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讀過一本關于顏色的書。里面有一段大意是，藍色是有毒的顏色，不然為啥很少有蔬菜的顏色是藍的？藍的代表不能吃了。雖然書是本有趣的兒童讀物，我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但這個偏見卻硌得我心里不舒服，從五歲到十五歲。可見糟糕的東西和好東西相比，更易讓人印象深刻。但同時也謝謝它，我對這好東西——藍色的喜愛也一并印象深刻起來。

假如顏色也能用這詞來形容的話，那我要講藍色是個語焉不詳的顏色。法國國旗里用它象征博愛，詩人用它形容廣闊，畫家用它描摹高遠，都算好意思，但又好得不那么明確，不那么熱烈。寫作業時用黑筆作答，紅筆判對錯，藍筆更正，這里它便是一個謙謙君子的模樣——“嗯嗯，我知道錯誤啦！這是我反思得出的正確答案，請務必仔細地記牢。”紅綠燈里沒有一個溫和的微笑的藍燈，但人類還是偏愛它，它深沉，又靜又典雅，從前我寫了一個句子，說什么“藍色的文字底下藍色的生活”，自以為把那種憂郁、沉靜而在無言處見大美的意思全表達出來了，自以為得了個妙句。后來發現早在多少年前比我有才的人就把藍色的語焉不詳的神秘安靜的美抓住了，抓得又細致又有神。尤其是那個俄國詩人葉賽寧，他鐘愛著鄉土又鐘愛著生命，在他的意象體系中一切的美都是屬于藍色的，淡藍色的朝霧籠罩著藍的白樺林淺藍的房屋冒著藍的熱氣一類驚世駭俗又真情實感的話早就先于我的無病呻吟而存在。反正我不信他有一雙梵高一樣的有色眼睛。藍色瘋長，漫無邊際地延展，它看上去還是柔和的。一點也不瘋。

藍色的好處在于你愛怎么解讀它就怎么解讀它，壞處也在于你愛怎么解讀它就怎么解讀它。它的這種低姿態像一條緩緩的小溪讓你忘了大浪的洶涌，像一片明亮的星空讓你忘了宇宙的冷寂。怪不得它也用來象征智慧，這種只可遠觀的低姿態中不自覺流露的傲氣真讓我隱隱開始贊同它是“有毒的顏色”這一理論。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寫過“扯了個幽藍的謊”，這聽起來比所謂的white lies（善意的謊言）迷人得多，魅惑得多；禁果，在各種藝術表現中大多是紅彤彤的蘋果，于是也沒人寫過吃了個藍瑩瑩的毒蘑菇以示打破禁忌，其實后者好玩多了。我這么講，好像它真是個邪氣的顏色，但它又天真地直眨巴眼睛。當你不冷靜時，它就說要理智；當你消極時，它就說要積極；當你躁動時，它就說要安寧。它像一張永遠為你疲倦的脊背而調適的床，正因為它是一種太通人情太懂人意的顏色，許多人陷進它的懷抱里再也不肯出溫柔鄉。這種昏天黑地的舒緩猶如原始生命躺在溫熱的海洋里那樣，周圍什么也沒有，一片朦朧，只有深度，沒有廣度——毋寧說它的深度讓廣度黯然失色。這是色彩的上古時代，這是原初的自由，這是孕育新生的陣痛。藍色有著少女的歡笑和輕盈，但當你需要時也會變成一個善意的慈愛的母親。

一輩子住在沙漠的人渴望水，一輩子朝向大地的人渴望天。我不能夠不看到對這種藍得可愛的稚氣追求。我以前讀到《沙丘》里沙漠星球的居民全是藍色，那個沉重的務實的現實主義文豪托爾斯泰在他的《戰爭與和平》里留下安德烈公爵看到的“那片莊嚴，安詳，高邈的天空”，我快要相信其真實了。這種追求是無比動人的。僅僅是為了回到自己的原始海洋、生命的上古時代嗎？這是一種回歸，更是超越了回歸的升華。藍永遠，是象征遠方的，凈界的顏色，它不僅在我們的心上涂了底色，在成熟的心靈上也該是最外層的顏色。從這個角度看，似乎像走了一圈又回到起點，但它從來也不是那毫無波瀾的白或黑。威嚴、悸動、掙扎、深情、悲慟，在這里都不能完全找到，可我們就是能從那片藍里把握住生命靜而穩的脈搏。為了這種脈搏，人們疑問，探尋，直至返璞歸真。

我的血管里沒有流著詩人的血，能把自己完全精神化，和我贊頌的東西融為一體，所以我看藍的樣子像個局外之人，像在玩賞它，品味它，卻不可以成為它。它是似近似遠，若即若離的。但我仍然企圖像描一陣風一樣，描顫動的枝葉，把藍色穿過我心靈孔洞時留下的光影印拓下來作為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