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挨踢
早上,正吃著飯,街上有人敲鑼,鑼聲尾音中有人高喊:“學生們,上學嘍!學生們,上學嘍!河西黑影兒的學生已經到學校了。”敲三聲破銅鑼喊一嗓子的人是高瑞,正從楊家溝的山梁頂下來,身后跟著幾個學生。
跑進教室,站到自己的座位上環視一周,楊家溝的同學還有一個女生沒到,黑影兒的四位同學都在座位上。我問后座的王源海:“河水淺了?蹚河過來的?”問完話不等他回答,我就猛然一拍桌子大叫道:“大家都聽著!”一教室的人立刻扭頭全看他。王源海回答:“不,不,不——淺,到,到,到大,大,大人,大,大,大——腿根。小,小,小——隊的,大,大,大車,送,送,送我,我,我們,過,過,過——河的,放,放,放——學后,接,接,接——”他的話不用說完,人們早都推測出后面還有什么話沒說出口。
段興國實在無法忍受,把他未出口的話接住:“接你們回去。住嘴吧,快歇歇。”大家不是在聽他說話,而是在看他說話:眼睛瞪得溜溜圓,梗著脖子,下巴哆嗦著,手指在胸前一上一下不住地指點,話越難出口眼皮眨得越快,全身的犄角旮旯處處在用力,鼻尖上都滲出細小的汗珠。
“楊光,你干什么?趙博、王曉蘭、王曉珍這幾個嘴巴利索的都在,你問哪一個不好偏偏問他。你是成心整事,看看把那孩子急的,臉都憋藍了,就要哭啦,大家快看,哭啦,哭啦,別哭啊,別哭,不就,就,就——磕,磕,磕——巴嗎,不是啥大毛病,大不了找個啞巴媳婦,不用說話啦,純比劃。”姜宏偉真是姜四壞,本來人家不會哭,就是他的話,現在,眼淚開始轉眼圈。王源海指著姜宏偉說:“你,你,你——”段興國難受得抓耳撓腮,快嘴說:“你說一句話比老娘們養個孩子還困難,快點吧,甭管好賴,丫頭小子生一個,費死那勁!”“費——你媽勁!”王源海怒罵道。“嗨,別看說話磕巴,罵人他卻嘎嘣脆。”段興國指著他說,挨了罵不生氣反到大笑。把姜春燕和楊梓珍笑到桌子底下,再也直不起腰來。楊梓蘭也在抿嘴偷笑,因為是班長所以看不過眼去,說:“你們三個人,真損!”田春芳的鼻子朝著天,分明也在笑,這動作是不讓人察覺。一屋子人滿肚子的笑都憋著,終了沒繃得住,高秀芝第一個把笑噴出來,哄堂大笑。
王源海哭天抹淚地跑出教室。姜宏偉說:“不好!一定是去找劉老師告狀。”半天不見動靜,楊立春抻不住勁,摹態模音學王源海:“三,三,三——名字,他——說,說,說到——天黑。”劉老師進教室恰巧聽到他說話看到他比劃,站在講臺上用眼睛挨個掃一下裝模作樣的學生,然后眼睛不看人,右手的二拇指向教室后面一指,我、姜宏偉、段興國蔫手蔫腳地走到后面,后背貼墻立定雙手下垂。劉老師的手指停在空中沒有收回,楊立春前后看一看,也站到后面。趙寶金哈哈大笑,指著楊立春說“人家偷驢,你拔橛子。”回頭一看,劉老師的手還在空中停著,趕緊也站到后面。
正值這當口,劉麗紅進門,看見屋里的人都在笑,以為笑自己,上下前后在自己身上找那可笑之點,看完自己看別人,見全班同學笑得一塌糊涂,感覺全班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身上的某一點,自己還找不到,以為自己出了多么丟人的大事,一包眼淚努力噙著,最終沒噙住的淚珠滾落并牽出哭聲。班里的秩序亂套嘍,座位上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笑聲沖出教室。楊艷玲和楊艷霞笑得抱在一起,跌坐到地上,嘴里說:“還有人拔二茬橛子的,哈哈哈。”段興國指著笑坐地上的倆人說:“你們拔三茬橛子,后邊戳著去。”一句話激怒劉老師,個子高腿長兩步就跨到面前,用手一抻段興國的衣領拉出來,抬腿照屁股狠踢一腳,段興國被踢得肚子向前一拱。隨后,后面站著的每個人都挨上一大腳,教室立刻肅靜下來,清楚地聽見劉老師頗粗的喘氣聲。
幾個人被罰站整個上午。
前些天,村子東南方大砬子的炮聲不斷,大隊組織人在開山炸石,開始修建村前的防洪大壩。可是昨天到今天采石場一炮沒響,那炮聲很大,不管人在哪,不管在干什么,都能聽得見,都是在中午、晚上收工之后響一排連珠炮。平時都是鐵錘撞擊鋼釬的叮當聲,這幾天,采石場上一個人都沒有。
采石場不讓閑人進去,特別是孩子。不過家人在采石場干活的大有人在,寶慶新小聲透露道:“寶慶平出事了,掄大錘打炮眼,他扶鐵釬子,大錘砸飛釬子頂的碎鐵屑,蹦進他左眼睛里。到公社醫院去,管接生的醫生沒有辦法,建議去大醫院。于是坐車去了錦州,在錦州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前天出院了,眼睛落下殘疾。現在,分配他去果樹隊看果樹,我覺得奇怪,眼睛不好使還能看果樹?”楊立和恍然大悟,說:“啊——,我說的呢,昨天看見他和楊婆子在果樹林子里面瞎轉悠,感情是工傷照顧看果樹哇。”我趕緊問寶春瑞:“你三叟一只眼珠子玩完了?”“沒有,就是有點昏兒花兒的。”寶春瑞隨后特別強調,“沒啥大事,一切都正常。”姜宏偉說話一竿子戳到底,“就是裝,好撈個實惠的活干干,一個地主羔子,不然輪八輪也輪不到你三叟。”“沒裝!眼睛傷了,看不清東西。”寶春瑞立刻反駁道。姜宏偉說:“你說的話,前言不搭后語,一個屁三個謊。在村子里說話,人得跑到北山尖上去聽,沒有準話。”寶慶新逮住破綻,他明白的事也多,說:“想要看果樹,就說眼睛看不清。要是找媳婦,保準說眼睛沒丁點毛病。別看你三叟長得人模狗樣的,要是承認一只眼兒,那只能娶另一只眼兒。地主羔子就是詭道,心眼子賊多。”寶春瑞本想罵他,挺身話到嘴邊,又塌腰縮了回去,像皮球泄了氣。
“別說了,都聽我的。”段興國拍拍桌子說:“前幾天,晚上收工。我三叟和薄云升一人負責三個炮眼,點燃炮捻子,跑進樹林子里,爆炸過后。薄云升問:‘我聽見響五下,少一響出了一個啞炮。’我三叟說:‘是,出了一個啞炮,不會有一響兩炮吧?’‘這聽不真切,咱倆還看著哪。’倆人不敢大意,等抽完二根煙,還是不見動靜,于是兩個人慢慢地走向采石場,遠遠看見確實有一處沒有炸開。我三叟要去排除啞炮,薄云升說:‘三哥,你別去了,我去吧。你要是有個好歹,全村的雞、鴨、鵝、狗、貓、豬、牛、羊、馬、驢一起嚎,你呀是牲口的活祖宗。’”大家都笑起來。
獨立團修水庫時,薄云升和段獸醫都是得過獎狀拿過錦旗的爆破能手,村里炸石放炮當然得靠他們。
“薄云升說完手里拿著鋼釬子,爬上那道半人高的坎子,貼著石砬子根一個鞋底一個鞋底地往前蹭。我三叟在后面喊:‘別直接到跟前,遠處先拿石頭砸幾下。’薄云升覺得有道理,撿起一塊石頭扔過去,就見前方一串火花竄起,可把他嚇鼻屎了,扭頭就往坎下蹦。”
在這個要命的當口兒上,段興國停住不說,好一會沒有下話,都心急呀,都關心炮手的安危,盼著他講下去,都想催促他快講。沒想到著急開口催的人是王源海,“快,快,快,啊——說。”“就,就,就等你這句——啊——話。”“‘轟’一聲炮響了,碎石滿天飛。薄云升從坎子下爬起來摸摸頭按按腚一番緊搗騰,汗毛都沒傷一根。樂得屁顛屁顛地走下來,瞧見我三叟手捂著頭頂,笑著說:‘我在前線平安無事,你在大后方不會受傷流血吧?’我三叟把手伸給他,手心有一攤血,‘漫天的碎石,沒法子躲,一塊小石子把我頭蹦個口兒。’”大家沒人搭話,偏偏王源海的嘴不老實,“喝,喝,喝——口水,掉,掉,掉——”聽他“掉”不下來,段興國接過話說:“喝口水,掉進水缸里,挨淹的命。等你說明白,我老兒子都學會磕巴了。”王源海就是家里的老兒子,心里特別反感,把眼球沖他翻得一點黑色都不見。段興國站起來大叫:“大家快看,他眼睛也會磕巴。”就這話,引得全班的男生開始嚎叫、拍桌子、跺腳。
王源海臉紅紅的,踢倒凳子跑出教室。過了好一會,他沒回教室,劉老師進來,直接走到段興國面前,拎起他來又賞了一大腳,接著罰他面壁。此時,教室里鴉雀無聲,劉老師用目光掃視班里的每一位學生,碰到他的目光學生全低下頭,我的頭壓根兒沒敢抬,心里想:“段老二,早就知道你的腚尖發癢。”
“就你。”劉老師指點著我說:“你有什么要說的?”我想:“也沒有我的事,這磕巴真不是東西,對老師瞎咧咧。”我極不情愿地站起來,嘴上說:“老師,我沒有啥說的。”“你鼓著個腮幫子,眼睛直勾勾盯著地面,屁股一撅一撅的,有話就說。”“老師!”心里有個問題,早有問的打算,問題到嘴邊又怵劉老師,今天的機會不錯,我趕緊說:“老師,我有個問題。”“說。”“爺爺輩的二爺,父輩的二大爺,讀音不一樣,寫出來的字也不一樣,好區分;爺爺輩的大爺,父輩的大爺,讀音有點小區別,寫法一樣,字面上咋區分?”劉老師回答:“辦法很多,爺爺輩的寫成大爺爺,父輩的寫成大大爺或者寫成大伯。”我歪著頭,不認可劉老師的解釋,嘴里嘟嘟囔囔:“不是加就是改,不真實。”“還有個辦法。”劉老師笑一笑說,“把爺爺輩的大爺和父輩的大爺都裝你兜里,分不清的時候,都掏出來,指給某個糊涂蛋解釋。”一班的同學全笑,聲音很小。
我問道:“劉老師,為什么大街我們讀大該,覺悟讀腳悟,老叔叫老叟。”“這是地方話,叫方言。現在普及普通話都以新華字典作為標準,你們以后會學習查字典的方法。”我說:“那為什么不把我們的讀音作為標準?”“等你當專家的時候你改。別打岔,說眼前的事。”“磕巴肯定是沒說好話,看來在劉老師的跟前兒這招不好使,老師盯住我不放。”我心里想著扭頭看看姜宏偉,那兩條肉縫正對著我,他輕聲地說:“賠,賠,賠——禮,道,道,道——歉。”劉老師聽得真真切切,“姜宏偉,出來!后面站著去。”他吐一下舌頭,走到教室最后邊,劉老師一指我,“你也后面站著去。”
下午快放學的時侯,劉老師叫走我,院子里只有師生二人,其實說的話全校人都能聽到。“你們合伙欺負人,王源海要不念了,輟學,問題嚴重吧?”我哼唧道:“嚴——重。”“我要是告訴你爸,就你爸爸那火爆子脾氣,肯定揍你。在班級里,你領一伙,姜宏偉領一伙。你和姜宏偉老實,全班安靜。你們倆挑頭,好人也變壞。不管是誰有事,打破沙鍋問掉底,都是你倆在掉腰子。”我說:“沒上學以前,我們就不對付。”“最可氣的是你們還強迫同學入伙,王源海不買你倆的帳,就因為這個你們作弄他,是吧?”劉老師不等我回答接著說:“現在王源海要輟學,是因為你的原因,怎么辦吧?”輟學,要不念書,我真的感覺事情嚴重,這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打打鬧鬧可以,不能影響人家上學。我說:“劉老師,我以后不耍戲他了。”“沒有以后,就今天,自己找王源海賠禮道歉,他在辦公室。”我說:“也不是我一個人惹的禍,別人怎么不道歉?”“你是你,別人是別人,你第一個道歉,如果王源海輟學就是你沒誠心誠意道歉。果真輟學,他大哥一定來找你算賬,我不信你不怕他大哥。”
我心里清楚不道歉過不了關,何況最后一句話還是大實話,于是說:“好吧,我道個歉。”磨磨蹭蹭地走進正房過堂屋的老師辦公室,對著王源安說完“對不起”,出來的時候碰上姜宏偉進去,往臺階下一看,后面還排著一串人,是一個道歉的隊伍。我躥下臺階,興奮地對幾個人說:“哈!都,都,都,給——磕巴——道,道啊——歉。”邊說邊后退屁股正對著劉老師,劉老師抬腿就給了我一腳:“是狗就改不了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