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劉老師走了
劉老師的病是肝癌,是晚期。
全班的同學相約去劉老師家里探視,老師整個人已經脫像,駝背黃臉,人瘦成個大眼兒燈兒。劉老師提著氣問我們學習的情況,無人回應。很多人含著淚把蛋糕、爐果堆在炕邊,大家不知道說什么好。
沒有門的西屋屋頂坍塌了露著天,屋地上是房笆上落下的土堆,上面有幾根枯黃的雜草。劉老師的家,沒有陽光時,室內室外一個溫度,陽光普照時,室內比室外冷。
東院老娘婆大奶奶去世了,村子里多位老人去世了。
班里的大啷當楊長旺去世,他身體自小囊薄,村里人都知道大個子不會長壽。
莊稼長起來的時候,廟上的老尼去世了,我們全稱呼其九爺。我覺得有點奇怪,“爺爺,她死了,為什么村里的老人都鳥兒悄兒地去送?”爺爺說:“她不是沒兒沒女嗎。”
學校的杏樹,春天沒有開花,枝頭直接冒出綠葉子。
初夏的第一場洪水來的特別突然,來如閃電去如疾風。
撈水貨的王守義天黑了還沒回家,王守軍感到不妙,求助村里。大隊組織人打著手電筒、燃著火把,沿河搜索。在梁家屯的山梁的西北頭,大轉彎的樹叢中發現一具男尸,面目全非,颯白颯白的胖胖漲漲的,一身的舊傷讓家人確認就是王守義。
后半夜熟睡的時候,人被驚醒,“地動!地動!快跑。”我迷迷糊糊地跑出屋,爺爺不慌不忙,衣服整齊的抱著大堆的衣服出來,“地動山搖,花子扔瓢。”說完又進屋去抽煙。
夜空少有的黑,村里一片嘈雜,燈都亮起來,滿街都是人,一直站到天亮。
這個地震的震中在五百里開外。
次日下午,東壕上的小榆樹像被人用大錘連砸根部,振動地抖,我十分害怕跑回家里,進了院子又不敢進屋,廂房頂土坯的煙囪都趴在了房頂。
東隊的麥子已經打完,晾曬在隊部院子里,打麥場上,麥秸堆成小山。
我和幾個人用麥秸搭窩鋪,晚上鉆進洞里過夜,后半夜雨水透過洞頂淋濕衣服,都跑回家里還是不敢進屋,搭個人字架扇上雨衣,我帶著弟弟妹妹背靠背蜷坐在小板凳上熬到天亮。
家家戶戶開建防震棚。
地下埋幾根粗立柱,離地面二尺高用橫木搭個鋪,上面用棉槐支起個園弧,弧外罩上塑料布,兩頭用布幔和窗紗擋住,里面躺進四個人腳對腳頭朝外。沒有買到塑料布的人家,用麥秸織成簾子來做頂棚。
老人們不怕地震,都睡在屋里。
我家當街對面是菜園,里面也有一個防震棚,勉強能住下兩個人,里面住的卻不是我家的人。
里面住的人是高萬田的大女兒高俊芬,她是楊立成的對象。
楊立成的爸爸楊明仁是和隊長楊虎打架沒的,老大楊立成后面還有四個弟弟。
對于女兒處的對象,高萬田的老婆鐘鳳拼命反對。可是,姑娘自己情愿,不回家住進戀人的家里。
鐘鳳對女兒說:“你是王B吃秤砣——鐵了心?”女兒回答:“芬,非成不嫁;成,非芬不娶。”
鐘鳳當著女兒的面把半瓶子農藥灌進肚子里,段獸醫灌了她一肚子豆漿,灌了吐,吐了灌。鐘風說:“不回家可以,但絕不能住進他的家。”
住哪呢?正鬧心的時候地震發生,不住房子了住棚子,建棚子的地兒又是個問題。
四奶奶來到我家,對我爸說:“大侄子,嬸子求你件事,俊芬的防震棚建在你家吧,考慮好久這是唯一合適的地兒,行不行?”我爸答應了。
建棚子的地兒,鐘鳳也認可。
毀了兩個池子的豆角,棚子建在我家菜園子里。
鐘鳳仍然不放心,貪黑起早地偵看,小女兒、兒子、丈夫緊跑菜園子。大半夜的,有人發現鐘鳳把耳朵貼上棚子。
開學半個月,劉老師的鄰居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敲門不應、喊話不答。劉老師走了,一個人佝僂在被窩里。
狄支書來到我家,說:“啊——,云飛的后事啊,由兩個校長來料理吧。一切的費用都由大隊承擔,但是要悄悄的。”我爸長嘆道:“好吧。”悄悄地把劉老師下了葬,幾個同學把土包堆得很大很大,趙校長說:“能做多大就做多大,今后再無人填一鍬土。”
75、雨夜
大隊黑板上的標語更新了,蘇老師在字頭畫了一弧彩虹。
當天夜里,雷雨大作,地下的積水深不見地面,我趴在棚子里裹著棉被,燈都熄滅,傳言雷專找亮的地方擊,黑暗中才安全。雷電在附近的空中徘徊,瞬間的閃電照亮眼前的渾水,我趕緊把頭縮回去,放下簾幕,半圓的塑料棚上暗亮交替。突然,“咔”的一聲巨響在耳邊,眼前亮如一萬個太陽。我被驚呆耳中嗡嗡直叫,眼前久久有一黑洞。
雷聲漸遠雨漸疏,這時,遠雷聲中有女人在大門口高喊:“人哪?人哪去了。”大叟弓著身子披上雨衣穿上雨鞋出去。
聽見大叟說:“真的沒有人,這天頭真讓人害怕。可能立成不放心,接到他家了吧?大嫂子你去問問。”大叟回來說:“是鐘鳳找閨女,高俊芬不在棚子里。”
菜園子東南角是公用的水井,轆轤井繩、水桶、石頭壁的水井。水井邊,我家的一棵大榆樹被雷擊中,樹干的北側由稍到根被劈下一巴掌寬的一長條,樹站著露出白森森的木茬,樹枝樹皮散滿地。清晨,人們紛紛來搶木片,插在自家的梁頭上,據說雷擊木能鎮妖辟邪。
鐘鳳渾身濕透,一只腳著鞋一只腳光著,把手中的一頁紙遞給我爸,紙條上書:
爸媽對不起,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女兒。我不能這樣子活下去,我和立成換個環境,我們會幸福的。
在雷雨交加的夜里,二人私奔了。
“楊校長,我的閨女哪?哪里去了?”鐘鳳再三追問,我爸無法回答。爸爸一回頭看見我,大聲罵道:“小王B犢子,都是你惹的禍!”
鐘鳳失魂落魄地走了,嘴角吐著白沫,一步三搖。
下午,街上出現敲擊聲,鐘鳳一手持鏟苞米面大餅子的鐵鏟,一手持鐵鍬,用鐵鏟不停地擊打鐵鍬頭,發出“哐,哐”的響聲,碎步跑著口里喊著:“大壞蛋,打,打,打!”頭發亂成一片簾,兩只腳光著。人們紛紛把道路讓開,她不時停住腳對背靠墻根的人認真而神秘地說:“知道不?壞事都是大壞蛋干的。”然后,跑著敲著喊著:“大壞蛋,打,打,打!”
原來,中午,吃了丈夫一個大嘴巴,飯沒吃,一覺醒來她就成了這個樣子。
不分白天黑夜敲著鐵鍬滿村跑滿村喊,就是口中的那句話永遠不變。淌河去黑影兒喊,翻東梁去楊家溝喊,幾天后鐵鏟丟了,用一塊石頭繼續敲,又過幾天,鐵鍬把掉了,拎著鐵鍬頭敲,河邊結有冰凌時她吊著一只褲腿光著一只膀子還在敲還在喊,聲音沙啞,不停地跑目不斜視,不與人交談,偶爾肅靜一兩天那是她跑去鄰近的村子去敲去喊。
好心人舍給衣服和食物并送她回家,反反復復的人們習以為常,家里人對她不聞不問。
天氣冷了,防震棚里的人都回了屋子。一場大雪后,冰封河面,村里人開始賣菜。
黑影兒早起賣菜的人發現鐘鳳死在南票的鐵軌旁。
下葬的時候,私奔的高家女,無處尋覓,有人說:二人去了吉林的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