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雪崩作者名: (美)尼爾·斯蒂芬森本章字數(shù): 5104字更新時間: 2021-08-04 15:5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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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遞員發(fā)出一聲怒吼,猛踩油門加速。沖動之下,他真想回去宰掉那個經(jīng)理——從行李箱里取出武士刀,像忍者那樣飛身躍進小小的窗口,把那家伙從忙碌混亂、裝備著微波爐的特許經(jīng)營連鎖店里揪出來,給他厚餡餅皮似的腦殼來一記終極兜頭斬。每當有人在高速公路上超車擋路時,他就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但從沒真正做過,至少到現(xiàn)在還沒做過。
他可以應付當前這種狀況。能辦到。速遞員把橙色警示燈打到最亮,讓頂燈自動閃爍。他強行關閉了蜂鳴警告器,把立體聲系統(tǒng)調(diào)到出租車電臺掃描位置,搜尋所有出租車司機的通信頻道,收聽有用的路況信息。一般人連他媽的一個詞都聽不懂,但你可以買盒錄音帶,邊開車邊學習,練習講那套“出租車黑話”。要想在的士行當里找份工作,會講專業(yè)黑話是最基本的條件。據(jù)說出租車黑話以英語為基礎,可一百個詞里沒有一個能讓你聽明白。盡管如此,你還是能猜出大概意思。只要這條路上有什么麻煩,他們就會用出租車黑話嘰里咕嚕說個不停,那就是在提醒速遞員走另一條路,這樣他就不會——
緊握方向盤
困在車流里
瞪圓兩只眼
感到壓力正把眼珠子往腦殼里擠
或是被堵在一輛活動房車后面
憋著一泡尿
還得惦記著送比薩
哦,老天,親親老天
要遲到了
擋風玻璃上的數(shù)字已是22分06秒,可他眼前和腦子里卻只有一個時間:30分01秒。
出租車司機在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出租車黑話是一種流暢動聽的語言,夾雜著些刺耳的外來口音,就像拌了碎玻璃的黃油。他總是聽見司機們提到“乘客”這個字眼。那些家伙總是急促而又含糊地說著他們那見鬼的乘客。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你們送客遲到了又會怎樣,不就是拿到的小費少一點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跟往常一樣,車流速度在CSV5號路和瓦胡島路的交叉口慢了許多,繞過此地的唯一方法是抄近路穿過溫莎高地住宅小區(qū)。
所有溫莎高地小區(qū)的布局全都相同。每當建造新郊郡的時候,溫莎小區(qū)開發(fā)公司就會把可能妨礙街道規(guī)劃的山峰削平,讓奔騰的大河改道,為了保證駕車的安全性而改造環(huán)境。從費爾班克斯到雅羅斯拉夫爾,甚至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到處都建有溫莎高地小區(qū),速遞員在其中總是輕車熟路。
不過,等到你為溫莎高地小區(qū)的每幢房子都送過幾次餡餅之后,你就會了解其中的小秘密。速遞員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知道,標準的溫莎高地小區(qū)中只有一個院子——就一個院子——擋住你的路,讓你無法從一個入口進來,直穿這片郊郡,再從另一邊出去。如果不忍心開車碾過那個院子的草坪,你可能要花上十分鐘才能穿過溫莎高地小區(qū)。但若是你有膽量在人家的地盤橫沖直撞,就能從小區(qū)的正中直穿而過。
速遞員知道那個院子。他曾經(jīng)去那里送過比薩。他仔細觀察過那兒,認真做了研究,還記下了涼棚和野餐桌的位置,就算在黑暗中也能認出那兒來。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要把一盒出爐二十三分鐘的比薩送到數(shù)英里之外,而且會在CSV5號和瓦胡島路的交叉口碰上塞車——到那時,他必須開進溫莎高地小區(qū)(速遞員的電子簽證將自動開啟大門),順著祖產(chǎn)大道呼嘯而過,對遍布小區(qū)四處的“此路不通”、“限速”和“小心兒童”等交通標志絲毫不予理睬,急轉(zhuǎn)彎開進稻草橋區(qū),高效強勁的子午線輪胎從減速帶上重重碾過,沖上稻草橋環(huán)線15號那戶人家的車道,繞著房后的涼棚猛地左轉(zhuǎn),飆進八角蓮大街84號那一家的后院,閃過院里的野餐桌,(很難!)開進這家的車道,再疾馳而出,駛上八角蓮大街,前往貝爾伍德山谷大道,直達這片郊郡的出口。溫莎高地小區(qū)的保安警察可能會在出口等著他,但他們的強力破胎裝置只能刺破來自一個方向的車胎——可以把外來者拒之門外,卻無法阻止他們逃出去。
這輛車跑得他娘的真叫快,速遞員駛入祖產(chǎn)大道時,如果有個警察剛咬下一口炸面包圈,那么也許沒等那條子來得及把點心吞下肚,速遞員已經(jīng)呼嘯著開上了瓦胡島路。
突然間“砰”的一聲響。同時,擋風玻璃上又有幾只紅燈亮了起來,提示速遞員:車子周邊遭到了侵犯。
不,這不可能。
有人跟在車后,就在左側。就在他轉(zhuǎn)向祖產(chǎn)大道的時候,有個溜滑板的人追了上來,緊隨他在公路上滑行。
速遞員剛才略一分神,讓自己被叉上了,就像被魚叉叉住一樣。襲來之物是個又大又圓的電磁吸盤,連著蛛網(wǎng)纖維制成的纜繩。這東西正好“砰”的一聲附在速遞員的車屁股上,就這樣成功了。車后十英尺處,這該死玩意兒的主人正攀住纜繩“沖浪”,踩著滑板搭上了順風車,就像個牽在快艇后面的滑水者。
后視鏡里閃動著橙色和藍色。搭便車的家伙并不是出來找樂子的小阿飛,而是個借這一手掙錢的生意人。看那人橙藍兩色相間的連身工裝,各處被燒結凝膠護甲塞得鼓鼓囊囊,顯然是“信使”的制服。“激進快遞系統(tǒng)”的信使。這些人就像騎自行車的信使,但更讓人懊惱百倍,因為他們從來不靠自己的力氣蹬車——他們就這樣咬住你,拖慢你的速度。
再自然不過了。速遞員正在匆忙趕路,車燈狂閃,輪胎尖叫。這條路上數(shù)他最快。再自然不過了,信使當然會選中他吸上去。
但不必慌張。只要能從溫莎高地小區(qū)抄近路,他就會有足夠的時間。速遞員在中間車道超過一輛速度稍慢的車,然后直插到它的正前方。信使必須松開吸盤,否則就會斜刺里猛撞在后面那輛車上。
大功告成。速遞員車后十英尺處,已經(jīng)不見了信使的蹤影——那家伙湊得更近了,正從后窗玻璃向車里窺視呢。信使早就料到他會使這一招,于是用帶有動力線軸的手柄收起纜繩,攀住比薩車的車頂,腳下滑板的前輪伸到了車子后保險杠下面。
一只戴著橙藍兩色手套的手伸向前來,托著一張透明的塑料紙,一下子拍在司機一側的車窗上。速遞員被粘上了一張貼紙。這張紙有一英尺見方,上面印著大寫的橙色印刷體大字。字母的印刷順序與常規(guī)正相反,好讓他從車里看清楚:
沒勁兒的老把戲
速遞員一走神,差點錯過了通向溫莎高地小區(qū)的岔路口。他只能踩下剎車,等路上的車流通過之后再切入邊道,開進這片郊郡。邊界上的崗哨燈火通明,海關人員會搜查所有的來訪者——如果發(fā)現(xiàn)來客有問題,甚至會搜查他們?nèi)淼目赘[——但是,當安全系統(tǒng)探測到“我們的事業(yè)”比薩公司的這輛車時,大門居然不可思議地敞開了,而速遞員只說了一句“長官,我來送個比薩”。他穿過大門的時候,他的跟屁蟲——那個信使——居然向把守邊界的警察揮手致意!真是個討厭的雜種!好像他是這里的常客似的!
或許他真是這里的常客——從溫莎高地小區(qū)的要人那里取走重要物品,送到其他的“特許經(jīng)營組織準國家實體”(特許城邦)。攜帶物品出入關境,這本來就是信使的工作。
速遞員的進展過于遲緩,沒有了勢如破竹的沖勁,就無法靈活掌握時機。那個信使哪兒去了?啊,原來他放長纜繩,又跟在了車子后面。速遞員知道,這個蠢貨非要有個大大的驚喜才肯罷休。等這家伙以上百英里的時速被拖著沖過一輛被壓扁的塑料三輪童車時,他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那該死的滑板上么?咱們等著瞧。
速遞員忍不住朝后視鏡望去,看到那個信使正像個滑水運動員似的腳蹬滑板,身體后仰,晃來晃去,現(xiàn)在又蕩到了車子一側,和他并駕齊驅(qū)駛上了祖產(chǎn)大道,然后一揚手,又拍上一張貼紙,這一次居然粘到了擋風玻璃上!上面寫著:
滑溜麻利,通便靈老兄
速遞員聽說過這些貼紙。要從車上弄掉這玩意兒,得花好幾個小時,甚至還要把車開到精細處理廠,花掉億萬鈔票。現(xiàn)在速遞員有兩件要緊事要做:不惜任何代價甩掉這個街頭爛仔,然后把車上該死的比薩及時送到,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是:24分23秒。
這說明,剩下的時間還有五分三十七秒。
就這么辦了——得多留神路上的車流——他沒打轉(zhuǎn)向燈就猛地拐上路旁的小街,盼著這一甩能讓信使撞在街角的路牌上。沒有用。精明的家伙會時刻注意車子的前輪。你剛打算轉(zhuǎn)彎,他們就能看出來,沒辦法給他們來個出其不意。取道稻草橋區(qū)吧!這條路似乎變長了,比他記憶中更長——當你匆忙趕路時,自然會有這種感覺。他看到幾輛車在前方閃現(xiàn),都停在路邊——說明已經(jīng)到了內(nèi)圈。然后就是那所房子了。有著淺藍色乙烯墻板的兩層小樓,旁邊還有座車庫。此時車道已經(jīng)變成了速遞員的宇宙中心,他把信使拋在腦后,也竭力不去想恩佐大叔,管那老頭在做什么——可能在洗澡,或是大便,或是跟某個女演員做愛,或是在教他二十六個孫女里的一個唱西西里民謠。
突然,他的前輪在車道的斜坡上猛地一撞,讓半個前懸掛系統(tǒng)撞進了發(fā)動機室,不過懸掛系統(tǒng)就是干這個用的。他躲過車道上停放的汽車——今晚這家肯定有客人,因為他記得這家人沒有凌志車——隨后速遞員穿過樹籬,駛入旁邊的院子,同時尋找那個涼棚,他絕不能撞上那個涼棚。
可是并沒有涼棚。它不在那兒,他們肯定把它拆掉了。
下面要解決的是隔壁院子里的野餐桌。
等等,前面有個籬笆,他們什么時候豎起了籬笆?
已經(jīng)沒有時間踩剎車了。他必須提高速度把籬笆撞倒,千萬不能損失自己的動能。只不過是個四英尺高的木頭玩意兒。籬笆很容易就倒下了,而他只減少了大約十分之一的速度。可奇怪的是,籬笆看上去很舊——他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可能是在哪兒拐錯了彎。但此時,他已經(jīng)一頭扎進了后院一個空空如也的游泳池。
如果池子里全是水的話,情況還不會這么糟,也許汽車還有救,他就不用欠下“我們的事業(yè)”比薩公司一輛新車了。可池子里沒有水,他就像一架“斯圖卡”俯沖轟炸機,撞在游泳池另一邊的池壁上。那動靜不像撞擊,更像是爆炸。安全氣囊膨脹鼓起,一秒鐘后又癟了下去,就像幕布徐徐拉開,向他展示著自己人生的新階段:他被困在一輛報廢的汽車里,卡在溫莎高地小區(qū)一個沒水的游泳池中,郊郡保安警察的警笛越來越近,而他腦袋后面還躺著一盒比薩,像斷頭臺的刀刃一樣高踞在那里,計時器上已然顯示出25分17秒。
“要送到哪兒去?”有人問道。是個女人的聲音。
他朝車外看去——車窗的邊框已經(jīng)扭曲變形,鑲著一圈形狀不規(guī)則的安全玻璃晶體顆粒——是信使在和他說話。這個信使不是男的,是個年輕女人。一個他媽的十幾歲的姑娘!她毫發(fā)未損,沒有受傷,這時已經(jīng)踩著滑板溜進了游泳池,正在兩側的池壁之間蕩來蕩去。先滑上一邊的池岸,幾乎躍過邊緣,然后空中轉(zhuǎn)身,滑下來溜過池底沖上另一邊。信使的右手拿著飛抓,電磁吸盤已經(jīng)收到手柄上,所以看上去像是某種奇怪的大射角星際死光槍。她的胸前閃閃發(fā)光,就像個戴著綬帶和上百枚勛章的將軍,不過那些燦爛奪目的小方塊并非榮譽標志,而是條碼的一部分。條碼上帶有身份識別數(shù)字,能讓她自由進入不同的公司、公路或是特許城邦。
“喂!”她說,“比薩要往哪兒送?”
他就要完蛋了,可她還在樂呵呵地跳來跳去。
“白柱區(qū),奧格爾索普環(huán)線5號。”他說。
“我能幫你送到,打開比薩槽。”
他的心臟一下子脹大了兩倍,淚水涌上眼眶。他或許可以活命了。速遞員按動按鈕,比薩槽應聲打開。
信使再次滑過池底,用力從槽里抽出比薩盒。一想到餡餅上蓋澆的大蒜調(diào)料正被擠在盒子的后壁上,速遞員不由得瑟縮了一下。緊接著,那姑娘還把盒子往身側的胳膊底下一夾,更讓速遞員感到慘不忍睹。
但她會把比薩送到目的地。恩佐大叔不會因為餡餅變得難看、爛糟糟、涼冰冰而向客戶道歉,他只為送遲的比薩道歉。
“嘿,”他說,“給你這個。”
速遞員從破碎的車窗中伸出裹著黑衣袖的胳膊,手里一張白色的長方紙片在后院暗淡的燈光下閃著微光。這是一張名片。信使又一次蕩過來,抓過名片看了看。上面寫著:
弘·主角
最后的自由職業(yè)黑客
世界頂級刀客
中央情報公司特約記者
專業(yè)精通情報類軟件
(音樂、電影和微碼)
名片背面是一堆雜亂的聯(lián)絡方式:電話號碼,全球語音電話定位碼,郵政信箱號碼,六個電子通信網(wǎng)絡上的網(wǎng)址,還有一個“超元域”中的地址。
“你這名字可真傻氣。”她一面說,一面把名片塞進一個口袋,她的制服上有成百個口袋。
“但你永遠也不會忘記。”阿弘說。
“既然你是個黑客……”
“我怎么會來這里送比薩?”
“是啊。為什么?”
“因為我是個自由職業(yè)黑客。聽著,不知你叫什么——我欠你個人情。”
“我叫Y.T.。”她說著,單腳在池底蹬了幾下,積聚起更多的力量,然后像被彈弓彈出去一樣飛出了泳池,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她滑板的一只只智能輪上有好多好多輻條,可以隨著地面形狀的起伏伸縮變化,帶她輕巧地穿越草坪,就像一塊黃油滑過炙熱的不粘鍋底。
阿弘——三十秒鐘之前已經(jīng)不再是速遞員了——鉆出汽車,從后備廂取出武士刀,將雙刀系在身上,準備越過溫莎高地小區(qū)的疆界,來一次驚心動魄的午夜逃亡。此地距離橡樹莊園區(qū)的邊界只有幾分鐘路程,他還大致記得那里的布局,而且知道郊郡警察的行事方式,因為他自己就曾是一名警察,所以他成功的概率很大,但會不乏刺激。
在他頭頂上方,擁有泳池的這家房子里亮起一盞燈,孩子們正從臥室的窗戶里向下看他。他們?nèi)脊偷摹⒚兹椎睦餇枴た巳鹌账古坪湍九湃陶吲频乃隆@兩種睡衣要么防火,要么不含致癌物質(zhì),但不能二者同時兼得。他們的父親一面穿外套,一面走到后門口。真是個美滿家庭,一家人安全地住在燈火通明的房子里,而速遞員也曾是這樣一個家庭的一員,就在三十秒鐘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