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曾祺家書
- 汪曾祺
- 1617字
- 2021-08-09 16:06:12
致夫人
(1987-09-02)
松卿:
現在是美國時間五點二十。我已經起來了一會。昨晚十二時入睡,很快就睡著了,但一點、四點各醒一次。到五點,睡不著了,就干脆起來,倒也不難受,好像已經睡夠了。所謂時差,大概就是這樣。有人說會昏昏沉沉的,我沒有此種感覺。
到了美國,我的第一感覺,是我絕對有把握活著回去,而且會活得很愉快。
昨天剛到愛荷華,洗了一個臉,即赴聶華苓[1]家的便宴——美國火鍋。喝了兩大杯蘇格蘭威士忌。邵燕祥[2]擔心我喝酒成問題。問題不大。昨天宴后,就給我裝了一瓶威士忌回來。聶華苓一家對人都很親切。安格爾[3]是個非常有趣的祖父。他把《紐約時報》雜志我的全版大照片翻印了好幾份,逢人就吹:這樣的作家我們不請還請誰?聶華苓的女兒、女婿,都極好。我跟聶華苓說:我在你們家不感覺這是美國。真是這樣。非常自由、隨便,大家都很機智,但誰也不賣弄。我開始覺得美國是個很可愛的國家。這里充滿生活的氣味,人的氣味。
美國的生活節奏并不是那么緊張,不像香港。芝加哥機場給人一種有條有理,安安靜靜的感覺。衣阿華是個農業州,到處是碧綠的。愛荷華更是這樣。全城居民六萬,有三萬是大學生。在美國,不像北京和香港有那樣緊張的政治空氣。香港的政治空氣我覺得甚至比北京還緊張。
在東京、在芝加哥,我覺得公務人員不但都盡忠職守,而且態度平和,對人關心。我們到芝加哥,要改乘聯合航空公司的飛機到西麗碧斯,手續本來是很麻煩的,但我用極其蹩腳的英語,居然問明白了。每一個人都很耐心地教給你怎么辦,怎么走。美國人沒有大國沙文主義。我深深感到中國辦事人員的對人的冷漠。很想寫一篇雜文:“公務員和干部”。
生活條件很好。住五月花(Mayflower)公寓八樓 30D,很干凈,無噪音。美國的煤氣灶是不用點火的,一擰就著。你告訴仉乃華[4],一定要帶菜刀、搟面杖,一口小中國鍋及鏟子。邵燕祥不會做飯,瞎湊合。我昨天檢查了一下炊具,不夠。聶華苓昨天給了我們一口小鍋,一口較深的平底鍋,可以對付。另外,稿紙帶少了。可以寫一點東西的。至少可以寫一點札記,回去再整理。我寫回去的信最好保存,留點資料。
施叔青[5]想看看對我的評論。她九月到北京,說要去找你。你找幾篇比較重要的給她看看;她會復印的。
施叔青訪問我很長時間,差不多有八個小時。她要給臺灣《聯合報》寫一篇稿,附我一篇小說。我讓她發表《八千歲》。——她要長一點,好給我多弄點稿費。臺灣稿費付美金。
臺灣已經出版了我的短篇小說選。臺灣要大量出大陸的書。但不能由臺灣出版社和大陸作家發生關系,必須有一個香港代理人。由作家寫一委托書。代理人持此委托書方能和臺灣出版社訂合同。臺灣當局強調,必須有合同,而且必須給稿費,——版稅。香港《良友》雜志的古劍要求當我的代理人,我已同意。他當然會收一些傭金的。
董秀玉[6]要去我的集子,大概只能在香港出版。三聯的稿費不高,管他呢,反正我已經給她了。我這才知道,很多作家稿費計算是非常精明的。
愛荷華的氣候與北京近似,現在只要穿短袖襯衣。但很爽,身上不粘。
聽聶華苓的意思,我們的生活費用,可能還要提高一點。九月中,要舉行“計劃”的二十周年紀念,她請了王蒙、劉賓雁、吳祖光。
給聶華苓的畫及對聯昨已交去,安格爾一看畫,就大叫“very delicate!”
在港聽說,《文藝報》近發表一篇文章,把當代小說分為四大流派。這篇東西在國外反響頗大。據說有一派是尋根派,把我放在首位。這篇文章你們看到沒有?
卉卉[7]好嗎?過些日子給我寄一張照片來。
九月二日(一九八七年)
[1] 聶華苓,生于 1925 年,湖北應山人。時任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項目主持者。
[2] 邵燕祥(1933—2020),浙江蕭山人。詩人、散文家、評論家,原《詩刊》副主編。
[3] 安格爾即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1908—1991),美國人。詩人,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主持者之一,時任教于愛荷華大學。聶華苓的丈夫。
[4] 仉乃華,施松卿帶過的研究生。
[5] 施叔青,本名施叔卿,臺灣彰化人,臺灣著名現代派女作家。
[6] 董秀玉,生于 1941 年,上海人,時任香港三聯書店總經理、總編輯。
[7] 卉卉:作者孫女,汪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