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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劫魯家章虎失風 遭報復伍家蒙難

甫家院落里,甫家班子的九個樂手在院中各占位置坐下,各執一樣樂器。中間兩個位置空在那兒。

院中一棵大樹下,甫光達靠在樹干上吞云吐霧。甫韓氏氣呼呼地走過來,尖起嗓子沖他吼道:“甫光達,你抽夠沒?”

“夠了,夠了!”甫光達忙將煙槍扔在一邊,一個鯉魚打挺,精神抖擻地走過來,操起三弦居中坐下。

甫光達的三弦響過,甫韓氏的琵琶緊跟,其他絲竹隨聲應和,一時間,院子里吱吱嚀嚀,咿咿呀呀,頓時喧鬧起來。

一陣叫板過后,音樂陡然頓住,甫韓氏朗聲開唱:“一本萬利開典當,二龍搶珠賣衣莊,三鮮海味南北貨,四季大發水果行,五顏六色綢緞莊,六六大順珠寶行……”

開場白尚未落腔,院門砰的一聲被人撞開。順安腳步踉蹌地走進來,面孔扭曲,手指眾人,歇斯底里道:“滾滾滾,都給我滾!”

眾人驚愕,紛紛放下樂器。

甫韓氏回過神,干笑幾聲走過來,柔聲道:“安兒,好事體來了。魯老爺衣錦還鄉,要辦堂會,齊伯上門,說是馬老夫人點了咱家的戲班子,要十一人檔,出十塊洋鈿,要是唱得好,另有賞錢哩!”

順安兩眼冒火,不認識似的射向她。

甫韓氏心里發毛:“安兒,這……是樁好事體哩,介久沒來生意了,一來就是大宗,阿拉這得練練,免得唱砸了。”

順安指向她鼻子吼道:“唱唱唱,全部都滾到野地里唱去!滾到姓魯的大宅院里唱去!”

甫韓氏登時覺得面上掛不住,卻仍賠著笑,作勢欲搭他的肩膀,語氣稍稍加重:“安兒?”

順安一把撥開她的手,指向甫韓氏,然后是甫光達,再后挨個指向眾人,吼道:“你,你,你你你,你們這群沒骨頭的賤人,世上行業千千萬,為啥偏選這個行當?當牛做馬也比做這破戲子強!”重重跺下一腳,扭身走出院門。

甫韓氏搞不清來由,表情錯愕。

眾藝人被他這頓劈頭蓋臉的數落罵得興致全無,各自耷拉腦袋,抱樂器逃離。

順安一肚子火氣沒地方發作,由著性子走到鎮外,沒入一片杉木林里,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合適地方尚未尋到,身后有嚓嚓的腳步聲傳來,接著是人聲:“兄弟,走介快做啥?”

是章虎。

“章哥?”順安轉過身,有點吃驚,“你哪能來這地方?”

“尋你呀!”章虎揚揚手,趕上來,“你這拉個馬臉,啥事體想不開哩?”

順安長嘆一聲,搖頭。

“瞧你,不把大哥當大哥嗬!”章虎兩手重重地拍在順安肩上,“兄弟,街上的事體我全曉得了。聽說兄弟遭人欺負,我立馬趕去,本想為兄弟出口惡氣,不想成了個馬后炮。你這講講,那幫家伙都是啥人?”

順安搖頭。

“真來氣,”章虎將火引向魯家,“魯家人不是東西,仗恃財大氣粗,不把我們當人看。兄弟,這事體不能算完,這口氣大哥幫你出!”

“大哥……”

“咦,兄弟,你信不過咋地?”章虎眼一瞪,“大哥答應為你出氣,就必定為你出氣,你只管把心放到肚里!”

“我……”順安囁嚅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泣出聲來,“我……上輩子不知作下啥孽,竟然托生在這個卑賤之家!”

“哈哈哈,”章虎長笑幾聲,連連搖頭,“兄弟此言差矣,托生哪兒不是個生?不瞞你講,你這出身大哥早就曉得,可大哥啥辰光嫌棄過兄弟你了?”

“阿哥……”

“兄弟,”章虎拍幾下他的肩,“你這凈講傻話來著。沒有啥人生來就賤,是不?大哥比你多吃兩年白飯,也多見過兩年世面。不瞞你講,大哥啥也不信,只認一個字:錢。有錢,再賤也貴。沒錢,再貴也賤。”

順安睜大眼,顯然聽進去了。

“別的不講,”章虎接道,“就說這姓魯的吧,原本讀書不成,窮困潦倒,在這街上攤個小魚攤,賣些死魚臭蝦,放個屁都不敢出響,后來勾上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銀二百兩,混出人樣來了。不想這人樣混大了,擺起譜來,不把窮人當人看哩!兄弟,曉得阿哥為何要收拾他不?”

順安搖頭。

章虎恨恨地道:“大哥我此番到上海灘混槍勢,時運不濟,聽聞此人有些豪氣,往投他府,欲借幾兩銀子暫時救急,不料姓魯的狗眼看人低,不肯見面不說,又放看門狗羞辱大哥。那看門狗將一串銅鈿摜在地上,就如打發叫花子一般。這且不說,那狗還要大哥為那一串銅鈿磕頭謝恩!”用力捏緊拳頭,“這口惡氣尚且未出,今又攤在兄弟頭上,好心幫他做事體,竟是無端蒙羞,阿哥這……”緊握拳頭,“真是舊恨新仇哪!”

順安的火氣完全被撩撥起來,牙齒咬緊,拳頭捏起。

“兄弟,跟著大哥干吧!大哥有力氣,兄弟腦子好使,你我合璧,沒有做不成的事體!”

“我……”

“兄弟放心,出事體了,大哥頂著。事體成了,大哥與兄弟分成!”

“大哥,我……容我想想。”

“呵呵,”章虎忖出他的顧慮,“兄弟放心,大哥給你托個實底。這番游歷上海灘,大哥感慨頗多,但真正讓大哥開悟的只有兩件東西,一是銅鈿,二是這個!”掀開衣襟,露出短槍,摸出來,朝它呵出一口熱氣,“呵呵,兄弟呀,它比銅鈿還管用,因為銅鈿怕的是它!”

順安嚇得倒退數步。

入夜,離魯宅不遠的一家客棧里,二樓盡頭的一間客房燈還亮著。申公與蒼柱各坐于蒲團,兩只磨得錚亮、雞蛋大小的鐵蛋子在申公的手心里滴溜溜翻轉。

吱呀一聲,葛荔推門而入。

“老阿公,”葛荔開門見山,一臉興奮,“小荔子全都打探清爽了,這老倌才是魯老板的管家兼護院,在此地生活十多年,鎮上不分老幼,人人管他叫齊伯。”

“今朝他都做些啥?”

葛荔清清嗓子:“老阿公聽好。雞鳴頭遍,在門前打拳。天色大亮,打掃庭除,吆喝下人上工。吃過早飯,到街西預訂堂會。然后出城,到劉莊尋到一個劉姓胖子,交給他一盒東西,返程時拐進城郊一個土地廟,在廟內待有半個時辰,想是給土地爺供香來著。錯晌午時分回到鎮上,再后……”頓住話頭。

“講呀,關鍵辰光,就賣關子。”

“嘻嘻,”葛荔一臉嬉笑,“老阿公,后面的事體,沒啥可講了。老阿公,小荔子這想求問一樁事體。”

“問吧。”

“據我打探,這老倌才言語和氣,未曾與人起過爭執,不像壞人。老阿公,你是不是弄錯了,愣說他是叛逆。咱不能放過壞人,可也不能冤枉好人哪。”

申公笑瞇瞇地看著她:“好人壞人不會寫在臉上,關鍵是看他做事體。記住,盯住他,看他究底做不做壞事體。”

“是哩。”葛荔恍然有悟,“壞事體見不得光,我該夜間盯他才是。老阿公,你們坐,我這就去。”話音落處,人已不見了。

聽她走遠,蒼柱看向申公:“五阿公,看這樣子,七阿公似是沒有幫手,也看不出發達跡象。那筆巨款會不會已經不在他手上了?”

申公凝神端坐。

“依尋常處事,有此巨款在手,定然全力護衛,更不會寄身為奴,可七阿公他……”

“蒼柱,”申公睜眼應道,“不可以尋常之人忖度你七阿公。”

“哦?”

“遙想當年,”申公沉入追憶,緩緩說道,“我們兄弟七人義結金蘭,加入天地會,以小刀為記,矢志反清,居住于城廂。未幾,長毛起事,立天國,大哥覺得機運至,于上海舉事。七人中,你七阿公少言寡語,特立獨行,甚得你阿公信任。上海事敗,突圍前夕,你阿公決定,我與你二阿公、六阿公陪他一起突圍,會中公銀十萬兩則交給你七阿公保管,同時派你三阿公、四阿公護佑你七阿公,以備東山再起。我們乘夜色突圍,我與你六阿公為引開敵人,率眾率先出擊,與你阿公他們失散。后來獲悉,你阿公在突圍過程中就已遇難了。”

“后來呢?”

“其他你已盡曉,就剩這筆巨款了。曉得此款下落的只有他們三人。十年之后,我們兄弟四人在丹陽會面,只你七阿公杳無音信,那筆巨款亦無影蹤。你三阿公、四阿公甚是自責,終其后半生只做一事,就是尋找你七阿公,追回那筆公款。你三阿公、四阿公你是曉得的,想必不會空口誣人吧。”

“依五阿公之見,七阿公會不會攜款私逃呢?”

“依他為人,應該不會。但樹倒猢猻散,危難見真章。上海失陷后,什么樣的人物都出來了。再說,觀物要入里。這筆巨款迄今下落不明,姓魯的又是在得到你七阿公之后才發家致富的,其中關聯頗為耐人尋味。”

蒼柱長吸一口氣,緩緩閉目,有頃:“我這就去拿他過來,五阿公一審即知。”

“既然尋到他了,倒也不急。”

夜深。

齊伯最后一次巡視完院子,回到自己房里,開始入睡前的例行功課——打坐。

齊伯在蒲團上盤腿坐下,雙目閉合,眼前不由得浮出一連串的閃回場景:上海街道上,二人跟蹤;去十六浦路上,身后紫衣少女緊跟;大街上,那少女如影隨形。

齊伯正在盤思,一陣細微聲音由遠而近,停在自己窗下。這聲音輕如飛蛾,尋常人根本聽不見,卻難逃齊伯的耳朵。

齊伯兩耳豎起,猛然睜眼,犀利的目光直掃窗口。

夜色將一個淡淡的人影印在窗紙上。

齊伯雙眉鎖起,再次閉目。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從中院走過來。窗紙上人影消失。

一個仆役站在院中叫道:“齊伯,老爺叫你!”

“來了。”齊伯應了一聲,起身走到前院客堂,望見俊逸仍舊坐在那兒,神情悶悶的。

“老爺,你還沒睡?”齊伯招呼道。

俊逸指指對面:“齊伯,坐。”

“還是站著舒服。老爺,啥事體?”

“姆媽這番苦心讓瑤兒攪黃了,傷感得緊。我想把堂會辦得鬧猛點,邀請親朋好友及遠近頭面人物捧個場,讓姆媽開開心。”

“好哩。”

“時間定在后日,來得及否?”

“來得及。”

“不過,有樁事體,倒是難辦。”

“啥事體?”

“姆媽吩咐我務必請到伍生員一家,這……”

“去請就是了。”

俊逸苦笑一下,指著書案上擺著的一封信:“你看這個。”

齊伯看完信,怔了:“伍先生又與老爺打賭?”

“是哩。”

“呵呵,”齊伯笑起來,“沒想到讀書人也是一根筋哪。”

“齊伯,”俊逸卻沒笑起來,眉頭橫切,“看明白沒,他讓兒子送畫,今朝又讓一個小毛頭捎來戰書,是明欺我魯俊逸膝下無子啊!”

“老爺,你……”見俊逸竟然朝這里想,齊伯覺得事情嚴重了,斂起笑,剛講了個開頭,就被俊逸擺手打斷:“齊伯,你甭講了,我應戰就是。我要讓他看個明白,釘是釘,鉚是鉚,喇叭是銅鍋是鐵,他伍中和想翻的不過是個過時歷頭。”

“老爺呀,”齊伯再次笑了,“他是一根筋,你這也是一根筋,難怪當年你倆賭得起來。”

“是哩,”俊逸氣也緩解,“一個巴掌拍不響。只是……他這拗上勁了,必不肯賞臉,姆媽那兒哪能個交代哩?”

“老爺不必出面,我以老夫人名義送個請柬,想必伍生員肯給面子。”

“我也是這意思。你辦去吧,務必請到。”

關爺廟的破院里有塊石案,案上擺著樹枝石塊,搭作宅院的簡易模型,乍眼望去,像是孩子在玩過家家。

章虎與阿青幾個正圍蹲在石案邊,對著模型比比畫畫,七嘴八舌。章虎不住搖頭,眉頭凝滯。

院門傳來敲擊聲。幾人互望一眼。

章虎興奮地朝院門努下嘴:“快,軍師來了!”

“這……”阿青遲疑道,“要是他認出我們,豈不……”

“是著哩。”章虎一拍腦門,“去,你們幾個這都躲進殿里。”

幾人躲進大殿,閂上門。

章虎開門,果見順安神色惶惑地站在門口:“阿哥……”

“兄弟,總算等到你了。來來來,里廂坐。”章虎扯住他手,不由分說,將他拉到石案邊,按他坐在一只石凳上。

順安看著石案上的擺設:“這是……”

“這是魯家。”章虎一邊指點,一邊介紹,“你看,這是前院,這是中院,這是后院。前院是客堂,中院是姓魯的與他女兒寢處,后院是庫房。”

“大哥,”順安遲疑了一下道,“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前思后想,覺得這樁事體切不可行。”

“為什么?”

“齊伯武功無人不曉,魯家仆役也都身強力壯,會些拳腳。你我二人勢單力薄,根本不是對手。再說,即使沒人發現,單是搬運錢財,也非易事。”

“兄弟放心,沒有金剛鉆,大哥不會攬這瓷器活。我已想出辦法對付齊伯,至于人手,多去了,粗活用不上兄弟。”

“有啥辦法對付齊伯?”

“呵呵呵,你忘了阿哥這個玩意兒了!”章虎拍拍腰間,“齊伯武功再高,料也抵不過鐵子兒。”

“阿哥,”順安臉色變了,“這……這是要死人的!”

“呵呵呵,”章虎拍拍他肩,“大哥用盡心機拉攏兄弟入伙,為的就是不用這玩意兒。屈人之兵,不戰為上。兄弟腦筋活,是智多星,這就動動腦筋,為大哥想出個兵不血刃之計。”

“若是此說,”順安沉思有頃,小聲道,“眼前倒是有個機會。”

“兄弟快講。”

“齊伯到我家請唱堂戲,點了十一人檔。”

“哦?”章虎眼睛圓睜,“在哪兒唱?”

“馬家。聽說馬老夫人玉體欠安,開堂會是為她沖喜。”

“啥辰光?”

“明日后晌開唱,連唱三天,每天三個時辰。”

“太好了!”章虎一拳擂在石案上,忽身站起,興奮地邊踱步邊自語,“姓魯的此番回來,無非是圖個顯擺。既為顯擺,姓魯的必邀親朋好友、達官顯貴前往捧場,齊伯亦必前往護場。真是天賜良機嗬!”拳頭捏緊,沖順安晃晃,“就在明天吧,人定辰光。兄弟也去搭把手,在外照高!”壓低聲,“兄弟務必到場喲,要不,分銀子時,大哥就沒個說辭了!記住,明晚迎黑,此地匯合。”

翌日后晌,伍中和正在書案前發悶,伍傅氏換好一身新衣服走進:“他爸,辰光到了。”

中和白她一眼。

伍傅氏壓低聲音:“他爸,不講魯老板了,你總得給馬夫人留個面子,是不?齊伯哪能講哩?要是你不去,馬夫人就不看堂戲。介大個堂會,方圓頭面人物都來為老夫人捧場,老夫人若是因為你而不看堂會,豈不鬧成個話柄了?”

中和心里一顫,看伍傅氏一眼。

“魯老板又不在家常住,過幾日就走人了。待他一走,啥事體就都沒了。他走他的陽關道,你過你的獨木橋……”

中和瞪她一眼:“什么獨木橋?我走的才是陽關道!”

“是著哩,”伍傅氏撲哧一笑,“我該掌嘴。走吧,家里有挺舉照看。”

中和緩緩起身,不情愿地拿起請柬。

翌日蒼黑,章虎約定的時刻到了。

關爺廟就在那片杉木林的盡頭。順安沿著林中小路,不無猶疑地走著,心里就如蟲子咬似的。將出林子時,順安的步子漸趨緩慢,繼而完全站下。

順安走到路邊,靠在一棵杉樹上,暗自忖道:“此為打劫,事成倒好,萬一事泄,豈不白搭一條性命?再說,章虎這人是出了名的三不惹,心狠手辣,聲名狼藉,上到他這條賊船上,早晚要出事體。逃過這次,下次勢必難保。是哩,我還是不蹚這池渾水為好。”

順安主意打定,一忽身,沿來路匆匆逃回。眼見又要走出林子,順安的步子慢下,再次自語:“話說回來,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似我這般卑微身世,天曉得何日翻身?眼前機會,這般坐失,豈不可惜?”

順安緩緩蹲下,兩手抱在頭上:“這一步當為人生大棋,萬萬錯不得!去還是不去,這……我該哪能個辦哩?對了,在這世上,對我最好的是挺舉阿哥,關鍵辰光,且向他討個主意。”

主意打定,順安忽地起身,腳步輕松地走回鎮里,徑直走向伍家,飄飄忽忽地晃進院中。略頓一下,緩步上樓,推開書房門,側身倚在門框上。

“順安?”挺舉擱下書,“這兩日沒見你,忙活啥哩?”

“沒忙啥。”順安心不在焉地支應一句,“哪能沒見伍叔、伍嬸哩?”

“魯家開堂會,送來請柬,他們后晌就去了。”

“你哪能不去哩?”

挺舉苦笑一聲,攤開兩手:“這都啥辰光了,哪有這份閑心呀!”

“阿哥……”順安欲言又止。

“觀你氣色,似有事體?”

“我……我……”

“講呀,”挺舉撲哧笑道,“在阿哥跟前,有啥可支吾的?”

“阿哥,我是想問你,依照大清律條,如果有盜賊搶劫,單單照高(望風)的人算不算犯科?”

挺舉從書架上拿過一本書,朝桌上一攤:“這就是《大清律例》,你講這條,待我細細翻看。”翻一會兒,尋到一頁,“尋到了。照高窩贓通風報信皆在律例,與盜寇同罪,輕則刑杖,重則流放。如果盜案重大,或傷及人命,還要殺頭哩。”

順安臉色煞白。

“咦,順安,你哪能問起這事體來?”

順安囁嚅道:“沒……沒什么,隨便問問。”轉身走去,“我……走了。”

挺舉苦笑一聲,搖搖頭,埋頭攻讀。

順安走到院里,心里忖道:這事體不妥。我雖沒去照高,仍舊脫不得干系。姓章的持槍搶劫,一切順利倒好,萬一鬧出人命,被官府追拿,嚴刑之下,或會講出實情,勢必牽連到我。這……如何是好?嗯,有了,我且透給阿哥,讓魯家有個防備。只要齊伯有個防備,章哥就會無從下手,事體也就……

想到此處,順安心里定下,復拐回來,言辭曖昧道:“阿哥,我……我想讓你去趟馬家。”

挺舉搖頭道:“已經告訴過你,我沒這閑心看戲。”

“不是看戲,是望望齊伯。”

挺舉奇怪地盯住他:“望他做啥?”

“都到馬家看堂會了,魯家沒人,萬一有人前去打劫,哪能辦哩?”

“打劫?”挺舉笑起來,“這……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啥人會上門打劫?”

“我是講萬一。世道亂哩,你不曉得,前陣子余姚縣城就有一伙人趁大戶人家開堂會時上門搶劫,還殺了人呢。”順安信口胡謅。

挺舉長吸一口氣:“阿弟,你講實話,是否有人去魯家打劫?”

“不曉得呀。我是講萬一。”

挺舉兩眼逼視他。

“阿哥,”順安躲閃他的目光,“我……只能把話講到此處。”

挺舉收回目光,加重語氣道:“阿弟,打家劫舍可是人命關天哪!你必須告訴我實情!”

順安哭喪起臉:“阿哥,能講的我全講了。哪能做去,隨阿哥你。我……走了。”扭身下樓,順樓梯直走下去。

挺舉略略一怔,帶上房門,追下樓梯,卻見順安已經拐出院門,徑自朝自家方向快步走去。

挺舉在門口又站一時,越想越覺得不對,走進房間,見淑貞已經睡熟,遂將房門關牢,掛上鎖,沿門前巷子拐到大街上,快步朝東疾走。

挺舉連走帶跑,不一會兒,遠遠望見馬家的高大院門。

院子里燈火輝煌,隱約可聽出甫韓氏的說唱聲。挺舉放緩步子,正要走向大門,一條黑影冷不丁閃出,橫在前面。

挺舉吃驚不小,退后一步,喝道:“啥人?”

“嗬,”那黑影逼上來,“真還是貴人多忘事哩。你好好瞧瞧我是啥人!”

黑影欺近。

挺舉定睛一看,是葛荔。

“是你?”挺舉暗吃一驚。想到那日她在大街上的表現,想必是有武功,再想到順安方才所講的打劫,挺舉腦海里“轟”的一聲,汗毛倒豎,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

葛荔嘻嘻一笑,欺上來:“是本小姐,咋的?”

“你在此地做啥?”

“咦,我倒要問你哩。”葛荔來勁了,“大比在即,你不在家對題念經,卻來此地看堂會,真還有股大將風范嗬。”

挺舉兩眼聚起,目不轉睛地盯視她。從她天真無邪的神態與語調看,把她與劫匪聯系在一起顯然有點荒誕。

然而,此時此刻,顯然不宜饒舌。

“我……有急事體。”挺舉應上一句,欲繞開她。

葛荔伸開兩臂,左右攔住:“聽你腳步,觀你氣色,倒是像個有事體的。伍生員,你這講講,是何事體?”

“這……”

“喲嗬,你這是不想講呀。那筆舊賬……好像還沒結哩,要不,我倆就在這兒扯扯清爽?”

“我……”挺舉也是急了,“是這樣,有人這要打劫魯家!”

“啊?”葛荔吃一大驚,“啥人?”

挺舉搖頭。

葛荔略略一想:“伍生員,我問你,你到此地,是不是要去通風報信啊?”

挺舉再次怔住,轉念一想,她問得這般直白,想也不是有鬼之人。但她究底是何來路,挺舉實在沒底,吞吐道:“我……”

“伍生員,”葛荔略一思忖,替他決斷,“報信是萬萬不可的。魯家開堂會,二百多號人捧場。你講有人打劫,萬一沒有,你做何交代?妄言事小,沖壞人家喜氣,害得滿城達官顯貴虛驚一場,事體可就大嘍!”

葛荔所言不無道理,挺舉躊躇起來。望著這個思維縝密的女子,挺舉覺得她簡直不可思議,良久,回道:“我不說破,只去探看虛實如何?”

“好吧,既然如此,小女子就不耽擱你的大事體嘍!”話音落處,葛荔身子一晃,人就不見了。

挺舉一邊思索一邊走向馬家大門,剛好看到齊伯與兩個仆役站在門口。

挺舉作揖道:“晚生見過齊伯。”

“是伍公子呀,”齊伯回一禮道,“哪能介晚才來呢?戲臺上正熱鬧著哩,進去看看。”

“齊伯,能否借一步說話?”

齊伯點點頭,跟他走到一邊。

挺舉耳語,齊伯有點吃驚,怔了下,問道:“挺舉,你哪能曉得的?”

“我……”挺舉遲疑一下,繞個彎道,“是聽朋友講的。他也是偷聽來的,吃不準。我是怕萬一有個啥事體。”

齊伯微微點頭:“不瞞你講,這幾日我一直心神不寧,覺得有人監視我。我曉得要出事體,只不曉得事體出在哪兒。你這一講,一切全亮堂了。”

“啥人?”挺舉心里一寒。

“一個姑娘。”

挺舉自然聯想到葛荔,情不自禁地“啊”出一聲。

“怎么了?”齊伯望過來。

“沒……沒什么。”挺舉搪塞道,“要否對魯叔講一聲?”

“幾個毛賊,不必驚動老爺,我叫兩個人回去看看就是。”齊伯折進院子,不消一時,帶著兩個仆役快步出來。

“齊伯,”挺舉靈機一動,“我也跟你去吧,多個人多份膽氣。”

齊伯上下打量他。

挺舉活動一下腿腳,擺個姿勢,笑道:“你看,習過拳腳哩,大比也考六藝。”

齊伯笑了。

一行四人趕回魯家,看到大門緊閉。一個仆役推了推,里面閂著。一個仆役正要大叫,齊伯輕噓一聲,壓低聲音叫道:“小楚,開門!”

沒有反應。

齊伯打個手勢,指指一邊的高墻。那仆役繞過去,翻過院墻,繞過來打開門,弄開門房,果見守門的小楚被兩手反綁在門房里的一張椅子上,嘴里塞著棉花。

齊伯抽出雙節棍,幾人也都亮出家伙。

挺舉尋到一根頂門棍,拿在手中。

“挺舉,”齊伯看他一眼,“你就守在此地!”

挺舉焦心的是葛荔,搖頭:“沒事體的,我也過去看看熱鬧。”

齊伯沒再講話,率先走去,幾人沿墻根摸向后院。

后院一團繁忙,章虎等人正從庫房里朝外緊張搬運。齊伯觀察一會兒,示意三個仆役藏在暗處,拉挺舉徑直走過去。

齊伯聲若洪鐘:“大膽毛賊,放下贓物,束手就擒!”

幾個阿飛嚇傻了,手中包袋撲通掉地。

看到只有二人,章虎穩住心神:“兄弟們,上!”

眾阿飛紛紛抽出刀槍,圍過來。

齊伯、挺舉背依墻根,正面臨敵,盡皆執棍。眾阿飛忌憚齊伯,不敢上前。章虎持刀欺上,阿青、阿黃緊跟,三人逼近。

齊伯接住,只聽“乒乒”幾聲,阿黃刀具飛落,“哎喲”幾聲,捂住手腕蹲在地上。阿青逼近挺舉,挺舉揮棍迎擊,二人戰作一團。

章虎迎住齊伯,二人激戰。另外三個阿飛正要過來幫忙,三把刀尖頂在他們后心,只好扔下武器。

阿青看見,叫道:“阿哥,中埋伏了!”

章虎示意,與阿青退后幾步,猛地從腰中拔出洋槍,槍口對準齊伯。

“老倌才,”章虎故意沙啞起嗓子,“你看清爽,這是洋槍,不是土銃。要是你能擋住這支槍筒里的洋槍子兒,我就真正服你!”

齊伯顯然見過洋槍,也曉得它的厲害,一把扯住挺舉,退后幾步。

章虎欺上來:“老倌才,哪能不逞強哩?剛才不是挺風光嗎?”

齊伯、挺舉兩眼緊盯烏黑的槍口,退至墻角。

“老倌才,”章虎頓住步子,“我不喜歡殺人,也不想跟你過不去。姓魯的為富不仁,我們只想借他一點小錢用用,替他消點孽障!識相的,放下棍子,互相綁起來。若不識相,休怪槍子兒不長眼!”

齊伯、挺舉互望一眼。

“我數到三。一,二……”

齊伯看一眼挺舉,扔下雙節棍,挺舉也扔下棍子。

章虎看向三個仆役:“還有你們!”

三人遲疑,無不望向齊伯。

“扔下!”齊伯吩咐。

三個仆役扔下刀具。

“把他們全都綁起來!”章虎對三個得到解放的阿飛道。

幾個阿飛隨即綁起三個仆役,趕過來去綁齊伯與挺舉,忽聽嗖地一響,章虎哎喲一聲,捂手腕蹲下,洋槍落地。緊接著,兩條黑影從房頂上跳下,均著夜行衣,頭上蒙面,落地時如兩片飄葉,接觸地面后又穩穩站住。

此等身手,莫說是章虎,就連齊伯也看呆了。

齊伯、挺舉正自忖思二人是友是敵,一條黑影朝他們走來。三個小阿飛嚇傻了,癱軟在地,動彈不得。那黑影走到近前,突然出手,左右開弓,啪啪兩下,直擊齊伯與挺舉。二人猝不及防,皆被點中穴位,歪在地上。

那黑影又朝三個小阿飛各挑一腳,三人就如三只麻袋般被挑飛于空,撲撲通通地落在章虎身邊。

那黑影轉過身,朝章虎幾人緩緩走來。

章虎這才恍過神來,跪地求饒:“大……大俠饒……饒命!”

其他阿飛也都紛紛跪地,磕頭如搗蒜。

那黑影中氣十足,低聲喝道:“饒你可以,但必須滾出寧波地界!否則,讓我撞見,身首異處!”

章虎幾人磕頭謝過,相互攙扶,跌跌撞撞地逃出魯家院落。

那黑影彎腰負起齊伯,與另一黑影飄然而去。

兩道黑影正是蒼柱與葛荔。

蒼柱將齊伯背至客棧,放在一把椅子上,動手脫去夜行衣。

葛荔一邊脫衣,一邊說道:“老阿公,真沒想到齊伯武功一流,差點把我眼睛看花了。”

申公依舊坐在蒲團上,朝她笑笑,把玩兩個鐵蛋。

“要不是小阿飛手中有槍,那場熱鬧有的看了。”

“葛荔,”蒼柱將衣服掛在衣帽架上,接過話頭,“我下手略重一些,你去看看那個小伙子要緊不。”

“好咧。”葛荔應一聲,換上白紗衣,披上紗巾,出門去了。

支走葛荔,蒼柱動手解開齊伯穴位。

齊伯活絡開來,兩眼緊盯申公,似在費力辨認。

“七弟!”申公笑吟吟地回望他。

“你……可是五哥?”齊伯目光狐疑。

“是哩。”申公鄭重點頭。

齊伯噓出一口氣,眼中閃過一道亮光。

這亮光雖然轉瞬即逝,卻無法逃過申公的法眼。

“七弟,”申公審視他,“快五十年沒見了,你過得可好?”

“還好。你呢?”

“一言難盡。”申公直奔主題,“七弟,我們尋你尋了四十多年。”

“我曉得。”

“你既曉得,哪能沒個音信呢?”

“我……”齊伯面現難色。

“七弟可有難言之隱?”

齊伯看向蒼柱。

申公指指蒼柱:“他叫蒼柱,是大哥的公子。”

蒼柱急急跪地,叩首道:“不肖孫叩見七阿公!方才多有沖撞,不肖孫向七阿公請罪!”

“快快請起。”齊伯起身,扶起他,拍拍他的肩道,“怪道功夫了得,原來是大哥的公子!好好好,英雄虎子,真正好哇!”

申公扯回話頭,淡然道:“蒼柱不是外人,自大哥殉難后,一直跟著我,七弟盡可放心。”

“我相信五哥,”齊伯點頭,望向申公,“三哥、四哥呢?他們哪能沒來?”

“他們……”申公神色黯然,“全都沒了。四哥是五年前才走的,臨終前還在惦念七弟!”

“是嗎?”齊伯卻無絲毫悲傷,聲音冷冷的,“他怕不是惦念我,而是惦念那筆巨款吧?”

“正是。”申公也斂起笑,目光逼視齊伯,“那是小刀會的遺產,大王命你三人守護,七弟與巨款一起失蹤,三弟與四弟自認為失職,一直為此自責。”

齊伯鼻孔里哼出一聲,一臉不屑。

“七弟?”申公看出異樣,聲音放緩。

“五哥,”齊伯指著自己的空袖子和額上的疤痕,情緒激動,“你想不想曉得,這只空袖子和這道疤痕是哪能個來的?”

“七弟,我正要問你呢。”申公微微傾身,手中的兩只鐵蛋停止轉動。

齊伯的聲音里不無悲憤:“袖中之物讓三哥拿去了,此疤則是四哥恩賜。”

申公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看向蒼柱。

蒼柱倒吸一口氣,微微閉目。

“七弟,”申公緩過神來,“他……他們為何害你?”

“就為那筆錢,”齊伯應道,“大哥將錢埋于地下,只將埋寶地址講給我一人。突圍之后,三哥、四哥多次套問錢款下落,我心中起疑,不肯講出。他們于是把話挑明,說小刀會已經完蛋,兄弟們五零四散,官家盤查又緊,我們兄弟三人不如攜帶此款南下香港或南洋謀生。我說,我只聽命于大哥。你們去把大哥叫來。他們說,大哥、二哥、五哥、六哥全都沒了,咱兄弟七人,眼下活著的只剩我們三人。我依舊不信。他二人惱羞成怒,把我下到地牢里,迫害我,施盡各種酷刑,我……”悲從中來,泣不成聲,“死里逃生,幾經磨難,方才躲到這處地方……”

“七弟,”申公誤解盡去,老淚流出,緩緩起身,走到齊伯身邊,雙手緊緊握住他,“你……受苦了!”

兩個老人相擁而泣。

“七弟,”申公松開他,復坐于蒲團,說道,“你既然躲于此處,何又涉險前去上海?”

“唉,”齊伯長嘆一聲,應道,“仍為那筆款子。我老了,精力不濟了,不定哪天……五哥呀,我不能守著它死啊。我思來想去,方才決定去上海一趟,聽聽風聲。沒想到此行果然引出五哥來了。”

“這么說來,那筆款子仍在?”

“是哩。”

“在哪兒?”申公看一眼蒼柱,噓出一口長氣。

“就在此地。”齊伯壓低聲音道,“共是兩箱金磚,是十萬兩規銀折合出來的,我分文未動,把它埋在鎮西土地廟里,就在土地爺的泥塑座底,下挖五尺,五哥隨時可取。”

“對這款子,七弟可有打算?”

齊伯搖頭道:“大哥沒了,二哥也沒了,我相信五哥,此款聽憑五哥處置。”

“謝七弟信任,”申公緩緩說道,“埋在地下是死錢,我們都不能守著錢死。我想把此款起運上海,讓它成為活錢,派上用場。小刀會沒了,僥幸活下來的弟兄們也都四散藏匿,靠我們自己反清復明已不現實,此款只能另做他用。至于用于何處,如何動用,就由你、我、六弟,還有蒼柱,共同議決。”

“不必了。”齊伯再次搖頭,“大哥讓我保管,沒說讓我動用。此款既已交付五哥,如何動用,就由五哥決定。我……只想安穩幾年,了此殘生。”

“那……七弟可有去處?”

“我在俊逸這兒多年了,此人待我不薄,我打算守著他,讓他養老送終。”

“好吧。”申公沉思許久,點頭,“七弟既有此愿,我就不勉強了。”轉向蒼柱,“蒼柱,送你七阿公回去!”

葛荔返回魯家時,魯宅后院仍舊一片狼藉,地上丟著洋槍、刀具等兇器及小阿飛們從庫房里盜出的大大小小包囊。

三個仆役皆被雙手反綁,口里塞著東西。挺舉靠墻坐著,穴位已經自行解開了。

當看到一道白影從屋頂飄落,在他幾步遠處站定,挺舉本能地摸到棍子,忽地站起身。

“嘻嘻,”葛荔歪頭望著他,“這不是伍生員嗎?看這架子,想打架嗬!”

“是你!”挺舉這也看清爽了,表情愕然。

“擺擺頭!”葛荔幾乎是命令。

挺舉擺頭。

“動動胳膊!”

挺舉活動胳膊。

“沒啥事體呀。”葛荔樂了,“觀你半天,你一動不動,還以為你裝死哩。”

“方才那兩個人,是不是你?”挺舉目光如電,直射過來。

“兩個啥人?”

“兩個黑衣人。”

“咦,你這人還講道理不?”葛荔劈頭蓋臉,一通奚落,“你睜眼看看清爽,我就是我,一個人,穿素衣,啥辰光變成兩個穿黑衣哩?”

“這……”

“伍生員,”葛荔不容他多話,“大比在即,你不在家苦讀圣賢書,卻在此地……”朝地上瞥一眼,“看這光景,像是打家劫舍哩,不會是你吧?哦,對了,想起來哩,你是講過有人要來打劫魯家,哪能沒見劫匪哩?不會是那幾個人吧?啥人把他們綁起來的……”

“小姐,”挺舉打斷她,不依不饒,“你……快把齊伯交出來!”

“喲嗬,”葛荔纏上了,“你倒是一口咬定了。我問你,你憑啥一口咬定是我擄走齊伯了?你們秀才就是這般斷事嗎?”

“我……”

“好了,好了,”葛荔擺擺手,顯出不耐煩狀,“夜半三更,本小姐暫不與你糾纏這些,這要回家做個好夢哩。”話音落處,“嗖”的一聲飄然遠去。

挺舉認定是她了,追上幾步,沖她背影大叫:“姑娘,不把齊伯送回來,我跟你沒完!”

章虎等狼狽逃回關爺廟,個個沮喪。

章虎思索有頃,恍然悟道:“阿青,去,把姓甫的給我揪來!”

阿青帶人闖到甫家,尋到順安,不由分說,將他拿到廟里。

章虎瞟他一眼:“跪下。”

“阿……阿哥……”順安跪下,故作無辜地看向章虎。

“看我做啥?看著他,這尊泥像!”章虎指指關公泥塑。

阿青等人頭戴面罩,一字兒列在身后,無不面帶怒容,氣勢洶洶。

順安心頭一凜,抬眼看向關公。

“關帝爺是啥人,兄弟曉得不?”章虎冷冷問道。

順安勾下頭,不敢吱聲。

“關帝爺是‘義’字當頭。你這講講,你是哪能出賣大哥還有諸位兄弟的?”

“我……我沒……沒有出賣兄弟們呀,阿哥!”

“對關帝爺講!”

順安轉向關帝像,叩道:“關帝爺,我甫順安向你起誓……我沒去魯家告密!”

“沒去魯家,就是去別家了。”章虎應道,“講吧,你去過啥人的家?”

“我……”順安舌頭打戰了。

“嘿嘿,”章虎冷笑一聲,“你我這場兄弟,看來做不成了。我可以放過你,可我這幫兄弟……姓甫的,只要我不攔擋,你就甭想囫圇身子走出這個殿門。”

“我……”順安急了,“我在迎黑時,是到伍家來著。我……我對挺舉阿哥講過這事體,我……”

“為啥要對他講?”

“我……不瞞阿哥,我從未干過這種事體,心里打鼓,就……就想找個人……商量商量。挺舉跟我最要好,我……我就去尋他了。”

“你是哪能對他講的?”

“我也沒講啥,只是問問他大清律條。我……我啥也沒講呀,章哥!”

“哼!”章虎聲色俱厲,“騙鬼呀,關帝爺在支耳朵聽呢!”

“我……我是講起這事體來,是他問我,我……”

“哪能講的?”

“我……”順安眼珠子急轉兩轉,“我啥也沒講,只是講了一個傳聞,說是余姚那邊有家大戶在開堂會時讓人上門搶了。”

章虎幾人互望一眼。

“唉,”章虎長嘆一聲,“兄弟呀,我念你是個人才,好心邀你去做大事體,你卻……打退堂鼓也就罷了,這又害我丟了刀槍,傷了兄弟。”

眾阿飛齊道:“大哥,不能便宜這個鳥人!”

“章哥,”順安連連磕頭,“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對……對不起你呀,章哥!”

“兄弟,”章虎應道,“對起對不起,就只有你自己曉得了。大哥是走江湖的,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你做下這樁骯臟事體,大哥包庇不得,只能予以懲戒。兄弟們,剁下他一根無名指!”黑起臉,背手走向一邊。

順安撲前一步,死死抱住他的一條腿,聲淚俱下:“大哥,大哥,大哥啊——”

“唉,”章虎頓住腳,看他一眼,搖頭長嘆,“好吧,念起你我往昔交情,權且寄下這根指頭。你是嘴上惹的禍,就自己掌摑三十下。兄弟們,數著!”

順安松開章虎褲角,一邊哭泣,一邊掌嘴。

聽說有人搶劫,戲臺頓時亂了,看戲的人們一窩蜂地擁出馬家,四散而去。魯俊逸安頓好馬家,帶著眾仆役急急返家。

伍中和夫婦與甫光達夫婦隨著人流走在最后。

甫韓氏對伍傅氏道,“是啥人膽大包天,竟敢搶劫魯家?”

“鬼曉得哩。”伍傅氏應一句,轉對中和,“他爸,不曉得傷到人沒?你和光達走快點,到魯家望望。”

不及中和應聲,甫光達大叫:“快看,那廂起火嘍!”

遠處果然冒出火光,隱隱聽到有人在喊:“失火嘍,失火嘍,快來救火喲。”

“天哪,”甫韓氏驚道,“是咱家方向!”

幾人皆吃一驚,改往火光處跑去。

“他……他爸,”伍傅氏氣喘吁吁道,“不……不會燒到咱……咱家吧?囡囡……天哪,囡囡還在家里!”

伍中和飛跑起來。

著火的正是伍家。在他們說話時,大火已經蔓延開去,整幢房子全部燃起。

火是章虎放的。

章虎引人扭開伍家門鎖,親手點燃西廂的柴垛。頃刻之間,火苗四下亂躥,不一會兒就燒到主房。

主房是木結構,怕的就是火。

火光熊熊,映紅半片天空。

屋里時斷時續地傳出淑貞的哭叫聲:“阿爸,姆媽,阿哥……”

門窗皆在燃燒,聞訊趕到的救火者望著大火,沒有誰敢闖進屋里救人。

在伍中和、甫光達趕到時,淑貞的呼救聲漸漸減弱,幾乎聽不到了。

“囡囡……”伍中和不由分說,一頭扎入火海。

甫光達一把沒能扯住他,沖火海里大叫道:“伍老爺,使不得呀,伍老爺,你快出來呀!”

“囡囡……囡囡……”房子里傳出伍中和的斷續叫聲。

時光凝滯。

所有目光盡皆盯向火海,眾人甚至忘記了潑水。

終于,一個沙啞的聲音從仍在燃燒的大門內側飄出:“光……達……”

一個火團被扔出來。

待甫光達反應過來,火團已經落地,沒有一絲兒聲音。光達撲進院子,抱起火團,急返回來,撲打她身上的火苗。伍傅氏、甫韓氏這也趕到了。

伍傅氏抱過淑貞,邊哭邊撲打:“囡囡,囡囡,乖囡囡啊——”

甫韓氏端起一盆水,撲頭澆在囡囡仍在冒煙的身子上。

甫光達擋下囡囡鼻孔,想起中和,沖火里大叫:“伍老爺,快出來,伍老爺,囡囡活著哩,你快出來呀!”

沒有應聲。

越來越多的人趕過來,加入救火行列。

順安也跑過來,但沒有參與救火,只是孤零零地站在一邊,傻傻地望著這場熱鬧,好像所有這一切與他無關似的。

“安兒,”甫光達瞥見是他,急道,“快,快潑水呀!”

順安依舊狀若癡呆。

火勢更大,烤得人們向后退。

就在此時,挺舉如飛般直奔過來。

“挺舉,你……你阿爸……”甫光達一急,話也說不囫圇了。

“阿爸在哪兒?”挺舉急問。

“火……火里……”

“阿爸,阿爸——”挺舉朝火里大叫。

火勢更大,屋頂發出“嘎嘎”聲,眼看就要塌下。房門大部分燒沒了,是門框在燒,形成一個火圈。

一身素衣的葛荔也飄然趕至,站在遠處審視熊熊烈焰。

挺舉根本沒有時間審視。他果斷地奪過一大桶水,嘩地澆在身上,又讓順安脫掉上衣,在水里浸了浸,包在頭上,俯身沖向火里。

就在此時,順安卻如大醉中猛醒,箭一般沖上,死死抱住他,哭道:“阿哥,使不得呀。阿哥,使不得呀!”

話音落處,房頂“轟”地塌下一處。二樓的樓板早已燒空,大量瓦塊直砸下來,堂間火勢更猛,熱浪烤人。

挺舉猛力掙脫順安,大叫一聲“阿爸——”沖進院門。

三面皆是火焰,院子就如火海里的一條暗道,雖說明火不多,卻就如火爐的中央,且地上滿是飛蹦過來的帶火木塊兒,根本無法待人。就在挺舉沖進院門的一剎那,葛荔如飛般箭步沖出,以巨大的慣力撞在他身上。二人同時倒在地上,順安這也發瘋般跟進,死死抱住他的后腿。葛荔一個鯉魚打挺站起,反手扭牢挺舉,將他死拖出來。

幾乎就在此時,“轟隆”一聲,堂間屋頂整體傾塌。

望著轟塌后燒得更猛的火海,挺舉撕心裂肺:“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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