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太陽早早落下去，路燈亮了。遠處隱約傳來孩子們的歡笑和圣誕節的歌曲，一切都像路燈下的紅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瑟瑟發抖，一不留神就會被吹散吹飛，就會斷掉，飛向天外或水溝邊。?

路面上到處是隨手丟棄的傳單和廣告，知被多少人踩過，早已殘破不堪，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出上面是各種湯圓的降價促銷。冬至到了。

冬至到了。冬天到了。這個地方從不下雪，白天只有太陽和風，晚上太陽收工，輪路燈值班，只有風繼續吹，就那么吹著，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在這方面，這里和我的故鄉一模一樣。

這里使人懷念夏天。在那個遙遠的季節，我們可以做很多事，比如燃燒或者昏睡。現在，冷雨普降，人人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風刮過來，便要冷靜地顫抖。冬天唯一的功能就是讓人去造反，讓人冒著煙去砸，去燒，去破壞；抬頭看天，發現天上烏云密布，雷電交加，大雨傾盆，使我感到革命勝利在望。然后太陽又把這些惡神通通趕走，風還在刮，人便要冷靜地顫抖。世界就在那里冷笑，可以說是無恥至極。

所以我一直在尋找，尋找一個永遠是夏天的城市，那里的太陽如獨裁者一般實施著暴政，萬物都屈服在它的淫威下，卻又毫無節制地生長。我來到赤道，繞著它走了一圈，發現地理書欺騙了我，只好失望而歸。我只好轉過頭去，換一個新的目標。現在我要找一個冬天下雪的地方。我跟隨羅盤的指引，來到遙遠的北方和更遙遠的南方。誠然，我到達了苦寒之地，來到了莽莽蒼蒼的荒原。可是，這里除了人煙更加稀少，空氣更加寒冷之外，與我的故鄉并無不同，太陽像東周天子一樣高高掛在天上，風還是那樣，漫無目的，死皮賴臉地四處兜轉，東奔西跑。天空一片灰黃蒼白，有如沾了沙土的死魚肚，枯燥乏味。

我已經灰心喪氣，隨便找了個地方躺下來。太陽已經下山。天空漆黑，更顯示出無限的高遠，月亮和星星的光芒仿佛從宇外穿來。大地緩緩轉動，地心深處傳來微弱的轟鳴聲。也許存在這樣一種東西……我合上了眼睛。

大門關上了，也許從來不曾開啟；火車開動了，也許從來不曾停下。火車沿著軌道飛馳，無數景色在我眼前閃現，隨即消逝了。那些已經消亡的河流，已經走過的路和橋，已經見過的山和水，已經相逢又已經別離的人，已經消散的歌聲和煙霧，已經腐朽的刀劍，已經熄滅的火把，已經下落的太陽和已經消融的季節，都被拋在身后，來不及揮手告別。

車上的乘客已經全部消失，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桌子前，燈開著，我回憶起多年前的一天，也是如此枯坐，四周寂靜無聲。偶爾有風吹過，窗簾便鼓起來，隨即又落下去，變得干癟。窗簾如此隨風漲落，好似漂浮的水母，或者說，姑娘們的長裙。我知道地球繞著太陽旋轉，月亮又圍著地球繞圈，通過種種運動和變化達到平衡，形成軌道。天體運行，引力作用于海水，潮汐撲向堤岸，又退回黑暗深邃的巢穴，如此循環往復，永不停息。列車依然向前飛馳，我依然坐在那里。我知道大氣的構成，我知道地球的自轉方向，我知道地理書是對的。我知道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比如1368年，喬叟的詩行。我知道我恨牛頓。我知道。

一股寒冷的液體在我脖子上流動，爬行，繞圈，形成一個環。我抬頭，看見的只是天花板，向前伸出手，除空氣外再無他物。

液體繼續繞行，越來越冷，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了。

我頹然倒在地上，聲音回蕩，反射，撞擊，直到充滿整個車廂。我看到月亮升了起來，月光照耀天地，飛鳥無處可逃。列車飛馳，星辰推移，月亮依然照耀著萬物，只是回聲漸漸小了。今日無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