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二）

研究室的長桌上以5*20的方陣擺著共振鐘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忽明忽暗，好像快要壞了。

房間里只有A一個人。他啟動了這一百只鐘表，目不轉睛地看著。開始時這一百只鐘都以不同的頻率在振動著。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它們受到彼此振動頻率的干擾，并逐個地趨于一致的頻率。再過一會，一百只鐘像是一個原點在平面坐標中通過平移而得到的一百個點。它們一致地擺動，上映了和諧的美。

A將結果記錄下來。他覺得這個社會就在分分秒秒地振動，而他格格不入的頻率，什么時候會與這個宇宙產生共振現象呢？

和icey看完電影走出來，兩個人一路談論著。在一家舒適的咖啡店里，他們對席而坐。

A和女孩交談起剛看的電影，交談起她的芭蕾舞，交談起研究室里的趣聞，交談起星座和夜空中的繁星。

A很懊喪，他還是沒能說出口。他感到口干舌燥，那三個字就像一枚尖利的棱石卡在喉嚨，不能出來也無法回去，在他的體內無情地肆虐出道道的血痕。他覺得口腔里充斥了一股血腥的味道，又是那么干涸，久久無法釋懷。

七夕在即，他們聊到了牛郎和織女。

“牛郎和織女是兩顆巨大的恒星，一個屬于天鷹座，另一個屬于天琴座。其實他們之間隔了很遠，連接收一個往返的無線電話都要32.8年呢。只不過，在地球上看，兩人也不是見不到面嘛。”A說著，喝了一大口咖啡，接著說，“我們是不是牛郎織女呢？”

icey一臉認真地抬起頭，“當然不是。”

“什么？”

“他們一年才見一次面，而我們要天天見面的。”icey笑了。

對方的咖啡杯放下了，已經喝光。

夜晚，是一個蟲洞。連接著過去和現在，你可以在深邃的宇宙扭曲中，一個人靜靜地想心事。

A拿起鑰匙，打開了一個抽屜的鎖頭。在那個狹隘空間的最底下，有一摞厚厚的信。沒有信封，更沒有貼郵票。這些是他從十多歲的時候開始寫給父親的信，一直積攢到不久前。

信中寫滿了他對父親的看法，關于一些問題想要對父親的傾訴，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想法。

A覺得，在這個宇宙的疊層中，有許多關于他的模糊圖像，那是一個個可能。他們貌合神離，個個有著獨立的思想。而當波函數坍縮時，量子聚合成了現在的他。

A被這些信中的情緒壓得喘不過氣來——一共142封信，他全部瀏覽了一遍，而后身心俱疲地躺在了床上。

他突然發現，其實自己內心并沒有抱恨于父親，哪怕一絲絲也沒有。

父親——只是此時睡在隔壁屋里的親人——是獨自陪伴撫養自己十多年的至親——是一個自己會用十多年來寫了一百來封信來審視溝通的人——無可替代的人。

父親，其實是一顆需要自己用光速去追尋的粒子。

粒子在加速器的支持下，高速帶電，受到電磁場的力作用，沿著一定的軌跡，以類光速前進著，像是一顆顆如梭子的彗星劃過宇宙星際。直到一次劇烈的撞擊，位于前方的原子核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巨大能級的粒子所摧毀。于是，中子與質子迸裂開來，像是一把珠子在半空中揮灑。

而A也像一個原子核，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所打擊。

他飛奔著趕往醫院，那一幢幢白色建筑里的某一間狹小的病房里，安靜地躺著他的父親，像在沉睡的森林中急促地呼喚他。

父親已經動完了手術，面容慈祥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白色的被單給予他的靈魂以溫暖。

A沒有聽清楚醫生所說的那一串長長的專業術語，他只聽到了一個痛苦的結果：父親的雙腳失去了行走能力。

事出有因，父親打算去擦干凈一副鑲嵌在墻壁上的照片的鏡面，他搬了一張高高的椅子，卻不小心從上面摔了下來，然后傷到了脊椎。

A記起，那張照片是十多年前一家三口拍的全家福。這些年里，它一直都掛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

他雙手抱頭伏在父親的病榻前，這個宇宙已經被他拋之腦后，他的眼睛所聚焦之處，只有這小小的病榻，這病榻上滿頭花白的父親。

從父親的上衣小口袋里，靠近心口的地方，發現了兩樣東西。

一個是警徽，一個是A小時候的照片。

醫院里的這件病房里，一個成熟男子像一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就像是生平第一次一樣，淋漓的不遺余力的，大哭！

晚風吹過江面，帶起一絲絲漣漪。落日的金輝溶進這碧波中，將其染為一條飄逸的金帶。渡船自遠處傳來一聲低沉的汽鳴，像是水氣的悲傷的啜泣，在夕陽和暮色中沉沉地回蕩。

A遠眺著江面，覺得自己以前實在過得太累太累了。被一個虛無的包袱給壓著，他都沒有直立行走呢。

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爸爸回家了，雖然真的落下個殘疾，但他很豁達，整天還樂呵呵的。

自己也已經向icey表白了心意，甜蜜的生活在無限地延伸。

他想起了那個光子追逐的場景。他突然想開了。

如果不是粒子在運動呢？

粒子是靜止的，而時空在以光速向前變化著。其實前面的粒子并沒有動，它們在靜靜地等待著什么，而后方的粒子也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時空像一條光河般飛逝而過。變換地說，就成了光子的追逐了。

不是近在咫尺變成了遠方。

而是遠方只有近在咫尺了。

而現在，那顆后方的粒子，已經徐徐地加速，去觸碰他的前方。

粒子們在那一空間里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