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虎隊長
楊虎隊長十分清楚自己對公社承諾的分量有多重,上任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改變本小隊出工、收工的時間。早晨比狄支書敲鐘的時間早,新隊長口里叼一只哨子,在東頭的大街上狠勁吹;晚上田里干到看不見莊稼,社員摸黑回家。貪大黑回家,女人要做飯、喂豬、喂雞、洗洗涮涮的。幾個家里沒有老人的婦女聯合起來,自己看時間到點就跑。刀疤唾著吐沫說:“呸!東隊的爺們白長倆卵子籽,不如老娘們有尿?!?
狄支書對哨子特反感,加上社員告狀,狄支書說:“楊虎,你別整什么幺蛾子?!睏罨⒅缓梅艞壣谧印5鞘虑椴⑽淳痛私Y束,楊虎隔三差五地加班,用工分作報酬。
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糧食增產的要點,虎隊長清楚。小隊的肥料來源固定,好肥料是羊、驢、馬、牛的糞,大車拉足沙土,牲口排一層糞便,人覆蓋一層土,撅出來堆積發酵就是農家肥。
可是,這肥的數量有限,農田的主要肥料是綠肥。
一個很大很深的大坑,底部用紅土做防滲處理,雨季儲滿水。土豆秧、豆角秧、黃瓜秧投進水中嘔爛。不能放青草,草籽最頑固最無賴火燒不死、水嘔不爛,施這樣肥的農田雜草瘋長。葉片肥大、皮肉厚的青樹枝不錯,樹都是大隊的,小隊無權支配。最好的材料是初秋的一年生荊條,整車地往大坑里投放。這些東西爛在水中,水變成墨綠色并且臭氣熏天,取名“大糞坑”,然后大車拉沙土填坑,讓肥水浸入土中制成綠肥,整個過程叫壓綠肥。
每個小隊都有一個大糞坑,雨季蓄水,秋季積肥,冬季倒糞,春季肥地。
往年,小隊組織人手打青稞子用大車往回運。今年,虎隊長在大糞坑邊守著,給漚糞的材料過秤,按斤數給工分。
我媽媽收工后也想掙這工分,爺爺說:“不去,黑燈瞎火的,咱家不缺那幾個工分?!?
漚好的綠肥必須翻動,一是干燥二是膨松。過了元宵節,楊虎隊長下令倒糞。
大糞坑是個鍋底坑,邊緣淺中間深,活干到坑中央時外面看不見人,聽見人聲看見鐵鍬揚糞,人藏進深溝中。綠肥的凍土層有二尺厚,人力使用丁子鎬硬開。
綠肥的肥力遠不如農家肥的肥力好。
家家有廁所,有的在院內有的在院外,地下埋一口大缸,兩塊石蓋板對拼的上蓋中央留個口。掏大糞不是個香活兒,用沙土混合糞便發酵后是頂級的肥料。
家家戶戶有一口尿缸,積攢全家人的尿液,發酵后的尿液特別適合澆芹菜。
虎隊長宣布:“今后家家的大糞缸為集體所有,大糞由小隊派人掏。”楊明仁說:“你全家要是吃白磨中毒,我可以考慮每人賞一碗,還是稀的,不用段獸醫動手,我親自灌?!?
虎隊長的這項規定遭到眾人的反對,他只好作罷。
趙校長也要糞,要學生去撿牛、馬、驢、羊糞,規定每人上交十斤,要不摻土的純糞。沒有秤他用手拎用大腦估,“姜宏偉馬糞一斤半?!笔种羞€有個記糞的本子。全班最先完成任務是我和趙寶金,姜宏偉說:“楊光的糞是他放牛的大叟挖東隊牛圈的,趙寶金的糞是他跳進牛圈偷來的?!蔽一貞骸澳憧梢杂媚惆值呐倩斕?。”我說這話是想氣人,沒想到趙校長同意了。學校天天有護校的老師夜宿,燒刨花來熱土炕。
冬季,采石場沒有停工,小年歇一天、大年歇六天、元宵節歇一天,開山歇三天。
大壩的外層是大塊石料,壩體中心填滿河灘上的卵石,隨著壩體升高挖走的砂土不斷回填,鐵絲網不斷向高編織。西端完工的壩體整個被鐵絲網罩住,這段壩體南北側用土堆成一個上下坡,是為了方便大車通行,這里是通往南灣子的道路。壩體頂面的寬度可以走一輛大馬車,大壩西起南頭的山嘴,東至下砬子,給楊家溝的山水留了一個入河口。劉云飛說:“這是村中的萬里長城。”
狄支書在大喇叭里說:“啊——,修大壩是村里最重要的事,增加人手,延長干活的時間,只要眼睛能看得見人就要干在工地,要加快速度,今年要向新土地要糧食。每天給修大壩的人員增加兩個工分,咱們也搞個評選先進人物,獎品是軍用膠鞋?!?
前樹林子南部的樹被連根鏟除,新土地已經分配完畢,每個小隊二十五畝土地,剩下的全是大隊的。分地的時候,楊家溝的楊隊長說:“大隊少留點?!钡抑鴽]吭聲,另外四個隊長齊聲附和,“多給小隊分十畝?!薄鞍 ?,你們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再咧咧,一個小隊分二十畝!”狄支書一嚷,五個隊長全憋了茄子。
我問爺爺:“為什么不把前樹林子全鏟除,那有好多的土地呀!反正有大壩也不再需要樹林子抵擋洪水。”“你以為人們不想鏟呀,孫子你看看,這樹林子還有多少嗎?”“那把大壩往南修,不是還能造很多的地嗎?”爺爺說:“那不行,河道行洪要保證寬度,修大壩要有個度,人不可太貪心?!?
48、攆兔子
春暖花開的時候,一場春雨催生一地野菜。放學,我們就忙著挖曲麻菜,人吃、雞吃、豬也愛吃。
趙校長宣布:“掃盲活動圓滿結束?!蓖鯐哉涞玫揭粡埓螵劆?。
大田播種時節,小學放六天的農忙假。
第一天的上午,我心里正盤算干什么,表哥大海騎著自行車來了。自行車大梁上綁著厚厚的棉墊子,那是他的車座卡襠騎著。進門就大呼:“起個大早,一路緊蹬,天頭離中午還遠著我就到了?!?
我立刻集合所有的玩伴,挎著兩只大荊條筐,仔細搜遍整個雜樹溝,一個下午撿到兩平筐大大小小的蛋,兩個人用粗木棍抬回家里。準備一大碗的鹽水,鹽水要濃濃的,把蛋放進鹽水中,飄起來的撈出丟棄,那是已經孵化的混蛋。季節正當時,好多窩中的鳥蛋數量不足,還沒有開始孵化。
我對大海哥說:“小鳥的窩多在高處,蛋的個頭小,一窩最多五枚,如果抱窩的時候不足五枚,那一定是先前的窩被發現遭到破壞,鳥新筑巢產蛋時計算以前的數。比如前一窩被掏走四枚蛋,新的窩里產一枚蛋就開始抱窩?!贝蠛Uf:“真可憐?!蔽艺f:“蛋個頭大的窩在樹叢根,這最大個的青綠色蛋是野雞蛋,一窩最多九枚,每次下完蛋,野雞用爪子向后扒土把蛋埋上,一旦被發現,野雞就棄窩毀蛋。嘎嘎雞子蛋個頭排第二,它的蛋不用土埋,偽裝特逼真,帶白斑的土色,混在春天枯草覆蓋的樹叢根下很難被發現,一窩有二十一枚蛋,是山上一窩蛋數最多的。一窩蛋,都應該是單數。我們在河邊樹毛子中找到的沙溜窩,里面最多五枚蛋,沙溜窩筑在沙地坑里說明當年的雨水少,當年一定大旱;如果窩筑在沙地臺上,那當年雨水一定多,一定有洪水?!?
奶奶把個頭小的蛋放鍋里直接用水煮,煮熟后撈進冷水盆中速涼。我們把大拇指肚大的蛋皮小心剝開一半,蛋皮很薄,在鹽水中蘸一下用嘴一吸,蛋清并蛋黃被啯入口中,再撈下一枚。都蹲在地上,一圈人圍住大盆,吃得啼哩禿嚕的。個頭大的蛋被奶奶磕入盆中,用筷子使勁攪到起泡沫,放進蔥花和豬油,蒸出三小盆黃澄澄的鳥蛋糕,出鍋后上面撒一層清醬,我們人手一只湯匙喝得悉悉索索的。
下一個游戲是攆兔子,攆兔子有條件:山上荊條剛發芽,兔子難以藏身,還便于人奔跑。
我求遍全村的孩子包括敵對勢力和女生。
東山邊的太陽還沒露頭,我就開始調兵遣將。雜樹溝的樹林子前、北部山腰和南部的溝口排滿女生,手持長木棍站成稀疏的一面人墻,彼此的木棍尖能相觸。男生分成三伙,東山梁上一伙,西山梁上一伙,另一伙在南溝口女生人墻的前面。
站好位置后,我帶著南溝口的一伙人進溝底轟兔子,剎那間是鳥飛禽叫兔子竄,膽子大的兔子跑出包圍圈,膽子小的四處亂撞。
最后,我選定一只兔子,開始猛追。這只兔子被追上東山梁中段,兔子繼續上山,后面的人南北向散開迂回跑上東山梁,敞開中間下山的通道,東山梁上的第二伙男生迎頭把兔子趕下山,第一伙男生跑上東山梁休息,第二伙男生把兔子經溝底追上西山梁,第三伙男生把兔子迎頭攔住再追上東山梁,第二伙男生在西山梁上休息,接力式不停地追。兔子后腿長前腿短擅長上坡不便下坡,下坡的時候連滾帶摔。最后,可憐的兔子累得蜷縮在荊條叢中,任人摩挲耳朵揪尾巴它都不再跑。此時,兔子和獵人們都是一個樣子,大口大口地喘粗氣。
一群騎自行車的男人進村,停在雜樹溝口,正遇上我們下山。一看就是南票礦的礦工,車子在他們的胯下就是遭罪,不似村里人像神一樣供著,車子在他們手里是下水滾石,有的車梯子損壞也不維修,逢樹靠樹站、逢墻貼墻立,一片平地就直接躺倒地上。一路走來不用按車鈴稀里嘩啦直響,二里地以外人們就能聽見,就知道會奔來一群什么樣的人。每人腰間挎一黃布包,后背斜背一桿土槍,個個體胖要流人油,他們是來打兔子和野雞的。
看見大海手中被拎耳朵的大野兔,一個矮胖子問:“小朋友,山上野兔多嗎?”“多,可多啦。”我說:“老了鼻子啦,你看這只兔子,它受驚跑進溝死角被我抓住的。”聽了這句話,幾個人樂得嘴丫子咧到耳根子,取下后背上的槍檢查檢查,黃布包里取出火藥和鉛粒,灌進槍膛,槍拿在手中加快腳步上山。姜宏偉瞇縫著小肉縫一臉的詭笑,“滿山的兔子糞蛋和野雞屎,吃屎吧。你趕快把兔子放家里,我們上山看熱鬧去?!?
八個胖子自東山梁經溝底到西山梁一字排開,從南面山口開始仔細搜索著爬上北山頂,兔子和野雞的影子都沒見到,一槍沒放失望地走下山。
白白折騰近兩個小時,在溝口又見到橫七豎八坐一地笑嘻嘻的孩子,矮胖子立在李家果園西北角的小樹下,肩上扛著槍說:“小東西,耍我們是不?”“沒有啊,不信你明天再來,滿山都是兔子和野雞?!逼鋵嵔陚ヒ稽c沒說假話,明天來肯定有獵物,現在不可能有。一個高個子嘴里嘟囔一句,“白跑一趟,倒霉?!必Q起手中的槍朝天開槍,“砰”的一槍驚動果園中李家養的家兔,家兔就在槍手身后的草叢中。“兔子!兔子!”我們手指著跳著腳地喊。矮胖子最機靈,開保險、掰機頭、舉槍瞄準、扣扳機開槍一氣呵成,“砰”的一槍打翻家兔。
這結果真是出人意料,“李奶奶!李奶奶!快出來,你家兔子被煤黑子給打死啦!”二十幾個人一齊喊,喊聲令胖子們似無頭的蒼蠅,推起車子就跑。喊聲及時通知了李家,李老太太、李天驕、李天俊和李家狗跑出來,攔住要逃竄的胖子隊伍。
一只大母兔被打破的肚子里面藏有八只沒毛的小崽,矮胖子槍法真神,一槍九兔。李天驕把血呼呼的兔子兜過來,李老太太指著家兔母子對要賠錢的矮胖子說:“你凈想美事,這可不是一只母兔和八個崽的小事,兔子生兔子那是兔子群的大事,賠那倆破錢門都沒有!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都跑不了?!?
大中午的,我們又喊來很多村里的人,先繳槍扣自行車,然后楊大鵬把人押進大隊部,大隊部屋地上八個人站成一排。電話轉電話,狄支書要求礦上的領導帶足錢來領人。
李老太太家給兔子定了個大價錢,八個胖子集中兜里的錢只夠個零頭,李老太太說:“走人行,留下車子、槍、衣服,一人穿一條褲衩子回去?!?
天已經黑了,礦上的領導還沒有來。八個人被放走了,只穿了一條褲衩子一雙鞋。
我家晚飯的桌上,大菜就是燉兔子肉。
表哥回家了,我老老實實在炕上躺了一天又歪了一天。次日中午剛出家門,姜宏偉氣喘吁吁地跑來,對我說:“我,我幫你攆兔子,你得幫我抓黃鳥,不然你不夠爺們。”“抓什么鳥?”“前樹林子來了一只小黃雀,確黃確黃的身上一根雜毛都沒有,我要抓活的。”“好,我的人估計都在家里趴著,我去叫人,攆!像攆兔子一樣,攆到它趴地下。”姜宏偉說:“別忘了帶上彈弓,我先看著去,我的人都在樹林子里,你們快點?。 ?
彈弓,男孩子人手一把,汽車的內胎彈性太大,皮條寬人小拉不開,皮條太窄又易斷不實用。自行車內胎彈性適中,能做彈弓的沒好皮子,都補丁打補丁的不結實。最理想的材料是自行車氣門芯用的細皮管子,三根編在一起用,一副彈弓用六根,六根皮管的錢能買一件上衣。寶慶強有一把這樣的彈弓,是全村唯一的一把,整天掛在脖子上,唯恐別人看不見。
最實用的材料是醫生打點滴用的膠管,彈性大耐用開弓還省力氣。彈丸好辦,老牛道上有一片巖層,片狀的分層,用鏟刀一層一層地剝開,夾雜著很多橢圓型石子,大小正好做彈丸。
打鳥必須在春季,鳥們來的齊全,樹葉稀鳥兒無處藏身。最先進林子的小鳥很像家雀,身量長暗綠色似一片柳樹葉,只在柳樹冠上活動,人在樹根舉著彈弓,它竟然落在樹梢上,又愣又盲,叫它“瞎愣葉子”,大人們叫它“夏涼葉子”。非常好打,一彈子沒打到,它逃跑就是換一根落腳的枝杈。
今天不是殺是抓,前樹林是個孤島:南面是河道況且有修大壩砌石頭的人群,東面是三條溝合一的水道,北面是村子東西向的大路,路北是各家的自留地,西面是村子南北向的大路,路西是南隊的隊部。鳥只在樹冠間活動,輕易不飛出樹林。
還是用攆兔子的方法,不過人在樹下鳥在樹上,彈丸不直射鳥,射到鳥落腳的附近,目的就是趕它不停地飛,不讓鳥休息,三伙人東西向接力追,沒有必要用太多的人,所以不必求女生幫忙。追起來比山上荊棘中要容易百倍,因為樹下沙土可以舒服地躺下休息,還到處有泉水喝,就是奔跑的同時要抬起看樹稍、雙手要開弓射彈丸,有一點別扭。
真是令人憐愛的小鳥,通體顏色純黃,特別醒目。
大家開始追,最初小鳥在樹葉間飛躍,追一個小時后它降低了高度在樹叉間跳躍,追兩個小時后,它又降低了高度在樹干間撲騰,又追了半個小時,它完全沒了高度趿拉著翅膀在地面蹦跳翻跟頭,引來更瘋狂的追逐。最后小鳥像兔子一樣停在樹根兒趴下不動,鳥和一圈人互相看著,都大口喘粗氣胸部大起大伏的。
在回家的路上,小黃雀被托在的掌中,姜宏偉輕輕對它吹氣,身上的蠟黃的羽毛被片片翻起。
寶三爺下班回家,路上看見褲衩像水中撈出來的一群孩子,下車子問:“剛攆完兔子,你們又鬧什么幺蛾子?”“三爺?!蔽一卮穑骸拔覀冏プ∫恢恍↑S雀。”“這樹尖上的東西,怎么抓住的?”“攆,不停地攆,它就由樹尖掉地上,跑都不跑,就好抓了。”姜宏偉忙把手中的小鳥托到寶三爺的眼前,小黃鳥深黃色的小嘴微張,渾身的毛似被水打濕戧毛戧刺的,眼睛閉著,身體搖搖晃晃的。只見掌心里無精打采的黃雀眼睛半睜半閉地看了寶三爺一眼,頭一歪腦袋一耷拉肚皮朝天兩腳直伸——黃雀死了!
寶三爺大駭,“瘋了,大人孩子都瘋了!”
49、小女孩
上級來了指示,讓全大隊的牛羊全部上山,上山不讓牲口吃草,猛趕牲口滿山跑。幾天前,飛機從空中飛播松樹籽和柏樹籽,農學院的教授說:“讓牲口的蹄子把樹籽踩進土里,首場透雨過后,滿山遍野的種子就會發芽,用不了三年就能成林。”
二道梁成片的山杏樹被連根鏟除,草原工作站的人種上苜蓿草,說是牲口和人都能吃。
田春芳的爸爸,我的三大爺就在東片草原工作站工作。
學校試驗田里的苞米小苗剛出四片葉,太陽還沒出來,全校學生下地,每人拎一個罐頭瓶子,瓶子底放點水,另一只手拿一雙筷子。抓蟲子對于女生來講真是一種折磨,筷子夾住蟲子,它頭尾卷住筷子,張嘴啃筷子,這動作令女生直著脖子高叫,那叫聲令人鉆心扎肺的。
地邊碰見劉長文,學生齊聲喊:“劉代表來一段!”劉長文就地蹲下,卷好一根紙煙抽上,這根煙抽完,他扔了煙屁股站起來說:“學生覺悟高,起早不睡覺,屁股撅老高,專抓囊吃包。”
太陽出來以后,囊吃包就鉆進土中,趕緊抓,數量夠了換紅五星。
抓完蟲,抬水澆地。
中午,人還沒到家,大鐵鐘急驟地響起,大街上全是人,后面人跟著前面的人跑,人們直奔東園子。
打大井的現場,人們圍成一圈往下看,大坑里有四個人被土埋到胸部,差一點到脖兒,周圍的人在狠命地扒土,坑邊上孩子女人哭成一片?!鞍 ?,都別哭,人都全和著沒缺胳膊少腿兒的,手能動嘴能說?!钡抑参烤诘募覍?,說也沒用,當看到光腳的男人一身泥上來以后才止住哭聲。
狄支書說:“啊——,以后哇,大范圍開挖,挖鍋底坑,不要怕費人工,大不了回填土費點事。”
采石場的石頭又有新的用途,砌井壁。
大井很大很深,王守義說:“人大頭朝下扎進去觸不到底,游泳沒一點問題?!?
配套大井,大田里修起寬大的水渠。大隊購入柴油機、水泵、脫粒機,成立農機組,田春明當上農機組組長。
打大井,東園子一口,南頭一口,河南大片地三口,南灣子三口,黑影兒一口。
國家調配的柴油拉進村,紅漆油箱灰色機身的柴油機帶動抽水機,強勁的水柱把土地沖出一個深深的大坑,一個人能躺進去的水渠中滿是清水。田寶坤說:“靠老天吃飯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這真是人定勝天!”
軍隊拉練隊伍浩浩蕩蕩,炮兵只走公路,星期天去南山陽坡等半天,終于看見綠色軍車拉著不大點的小炮,炮衣裹著的炮筒子就有我的腳脖子粗,沒有見到電影里的大炮,令人失望。我們在公路煙塵中跟著軍車跑,汽油味特別好聞。車上的解放軍扔下一把糖塊,我搶到手里卻舍不得吃。
看完炮兵回到村里,步兵翻山越嶺正巧進村,停在東頭的石砬子邊。從楊立春家里借扁擔水桶,挑來兩桶水,用石塊壘個臨時的大灶,生火做飯。生火的秫秸是從東隊買來的,楊隊長不要錢,解放軍一定給。對于軍人,我們特別羨慕,親近他們為的是摸摸他們身邊的槍,部隊周圍全是孩子。
山坡的石砬子上坐著一名軍人,鞋襪全脫光,腳底板排列著晶瑩透明的水泡,挑破后就像剛剛洗完腳,他在認真地把頭發穿進泡孔中,防止挑孔愈合好讓里面的水兒隨時排出。
突然一連串的號聲響起,山南山北山東山西連成片響徹山谷,那個腳打泡的軍人趕緊穿襪套鞋,嘴咧開像剛嚼完身后的十年生黃連。三十幾個人列隊西去,隊伍后面是腳打泡的人,跑一步晃三晃。
燃燒正旺的火已經被水澆滅,水桶和扁擔拿在楊立春的手中,鍋中的米被倒在石板上面,高粱米摻著大米冒著熱氣,大米很少,米粒還硬。
我回家說與奶奶,奶奶拿個空盆就走,回來時盆仍是空的,“沒趕上趟,米讓人收走了。”
農忙假結束,中午放學剛出校門,趙寶銀跑來喊:“哥,爸爸和人打起來,快去!”大家跟著趙寶金身后跑。
東隊院內,趙老板兒手擎大鞭子在高喊:“白灰廠拉腳的活就是我的,誰都別想搶去!平時臟活、累活、費力不討好的活都推給我,我啥都不說,今天有點便宜都想伸手,我和你們拼了!”楊虎說:“趙老板兒,不是不讓你去,你自己想想,你家里三個孩子,兩個兒子自己能管自個兒,你小女兒才多丁點,白天栓家里晚上還指望你管一管,你一走靠兩兒子行嗎?”“我把她送大女兒家里去。”“你大女兒能自個兒顧自個兒就不錯了?!壁w車老板兒喊道:“不用你們操心!大柱子下午你抱妹妹去你姐姐家,說我去白灰廠拉腳,一個月輪換一次,我回來就去接。”趙老板說完,大鞭子甩個爆響,跳上大車驅著騾馬出了小隊部院門。
就是因為這場沖突,才想起那個小女孩。吃完午飯,我跑到趙寶金家,小女孩的哭聲都熟悉,少有人見過孩子的面容,聽說女孩已經會跑,繩子拴在腰上吊在屋頂檁子上,永遠爬不到炕沿。姜宏偉一伙的人從來不進他家門,大門外喊幾聲就算到過他家。中午、晚上兩個哥哥把她弄出來放放風,就一小會。
今天,屋里沒有女孩的哭聲,大家正好奇的時候,屋里走出一個人,大檐帽鐵路徽,一身藏藍制服,黑皮鞋,男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從衣服上分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頭發剛用剪子鉸過,短發和頭皮就好像沒有莊稼的大地,一道壩墻連著一道壩墻的,整個頭就是北山坡的梯田。都知道有這么個女孩,沒有多少人認識這女孩。那個男人一路哭著走出村莊,抱走那個小女孩。
街上好多人默默地目送著小女孩,奶奶在門口抹著淚。我問:“奶奶,那個鐵路上的人是誰?”“那是女孩的二叟,當兵留在鐵路上,本來是搭車回家看看哥哥,進村的時候還樂呵呵的同我打招呼,沒想到家里是這個樣子。吉人逢吉時,跟二叟走吧!離開窮人家,小丫頭命雖苦終究還是個有福氣的人?!?
50、老人(十一)
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孩,趙車老板去世,女孩也沒有回村子,聽說在大連鐵路部門工作。村里人只知道她的小名叫二丫頭。
我進城后,小女孩的叔叔是丹東至BJ列車的副列車長,人特別熱情,老家人來求,有求必應。列車途經朝陽,我自朝陽出差進京,找過他兩次,買臥鋪票,這趟列車留給朝陽站的臥鋪票只有九張。當時,自朝進京,到了承德才能有座位,經常一直站到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