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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妙手空空

  • 顛沛子
  • 壯狗肥貓
  • 8939字
  • 2022-04-29 13:15:44

妙手空空(一)

(一)

郭無為遇上那伙人的時候,正好路過風波橋。

四月的天,微風和暖,正是春衫新?lián)Q的時候,那人推著輛擺滿了舊書冊的板車,朝他笑了笑,他便受了蠱惑般地走近了。

此城七山二水,人家盡枕河而居,風波橋乃是其中最主要的交通樞紐,每天接納著洶涌來往的船只和人群。這人大概是每天都起個大早,占著人最多的位置賣那些看起來是爺爺的爺爺輩的經史子集。這樁風雅的買賣沒多少人領情,只有郭無為每回路過必回頭,長此以往才博得攤主一笑。

這一笑并沒有給郭無為帶來什么好運。他方走近便聽見那冤魂般糾纏不散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奉命請郭大俠過府一敘。”

郭無為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賣舊書的窮書生就笑了:“這都奉命相邀了三天,大家伙兒也免費看了三天全武行了,這位大俠不如賣個面子,跟這些藍衣服的小兄弟走一趟?

書生話音方落,周圍的商販便都附和起來,顯示出是一整條街的共同建議。但郭大俠很顯然沒有虛心聽取建議,他提氣縱身,眨眼便消失在橋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為首的藍衣服一愣,眼見得人沒影了,才著急忙慌地一揮手道:“追!”

書生這才像是熱鬧看夠了,從板車下摸出個板凳,隨手揀了一本快要散架的書坐下,優(yōu)哉游哉地開始翻看。他翻開印著《論語》的封面,里頭卻是另有乾坤,四個手書的大字“東陵異志”龍飛鳳舞般騰躍其上,右下角還有一個模糊的署名,墨跡已然洇開了,看不清晰。恰在此時,一只手兀地出現,抽走了他手中的書,雖然動作輕緩,但聽聞刺啦一聲,那古董就沿裝訂線從上自下裂開了。

他卻笑了起來,仰著頭對著罪魁禍首道:“哎呀郭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江湖上有一個傳言,每隔十一年就會有亂象生,若是恰逢閏年輒大亂出。令人倍感恐慌的是,上一個亂子還沒解決,十一之期又至。

十一年前實在是晦氣的一年——先是武林盟主慘亡,死狀極其慘烈,更有坊間傳聞不是凡人所為。盟主是德高望重之人,身后站著的是武林名門,他的慘亡又牽出一個名喚“妙手空空”的兇徒來,一時間人人自危,想要追查,卻是十一年來都毫無結果。再來便是和朝廷隱晦地鬧掰了。自本朝以來便鼓勵武林人士在朝中供職,平素不需應卯考核,來去自由,相當于做個打手,好處是哪天想入個仕可以有特殊的門路,比較潦倒的江湖人干這行能快些發(fā)家致富。但那一年,這些人接二連三地暴斃,江湖兒女向來重義氣,雖然官府沒有理由如此作為,這樣和平共處的模式終究再難維持。

郭無為其實不大了解這些事情,他的本職工作就是養(yǎng)鵝。養(yǎng)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著動物不親近他,他時常得上天入地地逮它們,偏偏父親離家前切切叮囑他一定要放養(yǎng)。被這樁事拖著,他也就不常出遠門,所有新鮮的不新鮮的傳聞都是由一個棋友口述轉達,他聽個樂子,轉眼就忘得七七八兒,唯獨對一件事印象很深刻。有一回下棋下到中途,那位棋友在悔了三子后說:“這一局就像童家的破布袍子,也就遠遠看著藍得鮮亮。”

郭大俠覺得這個比喻很精妙,那時候他萬沒想到有一天會被一群破布袍子追著跑。

妙手空空(二)

這件事說來話長。約莫一個多月前,他抓住了一個偷雞的小賊、本來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兒完全可以私了,偏生那個賊就是不認裁,氣得雞主人和他鬧到了公堂之上。縣令剛威風凜凜地登了個堂,姓甚名誰都還沒一一上報,那賊就一頓搶白,說自己是東陵童家的年輕后輩,是來找人的。估計是童家那樹大招風的氣質實在是獨一無二,縣令半信半疑地問了句不相干的:“你找誰?”

那賊腰板挺得直直的:“我找郭無為。”

雞主人愕然,忍不住在郭無為耳邊問道:‘“你認識這小毛賊?

那賊耳力還挺好的,聞言猛地回頭。這一回頭,郭大俠就開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漫無目的的躲藏。因為他爹臨走前除了交代鵝要放養(yǎng),就是讓他見著童家人繞道走,尤其不能“過府一敘”。

這片土地上的河流并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流淌而過,而是彎彎曲曲歪歪扭扭,自風波橋以東支流無數,像神撒下的織網。郭大俠推著板車,上橋,下橋,上橋,下橋,書生走在他身后,舔著甜糕問他要不要開一個久別重逢局。郭無為剛想拒絕,又莫名地有些不忍,遂點了點頭。

他這位棋友,確實是下得一手臭棋,卻天生有借棋觀人的本事。他與郭無為初弈是輸得一塌糊涂,卻贏來了一個意氣相投的摯友。

那一板車的書很重,哪怕是郭無為這樣的大俠來推著它,下坡也是件比較艱難的事情。正當他們要走下最后一座橋,一個人影從旁騰躍而下,在半空舉刀過首,以一個劈砍的姿勢破空而來,朝著郭無為當頭劈下。郭無為正全神貫注地控制著板車,電光火石之間只來得及反手抽劍出鞘,橫劍格擋住了長刀,霎時兩股沛然真力相撞,縱使他極力護著,那些散亂放置的書還是在獵獵罡風中被扯上半空再拋入河中。那人在紛紛的書頁中大喊一聲“師妹”,卻見眼前人似要施力轉為攻勢,心知絕非對手,于是不待他變換劍招便要撤力后躲,他卻一個矮身,將板車往前一送,便穩(wěn)穩(wěn)當當地停在了橋下的平地上。

郭無為收勢站定,回頭一瞧,被一個高挑女子擒住的書生便朝他笑了笑,無聲地比了一個“此局記在賬上”的口型。郭無為無聲地嘆了口氣,垂下目光,那人順著他的眼神看向地上七零八落的書冊,非常僵硬地躬身行了個禮:“家主交代一定要以禮相邀,我們也是沒辦法了才出此下策,實在對不住。我給大俠領路,讓師弟師妹們幫著這位先生收拾。”

他一言不發(fā)地伸出一只手,那人愣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腕,良久才同手同腳地帶著他沿著來時路走去。郭無為和書生擦肩而過時屏住了呼吸,只見他又是在笑,腳步便頓住了,聽他壓低了聲音道:“把劍收好。”

(二)

童玉近來覺得自己老態(tài)益發(fā)明顯了,童家亦然。十一年前的犧牲對童家而言是一場浩劫。

天下皆知,武林盟主是個權名兩全的名頭,縱使背后有各大家主牽制,這一人的決定也足以撼動整個武林,因此才引來那些逐逐眈眈的目光。但深諳武林運作方式的人卻知道,比起權與名,更重要的是財。

得此位者,得天下之財。

除卻本家的珍寶秘笈田宅土地,富甲一方的賈人通常也要尋求武林人士的庇佑,再加上可以以各種名義號令名門弟子,又可從中獲得更大的利益。盟主所得又多數歸于本家,一些家族就此擴張成為大姓,比如童家。

妙手空空(三)

童越是一個奇跡,他是第一個憑借一人之力光風霽月地得到這一切的人。他用絕對的力量掃除了所有眼前的陰暗,卻又因為盲目信任力量栽倒在身后的陷阱里,僅留下一句詛咒和寫著畢生所悟的書冊。詛咒給了童家,書冊交給了他的摯友,誘得千萬人前赴后繼地送死。童家人尤為瘋狂,他們最接近這個傳奇,也最想延續(xù)這個傳奇。然而在消耗了大量的人力和財富之后,他們仍舊一無所得。

童玉不禁在想,他那個堂哥的詛咒或許真的生效了,他才最終無可奈何地把籌碼都押在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言上,幾乎傾巢而出尋找一個籍籍無名的農夫。

但這實在是一個有意思的農夫。

他坐在客位上,用蓋碗飲茶的動作嫻熟流暢,眉目比想象中溫和,也有一些青年人的銳氣。如果不是旁邊靠著小幾放置的劍,說不定會有人將他誤認作一介文士。這實在是和傳言大相徑庭的一個人。

童玉愈加覺得自己糊涂。但大費周章至此,也不由得他后悔。

他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端足了架子和氣勢,清咳了一聲。郭無為隨著他這一聲咳嗽抬起了頭,表情有些凜然,仿佛大敵當前。

他看見這樣的表情,簡直失望透頂,但還是緩緩道:“小友不必緊張,這樣邀你前來,實在是有天大的事兒相詢。但有無禮之處還望……多多包涵。”

郭無為忙起身回了一禮,一言不發(fā)地坐下了。童玉被他的沉默噎了一下,又端起茶盞來喝了幾口,才問道:“這次請小友來,是想打聽一個人——小友可曾聽聞過‘妙手空空’此人?”

郭無為點了點頭。童玉覺得自己的問話有些難以為繼,又喝了一口茶才道,“小友能否把自己所知曉的說與我聽?實不相瞞,此人極有可能是殺我堂兄童越的兇手,還望小友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告知我——此仇該向何人去討。”

郭無為忽然點了點自己喉結,然后擺了擺手。

童玉愣在堂上,良久才道:“來人。”

“....取紙筆來。”

自郭無為隨童家人走后,楊文長就有些夜不能寐。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想到他們初遇的那天。

好像也是四月的天,不過不知怎的,總有些未盡的冷意浮動在空氣中。他一個窮書生,倒霉透頂遇上一群劫道的人,連最后的干糧都被搜刮得干干凈凈。那些人卻好像找到了一個發(fā)泄的出口似的,作勢要撕扯那些爺爺的爺爺輩的古董。

讀書人最恨圣賢受辱,這一鞭抽在了骨頭上,讓他難得的血性了起來。他飽含的恥辱與憋屈其實遠不是看上去那么簡單,只是被那些書掩蓋了,無人能懂罷了。

但那一天應該得懂的那個人出現了。

那人從天而降——是真的從天而降,據他后來解釋是在抓鵝——那把不起眼的劍甚至未全部出鞘,只靠著劍氣滌蕩,就讓歹人不見了蹤影。他目瞪口呆地杵在那兒,看那人翻遍身上的背囊,拿出了可憐兮兮的半塊肉餅遞給他,忽然就笑了。

他真心笑起來可以迷倒許多姑娘,這是實踐后得出的真知灼見。郭大俠不是姑娘,這效力要打個折扣,只和他訂立了不限次數不限時間的棋約。兩個臭棋簍子相互喂招,不失為一件風雅之事。風雅之事做多了也要做些不風雅的,他終于找到一個人分享他板車上的圣賢書。郭大俠翻開那些寫著《論語》《中庸》《大學》的封面,里面是艷異新編伶人外傳之流不堪入目的玩意兒。偏偏他還在一旁極力推薦,某本是前禮部尚書的大作,某本又是翰林眾人一同編撰,文筆情節(jié)俱佳,不讀可惜。

妙手空空(四)

終于有一天,郭大俠翻開《論語》,上面寫著四個手書的大字“東陵異志”。起先還以為這又是什么曲折離奇的愛情故事,正待往后翻,就被一只手掌捂住了雙眼,他壓低了聲音在耳邊問道:“想好了么?看了之后,你可就上了我的賊船,沒有上岸的機會了。”

他發(fā)覺自己的手掌和吐息都是滾燙的,是讓人極其不舒服的溫度。大概是因為這樣的不舒服,掌心感受到了睫毛的震顫,和良久之后的輕輕一點頭。

他在心中長吁了口氣,松開手道:“看罷。看完了也無須你做什么,只要記住此書中一個字都不許說與他人聽。”

被拉上賊船的郭大俠顯然還不知道這個點頭的嚴重后果,專心地翻看起來。說是專心也不盡然,他顯然沒有注意到那個模糊掉的字跡,那時其實還未模糊到看不清的地步。那個簡短的序讓他停留了很久,因為序是郭聆——也就是郭大俠的父親寫的。在序中郭聆展現出了與一個養(yǎng)鵝的農夫不大相同的一面,十分冷峻地寫道此書乃是以筆舌殺身,不可留存也。后面是一個又一個的冤案,其中竟十有八九和在朝中供職的江湖人相干,牽扯的豪門大姓與武林世家難計其數,證據確鑿卻被拙劣的手段粉飾太平。

他坐回郭大俠對面去了,看著那人緊緊抿著的唇,溫聲道:“我是一定會給你看的,想必你能猜到。莫生我的氣,看看五十七頁。”

郭大俠翻到那一頁,字跡忽然變得極為潦草。

“此書贈東陵童越,權作回禮。天下人皆口不能言,唯汝尚存一爭之力。謹望吾友全吾之志,郭聆頓首。”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父親尚有話托我轉達——”,他將棋子一顆顆地收入簍中:“郭無為,記住我說過的話,否則你我父子恩斷義絕’。”

他爹臨走前交代了兩件事,一是鵝要放養(yǎng),二是讓他見著童家人繞道走,尤其不能“過府一敘”。

(三)

童玉扣下了郭無為,給吃給喝,要他回答兩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妙手空空是誰,和《硯山行紀》之所在。可憐郭大俠出身硯山下的某個村莊,卻不知道哪位文士有如此閑情雅致為他的家鄉(xiāng)寫了行紀,更不知妙手空空是何方高人。他明知道童家是先禮后兵,還是順水推舟地被強邀來,原本是想暗中打探他爹的下落和后續(xù)計劃,畢竟送書的楊文長走到半路,東陵就傳來了童越身死的噩耗。

童玉安排他住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小室中,兩個魁梧的大漢守著門。守門的活計定然十分無聊,那兩個大漢成天侃天侃地聊得不亦樂乎,雖然是低聲的交談,但憑著郭大俠的耳力,限著門還是能聽個十成十。不過幾日,郭大俠就摸清了童家嫡系長老所有的緋聞、小輩中那些姑娘們的婆家和那個奉命邀他前來的后起新秀名叫童起,那天擒住楊文長的高個兒姑娘似乎對他有點兒意思。以及這個暗室從前也關過一個人,三年前死得無聲無息,把人拖出去埋的也是這兩個大漢。

這事兒聽得他一身冷汗。顯然他如果不交代些什么,就要步那個人的后塵而去了。但他還不能逃。因為以前他爹總跟他 講,有些事情再等一等,就會有轉機。

他又被好吃好喝地養(yǎng)了七八日,轉機終于來了。

妙手空空(五)

楊文長從他的木板床下灰頭土臉地鉆了出來,把睡夢中的郭大俠搖醒,只說了一句“出去再細講”,便帶著他沿地道急急而奔,蹭了他一頭一臉的泥灰,才在一處死路停下了。楊文長向上指了指,示意出路在他們頭頂上。

然而他們剛把石板向上推開,箭矢就像瓢潑大雨一般迎面而來,若不是郭大俠眼疾手快地把石板又掩上了,只怕他倆都成了刺猬。童玉的聲音隔著石板顯得很悶:“郭小友,逃出生天的滋味如何?”

郭大俠苦笑了一下,心想這真不是什么好的轉機。

童玉見他不答,轉念又想到這是個啞巴,失笑道:“另一位……對童家可謂熟門熟路,何不出來開誠布公,反在地下做縮頭烏龜?”

楊文長向外大聲道:“是童老先生未曾給在下一個開誠布公的機會。”

“我何嘗如此?只你一人自然是可以的,帶著另一人就萬萬不可。”

楊文長也朗聲大笑起來:“那童老先生可要做好準備了。”說罷攥住了郭無為的手腕,大吼道:“闖!”

果然,這人一笑起來,就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運。

郭無為反握他的手腕,扣住太淵,度真氣護他心肺,另一掌蘊力而發(fā),直直拍向石板。那石板斜著向上飛去,擋住了一部分綿綿不絕的箭矢。他覷準了這個時機,背上劍鏘然出鞘,他握劍隨勢飛身出了地道,隨即挽劍而收。霎時浩然狂風自他身周盤旋而起,沙石草葉在空中攢聚,劍身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嗡鳴,金鐵之音與風聲嗚咽交織在一起,仿佛古戰(zhàn)場的冤魂討命。

傳說中童越成名的劍招名叫斬清風,招式極其簡單,僅一收一斬而已,卻是一招干式,遇山可開遇水可斷,直教風云失色神鬼驚怖。童玉是見過的,而眼前的景象與他腦海中的重疊了。

郭無為率爾一斬,頓時劍氣風聲猶如數不盡的亡魂號泣著向童玉的方向奔襲而去。箭矢隨著狂風調轉方向,弓箭手紛紛中箭倒下。童玉久居高位,佩劍早就成為擺在房中玩賞的飾物了,情急之下振袖一揮奪過一把長弓,張滿空弦,氣勁霎時化作利劍,直直迎上郭無為的劍氣。兩股力量相撞,即刻地裂三尺房倒屋塌,揚起的塵土潑灑下來,已將弓箭手的尸身盡數掩埋。郭無為余光瞥見楊文長偏過頭嘔出一大口血來,心道不妙,又是一個最基礎的收勢,化攻為守。然而對方內功太過霸道,這一收雖流暢圓融已極,郭無為還是頓感胸口悶痛,似為重拳所擊。

童玉自始至終都專注在郭無為的劍招上。他愈看愈驚愈恨,仿佛童越那令人惱恨的聲音又在他背后響起:“世上最強的招式就是沒有招式。率性而為,隨心而行,化天地之氣為己所用,難道不是暢快無比的天下至強么?”

收勢也一般瀟灑,出手也一般狂傲,什么都一模一樣。他雙目赤紅,扣弦張弓,狂然大笑:“郭聆家的小子,給你父親陪葬去吧!”

言罷弓弦徒然斷裂,發(fā)出了不似在天地之中的尖嘯。楊文長忍受著七竅的劇痛,在郭無為耳邊嘶聲吼道:“回神!”

但顯然已經晚了。郭無為胸前帶起一蓬血花,整個人向后飛去,狠狠摔進了屋宇倒塌后的廢墟里。

妙手空空(六)

(四)

楊文長一直被郭無為拉著,于是一同摔進了廢墟中。奇怪的是雖然摔得痛極,他的四肢百骸還是好端端的,一個都沒玩忽職守。他緊張地轉過頭,郭大俠在一堆磚瓦中朝他比了個別出聲的手勢,然后用口型道:“拖住他”。

楊文長雙眼被血糊了大半,卻自然而然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抬眼只能看清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向他們靠近,他撐著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喘著氣道:“你想知道的那些,我都知道。妙手空空是誰,《硯山行紀》在哪里,我都知道。”

“哈,我也已經知道了。郭聆的學生……楊……什么來著?你也太……”

“不。《硯山行紀》不是什么傳說中的不世神功,它就真的只是一本行紀而已。硯山山清水秀,童老先生有閑工夫也可以去瞧瞧。”楊文長觀察著童玉怔愣的神情,繼續(xù)道:“您盡可不信,但童越的傳人已然是你的手下敗將……而師相留下的最寶貴的東西,是童家的地圖和那些丟失的寶藏的貯藏之所,只可惜……”他沒站穩(wěn),晃了晃,似乎就要跌倒了,因此微妙地停頓了下。

童玉右掌暗運的氣勁頓時散了:“可惜什么?”

“‘童越之后,再無童家’。想必老先生此生難忘。”

郭無為左掌猛一發(fā)力,右手一伸攬住了楊文長,兩人向后倒退著掠去,郭大俠雙腿使了個巧勁點地旋身,提氣狂奔。他輕功之好只怕是在童玉估計之外,重傷之下還帶著個成年男子,依舊有著堪比兔起鶻落的敏捷迅速。

因此縱使童玉在背后氣急敗壞地吼著“豎子休走”,楊文長還是非常爽快地笑了出來。

他邊笑邊道:“老先生,恐怕您還不知道罷——童起身上流的可不是童家的血啊!“

(五)

十一年一大亂的傳言再次被證實了。這一年一份名單在江湖上流傳開來,那是十一年前在朝廷供職的江湖人的死亡名單。那些人身死何方,為誰所害全標明得一清二楚。令人震驚的是,許多人都是武林世家下的殺手,大抵是出了什么事情讓他們狗急跳墻。

郭無為在楊家的小破院子里養(yǎng)傷。因為沒有床,楊文長只好把板車收拾收拾,獻給了傷筋動骨的郭大俠。

雖然他倆都英雄了一回,可是該窮的還是很窮,生活好像并未因此有所改變——哪怕楊書生被朝廷下詔官復原職,下個月就得進京赴職。但是現實是連禮部尚書都要寫話本子補貼家用,因此通過做官發(fā)家致富是完全行不通的。

郭無為對連累他深感抱歉,指導他回硯山老家在一堆雜物中翻出了一本沒有封面的舊書,說是可以賣錢。楊文長翻了翻,發(fā)現是一本武功秘笈。翻到最后,豁然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于汝無用,故而贈汝”。

他忽然明白郭聆是在回什么禮了。于是他跟鄰居家借了個火,把書燒了。

回到家中的時候,郭大俠正在專心地看那本東陵異志。這回他注意到封面那個模糊的署名了,看向楊文長的眼神里充滿好奇。

楊文長笑道:“你明明猜得到的,何必我多費唇舌?不過他自個兒想著要來去無掛礙,也要斬去我們的掛礙,實在是操心過頭。這次不找朝廷麻煩的承諾我已經履行了,此后我們再也無須瞻前顧后。”

妙手空空(七)

(六)

郭聆第一次寫話本子的時候,用的就是妙手空空的筆名。他的想法很簡單,只是向往唐人的灑脫浪蕩,不似他們這些清官,為了養(yǎng)家和書局簽了霸王契,成天寫這些男女情愛,寫多了簡直反胃。

那時他還不是什么平章事,剛剛參與了一次大型的彈劾,所幸人微言輕,也就被口頭警告了幾句,沒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他有時候也在想,這世道簡直太可怕了,以前貪贓枉去是藏著掖著,現在是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偏偏這些人動不得,動了他們,就是自斷財路。國庫拿三分,總是好過一分沒有,這實在是一個好的聊以自慰的借口。

他人微言輕,又滿腹牢騷,只好在工作之外的活動微放縱一下。于是他寫了個奸臣拆散自己女兒與寒門士子,士子覺得受到侮辱,用盡手段終于成了宰輔,黨爭中擠走奸臣,最終卻成為了新一任奸臣的曲折離奇的故事。果然沒有花前月下花好月圓根本賣不出去,他因此與書局簽訂了一個更過分的霸王契。這個令人難過的故事促使他對道家開始感興趣,人間事做盡不如不做,否則就是從失望走向絕望。

他確實是個懦弱的人,一介布衣,兩袖清風,百無一用是書生。

直到他遇到了童越。

郭聆的個人愛好很多,尤其喜歡養(yǎng)鵝和喝酒。喝酒最好要護城河邊那家壚肆,那里有個小娘子,人美酒烈,堪稱人間一絕。

他在一個非常陰冷的冬天里去買酒,卻被告知酒被前一個客人買光了,剩下都是不賣的窖藏。郭聆氣極,覺得這人不講理,趕上了他的馬車要找他理論。誰知人家脾氣很好地送了他兩大壇酒,代價是郭家的住址。

他們就這樣隨意地結識了。

童越是徹底的江湖人,放浪形骸,是郭聆羨慕的樣子。

童越是個極其浪漫理想的人,學李太白逐月而死是最合適他的結局。郭聆卻不是,他看了又看自己筆下那個忍辱不重的寒門士子,悟了,從此走上了一條他從未想過的道路。

兩個道不同的人,卻是最親如膠漆的朋友,這實在是世事無常的最好寫照。

郭聆不是笨人,也寫得一手好文章,他有心向上爬便誰都攔不住。與此同時,他留了一點后手,將不多的真心寄放在童越那兒,童越便永遠是那個與他飲酒作樂大被同眠的人,童越眼中的郭聆永遠是最初的那個郭聆。

童越還是那樣想一出是一出,忽然問了他祖籍何處。大半年后交給郭聆一本《硯山行紀》,弄得他一頭霧水。

童越喝著烈酒,神情有種隱隱的悲哀。他解釋說這是掩人耳目的叫法,里面是他一生所悟,要郭聆好好保管。郭聆看著里面七歪八扭的小人和平面的簡直稱不上是地圖的地圖,哦了一聲把書扔在一旁。因為童越有事沒事讓他保管的東西多的去了,什么長得特別丑的酒壺、一把很臭的花、自己補壞了的衣裳,郭聆理所應當地覺得這是同等價值的東西。

不久童越突然要回東陵,郭聆去送他。到了城門口,郭聆本來想丟下一句“珍重”就走的,他私下里的性子隨著童越染上了太重的江湖習氣,變得灑然起來。但這回是童越叫住了他,似乎是難得的有些認真起來:“郭兄就這么走啦?”

郭聆想了想,掰下路邊一棵什么樹的樹枝,塞進童越懷里。他說:“你就當它是柳枝吧。”

大抵是送了假柳枝的緣故,他終究沒留住這個朋友。

郭聆在當上平章事之前,是刑部尚書。能坐上這個位置,表著他已經是一個獲得認可的走狗。

話本子不用寫了,霸王契早就被更霸王的手段銷毀了,他覺得一切更加令人作嘔了。

他開始記錄那些冤獄,證據確鑿卻粉飾太平的冤獄。有些是他親手制造的。

他已然真的失敗——他已然躬身于先前所厭惡的一切。

真惡心,他想。真惡心。

他發(fā)瘋地思念童越,只有童越能救他,可信件全部有去無。有人告訴他,新的武林盟主選出來了,他想到了童越,轉又自我否定——童越怎么可能對權利感興趣。

想到這里,他在留空的第一頁寫下了四個字,“東陵異志”。又想了想,寫下了“妙手空空”。

寫下后只覺得手中的筆是足以殺人的利刃,滿意地笑了起來

《東陵異志》完稿后,郭聆當上了平章事。他的一個學生外放到東陵去做地方官,正好把《東陵異志》交給他轉交給童越。

然而那個學生走到半路,他就被原籍遣返了。走狗畢竟是不長的。

童越真的當上了武林盟主,暴力切斷了世家的財路,要大家清清白白做人。甚至翻出了舊賬,要走法制路線。這顯然行不太通,世家于是殺了一個又一個知情人,畢竟他們比童越更容易成為刀下亡魂。

但是郭聆知道這一切的時候,童越已然一命歸西了。沒有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世家們也懶得知道,他們只知道狂歡的時候來了。

郭聆把兒子送回硯山,跟徒弟交代了一些事情,憤而找上童家。

他一輩子只勇敢了這么一次。雖然這一次也實在沒什么用

但他以后就是童越的同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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