起身,然后戀戀不舍地朝車子的方向走去。“還有我。”他繼續低聲說道,“我的靈魂終于可以安寧了。”

何夕啟動了汽車,朝來時的方向駛去。這時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有兩個人在后視鏡里一臉祥和地向他緩緩揮手,一如他們生前,何夕的眼淚立刻流了下來。他們靜默無言地站在那里,好像很柔弱的樣子,但何夕知道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同時這種力量也正是這個世界得以長存至今的唯一理由。

何夕有意把車開得很慢,欣賞著一路的風景。今天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高大的行道樹自由自在地舒展著繁茂的枝葉,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投射下圓圓的斑塊,平坦的草地綠得發亮,空氣里散布著清新的味道。快樂的人們與何夕擦身而過,他們臉上的笑容感染著何夕。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健康而富有力量,老人充滿愛憐地牽著孩子們的手,他們的目光里充滿對生命與生活的信任。一切都會變得美好,誰也不能破壞它,何夕想。

這時有一個兩三歲模樣的小女孩蹣跚著走過,吸引了何夕的目光。女孩伸出粉嘟嘟的小手,一晃一晃地指點著明媚動人的天空、高低遠近的山巒、錯落有致的樓宇,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稚嫩的語氣里充滿驕傲:“看,丫丫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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