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崩
- (美)尼爾·斯蒂芬森
- 7650字
- 2021-08-04 15:55:26
1
速遞員屬于精英階層,備受他人尊崇。他富于才智,才得以躋身這個階層。此刻,他正準備完成今夜的第三個使命。他的制服如同活性炭一樣漆黑,能濾掉空氣中每一絲光線。這件衣服由蛛網纖維織成,子彈打在上面會彈飛,就像撞在大門上的鷦鷯一樣;但過量的汗水卻可以透過布料揮發出去,好似輕風吹過剛剛被凝固汽油彈轟炸過的森林。他身上各個骨節突出的部位都配有燒結凝膠護甲:摸上去像是堅韌粗糲的果凍,起到的保護作用則不亞于一摞電話簿。
得到這份工作的同時,他還得到了一把槍。盡管速遞員從來不跟現金打交道,但仍然有人會尾隨他——也許是想打劫他的汽車或是他運送的貨物。這把槍模樣小巧,流線型設計風格,重量極輕,是那種服裝設計師中意的款式。槍口發射極小的飛鏢,速度是SR-71黑鳥偵察機的五倍。每次用過之后,你得把槍插在點煙器上充電,因為它靠電能發揮功效。
速遞員從來不曾因為憤怒或是恐懼而拔槍,只在吉拉高地上有過一次例外。那是因為,吉拉高地上的幾個朋克,一幫異想天開的郊區痞子,打算不花錢吃白食。他們本想用一根球棒把速遞員嚇跑,但速遞員掏出槍,用激光瞄準器對準那個擺好姿勢、揮舞著球棒、扮成路易斯維爾隊強擊手的阿飛,然后開火。槍的后坐力非常大,就像在他手里炸開似的。球棒中間三分之一的部分變成了一團燃燒的碎木屑,像爆炸的恒星一樣向四外迸射開去。最后,那個朋克呆立在原地,臉上露出一副蠢相,手中握著球棒的手柄,球棒的斷口處還冒著縷縷白煙。除了麻煩,他們從速遞員那兒什么也沒得到。
從此以后,速遞員就把槍收在車子儀表板旁的儲物箱里,只靠一套日本武士刀防身。在任何情況下,武士刀一直是他的首選武器。吉拉高地的阿飛不怕槍,所以他不得不開火,讓那幫家伙見識一下厲害。然而,刀的功效并不需要示范。
速遞員的汽車馬力強勁,電池中儲存的能量足以把一磅熏肉送到小行星帶。與小型面包車和休閑越野車不同,速遞員的車子通過張開大口、閃光锃亮、像括約肌一般的排氣裝置來釋放能量。只要速遞員踩下油門,就真有好瞧的了。想探討一下這輛車輪胎與地面的接觸面積嗎?好吧,你的車胎同瀝青路面的接觸面微乎其微,那四小片地方只有舌頭一般大小。可速遞員的車子裝著抓地性極強的大輪胎,接地面積有如胖婆娘的大腿。這樣的輪胎才能將速遞員和路面緊密相連,盡管啟動有些費力,但剎車時精準有度。
為什么速遞員的裝備如此精良?因為人們全都仰仗他,人人以他為楷模。這就是美國:人們想他娘的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覺得有啥不妥?大家都有權為所欲為,而且人人有槍,沒有誰能他娘的阻止人們胡作非為。結果美利堅成了全世界經濟最糟糕的幾個地方之一。說到底,這是個貿易平衡問題。結果就是,隨著人才外流,我們將全部科技拱手送給其他國家,真正實現了世界大同。這以后,玻利維亞制造汽車,塔吉克斯坦制造微波爐,然后拿到美國這兒銷售;用不著花幾個小錢,中國香港造的巨輪和飛艇就能把整個北達科他州一路運到新西蘭,于是我們在自然資源方面的優勢也不復存在。經濟規律,這只所謂的“無形之手”在歷史上曾經制造了多少不公平,現在卻將種種不公揉得粉碎,在地球表面均勻地涂了厚厚一層。在巴基斯坦磚窯的苦工眼里,涂了這么一層,日子大概還真算得上繁榮興旺。現如今,我們只有四樣東西比其他人強:
音樂
電影
微碼(軟件)
高速比薩外賣
這個速遞員的任務就是派送外賣比薩。以前他是編軟件的,如今只偶爾做做,至于原因嘛……如果人生是一所令人輕松愜意的小學,而辦學者是一位心地善良的教育學博士,那么速遞員的成績單上可能會這樣寫道:“阿弘這孩子非常聰明,富于創造力,但需要多下功夫,提高自己的團隊合作能力。”
所以他現在干起了這份工作。它跟聰明或創造力沒關系,但也不需要與他人合作。這行當只有一個規矩:別看速遞員一副自信無畏的模樣,但無論誰叫了外賣,這份餡餅就必須在三十分鐘之內送到,不然訂餐的人就可以免費享用比薩、槍殺速遞員、搶占汽車、提出集團訴訟。速遞員做這份工作已經六個月,以他的標準,真是時間長、長見識,而他送達比薩的耗時從沒超過二十一分鐘。
唉,那些叫外賣的家伙總愛在送達時間這個問題上爭執不休。想當年,送外賣的在這上頭浪費了多少精力啊:想占便宜的戶主被自己的謊言刺激得面紅耳赤、汗流浹背,渾身散發著香水和臭汗的味道,站在燈色昏黃的門廊前,揮舞著腕上的精工牌手表,還沖著掛鐘的方向指手畫腳:媽的,你們這些人就不會看鐘點嗎?
如今再不會有這種事了。比薩速遞成了支柱產業,管理相當完善。速遞員在“我們的事業”①比薩大學花費四年時間來鉆研速遞這門學問。這些來自阿布哈茲、盧旺達、瓜納華托和南澤西的學生入學時連整句的英文都不會寫,但畢業時對比薩的了解甚至比貝都因人對沙子的了解還要多。
“我們的事業”深入研究了各種專業問題:將在客戶門前為送達時間而爭執的發生頻率畫成圖表,為早期的速遞員裝備跟蹤儀器,記錄并分析郊郡中產階級白人使用的辯論技巧、聲音緊張度的矩形圖以及獨特的語法結構。那些有頭有臉的郊郡居民完全不講邏輯,把家門口當作拼死一搏的陣地,與他們陳腐乏味、死氣沉沉的生活相對抗:為了得到免費的比薩,他們對別人撒謊,同時也自欺欺人,編造打電話定外賣的時間;不,應該這樣說:既然他們擁有生活、擁有自由、擁有追求任何目標的權力,那么他們理所當然應當得到免費比薩,誰他娘的都不能剝奪這種權力。心理學家被派到這些人家里,白送他們一臺電視機,哄他們接受匿名采訪,給他們接上測謊器,給他們播放情節拙劣莫名其妙的色情影片、深夜車禍場面和小山米·戴維斯②的電影,錄下他們的腦電波,然后進行研究;把他們領進甜香撲鼻、四壁涂成紫色的房間,提一些倫理學方面的問題——這些問題極其令人困窘,就連耶穌會的教士在這種情況下也會忍不住犯下罵臟話的小罪過。
“我們的事業”比薩大學的分析家最后得出了結論:為了免費餡餅而撒謊,這是人的天性,誰也無法改變。于是他們采取了快捷又便宜的技術解決方案:智能盒。現在裝比薩的盒子由塑料制成,表面呈波狀起伏以增加強度,一側的小型發光二極管閃爍著讀數,告訴速遞員——自從那致命的訂購電話打來之后,導致貿易失衡的送貨耗時已經滴滴答答地過去了多少分鐘。盒子里面還裝有各種芯片和其他元器件。送貨時,一盒盒比薩排成一小摞,安放在速遞員腦袋后方的專用槽里。隨著每一盒比薩輕輕滑入槽中,就像電路板插進電腦的卡槽,“咔嗒”一聲,智能盒就連上了速遞員座駕里的車載系統。由買主的來電號碼可以推斷出送貨地址,這個地址先輸入智能盒的內置存儲器,再傳送到汽車上,而汽車則計算出最佳路線,并將線路圖投射到司機的平視顯示器上。于是,一幅閃閃發光的彩色地圖便出現在擋風玻璃上,速遞員甚至不必低頭就能掌握行程。
只要過了三十分鐘的時限,噩耗馬上會傳到“我們的事業”比薩總部,繼而轉發給恩佐大叔本人——這位西西里的肯德基山德士上校,紐約本森赫斯特區的安迪·格里菲斯③,速遞員的噩夢中揮舞著剃刀的虛幻魔影,“我們的事業”比薩公司的老大和首腦——將在五分鐘內撥通顧客的電話,不厭其煩地一再致歉。第二天,恩佐大叔乘坐的噴氣式直升機將在顧客的院子里降落,他會再次賠禮道歉,并為那個沒有按時收到比薩的家伙奉上免費的意大利之旅。而幸運的顧客只有一件事要做——簽署一份棄權協議書,從而成為公眾人物、“我們的事業”比薩公司的代言人——等那個幸運兒明白過來時,他的私人生活基本上就此結束了。等事情過后,不知怎的,他還會覺得自己欠了“我們的事業”一份人情。
這個速遞員不太清楚,碰到這類情形,送貨的司機會有什么下場,但他聽過一些傳言。大多數比薩都是在晚上送往客戶家中,那正是恩佐大叔的私人時間。要是你在與家人共進晚餐時不得不半截停下來,為了一張送遲的倒霉比薩餅而給某個難伺候的郊郡傻屌打電話道歉,你會有何感想?恩佐大叔侍奉自己的家庭和國家已有五十年。以他這把年紀,大多數人都在打高爾夫或是抱孫子。可恩佐大叔卻要從浴缸里爬出來,渾身滴水,然后趴在地上去親吻某個十六歲滑板阿飛的雙腳,就因為那小子叫的辣味香腸比薩用了三十一分鐘才送到。老天爺,光是想想這場面就會讓速遞員倒吸一口涼氣。
但正因為如此,他才給“我們的事業”比薩公司打工。知道為什么嗎?因為讓自己的生命面臨危險,這種感覺不同尋常。這就像是神風特攻隊的飛行員。你心無旁騖、頭腦清醒。而其他人——商店店員、漢堡師傅、軟件工程師以及所有構成美國人生活的毫無意義的工作者——全都依靠老一套的競爭謀生。若要生存,那些人只能在翻烤漢堡或是修正程序時力求更快更好,勝過兩個街區之外、同樣在烤漢堡或寫軟件的高中同學,因為大家都在互相競爭,看重的也都是這一類庸庸碌碌的事情。
狗屁競爭。“我們的事業”比薩公司就沒有任何競爭,競爭有悖于黑手黨的道德規范。你努力工作并不是要和街上的同行作對,而是因為自己的一切,名聲、榮譽、家庭和人生,全都懸于一線。沒錯,漢堡師傅可能會活得更長久。但你該捫心自問,那究竟是種什么樣的生活。正因為如此,任何人——甚至包括日本人在內——都無法以更快的送達速度勝過“我們的事業”比薩公司。速遞員感到很自豪,他穿上制服,駕駛著派送車,最后堂而皇之地踏上無數郊郡家庭門前的走道。他身著令人生畏的忍者黑衣,肩扛比薩,智能盒上紅色發光二極管顯示的讀數在夜色中驕傲地閃爍:12分32秒,或是15分15秒,偶爾才會顯示出20分43秒。
速遞員被分配到峽谷區“我們的事業”比薩公司3569號店。南加利福尼亞的這個地區擠得要命,擁擠成這樣,它還不如干脆把自個兒勒死算了。對于此地的人口來講,道路總是不夠用。通途道路公司一直都在鋪設新路,為此不得不將大量街區夷為平地,好在那些70、80年代開發的房子的存在目的就是等著給人拆掉。此地沒有人行道,沒有學校,什么也沒有。更沒有自己的警力——因而也沒有移民管制機構——不受歡迎的來客未經盤查就可以任意進入,不會遇到任何麻煩。如今郊郡社區才是住人的地方。郊郡是自成一體的城邦,擁有自己的疆界、法律、警察,應有盡有。
速遞員以前在麥瑞維爾州農場保安隊里當過警士,因為對一名眾所周知的壞坯子動了刀而被炒了魷魚。當時那家伙正要闖入一家住宅,不料被一把鋼刀刺透了襯衫。刀背緊貼著脖根滑過,將歹徒釘在那幢房子扭曲起鼓的塑料墻板上。盡管這是一次完全正當的逮捕行為,可他還是被解雇了,因為犯事的痞子剛好是麥瑞維爾農場副長官的兒子。當權的那些卑鄙狡詐之徒找到了借口,說三十六英寸長的武士刀有違武器管制條例,他也違反了疑犯拘捕法案,那個惡棍則因精神創傷而飽嘗痛苦,現在見了黃油刀都害怕,只敢用茶匙背面抹果醬。他們說,事已至此,他們不得不履行自己的法律義務。
為了賠付這一切,速遞員只能借錢,只能向黑手黨借錢。于是,他的資料進了他們的數據庫——視網膜紋理、DNA、語音波形圖、指紋、腳印、掌紋、腕紋——他身上每一處地方,只要長著他媽的紋路,幾乎都讓那些雜種滾過印油、留下印記、經過數字化處理之后輸入電腦。話又說回來,錢是他們的,借出去當然要倍加小心。而且,當他申請速遞員這個職位的時候,他們很樂意聘用他,因為他們認識他。借錢的時候,他不得不和峽谷區黑手黨的副統領助理親自打交道,就是那個助理后來推薦他應聘速遞員。所以說,黑手黨就像一個大家庭,一個可怕、變態、人人污言穢語的家庭。
“我們的事業”比薩公司3569號店位于維斯塔路,從國王公園購物中心出來走不遠就是。維斯塔路以前是加利福尼亞的州屬道路,現在則名叫“通途道路公司CSV5號路”。這條路以前的主要競爭對手是一段聯邦公路,如今叫作“漫游大道公司加州12號路”。出了峽谷區再向前一點,兩條相互競爭的公路交叉而過。那里曾發生過激烈的爭斗,交叉路口還因為偶爾發生的狙擊事件被關閉過。最后,一位大開發商買下了整個交叉路段,把它建成了一座駕車購物商場。現在兩條公路都匯入同一停車系統——并不是普通的停車場,也不單單是通車坡道,而是一個真正的系統,讓兩條路失去了自己原有的特色,變成了同一副模樣。如今要開車通過這個交叉路口,就得走停車系統中的一條條內部通道。眾多車道猶如一束束編成辮子狀的細絲,活像當年的胡志明小道。CSV5號路上的車流速度較快,但加州12號路的路面更出色一些。這就是二者的典型區別:通途公司注重的是結果,讓你迅速到達目的地,適合A類駕駛者;而漫游大道公司則注重過程,讓你盡享駕車的樂趣,適合B類駕駛者。
我們這位速遞員屬于狂暴的A類駕駛者。他正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時速,在CSV5號路的左車道上飛馳,奔向自己的基地——“我們的事業”比薩公司3569號店。車子呈菱形,肉眼很難分辨出它的形狀。汽車通體漆黑,車身反射出路邊林立的特區標志牌,像是在招牌組成的隧道中穿行。車頭前方,一排橙色車燈瘋狂閃動,而護柵的模樣讓人覺得車子仿佛能夠呼吸空氣。橙色的燈光就像汽油燃燒時迸發出的烈焰,直接射入前方一輛輛車子的后窗,從后視鏡上反射到駕駛者的臉上,在他們的雙眼前罩上了一張火焰面具,讓燈光直直探入他們的潛意識,發掘出駭人的恐懼,讓他們在頭腦完全清醒的狀態下感到自己正被釘在即將爆炸的油罐上,逼得他們只想閃到一旁,讓速遞員那輛燃燒著意大利辣腸火焰的黑色戰車趕超過去。
懸在左右車道上方的無數標志牌排成兩列,用電光在夜色中勾畫出了CSV5號路的身軀,像飛行器在空中留下的兩道尾流。每一塊標志牌都出自曼哈頓的圖像設計師之手,他們設計一個標志的報酬比速遞員一輩子賺的錢還要多。雖然他們盡力想使電子標志突出醒目,但那些牌子還是混在一起、模糊不清,尤其在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的車上看去更是如此。不過,“我們的事業”比薩公司3569號店的招牌還是顯而易見,因為它的廣告牌即使以當前崇尚夸張的標準來看,仍算是又寬又高。實際上,模樣敦實的連鎖店看上去更像個低矮的基座,支撐著一根根巨大的紡綸纖維立柱,將廣告牌推入滿是招牌的蒼穹。請注意,寶貝兒,意大利人的注冊商標。
這塊廣告牌的制作堪稱一流,樣式也已沿用多年,并非應時的黑手黨宣傳標語。它就是一項宣言,如同紀念碑一樣永存不朽。風格簡約,高貴莊嚴。廣告牌上是恩佐大叔,身穿漂亮的意大利式西裝,細條紋布料像肌肉一樣富有光澤和彈性,方形衣袋也光鮮平整。他的發型紋絲不亂:抹著某種永遠不會失效的發膠,妥妥帖帖地梳向腦后,每一縷頭發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理發師巴伯是恩佐大叔的堂弟,經營著世界上第二大廉價理發連鎖企業。恩佐大叔站在那兒,似笑非笑,眼中閃爍著真正的伯父般的光芒。他并不像模特一樣故作姿態,而是真像你的大叔那樣站在那里。廣告牌上寫道:
黑手黨——
你在大家庭中找到了朋友!
“我們的事業基金會”敬立
這座廣告牌就像為速遞員指路的北極星。他知道,在CSV5號路上行駛時,一旦看到廣告牌的下角被“韋恩牧師珍珠門”連鎖店偽哥特式的彩繪玻璃拱門遮住,就該換到右側車道了。右行車道上盡是些腦筋遲鈍的家伙,開著面包車沿路漫無目的地探頭探腦,猶豫不決,看著路邊每一個專營店前的車道,像是摸不準里面是吉是兇,不敢貿然進入。
速遞員超過一輛小型家用面包車,猛地急轉彎,從一家“買了飛”④連鎖店門前沖過,開進了隔壁的“我們的事業”比薩公司3569號店。寬大厚實的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尖銳的抱怨聲,但仍然穩穩咬住通途公司獲得專利的高摩擦力路面,把他帶上了坡道。店門前的車道上沒有其他速遞員在等著派貨。很好,對他來說這意味著業務的高速周轉,行事快捷,可以不停地遞送比薩。他嘎吱一聲停下車,車身一側的電動機械艙門已經打開,露出了空空的比薩槽。隨著咔嗒聲響,艙門像甲蟲的翅膀一樣自動折疊收起。比薩槽在等待,等著剛出爐的熱餡餅。
可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他還得等。速遞員按了按喇叭。這種情況可是非同小可。
比薩店的窗口滑開。這種事情根本不應該發生。你可以看看“我們的事業”比薩大學的三孔活頁簿,對照查詢一下“窗口”、“車道”和“比薩外賣調度員”這三項,就會找到與這個窗口有關的所有程序規定。活頁簿早已說明在先,這扇窗子絕不應該打開,除非出了什么差錯。
但現在窗口打開了,而且——小心——煙冒了出來。速遞車音響系統中重金屬狂飆的旋律里突然冒出不和諧的節拍。他意識到這是從連鎖店中傳來的煙霧報警器聲。
速遞員按下音響的靜音按鈕,令人壓抑的沉寂襲來,他的耳膜恢復正常之后才聽到窗子被煙霧報警器的鳴聲震得嗡嗡響。他的汽車處于怠速狀態,仍在等待。艙門敞開的時間太久,空氣中的污染物正在比薩槽后部的電子觸點上凝結,看來他不得不在保養期之前提早清理了。現在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與“我們的事業”比薩大學的三孔活頁簿完全相左,比薩世界的和諧韻律全被打亂了。
店里,一個身材像只足球的阿布哈茲漢子正在跑來跑去,手里捏著一本打開的三孔活頁簿。胖子用他備用輪胎般的肚皮頂住手冊,免得本子合在一起,跑起來活像個正用湯匙端著雞蛋的人。他正用阿布哈茲方言大聲喊叫——峽谷區這一帶“我們的事業”比薩店的經營者都是阿布哈茲移民。
看上去火勢并不嚴重。速遞員曾在麥瑞維爾農場見過真正的火災,滾滾濃煙讓你什么也看不見。到處都是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濃煙底部偶爾閃出橘紅色的火光,就像高空云層中無聲的閃電。今天的火警跟那次不同,只是小火,冒出的煙剛夠觸發煙霧報警器。可他卻在為這該死的意外事件浪費時間。
速遞員按下喇叭不松手。阿布哈茲經理來到窗口前。他本該使用內部通信系統和司機通話,無論他想說什么都會直接傳送到速遞員的車里,可這個人偏不,非要面對面說話不可,好像速遞員是個該死的牛車把式。經理滿臉通紅,大汗淋漓,滴溜溜轉動著眼珠,竭盡全力想著如何用英語措辭。
“失火了,小火。”他說。
速遞員沒有答話,因為他知道視頻監視器會錄下一切過程。錄像帶會送到“我們的事業”比薩大學,在比薩管理科學實驗室里進行分析。隨后,錄像資料將成為“如何砸掉自己的飯碗”的教材范例,播放給比薩大學的學生們看,或許正是其中的某個學生會在你被解雇之后來頂替你。
“一個新店員——把他的飯放進微波爐——里面有金屬箔片——結果,砰!”經理說。
阿布哈茲曾是蘇聯的一部分。要新來的阿布哈茲移民操作微波爐,簡直就像讓深海蠕蟲給人做腦外科手術。這些家伙究竟是怎么冒出來的?難道就沒有美國人會烤該死的比薩了么?
“快把餡餅給我。”速遞員說。
“餡餅”兩個字終于把這個家伙拉回現實世界。他定了定神,“砰”的一聲關上窗子,截斷了煙霧報警器沒完沒了的哀號。一只日本造的機械手遞出比薩,放進位于頂端的槽里。艙門隨之關閉,把餡餅保護起來。
速遞員駕車駛出坡道,提高速度,一面查看擋風玻璃上顯示出的地址,一面盤算該右轉還是左轉。就在這時,事情發生了:他的音響再度被切斷,這次是車載系統的命令使然。儀表板上的指示燈全都變成了紅色。紅色!蜂鳴器也開始反復鳴響。擋風玻璃上的發光二極管讀數與智能比薩盒的時間顯示完全同步,閃爍著一串數字:20分00秒。
接到訂餐電話二十分鐘之后,店里才把這盒比薩交給速遞員!他查看了一下派送地址,目的地在十二英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