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龜賽跑型的“女偵探”
主持人:我感覺今天我們請來了一位女偵探,但是犯罪心理學的偵探。我有一個題外話,就是研究您這個學科的應該不止您一個,但是為什么一出現殺人案,好像新聞界都喜歡請教您呢?
李玫瑾:犯罪心理學有不同的領域,比如說監獄也可以去研究犯罪心理,公安也可以研究,監獄的研究比公安的研究容易一點。比如我到監所去,發一個問卷,跟他們相處一段時間,就知道他們都是什么人了,可是那個研究是“罪犯”心理,不是動詞的“犯罪”心理。公安所面對的更多的是動態的,比如我現在懷疑你了,你肯定想盡一切辦法說不是你,所以我要研究的是一個動態的心理。這就有難度了,就是我們的司法程序規定偵查階段外人是接觸不了的。偵查初期,抓住犯罪嫌疑人以后,馬上就要進行一系列證據的確定,你是外人不能介入。然后起訴,再到審判,外人還是不能介入,除了律師。所以研究者難在哪兒?就是我們這個領域特別難進行,你很難接觸到犯罪嫌疑人。我是屬于烏龜賽跑那樣的,人家干不下去都走了,我還在這兒泡著,泡了三十多年,慢慢地,我的同行接受我了。因為有些案件他們有時候吃不準心理問題就來找我分析,這一分析,我就成他們自己人了,于是破了案之后,我就可以直接跟這個嫌疑人進行核實。這樣的話,我在這個滾動過程當中就獲得很多非常動態的東西。
我比較擅長的是不見人的行為分析。為什么叫犯罪心理畫像呢?就是你沒有見過這個人。很多案件會遇到這種情況,就是現場的物證非常少,比如腳印、指紋、血型、DNA,這些東西都沒有。有的現場本身就不是第一現場,就是你發現尸體的地方不是他作案的地方,所以除了一具尸體,就沒有太多的東西了。像這種情況,你基本就只能用其他的方式來分析了。往往就是遇到這種案件,來找我的就比較多了。
在2004年前后,因為一篇媒體報道,當時那個標題比較吸引人,用的是《中國犯罪心理畫像第一人》,結果大量的媒體來找我。那個時候其實我挺抗拒的,因為我覺得我剛剛開始研究,并不希望大家這樣帶著一個好奇的心態來找我,而且我覺得我也沒有那么多東西可講。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讓我特別意外的是有大量的疑難案件開始來找我。另外,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是我們公安領域哪一位領導看到了,也可能不是一位啊,然后就聽到說:這樣的研究應該支持。所以,我在2004年前后得到了公安部很多領導和部門的支持。記得有一段時間我能大量接觸到實案,但后來領導不斷地在更換,有的退休了,有的離開了這個崗位,近幾年我感覺到這個領域的研究又困難起來。我就在想,如果專業人員都接觸不上案件,接觸不上研究對象,這項研究就會停滯甚至萎縮。這實際上是相關部門的認識問題。因為僅有公安部門的領導支持是不夠的,還要涉及檢察院和法院,需要整個政法系統的人認識到犯罪心理研究對犯罪預防、刑事偵查甚至心理疾病治療和保持心理健康等方面都有重要的意義。我從滿頭青絲干到現在一頭白發,可是我覺得我的研究到目前為止仍然舉步維艱,真的特別難。心理學研究有不同的方向,比如像我們現在最常見的教育心理學、管理心理學等,這些研究容易接觸到研究對象,你在現場發一批問卷,然后收回,你的數據材料就有了,你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怎么看的、怎么反應的。可是,犯罪心理學不是這樣,我所研究的對象全在訴訟程序當中。人家說你可以到監獄去研究呀,我要告訴大家,那不叫犯罪心理,那叫罪犯心理。什么意思呢?“犯罪”是動詞,“罪犯”是名詞,也就是說,在罪犯那里很少見到真實的犯罪表現。真正需要研究的是進行時態的犯罪,就是偵查起來非常困難的那一類。這種犯罪人往往比較擅長作案。他們擅長作案有兩點原因:第一是由于偵破困難,他們可以反復作案;第二就是他們犯罪經驗越來越豐富。有時經驗豐富的人不需要多聰明,有的案件之所以難偵破,并不是作案人有多聰明,而是他經驗豐富。這兩類人做的往往都是系列案件,還會涉及命案,而只要一涉及命案,基本就是極刑。這就有一個問題了:這類人是不進監獄的,所以你到監獄里根本找不到這類人。你就需要在這樣一個特殊的背景下去研究他。可是,抓著他以后,第一步就是偵查和訊問,核實各方面的證據材料;第二步就是起訴,然后檢察院再一次核實材料,還看有沒有冤情;第三步就是法庭審判。這三步都是在我們法定的程序當中,而它有一個規定就是外人不讓接觸。我算“外人”?記得曾經有一個案件,我都到了看守所,他們說:“不行,律師可以見,你不能見。”結果我再扭臉一看,新聞媒體都讓見了!所以我有時候特別郁悶,有無力感,選擇了一個如此艱難的專業。各國的司法情況是不一樣的。據我了解,國外這方面的專家是很被認可的。國外會聘請一個專家顧問組,在遇到疑難案件的時候,會去尋求專家的意見。我們不是這樣,我們是只要證據充分就審判,然后就執行判決。到這個人被執行判決了,我都沒有機會見他。這是我們研究當中遇到的一個困難,也是我們國家犯罪心理專家非常少的一個原因。我認為專家少不是因為我們沒有聰明人,而是因為這個領域在做研究的時候,幾乎沒有機會接觸到所要研究的對象。在20世紀80年代,我們公安大學心理學室就有很多名牌大學心理學專業畢業的人,后來要么離開這個教研室了,要么改去研究其他專業。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沒有機會去接觸研究對象,在專業領域當中就很難出成果。我特別希望讓更多的人了解到,我們的社會需要有人去研究犯罪人。研究他們不僅僅是為了偵查,我們會發現這些人實際上是“人性”出了問題,也可以說他們心理上出現了嚴重的問題。研究這些問題,最最重要的是要了解他們這種心理問題的形成路徑,也就是它是怎么發生的,然后我們才知道如何去幫助其他人不再出現這樣的心理問題。
有些犯罪人的犯罪心理,根據我的專業背景就很容易理解,知道他是出了什么心理問題。但是也有的人我不太明白,比如像復旦大學投毒案的案犯林某某[4]。他這個投毒是分幾個階段的,第一個階段,他想以愚人節開玩笑的方式,只想做一個惡作劇,他還稀釋過毒液,說明他并不是非要置人于死地。如果說第一階段他是以一種惡作劇的心理和行為方式來做的投毒,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進入第二階段性質就變了,當他看到黃某發病時那么痛苦,而且他們住在同一個宿舍,最重要的是黃某還去找他做了一個檢查,我認為這個時候他應該喚醒內心那種良知,或稱“不忍”,他應該想辦法,哪怕發一條短信、一個暗示,或者發給另外一個人也行,可以不讓你知道他是誰,但是他要提醒你趕快去做什么樣的治療,而他居然一直沒有任何反應,眼睜睜地看著同窗多年的同學走向死亡……我認為這種心理特別值得研究:林某某為什么這么麻木,任憑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因他的行為走向死亡?他學的是醫學,為什么面對一個已經出現生命危險的人時,居然沒有專業養成的反應,毫無職業素養?我在想,如果這個心理問題不研究清楚了,那我們如何去相信現在學醫的人?如何放心地把自己的性命交給這樣的醫學畢業生?
因此,我當時非常想研究這個個案,也得到了我們公安的支持,就趕到了上海監所,結果就是不讓見。我后來跟他們講,我可以跟你們簽保密協議,那也不讓見。后來我在網上看到律師披露出來和媒體發表的一些訪談材料,內心特別不能理解,為什么媒體都可以見,而研究這一專業的學者不讓見?犯罪是全社會面臨的危險,減少危險不是只將犯罪人繩之以法的事情。這是我在專業研究當中最為痛苦的一件事情,因為很無助。我希望更多的人知道,這個領域的研究不是為我個人,是為這個社會所有的人,因為我們都需要醫生。
——摘編自鳳凰衛視《名人面對面》專訪李玫瑾之《謎案背后》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