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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黑匣

國務院的鮑嘉·克羅夫茨開口道:“日足小姐,我們打算派你去古巴,為當地的亞洲人做宗教指引。你有東方背景,對開展工作有幫助。”

瓊·日足暗自呻吟一聲,心想:自己的“東方背景”,最多也就是出生在美國東海岸、加州的洛杉磯市,然后上了加州圣巴巴拉大學。

不過,從受過的學術訓練上講,她確確實實是個亞洲學者。而且,她沒忘記把這一點寫在工作申請表上。

“就說說‘博愛’這個詞。”克羅夫茨說,“在你看來,杰羅姆用這個詞,到底想表達什么意思?慈善?不可能。不是慈善,那是什么?友誼?愛情?”

瓊開口道:“我的研究方向是佛教的禪宗。”

“可是大家都知道,”沒聽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克羅夫茨有些泄氣,抗議道,“在后羅馬時代,‘博愛’這個詞,表示好人之間對彼此的尊重。就這個意思。”接著,他揚起自己威嚴的灰色眉毛,“你愿意接受這份工作嗎,日足小姐?如果愿意,你的理由是什么?”

“我想去古巴宣講,散播佛教禪宗思想。”瓊回答,“因為……”她住了口。說實話,她想要這份工作,無非因為薪水高。這是她碰到的第一份真正高薪的工作。從職業發展的角度看,這機會十分誘人。“哎呀,算了,”她接著說,“到底什么才是‘唯一正道’?我沒法回答。”

“很明顯,對佛教的研究教會了你如何避免誠實正面地回答問題。”克羅夫茨諷刺道,“你還學會了閃爍其詞。不過——”他聳了聳肩,“說不定,這一點恰好證明你訓練有素,是這份工作的合適人選。在古巴,你會碰到非常世俗、老練圓滑的人,而且十分富有——哪怕用美國的標準來衡量,也是巨富。我希望,你跟他們打交道的時候,能和現在表現得一樣好。”

瓊應道:“謝謝您,克羅夫茨先生。”她站起身,又說:“那么,希望很快能收到您的消息。”

“我對你印象深刻,”克羅夫茨喃喃道,半是對她,半是自言自語,“畢竟,你只是個年輕女子,卻第一個想到把佛教禪宗的機鋒輸入圣巴巴拉大學的大電腦里去。”

“我是第一個這么做的人,”瓊糾正道,“想到這點子的不是我,是我的朋友雷伊·莫瑞坦。他是灰綠爵士樂豎琴手。”

“懂爵士樂,又懂佛教禪宗,”克羅夫茨說道,“國家在古巴用得上你這樣的人。”

她對雷伊·莫瑞坦說:“我一定得離開洛杉磯,雷伊。我受不了這兒的生活。”她來到雷伊公寓的窗邊,望著遠處單軌列車閃爍的軌道。銀色的列車正高速運行。瓊急忙轉開眼睛。

我們真該好好受受苦,她想,我們就缺這個——真正受苦的經驗。我們能逃避一切,連這輛飛快的列車也能避開。

“你馬上就要離開了呀。”雷伊回答,“你很快就要去古巴,給富有的商人和銀行家講經說法,讓他們皈依佛教,變成禁欲者。不過啊,依我看,這件事倒是個不折不扣的禪宗矛盾——讓人家禁欲,你卻能拿到高額報酬。”他嘻嘻笑出了聲,“要是把這念頭輸入電腦,結果肯定糟糕。話說回來,去了古巴,你就不必天天晚上坐在水晶大廳聽我演奏了——是不是因為懶得聽我的音樂,你才急著要逃啊?”

“不是。”瓊說,“正相反,我還指望能在電視里繼續看你演奏呢。說不定,你的音樂對我的宣教事業也有幫助。”說著,她走到房間另一頭,打開角落里的黑檀木箱子,取出一把點三二手槍。這把槍是雷伊·莫瑞坦的第二任妻子埃德娜留下的。去年二月,一個落雨的下午,她就是用這把槍飲彈自盡的。

“這槍我能帶走嗎?”瓊問。

“為了紀念她?”雷伊問道,“因為她的死跟你脫不了干系?”

“埃德娜的死不怪我。她喜歡我。我可不為你妻子的自殺負責。不過,她死前倒確實發現了我們倆的關系——發現了我們約會的事。”

雷伊若有所思地回答:“就你這樣,還敢四處告訴人家,要接納責備,不能把責任推到外部世界頭上……你管這原則叫什么來著,親愛的?”他咧嘴一笑,“啊,對了,反被害妄想癥原則。要一點不漏地全部接納責備,完全徹底地怪在自己頭上——這就是瓊·日足醫生為精神疾病開出的藥方。”他瞄了瓊一眼,諷刺道:“你真該當威爾伯·墨瑟的信徒才對。”

“別提那個小丑。”瓊回答。

“像個小丑正是他的吸引力之一。來,我給你看。”雷伊打開房間對面的電視機。電視機是東方風格的,沒有支撐腿,裝飾著宋朝的龍紋樣。

“真奇怪,你怎么知道墨瑟什么時候會上節目?”瓊問道。

雷伊聳聳肩,咕噥道:“我對他很感興趣。他興起了新宗教,從中西部開始,橫掃美國,一直到加州海灣,取代了佛教禪宗的地位。既然你說宗教是你的職業,那你也該認真聽聽。有宗教,才有你這份工作。宗教付你錢呢,好姑娘,別看不起它。”

電視機亮了。威爾伯·墨瑟出現在屏幕上。

“他怎么不說話?”瓊問道。

“嗯,墨瑟發了靜默誓,本周內絕對不開口。”雷伊點了根煙,“國務院本該派我去,不該派你。你這個假宗教家。”

“好歹我不是小丑。”瓊反唇相譏,“也不是小丑的信徒。”

雷伊柔聲提醒她:“我記得有位禪師說過,‘佛就是擦屁股紙’[14]。還有一句,‘佛常常’……”

“閉嘴!”瓊斷然喝住,“我要看墨瑟。”

“你要看。”雷伊的聲音中的諷刺愈發尖刻,“上帝呀,你居然想看?沒人會看墨瑟——這才是要義所在。”雷伊把香煙扔到壁爐里,大步走到電視機旁。瓊看到,電視機旁邊放著一只小小的金屬匣子,帶著兩根把手,用雙股電線跟電視機相連。雷伊抓住匣子上的把手,臉上立即露出痛苦的神情。

“怎么了?”瓊緊張地問道。

“沒——沒什么。”雷伊抓著把手不放。屏幕上,威爾伯·墨瑟在一座荒涼的山腳下慢慢走著,地面貧瘠崎嶇。從外表看,他是個中年人,臉很瘦。他揚著頭,一臉平靜祥和——或者說,一臉空白。這時,雷伊喘著氣放開了把手。“這次我只能堅持四十五秒。”接著,他向瓊解釋道:“這個匣子,叫通感匣,親愛的。別問我怎么弄到這匣子的,我不能說——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總之,是他們——專門派發匣子的組織,叫威瑟公司——弄來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旦握住這兩個把手,你就不只是看著威爾伯·墨瑟了。你會體驗到他的感受。他走向頂點的每一步,你都能參與。”

瓊說:“可是,你剛才好像很疼啊。”

雷伊·莫瑞坦輕聲回答:“沒錯。因為威爾伯·墨瑟馬上會被殺掉。他會死在某個特定處所,而他正在一步步走向那地方。”

聞言,瓊嚇得趕緊遠離匣子。

“你說過,我們就需要這個。”雷伊說,“別忘了,我可是個挺有能耐的讀心者。不用費勁就能讀出你的想法。剛才,你想著,‘我們真該好好受受苦’。現在機會來了,瓊。”

“這是——變態!”

“你的想法也變態?”

“沒錯!”

雷伊·莫瑞坦說:“威爾伯·墨瑟已經有了兩千萬信徒,遍布世界。他們跟著他一同受苦,跟著他一起朝科羅拉多州的普埃布羅走去。反正他們是這么說的。我個人持懷疑態度。總之,墨瑟主義已經取代了佛教禪宗,盛行于世。佛教已經式微,你卻要去古巴,向有錢的亞洲銀行家宣傳這種過時的禁欲主義。”

瓊默默轉開臉,看著屏幕上不停行走的墨瑟。

“你知道我是對的。”雷伊說,“我能感受到你的情緒。也許你現在還沒察覺,但這種情緒確實存在。”

屏幕上,一塊石頭朝墨瑟飛來,砸中了他的肩膀。

瓊明白,此時此刻,所有握著把手的人,都跟墨瑟一起,體會到了被石頭砸的痛苦。

雷伊點點頭,“正是這樣。”

“等到——等到他真正被殺的時候,大家會怎么樣?”她打了個哆嗦。

“我們只能等著看。”雷伊輕聲回答,“現在誰也不知道。”

國務卿道格拉斯·赫里克對鮑嘉·克羅夫茨說:“我覺得不對,鮑吉。那姑娘是莫瑞坦的情人沒錯,可并不代表她知情。”

“我們等李先生的回音,聽聽他怎么說吧。”克羅夫茨不耐煩地回答,“等她到了哈瓦那,李先生會在那兒等她。”

“李先生不能直接掃描莫瑞坦的大腦?”

“讓一個讀心者掃描另一個讀心者的大腦?”鮑嘉·克羅夫茨想象著這畫面,露出微笑。畫面十分荒誕:李先生想解讀莫瑞坦的意識;而莫瑞坦本人也是讀心者,他從李先生的腦中看到,李正在掃描自己的大腦。與此同時,李先生解讀了莫瑞坦的意識后,發現對方已經發現自己的掃描行為……如此這般,循環往復,無窮回歸,最后只有無數個意識層層疊加。莫瑞坦可以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藏在這一串疊加之下,不去想威爾伯·墨瑟的事。

“他們倆的名字太像,所以我才懷疑。”赫里克說,“莫瑞坦,墨瑟,頭三個字母都一樣[15]。”

克羅夫茨回答:“我確定,雷伊·莫瑞坦不是威爾伯·墨瑟。理由如下,在CIA的幫助下,我們錄下了墨瑟的廣播節目,把它放大,進行研究。在節目里,墨瑟身后的背景一如既往,都是荒涼的景色,仙人掌、沙子、石頭什么的。”

“嗯。”赫里克點頭,“他們把這種景色稱為荒野。”

“畫面放大后,天空中出現了一樣東西。我們研究了這個天體。那不是月亮。它的確是顆衛星,但個頭太小,不是月亮。所以,墨瑟所在之處不是地球。我猜,他根本不是地球人。”

克羅夫茨彎下腰,撿起一個小小的金屬匣,小心避開那兩個把手。

“這些匣子也不是地球上設計制造的。整場墨瑟運動完全是外星人一手策劃的,我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赫里克說:“要是墨瑟不是地球人,說不定他在其他行星上早就受過苦,甚至經歷過死亡。”

“沒錯。”克羅夫茨回答,“墨瑟——不管這是不是他的真名——應該是個中老手。不過,我們的問題仍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就是:那些握著通感匣把手的人,到底會怎么樣?

克羅夫茨在辦公桌后坐下,仔細審視面前的匣子以及匣子上誘人的把手。他從沒碰過這兩個把手,也不打算碰。不過——

“墨瑟還能活多久?”赫里克問道。

“他們說,下周之內就會死。”

“那時候,李先生應該已經從姑娘的腦袋里挖出點兒東西來了吧?比如,墨瑟究竟身處何地的線索。”

“但愿如此。”克羅夫茨仍然端坐在匣子旁邊,卻沒碰它。他想,一旦用雙手握住這兩個看似普通的金屬把手,就會猛然發覺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徹底成了另一個人,到了另一個地方,在沉悶無聊、緩緩下降的平原上長途跋涉,走向死亡終點(至少他們宣稱,終點就是死亡)。這感覺一定很怪。可是,只聽人家敘述……這種體驗到底想傳達什么?我是不是該親自試試?

可是,會有純粹的痛苦……這一點讓他反感,讓他退縮。

真難相信,人們會特意尋找痛苦,而不是努力避免痛苦。

只會一心逃避的人,是不會去握通感匣的把手的。握把手,不是逃避,而是追尋。而且,他們追尋的,不是痛苦本身。克羅夫茨沒那么笨,知道墨瑟信徒肯定不是單純追求苦楚的受虐狂。他清楚,吸引墨瑟信徒的,肯定是痛苦的意義。

這些信徒是因為某樣事物,才愿意受苦的。

他把心中的想法對上司大聲說了出來,“這些人,通過受苦,否定了自身私人的、個體化的存在,結成了一個整體。在這個整體中,他們共同受苦,共同經歷墨瑟受到的折磨。”就像基督最后的晚餐,他想,這才是真諦,所有的宗教背后,都有這種整體感、參與感。或者說,都應該有。宗教把信徒聯系在一起,成為團結共享的整體;而不信這種宗教的人,都變成了局外人。

赫里克回答:“可是,首先,這是一起政治運動事件;或者說,我們必須將它視作政治運動事件。”

“在我們看來,的確是政治事件。”克羅夫茨贊同道,“不過他們可能不這么看。”

桌上的通訊器傳來秘書的聲音:“長官,約翰·李先生已經到了。”

“讓他進來。”

進來的是個年輕中國人,個子高高,身材纖長,身著老式的單排扣西服,腳蹬尖頭黑皮鞋。他微笑著伸出手,跟赫里克和克羅夫茨分別握手。握手時,李先生問道:“她還沒有出發去哈瓦那吧?”

“沒有。”克羅夫茨回答。

“她漂亮嗎?”李先生問道。

“漂亮。”克羅夫茨對赫里克微微一笑,“不過……很難伺候,愛發火。就是那種‘被解放的女人’,你明白嗎?”

“哦。就是那種爭取投票權的女人。”李先生也微笑道,“我不喜歡這類女人。工作恐怕很難開展啊,克羅夫茨先生。”

“記住,”克羅夫茨說,“你的任務,就是被她勸服皈依。你只要聽她宣講禪宗就行,偶爾問幾個蠢問題,比如‘就是這個刺死佛陀的嗎’之類。對了,你還得做好準備,腦袋上會吃幾下突如其來的棒子——我聽說,這是禪宗的特殊辦法,目的是給你灌輸理智[16]。”

李先生咧開嘴角,笑道:“我看,是灌輸廢話吧。你瞧,我已經準備好了——理智的話或是廢話,對禪宗來說都一樣。”接著,他嚴肅起來,“自然,我本人是個保守派。我接受這任務的唯一理由就是,哈瓦那已經給墨瑟主義正式定了性:危險,必須清除。”這時,他臉色陰沉起來,“我得說,這些墨瑟主義者都是狂熱分子。”

“沒錯。”克羅夫茨贊同道,“所以我們必須努力把他們清除。”他指指通感匣,“你有沒有試過——”

“試過。”李先生說,“這是一種懲罰手段,是自己對自己施加的懲罰。之所以這么做,肯定是良心不安的緣故。如果有空余時間,加以合理利用,倒是可以一點點收集人們的內疚情緒。除此之外,這東西就是廢物。”

克羅夫茨想,面前這個男人,根本沒有理解整件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物質主義者,生在左翼家庭、長在左翼社會的典型。

在他的眼里,事物要么黑,要么白,界限分明。

“你錯了。”李先生看透了克羅夫茨的想法。

克羅夫茨紅了臉,向他道歉,“對不起。我忘了你能讀心。無意冒犯。”

“我在你意識中看到,”李先生說,“你覺得自稱威爾伯·墨瑟的人其實是外星人。在這個問題上,幾天前剛剛開了會,最后得出正式結論:太陽系中不存在外星人。相信曾經存在過超人種族并且還遺存至今,這完全是變向的神秘主義思想。”

克羅夫茨嘆了一口氣,“明明是跟實際經驗相關的問題,卻非要站在嚴格的政治立場上,用投票來決定——我實在無法理解。”

秘書長赫里克插了進來,緩和雙方的氣氛,“兩位,別被我們的理論分歧分散了注意力。我們就事論事,只討論墨瑟信徒在全球范圍內快速增加這一問題。”

李先生回答:“當然。你說得對。”

哈瓦那機場。瓊·日足朝四周張望,看到同船的乘客都下了飛船,匆匆忙忙走向20號大廳的入口。

前來迎接的親友緩緩擁到了停機坪上。自然,這不符合機場規定,但每次都一樣,沒人理會規矩。人群中,瓊看到了一位纖瘦的高個子中國人,臉上掛著迎客的微笑。

于是,她朝他走去,喚道:“是李先生嗎?”

“沒錯。”男子快步迎來,“現在正是晚餐時間,您有胃口嗎?我想帶您去漢發樓,那兒的八寶鴨和燕窩湯很有名,都是粵菜。口味很甜,偶爾吃一次不錯。”

兩人來到餐館,坐進紅色皮革和仿柚木材裝飾的隔間。餐館里坐滿了客人,有古巴人,也有中國人,大家聊天談笑。餐館里彌漫著油炸豬肉的香氣,還有雪茄的煙霧。

“您是哈瓦那亞洲研究機構的主席?”瓊問道,想確認下對方的身份,免得出錯。

“對。古巴左翼政黨對我們有意見,因為我們涉及了宗教。不過,島上很多亞洲人都會來聽我們的講座,或者閱讀我們定期郵寄的宣傳資料。而且,您也知道,我們邀請過歐洲和南亞的眾多杰出學者前來演講……對了,順便說一句,有個禪宗公案我一直弄不明白,就是那個僧人把小貓砍成兩半的故事[17]。我認真學習過,也思考過,就是不明白如此殘忍地虐待動物,怎么能見到佛性。”說罷,他趕緊補了一句,“我無意跟您爭辯,我只想知道答案。”

瓊回答,“所有的禪宗公案中,就屬這個最難懂。要理解,我們必須問自己一個問題:這只貓,現在在哪兒?”

“我想起了《薄伽梵歌》[18]的開頭。”李先生輕輕點了點頭,“我記得,詩歌的開頭,阿周那說:

甘迪瓦大弓從我手中滑落

……

不祥之兆!

屠殺親友,何祥之有?”

“對。”瓊應道,“那么,你肯定也記得黑天的回答[19]。這是佛教形成之前的所有宗教中,對死亡與行動的最深刻闡述。”

侍者來到兩人的桌前,準備點單。侍者是古巴人,身著卡其軍服,戴著貝雷帽。

“嘗嘗炸餛飩吧。”李先生建議,“洋蔥炒雞肉,當然還有蛋卷。”

“你們今天有蛋卷吧?”他問侍者。

“有的,李先生。”侍者用牙簽剔著牙,回答。

李先生為兩人點了菜,侍者轉身離開。

“您知道嗎,”瓊開口,“若您像我一樣,跟一個讀心者相處日久,一旦他對您進行深層掃描,您就會知道……每次雷伊想從我腦袋里挖東西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所以,現在我也能感覺到。您是讀心者,而且正在對我進行極深層的掃描。”

李先生微微一笑,回答:“但愿我掃描得夠深,日足小姐。”

“我心中坦坦蕩蕩。”瓊回答,“不過,我很好奇,您為什么對我的思想這么感興趣。您知道我是美國國務院的雇員——這是我的公開身份。您是不是擔心我其實是間諜?來古巴刺探軍事設施情報之類?”她越說越難受,“我們的合作開頭真夠糟糕的,您騙了我。”

“您很有吸引力,日足小姐。”李先生方寸一絲不亂,“我很想知道——我直說了,行嗎?我想知道,您對性有沒有興趣?”

“您在撒謊。”瓊平靜地回答。

李先生臉上的溫和微笑終于退去,直直盯著她。

“燕窩湯來了,先生。”侍者又來到桌邊,將冒著熱氣的滾燙湯碗放到桌子正中。“這是茶。”侍者放下一把茶壺,還有兩只無柄白瓷杯。

“小姐,您要筷子嗎?”

“不要。”瓊生硬地回答。

隔間外傳來痛苦的叫聲。瓊和李先生都跳了起來。李先生拉開隔間的門簾。外頭,侍者也盯著叫聲傳來的方向看,而且哈哈大笑。

對面的角落里,有個上年紀的古巴紳士坐在桌邊,雙手握著通感匣的把手。

“這兒也有。”瓊喃喃道。

“這些人都是害蟲,”李先生說,“吵得人吃不好飯。”

侍者搖搖頭,笑個不住,說:“瘋子。”

“嗯,”瓊說,“李先生,盡管我們之間有些不愉快,但我必須繼續。我不知道古巴左翼政黨為什么故意派個讀心者來——大概是對外來者的偏執妄想懷疑——但我有任務在身,而且必須完成。所以,我們接著討論那只被切成兩半的貓吧。”

“一邊吃飯一邊談這個?”李先生輕聲反問。

“是您提出這話題的。”瓊繼續講了下去。李先生用勺子舀燕窩湯喝,臉上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瓊沒有理會。

洛杉磯KKHF電視臺演播室里,雷伊·莫瑞坦坐在豎琴邊,等著控制室給出輪到自己上場的信號。他已經決定,第一首要彈《月兒高懸》[20]。他打了個哈欠,盯著控制室。

身邊,爵士樂評論家格蘭·戈得斯特利姆站在黑板前,用細亞麻布手帕擦擦自己的無框眼鏡,開口道:“今晚,我會談談古斯塔夫·馬勒。”

“馬勒?誰是馬勒?”

“十九世紀偉大的作曲家,非常浪漫。他寫過又長又古怪的交響曲,還有民謠歌曲。我特別想到了他的《大地之歌》中的《春日酒鬼》,里面的節奏模式很有意思。你沒聽過?”

“沒。”莫瑞坦不耐煩地回答。

“很灰綠哦。”

雷伊·莫瑞坦此刻感覺一點兒都不灰綠。他頭疼。早先,一塊石頭擊中了威爾伯·墨瑟。石頭飛來的時候,莫瑞坦想放開通感匣,卻沒來得及。石頭擊中了墨瑟的右太陽穴,打出了血。

“我今晚已經碰見三個墨瑟信徒了,”格蘭繼續道,“臉色全都差得要命。墨瑟今天怎么了?”

“你干嗎問我?”

“你自己臉色也一樣難看。頭疼,是不是?我太了解你了,雷伊。任何新奇的東西,你都會試試。就算你是墨瑟信徒,我也不在乎——我只想問你,要不要來粒止疼片。”

雷伊·莫瑞坦生硬地回答:“我們要的就是受苦。來粒止疼片,不是全毀了么?呀,墨瑟先生,您沿著山路往上走,要不要順便來一針嗎啡?這樣就什么都感覺不到啦。”雷伊在豎琴上撥了幾個音節,以泄憤懣的情緒。

“該你了。”制片人從控制室喊道。

兩人的主題音樂——《真不少》[21]——從控制室錄音棚傳出,對著戈得斯特利姆的二號攝像機紅燈亮起。戈得斯特利姆雙臂抱胸,開口道:“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什么是爵士樂?”

這話該我問,莫瑞坦想,什么是爵士樂?什么是人生?他揉了揉痛得要裂開的前額,覺得自己肯定熬不過下周。威爾伯·墨瑟越來越接近終點,情形一天壞似一天……

“接下來,我們要播一段重要消息。”戈得斯特利姆說,“之后,我們會再講講灰綠色世界的男男女女,那些奇特的人物。接著,我們會帶您進入獨一無二的雷伊·莫瑞坦的藝術世界。”

節目切到了廣告。

莫瑞坦對戈得斯特利姆說:“給我一粒止疼片吧。”

戈得斯特利姆伸出手,遞給莫瑞坦一粒黃色扁平的藥片,上面有刻痕。“超可待因,”戈得斯特利姆說,“嚴禁使用的藥物,不過很有效,會上癮。你身上居然沒有這種藥,我還真奇怪呢。”

“我以前吃過。”雷伊弄了個紙杯,倒了杯水,吞下藥片。

“嗯,你現在改信墨瑟主義了。”

“你說什么呢,我改信——”雷伊瞟了一眼戈得斯特利姆,繃著臉。他們倆因為職業關系,相識多年。“我不是墨瑟信徒。”雷伊接著說,“記住,格蘭,墨瑟被尖石頭打傷太陽穴這天晚上,我正好也頭疼,這只是巧合。打傷墨瑟的是個白癡虐待狂,活該被拉著走一走墨瑟這條上山的路。”

“我理解。”戈得斯特利姆回答,“美國精神衛生部確實只差一點兒,就要讓司法部抓捕墨瑟信徒了。”

突然,他把頭扭向二號攝像機,臉上微露笑容,流暢地開口道:“四年前,即1993—1994年,灰綠爵士興起,發源地為加州皮諾爾市‘雙份’俱樂部。當時,雷伊·莫瑞坦就在這家俱樂部演奏。現在,這家俱樂部已經享有盛譽——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今晚,雷伊會為我們演奏他最著名、最受歡迎的曲目之一《我曾愛過艾米》。”他朝莫瑞坦的方向一揮手,“有請雷伊——莫瑞坦!”

雷伊·莫瑞坦的手拂過豎琴的琴弦,豎琴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反面教材,雷伊一邊彈奏一邊想,FBI肯定會把我當作反面教材,拿來教育十幾歲的孩子,讓他們長大千萬別變成我這樣——先吃超可待因,然后又改信墨瑟。

小心哪,孩子們!

格蘭·戈得斯特利姆避開攝像機鏡頭,舉起一塊潦草涂寫的牌子。

墨瑟是外星人嗎?

這行字底下,戈得斯特利姆用記號鉛筆又添了一句:

他們就想知道這個。

莫瑞坦沒有中斷彈奏,同時心中思考:我們的統治階層生怕受到外來的侵略,他們恐懼未知之物,就像幼小的孩童。這些幼小的、心中充滿恐懼的孩童,卻擁有威力無比的武器,還用這些武器玩老套的游戲。

忽然,他接收到控制室一位網絡工作人員腦中的念頭:墨瑟受傷了。

雷伊·莫瑞坦立即把注意力轉向他,盡全力掃描他的大腦。手指全靠條件反射,繼續彈奏豎琴。

政府已經將所謂的“通感匣”列為非法。

他立即想起自己的通感匣,就放在公寓客廳的電視機旁邊。

散布出售通感匣的組織被認定為非法,FBI已經在幾個大城市展開了逮捕行動。其余國家應當也會跟進。

墨瑟傷得多重?雷伊琢磨,難道快死了?

還有……墨瑟受傷的時候,手中握著通感匣把手的墨瑟信徒,又怎么樣了?是否正接受治療?

我們該不該立即把這條消息廣播出去?網絡工作人員腦中轉著念頭,還是等到廣告結束之后?

雷伊·莫瑞坦停下手中的豎琴,對著擴音麥克風,清晰地說道:“威爾伯·墨瑟受了傷。盡管這在我們預料之中,但仍是個巨大的悲劇。墨瑟是個圣人。”

格蘭·戈得斯特利姆瞪大了眼睛,張大嘴巴望著他。

“我本人也是墨瑟信徒。”雷伊·莫瑞坦繼續道。全美國的電視觀眾都聽到了他的坦白。“我相信,他受的苦,受的傷,將來的死亡,對我們每個人都會有意義。”

好了。這下,他會上官方的追捕名單,絕對逃不掉。盡管如此,他沒花多少勇氣,就做出了坦白。

“為威爾伯·墨瑟祈禱。”說完,他繼續彈奏灰綠風格的豎琴爵士。

你這傻瓜,格蘭·戈得斯特利姆在腦中想著,居然自己把自己賣了!不出一禮拜,你就得蹲監獄,事業也全毀了。

叮咚,叮咚,雷伊繼續彈著豎琴,朝格蘭干笑。

李先生說:“你有沒有聽過那個故事?好像是松尾馬生[22]說的。說有個禪宗僧人,跟孩子們玩捉迷藏。僧人躲進了外面的廁所,孩子們誰也沒想到那地方,把他給忘了。這僧人很單純,所以,第二天……”

“我承認,禪宗有愚蠢的一面。”瓊·日足說,“禪宗推崇單純和輕信,認為這是美德。記住,‘輕信’的本意是說容易上當受騙。”她啜了一口茶,茶涼了。

“這么說,你是真正的禪宗修行者。”李先生說,“因為,你也上當了。”

他從大衣里摸出一把手槍,指著瓊,“你被捕了。”

“被古巴政府逮捕?”瓊好不容易擠出一句回應。

“被美國政府逮捕。”李先生回答,“我讀了你的想法,發現你很清楚雷伊·莫瑞坦是重要且忠實的墨瑟信徒這一事實。而且,你自己也受到墨瑟主義的吸引。”

“我沒有!”

“你在潛意識中已經被吸引了。你很快就會加入墨瑟陣營。就算你騙得過自己,也騙不過我。你和我,我們要馬上趕回美國,找到雷伊·莫瑞坦,然后借由他引出威爾伯·墨瑟。就這么簡單。”

“就為這個,我被他們送到古巴?”

“我是古巴左翼政黨中央委員會的成員。”李先生回答,“而且是委員會中唯一的讀心者。我們已經投票決定,跟美國國務院合作,處理目前的墨瑟危機。日足小姐,我們的飛機半小時后就會出發,前往華盛頓。所以,我們立即動身去機場吧。”

瓊·日足絕望地環顧餐館。其他人都在吃飯,而侍者……

沒人注意這邊。她站起身,截住一名端著放滿食物的盤子的侍者。“這個人,”她指指李先生,“要綁架我。救救我,求你了。”

侍者看了一眼李先生,認出對方的身份,于是微笑著看著瓊,聳了聳肩。“李先生,他可是個要人。”說罷,侍者端著盤子離開。

“他說得沒錯。”李先生說。

瓊跑出隔間,跑到對面角落的餐桌旁,對帶著通感匣的古巴老人說:“救救我,我是墨瑟信徒。他們要逮捕我。”

滿臉皺紋的老臉抬了起來,認真審視著她。

“救救我。”她又說。

“贊美墨瑟。”老人回答。

你幫不了我。她立刻明白。于是,她回到李先生身邊(李先生緊跟在她身后,手里仍然握著槍)。“老頭子不會幫你的,”李先生說,“他連站都不會站起來。”

瓊泄氣地回答:“好吧,我明白了。”

角落里的電視機一直放著白天的垃圾節目。這時,節目突然中斷,拿著一瓶清潔劑的女人頓時消失,屏幕上只剩下一片黑暗。接著,某人用西班牙語開始廣播。

“受傷了,”李先生一邊聽,一邊說,“墨瑟受了傷,不過沒死。作為墨瑟信徒,你有什么感覺,日足小姐?你有沒有受到影響?啊,對了。必須握住把手,你才會感覺到。必須主動握住把手才能起效。”

瓊拿起古巴老人的通感匣,捧了一會兒,然后抓住了把手。李先生驚訝地瞪著她,朝她走來,把手伸向匣子……

她沒感覺到疼痛。原來這就是通感?她朝四周望去,發現餐館暗了下來,漸漸遠去。也許,這是因為威爾伯·墨瑟已經昏迷不醒的緣故。肯定是。我要逃走啦,瓊想到李先生,你沒法——至少你不會愿意——跟我一起過來。你不會進入威爾伯·墨瑟的墳墓世界。墨瑟正在某個荒涼的平原上,瀕臨死亡,四周全是敵人。現在,我也在他身邊了。這樣,更可怕的東西就抓不住我。你抓不住我。你永遠沒法把我帶回來。

她環顧四周,發現滿眼荒涼。空氣中有刺鼻的花香。這兒是沙漠,沒有雨露滋潤。

一名男子立在她跟前,痛苦的灰眼睛里露出悲哀。“我是你的朋友,”他說,“但你必須堅持活下去,就當我不存在。明白嗎?”他伸出空空的雙手,向外一攤。

“不。”她說,“我不明白。”

“我連自己都救不了,”男子說,“又怎么能救你呢?你還不明白嗎?這世上根本沒有救贖。”

“那,這一切到底為了什么?”她問。

“為了告訴你,”威爾伯·墨瑟說,“你不是孤身一人。我就在這兒陪著你,永遠都在。回去面對他們吧,把我的話也告訴他們。”

她松開把手。

李先生仍然拿槍對著她,問道:“怎么樣?”

“我們走吧。”她說,“回美國,把我交給FBI。我不在乎。”

“你看見了什么?”李先生好奇地問。

“我不會告訴你的。”

“可我能看到你的思想,你瞞不過我。”他開始探查,頭歪向一邊,仔細聆聽。他的嘴角往下扯,就像要嘟起嘴來。

“我覺得你沒看到多少東西呀。”他說,“只有墨瑟親自跟你見了面,然后說他什么都做不了——就這么個人。你和其他那些人,居然愿意為他付出生命?你瘋了。”

“在這個不正常的社會里,”瓊說,“發瘋才正常。”

“胡說八道。”李先生回答。

李先生對鮑嘉·克羅夫茨說:“真有意思。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變成了墨瑟信徒。潛在的可能性轉變成了事實……這證明,我之前在她腦中看到的東西,完全正確。”

“我們可以隨時抓捕莫瑞坦。”克羅夫茨對他的上級、國務卿赫里克說,“他在洛杉磯電視臺里得知墨瑟嚴重受傷的消息,然后離開了電視臺。之后,就沒人見過他。他沒有回自己的公寓,當地警察已經去過他家,查獲了他的通感匣。毫無疑問,他不在家中。”

“瓊·日足在哪兒?”克羅夫茨問。

“在紐約,被拘留。”李先生回答。

“罪名是?”克羅夫茨問赫里克。

“政治煽動,危害到美國國家安全。”

李先生微笑道:“而她卻是被古巴左翼政黨的官員逮捕的。這可真是禪宗的悖論。不過,日足小姐不怎么喜歡這悖論啊。”

同時,鮑嘉·克羅夫茨暗想:通感匣正被大量回收,很快就會被摧毀。四十八小時內,美國絕大部分通感匣將不復存在——包括他辦公室里的這一臺。

這臺通感匣仍然放在他桌上,沒人動過,是他下令叫人弄來的。這些天,他一直沒碰它,沒有屈服于好奇心。此刻,他朝匣子走去。

“如果我握住這兩個把手,”他問李先生,“會發生什么事?這兒沒有電視機,我也不知道威爾伯·墨瑟此刻在做什么。據我所知,他現在應該已經死了。”

李先生回答:“如果您抓住把手,先生,您會進入——我不愿意用這個詞,不過只有這個詞才比較恰當——神秘的共同體。不管墨瑟在哪兒,您都會來到他身邊。您會經受他的痛苦。這您已經知道了,不過,遠不止這一點。您還會分享他的——”李先生想了想,“世界觀?不對。意識形態?也不對。”

赫里克提示道:“是不是‘出神狀態’?”

“大概就是這個。”李先生皺著眉,“不,也不對。沒有哪個詞能夠形容——這才是整件事的意義所在。無法描述,只能體驗。”

“我要試試。”克羅夫茨下了決心。

“不。”李先生說,“要我說,您可別試。我向您提出警告,遠離這東西為妙。我眼見日足小姐握住手柄,然后被這東西改變。當年,超可待因在全世界流浪大眾當中廣為流傳的時候,您嘗試過嗎?”李先生好像有些生氣了。

“試過。”克羅夫茨回答,“那東西對我一點兒用也沒有。”

“你到底想干什么,鮑吉?”赫里克問。

鮑嘉·克羅夫茨聳了聳肩,回答:“我只想說,我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喜歡這東西,還會上癮。”最后,他抓住了通感匣的把手。

雷伊·莫瑞坦在雨中慢慢走著。他對自己說,不能回公寓。他們已經進了我的房間,拿走了通感匣。要是我回去,也會被抓住。

讀心能力救了他。他剛踏進公寓大樓,就接收到了幾個當地警察腦中的念頭。

現在已過午夜。我太出名了,真是麻煩,都怪那該死的電視節目。不管我去哪兒,都會被人認出來。

至少,在地球上,到哪兒都會被人認出來。

他自問:威爾伯·墨瑟到底在哪兒?在太陽系?還是在更遠的地方,比如另一個星系?也許我們永遠也搞不清。至少,我永遠也搞不清。

可是,這不要緊。在某個地方,有威爾伯·墨瑟存在——這就夠了。而且,總有辦法聯系到他。通感匣到處都有。至少,在警察大搜捕之前,到處都有。而且,莫瑞坦有種感覺,派發通感匣的公司(這家公司原本就悄悄躲在陰影里),會想辦法繞過警察的搜捕。只要他的判斷沒錯——

前方,黑暗的雨夜中亮起紅燈。是酒吧。他轉了個彎,進了酒吧。

他問酒保:“我說,你有沒有通感匣?我付一百塊,只要用一下。”

酒保是個粗壯的大塊頭男人,手臂上汗毛叢生。他回答:“沒,我沒這種東西。去別處問問。”

吧臺邊的人們盯著他看。其中一個開口道:“這東西現在是非法的啦。”

“哎呀,他是雷伊·莫瑞坦。”另一個人說,“彈爵士的。”

有一個人懶洋洋地開口:“彈爵士的,給我們來點兒灰綠爵士樂吧。”說罷,他喝了口啤酒。

莫瑞坦轉身離開。

“等等,”酒保說,“等等,兄弟。給你個地址,去那兒看看。”他在火柴盒上寫了個地址,遞給莫瑞坦。

“該給你多少錢?”莫瑞坦問。

“噢,五塊錢就夠了。”

莫瑞坦付了錢,離開酒吧。寫著地址的火柴盒裝在他口袋里。這個地址,說不定是當地的警察局,他想,但我還是得試試。

只要我能再用一次通感匣——

他找到酒保給的地址。那是一幢老舊腐朽的木頭房子,在洛杉磯鬧市區。雷伊敲敲門,等著。

門開了。一個身著浴袍、腳踏毛茸茸拖鞋的大塊頭中年女人從門縫里朝他張望。“我不是警察。”他說,“我是墨瑟信徒。我能用一下你的通感匣嗎?”

門慢慢打開。女人上下打量著他。盡管什么也沒說,但很明顯,她相信他的話。

“抱歉這么晚還打擾你。”他道歉。

“先生,您怎么了?”女人問道,“精神不太好啊。”

“是威爾伯·墨瑟的緣故,”雷伊回答,“他受傷了。”

“去用吧。”說著,女人趿拉著鞋,帶著他來到冰冷黑暗的客廳。客廳里有個巨大的黃銅圓形鳥籠,里面關著一只鸚鵡。房間遠處有只老式的收音機柜,通感匣就在上面。看到這匣子,雷伊頓時放松了下來。

“別客氣。”女人說。

“謝謝。”說著,雷伊抓住了通感匣的把手。

耳邊出現了一個聲音:“我們得利用那姑娘。她會引出莫瑞坦。當初雇她是正確的。”

這聲音很陌生,不是威爾伯·墨瑟。盡管心中迷惑,雷伊仍然一動不動地立著,雙手前伸,緊緊握著通感匣把手,側耳傾聽。

“外星力量吸引了我們社會群體中最輕信的一部分人。不過,我堅信,這部分人是被頂端幾個機會主義者——比如莫瑞坦——給操縱了。這些機會主義者利用了墨瑟熱,填滿了自己的口袋。”

這個聲音,自以為是,滔滔不絕。

雷伊·莫瑞坦聽著這聲音,心中漸感恐懼。他明白,這是另一邊某個人的聲音。

不知怎么,他沒有連上威爾伯·墨瑟,卻跟另一個人建立了通感連接。

或許,這是墨瑟有意為之?雷伊繼續傾聽。這聲音說:

“……得把日足那姑娘從紐約弄到這兒來,好逼問出更多消息。我早跟赫里克說過……”

赫里克,國務卿赫里克。看來,這聲音屬于國務院的某位官員,他正在想瓊的事。也許就是那位雇傭她的官員。

這么說,她不在古巴,卻在紐約。到底怎么回事?聽了這位官員心中的想法,雷伊推斷,國務院的抓捕目標其實是自己。派瓊去古巴,只為了利用瓊,引出他來。

他放開把手,聲音慢慢消失。

“你找到他了?”中年女人問道。

“是—是啊。”莫瑞坦心不在焉地應道。眼前全然陌生的房間讓他一時回不過神。

“他怎么樣?他還好嗎?”

“我——我現在還不知道。”莫瑞坦回答。這是實話。他想,我得去紐約,我得救瓊,她是被我卷進來的,我必須這么做,就算被他們抓住……我也不能丟下她不管。

鮑嘉·克羅夫茨說:“我沒連上墨瑟。”

他遠遠離開通感匣,轉過身,惡狠狠地盯著它,“可我連上了莫瑞坦。不過,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就在我握住匣子把手的同時,莫瑞坦在某處也握住了某個匣子的把手。我們連上了。現在,我腦中的一切他都知道了。他腦中的一切我也都知道了。不過,沒多少有用的消息。”

克羅夫茨有些頭暈目眩,對國務卿赫里克說:“他跟我們一樣,對威爾伯·墨瑟所知不多。他正在想辦法聯絡墨瑟。所以,他絕對不是墨瑟。”說罷,他沉默了。

“還有呢,”赫里克問李先生,“他從莫瑞坦那兒還知道了什么,李先生?”

“莫瑞坦打算去紐約,找瓊·日足。”李先生依言掃描了克羅夫茨的思想,“這是他們倆的大腦相連的時候,他從莫瑞坦先生那兒聽到的。”

“我們得做好準備,迎接莫瑞坦先生。”國務卿赫里克做了個鬼臉。

“剛才我經歷的事情,對你們讀心者來說,大概很平常吧?”克羅夫茨問李先生。

“只有兩位讀心者距離很近時,才會發生這種事。”李先生說,“這種事,可能會帶來害處,所以我們盡量避免。要是兩顆全然不同的頭腦相連,意識之間就會發生沖撞,造成精神傷害。我推想,您剛才和莫瑞坦先生的意識就發生了沖撞。”

克羅夫茨說:“聽著,我們不能抓捕莫瑞坦。我已經知道,他是無辜的。他對墨瑟以及派發匣子的組織根本一無所知。”

一時間,三人都沉默了。

“但是,他很有名,又是墨瑟信徒。這樣的人可不多。”國務卿赫里克開口。他把一份電傳文件遞給克羅夫茨,“而且,他還公開表達了自己的信仰。你花一點兒時間,看看這份文件——”

“我知道,他在晚間電視節目里堅定地申明,自己忠于墨瑟。”克羅夫茨渾身顫抖。

“我們要對付的,是來自另一個陌生太陽系的外星力量。”國務卿赫里克說,“必須謹慎行事。我們不能放走莫瑞坦;而且,我們必須利用日足小姐引莫瑞坦上鉤。我們可以釋放那姑娘,然后找人跟蹤她。等莫瑞坦跟她接觸后……”

李先生突然對克羅夫茨說:“別說。您想說的話別說出口,克羅夫茨先生。這話會對您的事業造成永久性損害。”

克羅夫茨沒有理會這個忠告,開口道:“赫里克,這么做不對。莫瑞坦跟瓊·日足一樣,都是無辜的。要是你堅持抓捕莫瑞坦,我就從國務院辭職。”

“那么,寫好辭職信,交給我。”國務卿赫里克一臉陰沉。

“真不幸。”李先生說,“我推斷,您跟莫瑞坦先生的連接歪曲了您的判斷力,克羅夫茨先生。他對您產生了壞影響。您得趕緊擺脫這些影響。這對您的事業、您的國家,當然還有您的家庭,都有好處。”

“我們這么做是錯誤的。”克羅夫茨重復道。

國務卿赫里克惱怒地瞪著他,“難怪他們說這些通感匣有害!我算是親眼見識了!現在,不管怎么樣,我都不會收回抓捕的命令。”

他撿起克羅夫茨剛剛用過的通感匣,高高舉起,砸到地上。匣子碎成一片片,在地上堆成了不規則的形狀。“別以為我這樣是幼稚的賭氣行為。我們必須徹底切斷跟莫瑞坦的聯系。這種聯系只有害處。”

“就算我們抓住他,”克羅夫茨提醒道,“他同樣會對我們繼續施加影響。”接著,他補充道,“應該說,對我施加影響。”

“即便如此,我也堅持要抓住他。”國務卿赫里克說,“同時,請遞上你的辭呈,克羅夫茨先生。這件事,我也同樣下定了決心。”他的表情冷酷而堅決。

李先生說:“國務卿先生,我能看到克羅夫茨先生的思想。他現在仍處在震驚之中,沒有回過神來。他是無辜的受害者。或許是威爾伯·墨瑟故意安排,好讓我們心中動搖。要是您接受了克羅夫茨先生的辭呈,墨瑟就得逞了。”

“他接不接受無關緊要,”克羅夫茨說,“反正我辭職辭定了。”

李先生嘆了口氣,說:“通感匣讓您突然成了被動的讀心者,影響實在太大了。”他拍拍克羅夫茨先生的肩膀,“讀心能力和通感,其實只是同一樣東西的兩面。這東西應該叫‘讀心匣’。那些外星人真厲害。我們長期演化出來的能力,他們卻能平白制造出來。”

“既然您能讀我的思想,”克羅夫茨回答,“您就應該知道,我現在打算怎么做。我相信,您一定會告訴國務卿赫里克。”

李先生平靜一笑,說:“國務卿先生和我,正為了世界和平而共同努力。不過,我們都要遵守各自得到的指示。”他對赫里克說:“這個男人心中十分惱火,惱火到已經開始認真思考,要不要倒向對方,要不要趁仍有通感匣留存之時,加入墨瑟信徒的行列。他喜歡做被動的讀心者。”

“要是你倒向對方,”赫里克說,“我就逮捕你。我發誓。”克羅夫茨沒有回應。

“他沒有改變心意。”李先生溫文爾雅地朝雙方各點一下頭。很明顯,局勢演變成這樣,他覺得很有意思。

私底下,李先生卻在想:那個自稱威爾伯·墨瑟的東西,把克羅夫茨和莫瑞坦的大腦直接相連,可真是下了一著大膽絕妙的好棋。他肯定早就料到,克羅夫茨會接受莫瑞坦——他可是墨瑟運動的核心成員——散發的強烈影響。接下來,克羅夫茨肯定還會再找一個通感匣(只要還能找到),握住把手。這一次,就輪到墨瑟本人出場,對自己的新信徒說話了。

他們又拉攏了一個人,李先生想,他們暫時領先。不過,最后,贏的還是我們。

因為到最后,我們總能找到所有的通感匣,然后全部毀掉。沒有通感匣,威爾伯·墨瑟就無能為力。通感匣是他——或者它——聯絡控制人群的唯一辦法。不幸的克羅夫茨先生就是這么被他控制住的。沒有通感匣,墨瑟運動就無法開展。

紐約市巖石場,UW航空公司柜臺前,瓊·日足對身著制服的職員說:“我要一張去洛杉磯的單程票,下一班就走。噴氣式飛機和火箭都可以,我只想趕快回去。”

“頭等艙還是旅游艙?”職員問。

“哎呀,天哪!”瓊疲憊地回答,“就給我一張票,什么票都行。”

她打開錢包,正想付款,一只手按住了她。她轉過身,發現是雷伊·莫瑞坦,一臉松口氣的表情。

“這地方太大太雜,追蹤你的思想真不容易。”他說,“來,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還有十分鐘才到登機時間。”

兩人一同飛快地走出大樓,找了個沒人的坡道停下。瓊開口道:“雷伊,我知道他們釋放我,是給你設的圈套。可是,除了你那兒,我沒地方可去啊。”

雷伊說:“沒關系。不管怎么樣,他們遲早會找到我的。他們肯定知道,我已經離開了加州,到了這里。”他四下一望,“附近暫時沒有FBI。至少我沒接收到FBI特工的念頭。”說著,他點起一根煙。

“既然你來了,我就不用回加州了。”瓊說,“我去退票吧。”

“你知道嗎,他們已經開始四處搜繳通感匣,然后統統毀掉。”雷伊說。

“我還沒聽說——我半小時前才被釋放。牢里面太可怕了,那些人一點兒人情也不講。”

雷伊哈哈大笑。“他們是嚇壞啦。”他用手臂摟住她,吻了她,“跟你說說我的計劃:接下來,我們要想辦法溜出這地方,到下東區,租一間沒熱水沒電梯的小公寓,然后躲在里面,想辦法找一只漏網的通感匣。”可是,他心想,這很難。說不定,此刻,所有的匣子都已經被毀掉了。本來,匣子的數量就不多。

“我都聽你的。”瓊機械地應道。

“你愛我嗎?”雷伊開口問道,沒等她回答,他自己說了下去,“我能看到你的思想。我知道你愛我。”隨即,他又輕聲補充:“我還能看到某位路易斯·斯坎蘭先生的思想,他是FBI的特工,現在已經到了UW航空公司的柜臺。你買票用的是什么名字?”

“喬治·麥克艾薩克夫人。”瓊說,“大概是。”她看了一眼機票和信封,“沒錯。”

“斯坎蘭問的是,十五分鐘內,有沒有一個日本女人來買過票。”雷伊說,“柜臺職員還記得你。所以——”他拉起瓊的手臂,“我們得走了。”

兩人匆匆離開僻靜的坡道,通過一扇電眼控制開關的大門,來到行李大廳。大廳中,人人都忙著取行李,沒人注意雷伊和瓊。他們倆擠過人群,穿過門,來到外頭大街上。街上很冷。兩人走上灰色的人行道。人行道邊,停滿了攬客的出租車,排成兩排。瓊打算伸手招呼。

“等等,”雷伊把她拉了回來,“我剛剛接收到一大團念頭。這些出租車司機里,有一個是FBI。可我沒法分辨是哪個。”他站在那里,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們逃不掉了,對不對?”瓊說。

“確實很難。”雷伊回答。他心想,與其說很難,不如說根本不可能。瓊,你說得對。他能感受到身邊姑娘的困惑和恐懼,還有對他的擔憂。她十分內疚,是自己泄露了雷伊的行蹤,害得FBI追蹤而來。她真的不想再回監獄。還有,在古巴迎接她的李先生背叛了她,她難受極了。

“這是什么生活啊。”瓊在他身邊輕聲說。

雷伊還是不知道該坐哪一輛車。一秒又一秒,寶貴的時間不斷流逝,他卻呆站著沒動。“聽著,”他對瓊說,“也許我們該分頭行動。”

“不,”她緊緊抓著他,“我沒法再一個人行動,我受不了。求你。”

一個留著絡腮胡的小販湊到兩人跟前,他脖子上套著掛繩,繩子上系著一個托盤。“兩位好啊。”他咕噥道。

“我們現在沒空。”瓊說。

“免費派發早餐麥片。”小販說,“不用花錢。拿著這個盒子就行,小姐。也給你一個,先生。”他遞來一個小小的紙盒,顏色鮮亮,送到雷伊手邊。

奇怪,雷伊想,在這人的腦中,我什么都沒讀到。他睜大眼睛,望著小販,看到了——或者說,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奇特的人形虛空,一個模模糊糊的形體。

雷伊接過早餐麥片的樣品盒子。

“這東西叫‘快樂餐’,”小販說,“是剛剛向市場發售的新產品。里頭有一張優惠券,可以……”

“知道了。”雷伊打斷小販的話,把盒子塞進口袋。他拉著瓊,引她來到兩排出租車中間,隨便選了一輛,拉開車后門。“快進去。”他催促瓊。接著,雷伊也坐到她身旁。

“我也拿了一份‘快樂餐’的樣品。”瓊無力地一笑。出租車發動,離開長隊,穿過大門,離開機場航站樓。“雷伊,那個銷售員有點兒奇怪,好像根本不是真人,好像不過是——一張照片。”

出租車駛下機動車坡道,離航站樓越來越遠。左邊出租車隊中,有一輛也跟著離開,追在他們身后。雷伊扭過身子朝后看,發現跟蹤他們的出租車后座里,坐著兩個穿黑衣服、大腹便便的男子。他想,肯定是FBI。

瓊還在說話:“那個麥片銷售員,你不覺得眼熟嗎?”

“像誰?”

“有點兒像威爾伯·墨瑟。不過我看得不真切……”

沒等她說完,雷伊從她手中抓過麥片盒,一把撕掉紙盒的頂部。盒子里裝著干燥的麥片,麥片里露出一角紙片。這應該就是小販提到的優惠券。雷伊拉出這張紙片,舉起來,仔細看。優惠券上,印著又大又清晰的字體:

如何利用日常用品組裝通感匣

“是他們。”他對瓊說。

他把紙片小心放進上衣口袋。轉念一想,又拿了出來,折成小塊,塞進褲腳的折邊。FBI說不定會漏掉這個地方。

身后,那輛出租車越來越近。在這個距離上,他已經能夠接收到兩人的思想。沒錯,他們就是FBI的特工。雷伊往后一靠,貼住出租車座椅背部。

現在,沒別的事可做,只能等待。

瓊開口道:“另一張優惠券能不能給我?”

“當然可以。抱歉。”他掏出自己那盒麥片。瓊打開盒子,拉出里面的優惠券,猶豫一下,疊起來塞進裙子的折邊。

“不知道這種小販還有多少。”雷伊若有所思,“我真想知道,被發現之前,他們能派發出多少免費的‘快樂餐’樣品。”

剛才,他注意到,要組裝通感匣,需要的第一件日常用品,是一臺普通的收音機。第二件,是一只用了五年的燈泡當中的燈絲。至于第三件……他得再看看,不過現在不是時候。追他們的出租車已經開到了他們旁邊。

得放著以后再看。他知道,就算當局發現了藏在他褲子折邊里的優惠券,他們也會想其他辦法,給他再送一份來。

他用胳膊摟住瓊,“我們不會有事的。”

那輛出租車朝他們的車子逼過來,逼他們靠向人行道。兩個FBI特工打出標準的警告手勢,要司機靠邊停車。

“我可以停車嗎?”司機緊張地問雷伊。

“當然可以。”說罷,雷伊深深吸了口氣,做好了思想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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