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傅氏賣鐲籌款 伍挺舉孤注借貸
- 商會風(fēng)云(1—5卷)
- 寒川子
- 13730字
- 2021-08-02 09:30:24
這一夜,無論是魯家還是伍家,都在煎熬與痛苦中度過。
翌日晨起,幾個官差到魯家查詢案情。齊伯將經(jīng)過一五一十講述一遍,只隱去葛荔、蒼柱兩個關(guān)鍵人物。官差勘查過現(xiàn)場,取完證,見劫匪并未偷走什么,就讓齊伯及在場仆役錄下口供,畫過押,回去交差了。
齊伯送走官差,略定下神,走進(jìn)俊逸書房。
俊逸雙眉鎖緊,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
“老爺,你這是怎么了?從四更一直坐到這辰光,有兩個時辰了。”齊伯關(guān)切地問道。
“唉,”俊逸長長嘆出一聲,不無懊悔,“齊伯呀,這次事體,思來想去,真就是我一個人的錯啊!”
“老爺,這……從何說起?”
俊逸苦笑一聲,搖頭:“是我一時腦漲,張揚(yáng)炫富,方才招此禍端。”
“老爺,”齊伯點頭認(rèn)可,勸道,“事體既已過去,你就想開點。古人云,禍兮,福之所倚。老爺能夠記住教訓(xùn),也算是件好事體。”
“對我也許是福,可……對老伍家呢?老伍家這場災(zāi),分明是……”俊逸搖頭,說不下去了。
“唉!”齊伯亦發(fā)出一聲長嘆。
“齊伯,你能確定是啥人干的?”俊逸抬頭問道。
“幾個潑皮!”
“這幫畜生!”俊逸握緊拳頭,恨道,“哪能放他們走哩?該把他們?nèi)颗に凸俑攀恰!?
“不是我放的,是那兩個黑衣人。”
“他們?yōu)樯兑牛俊?
“不曉得。他們放走潑皮,把我打暈了。待我醒來,發(fā)現(xiàn)躺在一塊荒坡上,周圍沒人。我活動幾下,見沒受傷,覺得奇怪,回來路上,看到伍家著火,方才曉得是那幫潑皮報復(fù)。”
“哦?兩個黑衣人功夫介深?”俊逸抬頭望他。
“唉,”齊伯搖頭,“是我老了,精力不濟(jì)了。再說,他們打掉潑皮手中火槍,制伏潑皮,我就把他們看作自己人,沒有提防。”
“是哩。”俊逸起身打開書柜,拿出伍中和的那幅畫軸,在幾案上緩緩展開,望著畫面發(fā)怔。
“老爺,”齊伯道,“要不,我們這去望望伍家?無論如何,老伍家這場大火跟我們有點關(guān)系。若不是挺舉……”
“是哩。”俊逸慢慢卷起畫軸,卷完,抬頭道,“你覺得挺舉這孩子如何?”
“德才兼具,智勇雙全,是塊璞玉。”齊伯脫口贊道。
“是嗎?”俊逸心頭反倒透過一道寒氣,斜睨齊伯一眼,目光緩緩落在畫軸上,“齊伯,我就不去了。你包三十塊洋鈿,表個心意。”
“好咧。”
夜深了。
甫家當(dāng)院里擺著一只薄棺,棺前點著一盞長明燈。伍傅氏、甫韓氏跪在一邊,挺舉、順安跪在另一邊。
“他爸呀,”伍傅氏聲音低沉,就像平時跟中和嘮家常,“既然老天實心收你,留也留不住,你就寬心上路吧。舉兒和囡囡,不用你操心。秋闈到了,我一定安排舉兒上路。還有囡囡,是你拿命換的,我一定把她拉扯成人,為她尋個好歸宿。囡囡乖呀,他爸,囡囡念念不忘你,囡囡一直想著你呀……”
伍傅氏越講越傷心,嗚嗚咽咽,高一聲低一聲地悲哭。甫韓氏高調(diào)加入,兩個女人生生把個哀傷氣氛烘托出來。
在場諸人,只有挺舉沒有哭,沒有說話,眼里甚至沒有淚。他只是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兒,兩眼凝視父親的薄棺,宛如一尊雕塑。
夜色蒼茫。甫家院門外面,一身素衣的葛荔一動不動地站著,宛若另一尊雕塑,眼里盈著淚。
“小荔子,”蒼柱走到她身后,低聲道,“辰光不早了,老阿公在等你哩。”
葛荔長嘆一聲,再望院中一眼,抬手擦去淚花,回轉(zhuǎn)身,跟在蒼柱后面走了。
二人走到下榻的客棧處,見一輛四輪帳篷馬車停在門外。車子很大,車廂甚闊。葛荔跳上車,見申公早已坐在廂里,面前放著兩只并不起眼的陳舊箱子。
蒼柱跳到車頭,對車夫道:“走吧。”
車夫揚(yáng)鞭催馬,馬車轔轔而行。
見葛荔一直陰著臉,申公笑道:“小荔子,看你淚汪汪的,別不是舍不得那個小子吧?”
“啥人才舍不得呢!”葛荔急了,“我……我只是可憐他這一家子。介和美的家,一場大火,啥都沒了。”
“人各有劫。他在渡這一劫呢,你傷哪門子感?”
“老阿公,”葛荔辯道,“你沒有聽到那個聲音呀,真可叫撕心裂肺哩。早晚回想起來,我的心就是一揪。”
“哪個聲音?”
“就……就是他叫的那聲‘阿爸’,你不曉得,只差那么一丁點,他……他就沖進(jìn)火海里,這辰光跟他爸一樣躺進(jìn)棺材里了。”
“吉人自有天相,差一點,說明此人得貴人相助,命不該絕。”
聽到貴人相助,葛荔臉色微紅:“老阿公,我……我想曉得他……往后哪能個辦哩?他還會參加大比嗎?如果參加,他能金榜題名嗎?”
“你說呢?”
“這不是不曉得嗎。”
“呵呵呵,小荔子,你不會是想讓老阿公為他起一卦吧?”
“真讓你猜中了,老阿公,你這就占占。”
“回到上海再占吧。眼下心不凈,卦不靈嗬。”
顯而易見,伍家的這把火燒得蹊蹺。
災(zāi)難過后,順安表現(xiàn)得極是仗義,不僅讓家里騰出房間,安頓下挺舉一家三口,又全力張羅伍中和的喪事,為淑貞請醫(yī)購藥。
順安跑前忙后,只不敢面對挺舉,能躲則躲。
然而,躲是徒勞的。在中和入土后的第三日,挺舉將他堵住,直接帶到伍家祖地,拉他一道跪在伍中和的新墳前。
新墳上插著幾只花圈及纏著白紙的柳枝,在晚風(fēng)吹拂下,發(fā)出沙沙聲響。
夕陽西下。挺舉劍一樣的目光直射順安,似要把他穿透。
順安無處閃避,只得把頭扭到一邊。
“順安,”挺舉聲音沙啞、低沉、威嚴(yán),“把頭扭過來,看著我!”
“阿……阿哥,”順安扭過頭,聲音囁嚅,“啥……啥事體?”
“你早曉得啥人打劫魯家,是不?”
“這……此話從何講起?”
“講吧,你一定曉得的!”
“我……”順安顯然也早備好了說辭,“我是曉得一點。出事體前一日,我路過關(guān)爺廟,聽到廟里有人聲。廟里早斷香火了,我覺得奇怪,過去推門,門插著。隔門縫看,什么也看不到,但聽到里面有人乒乒乓乓在練武。一人說,甭練了,聽我安排事體。眾人停下,那人就安排如何搶劫魯家……”頓住話頭,望向挺舉,見他目光仍在緊逼,忙又避開,望向別處。
“后來呢?”
“我……我嚇得發(fā)抖,正不知如何是好,廟里突然就沒聲響了。我又候一時,仍舊沒聲。我推門,門卻是開著的,真是奇了怪。我忍不住好奇,試探進(jìn)廟,里面卻空寂無人。我揉揉眼,仍舊什么也沒看到,就退出來了。回家路上,我越想越后怕。欲報官,又怕虛言獲罪,欲不報,這又聽得分明。迎黑辰光遇到你時,我心里仍在糾結(jié),這才向你提起。原還以為是幻覺哩,誰想魯家果……果真就遭劫了。”
挺舉瞇起眼睛,似在鑒定真?zhèn)巍?
“阿哥,我……我沒有騙你。”
“照你所講,”挺舉抓到破綻,“你是在出事體前一日路過關(guān)爺廟,一路來到我家并告訴我的。可魯家劫案是在你講過之后立即發(fā)生了,你這講講,中間這一日哪兒去了?”
“這……”順安心里咯噔一響,曉得講漏了,急中生智,改口辯解,“是我講得急了。中間是有一日,可這一日我度日如年,一直琢磨這事體。他們講定要在唱堂會時動手,堂會開場后,我越想越不踏實,害怕萬一有人搶劫,這才向你提起此事。”
“那……”挺舉不依不饒,“照高的事體又做何解?”
“阿哥,”順安幾乎是脫口而出,“我真的沒辦法對你講,總覺得這事體似幻非幻,似真非真,就跟聊齋故事似的,擔(dān)心講給你實情,你會嘲笑我,所……所以才編了個套。”
挺舉直射他的眼睛:“阿弟,我和你從小玩到大,情同手足。我家這場火燒得蹊蹺,肯定與魯家那場劫案相關(guān)。我想知道,你跟這場劫案究底有何關(guān)聯(lián),望你曉我以實情。”
“阿哥,”順安對墳起誓,“阿哥,我……我對伍叔在天之靈起誓,我與這起劫案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
“好吧,”挺舉見他這般起誓,不好再追下去,“這樁事體到此為止。”一把扯他起來,“不瞞阿弟,說心里話,我真的害怕你攪在里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阿哥,”順安哽咽道,“我……真的沒想到事體會是這樣,真的沒想到啊!”
時已立秋,天氣沒有先前熱了。
挺舉與順安合住一間屋子。順安堅持將鋪位讓給挺舉,為他擺好桌椅,點盞油燈,讓他安心念書,自己則抱來稻草,在地上隨便鋪條席子。
夜深了,一粒黃豆般大小的火苗在燈頭上若明若滅。挺舉既沒有看書,也沒有睡去,只是怔怔地端坐于涼席上。
順安連翻兩個身,忽地坐起。
“阿哥,”順安半是關(guān)心半是責(zé)怪道,“再過半月就是大比,你哪能不看書哩?這些日來,你已誤下不少功課,得抓緊補(bǔ)上才是。”
挺舉眉頭緊擰,長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
“阿哥,”順安爬起來,拿針撥亮油燈,“你只管念書,影響不到我。你這不念了,我反倒睡不去哩。”
挺舉長嘆一聲,一口將燈吹熄。
“阿哥?”
“睡吧。”
甫家院中,一個人影靜靜地站在月光下。
是伍傅氏。
她在院里站些辰光了。這些日來,挺舉的心思顯然沒在功課上,這讓她極是焦心,卻又無從勸起。望著他們房間漆黑一團(tuán)的窗欞,伍傅氏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正要回到東廂房,乍然聽到甫韓氏房間又有聲音傳來。
聲音很小,幾乎是啞著嗓子,但在這寂靜無聲的夜間,卻分外清晰。
“他爸,”聲音是甫韓氏的,“安兒蹭破點皮就會叫得滿街響,囡囡換藥,嘴唇都咬破了,一聲也不叫,就跟個鐵漢子似的。”
甫光達(dá)沒有作聲。
“你講這老伍家,幾代書香門第,兩口子從沒跟人紅過臉,哪能就這般倒霉哩?囡囡燒成殘廢,當(dāng)家的這又沒了,一家三張口,往后這日子哪能過哩?還有,這阿嫂也真是的,吃沒吃的,住沒住的,今朝仍在對我算計兒子大比……”
“挺舉苦讀幾年,好不容易才候到大比,哪能不算計哩?”
“大比得用盤費呀。咦,她……會不會仍要……”甫韓氏打住話頭。
“看你凈想些啥?”
“我啥也沒想!”甫韓氏顯然生氣了,聲音稍稍提高,“你一個,安兒一個,都是窮大方,沒一個是過日子的角兒!我這先告訴你,盤費是沒的一文了。這幾日來,又是置棺,又是辦喪,又是為囡囡請大夫,家里就攢那幾枚銅錢,全都折騰光了!”
“我……明朝就把煙戒了,中不?”
“屁話,鬼才信你哩!”
“你……睡吧。”
“睡你個頭。介久沒來生意,好不容易接一宗,卻又鬧出一場大亂子,日子眼見沒的過了!”
再后是甫光達(dá)刻意的呼嚕聲。
一切靜寂。
不知過了多久,伍傅氏才躡手躡腳地回到東廂。
大半夜了,四周死一般地靜。伍傅氏望著仍在亮著的洋油燈,怔怔地發(fā)呆。燈頭很小,只有黃豆粒大,似乎一揮手就能扇滅。
伍傅氏怔了許久,陡然想起什么,忽身走到床前,在女兒淑貞的枕頭下摸索一會兒,拿出一個小包。
伍傅氏拆開小包,現(xiàn)出一對玉手鐲。
這是她白天剛從老伍家坍塌的灰土堆里扒出來的,上面沾滿灰燼,臟兮兮的不成樣子。伍傅氏擦拭一會兒,見仍無效果,起身端來一碗水,把鐲子浸在里面,過一會兒,方才取出,用布擦拭。
效果出來了。
燈光下現(xiàn)出兩只鐲子,一紅一綠,燦然生輝。
伍傅氏望著鐲子,淚水流出。
第二日上午,見院中再無他人,伍傅氏走到堂間,掏出那對鐲子,對甫韓氏道:“大妹子呀,我這給你看個東西。”
“哎喲喲,”甫韓氏走南闖北,是見過世面的人,看到鐲子,驚道,“這不是玉手鐲嗎?天哪,介漂亮的寶貝,只有貴夫人才佩戴得嗬!”
“你曉得就好。”伍傅氏淡淡說道,“這兩只鐲子,一翡一翠,是一對。你戴上試試。”在甫韓氏的手脖上各套一只,“嗯,大小正合適呢。”
“真漂亮啊!”甫韓氏樂得合不攏口,“它們是你的?”
“是哩。我過門辰光,婆阿媽送的,說是伍家的祖?zhèn)鳌4蠡鸢焉抖紵龥]了,只有這對鐲子耐火,讓我從火灰堆里扒出來了。”
“阿嫂好福氣嗬。”甫韓氏往下脫鐲子,“你看我,自從嫁進(jìn)他甫家,啥也沒給不說,還讓我一天到晚賣唱。”
“你唱得好哩。大妹子,甭脫了,要是歡喜,這對鐲子就送給你了。”
“這……哪能成哩?”
“大妹子歡喜就成。阿拉住在你家,吃喝日用,要花不少銅鈿。阿拉沒啥謝禮,就剩下這對玉鐲子,大妹子甭嫌棄嗬。”
甫韓氏脫掉翠的,作勢去脫翡的:“哎喲喲,阿嫂喲,你哪能凈說別家話哩?介許多年,都是你家?guī)鸵r我家,我家總算逮個機(jī)緣報答,阿嫂卻……阿嫂甭多心,啥人沒個三災(zāi)兩難的,你一家只管在我家里踏實住著。”作勢又脫幾下,“看這只紅不拉幾的,哪能脫不掉哩?真是的,套上容易,取它卻是難哩。”
“大妹子,你就收下吧,甭客套了。”
“好好好,”甫韓氏順勢不脫了,“阿嫂既有這話,阿拉這就收下,那只翠生生的阿嫂自個留著,將來送給兒媳婦,也好做個見面禮。”
老伍家的這對手鐲世世代代都是由婆婆送給兒媳婦的,甫韓氏這句話無意中戳到了伍傅氏的痛處。伍傅氏心里一酸,淚水流出,不敢再待下去,跌跌撞撞地走回東屋。
用祖?zhèn)魇骤C封住甫韓氏的嘴后,伍傅氏就把全部精力投入為挺舉籌錢參加大比的壯舉中。一連數(shù)日,伍傅氏早出晚歸,一連串了十多家親友,多是老伍家的,但每次都是怏怏而回。
每逢伍傅氏一無所獲地回到家里,無論她如何小心翼翼地做出輕松舉止掩飾,挺舉都可感覺出她的窘態(tài),心里就如讓針扎了一般。
夜幕再次降臨。伍傅氏把燈挑亮,拆去她不知從哪兒尋到的幾件舊衣服,擺開桌案,又剪又裁,穿針引線。出行在即,她必須為挺舉拼縫一套穿得出去的禮服。趕考之人不能沒有禮服,原來的幾套都在火中燒沒了。
伍傅氏一邊縫,一邊想著籌錢的事。越想越難,越想越心傷,伍傅氏手中的針線不動了,抬起頭,看向擺在案上的中和靈位,兩行淚水無聲地滾出。
房門悄無聲息地開了。進(jìn)門的是挺舉。挺舉怔怔地望著母親。
“舉兒,”伍傅氏趕忙拭去淚水,“快做功課去!當(dāng)年你阿爸趕考前,念書要念到天亮,姆媽勸他歇會兒,他從來就當(dāng)作沒聽見。”
“姆媽!”挺舉走到她跟前,撲通跪下。
“舉兒?”
“姆媽,我……不想?yún)⒓哟蟊攘耍 ?
“啥?”伍傅氏驚得呆了,“你想做啥?”
“我想謀個事體做。”
“舉兒?”伍傅氏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上。
“姆媽,”挺舉喃聲解釋,“眼下不比過去,國家破碎,朝綱混亂,洋人連北京城也敢占去,沒人再管科舉的事體了。再說,人生一世,也非只此科舉一條路……”
伍傅氏反應(yīng)過來,陡喝一聲:“伍挺舉!”
“姆媽?”挺舉打個驚戰(zhàn)。
“你……”伍傅氏手指亂顫,“你哪能講出介沒出息的話來!要是讓你阿爸聽到,該……該做何想?”
挺舉勾下頭去,囁嚅道:“我……我……”
“舉兒,”伍傅氏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看著姆媽!”
挺舉抬頭,凝視伍傅氏。
“是哩,”伍傅氏字字珠璣,聲聲震撼,“家里啥都沒了,我們只剩三個活人,有兩個還是沒用的。可這世上,究底啥子緊要?是房子、田產(chǎn)、銀子,還是人?三歲小囡也曉得是人。人又活個啥?為這事體,姆媽想了大半輩子。你曉得,你阿爸也不是掙不來錢。他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有錢人時常拿銀子來求,可你阿爸一張不賣。這幾年,你阿爸又學(xué)會把脈看診,可你見他收過診費嗎?”
挺舉勾下頭去,不敢與母親對視。
“舉兒,”伍傅氏緩和語氣,“你阿爸為個啥?為個讀書人的顏面,為個心性自在。這話不是姆媽講的,是你阿爸講給姆媽的。有天姆媽跟你阿爸急,你阿爸說,讀書難道是為錢嗎?姆媽說,讀書是為做官,做官難道不是為錢嗎?你阿爸劈頭蓋臉就把姆媽一通奚落,什么身哩家哩天下哩,把姆媽氣得直哭。你阿爸走了,姆媽這也想透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讀書人該當(dāng)有個讀書人的活法。身為生員,你不去大比,反而去跟一幫大字不識的粗俗下人拼錢鉆營,顏面何在?”
“姆媽,我曉得。可……家里這境況……”
“舉兒,”伍傅氏打斷他,“我曉得你在為盤費的事體揪心。你放心,盤費不用你操心,姆媽保證籌到。你只管念書,做足功課。沒幾天辰光了,你得把全部心思放到學(xué)業(yè)上……”
第二天上午,伍傅氏洗完鍋灶,再次出門。這一次,她沒有再去親戚家,而是徑直走到鎮(zhèn)中心,在茂昌典當(dāng)行的大門外徘徊一小會兒,咬牙走進(jìn)。
“伙計,”伍傅氏掏出那只剩下的翠鐲,“你幫我審審看,這個東西能不能典點銅鈿?”
伙計接過鐲子,仔細(xì)審視一會兒,眼珠子發(fā)亮:“夫人想典多少?”
“想典十塊洋鈿,成不?”
“十塊?”伙計眉頭微皺,擠出個笑,“夫人怕得等些辰光。介許多洋鈿,阿拉不敢做主,須得拿給老掌柜過目。”搬個凳子,倒杯水,“夫人請坐。”
伍傅氏心里急切,道:“掌柜在不?要是在,麻煩伙計這去問問。我有急用,沒心坐。”
伙計遲疑一下,拿起手鐲,打開邊門,走進(jìn)后院,剛好在廳廊里撞到董掌柜陪送俊逸、齊伯、碧瑤三人出來。
“啥事體?”董掌柜劈頭問道。
“師……師父,”伙計囁嚅道,“有人來典手鐲,想要十塊洋鈿。我吃不準(zhǔn),客人又等不及,只好……”
“手鐲呢?”
伙計雙手捧上手鐲。
看到手鐲,碧瑤的眼珠子一下子亮了,不待董掌柜伸手,一把搶過,左看右看,樂得合不攏口:“阿爸,這只鐲子我要了!”順手套在手腕里,“咦,我戴著大小剛好哩!”
俊逸問道:“啥人來典的?”
“街西老伍家,是秀才娘子拿來的,他家里遭災(zāi)了。”
魯俊逸看一眼齊伯。
齊伯摸出錢袋,掏出十塊洋鈿:“拿去給她!”
“好咧。”伙計接過錢,快步跑去。
待伙計走后,碧瑤伸出手,朝董掌柜晃晃,問道:“董掌柜,你還沒斷哩,這手鐲咋樣?”
“呵呵呵,”董掌柜豎拇指道,“小姐做了筆好生意呢。這個手鐲,審成色,當(dāng)是極品,論款式,當(dāng)是古董。伍夫人要是行家,起碼開價三百塊洋鈿!”
魯碧瑤眉飛色舞:“真的呀,怪道好看哩!”
“唉,”董掌柜轉(zhuǎn)對俊逸,長嘆一聲,“真是禍從天降。老伍家藏有不少寶物,可惜全讓一把火燒嘍。”
“是哩。”俊逸朝他拱拱手道,“董掌柜,我這要回上海去了,此地生意全都仰仗你哩。”
“老爺寬心,董某一定盡力。”
俊逸三人辭別董掌柜,又巡看過幾個店鋪,將近中午回到家里。
回到閨房后,碧瑤再次與秋紅欣賞手鐲,越賞越是興奮,詩意大發(fā),吩咐道:“秋紅,快,紙筆侍奉!”
秋紅拿過文房四寶,碧瑤起筆寫下一詩。
“小姐,”秋紅歪頭看一會兒,“你這寫的是啥?”
碧瑤朗聲吟道:“一道飛翠腕間飄,疑是瓊琚下碧霄。悄上心頭溫舊緒,今朝漲落是新潮。”
“瑤兒吟的好詩!”俊逸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門口,擊掌叫道。
“阿爸,”碧瑤飛跑過去,摟住他的脖子,“不是詩好,是這鐲子好!董掌柜講得沒錯,此物當(dāng)真是極品哩,半邊墨綠,半邊翠中泛紫。”將鐲子脫下,放在透進(jìn)窗內(nèi)的陽光下照射幾下,“阿爸你看,經(jīng)這日光一照,渾體透透亮,戴在手上,就如一道飛翠飄在手腕間,越看心里越舒坦嗬。”
“嗯。”俊逸接過,審視一會兒,夸道,“瑤兒好眼力嗬。”
“是哩。這鐲子我是越看越喜歡呢。”
“瑤兒,你……能不能忍痛割愛,把這鐲子送給阿爸呢?”
碧瑤驚訝地問:“阿爸,你要手鐲做啥?”猛地意識到什么,不由得打個寒戰(zhàn),臉色也漲紅了,“你……你是不是又要送給那個……”生生憋住后半句,順手從他手中奪過手鐲,麻利地戴在手腕上。
“瑤兒,”俊逸大是尷尬,嗔怪道,“看你想到哪兒去了?阿爸是要歸還老伍家,這只手鐲我們不能要啊!”
碧瑤怔了。
“瑤兒,這是老伍家的傳家之物,我們哪能奪人所愛哩?”
“阿爸,”碧瑤辯道,“是那個女人自己拿到當(dāng)鋪的,我們又沒去搶她。”
“人家在難中,沒辦法呀。房子毀了,家業(yè)毀了,啥都沒了,只有這只手鐲是個存念,瑤兒,你能忍心要嗎?”
碧瑤怔了一下,點點頭,忍住眼淚,把手鐲慢慢脫掉,遞給俊逸道:“阿爸,給你拿去。”
“瑤兒,”俊逸接過,拍拍她的頭,“阿爸謝你了。你歡喜玉鐲,一回到上海,阿爸就到珠寶店里,為你買一對比這只還漂亮的。”
碧瑤擦去淚,白他一眼:“誰稀罕哩?買回來我也不要!”
俊逸拿上手鐲,回到前院客堂,使人召來齊伯,道:“齊伯。”
“老爺請講。”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次劫案,你與那幫小阿飛結(jié)下梁子,家里不能再待了,這也跟我到上海去。”
“沒事體的,”齊伯笑笑,“幾個小毛賊奈何不得我!”
“齊伯,”俊逸換了個說法,“我叫你去,不僅僅是為這個。上海生意多,事體繁雜,瑤兒又是女流,幫不上忙,我一個人顧外不顧里的。你過去了,就能省下我許多心。”
“要是這說,”齊伯點頭允道,“我就隨你去。只是……家里這攤子?”
“我另外安排人打理。順便問一下,伍家的事體辦到啥地步了?”
“喪事差不多了,眼下正在籌備挺舉大比。”
“聽說喪事辦得過于簡樸,不是讓你送去禮金了嗎?”
“送過了,想是沒有花吧。我悄悄塞給伍夫人了,沒讓挺舉曉得,怕他生心。”
“哦?”俊逸略怔一下,從袋中摸出手鐲,“麻煩你再去一趟,把這鐲子還給他家。另外,再送他們幾袋吃的。”
“好咧。”
一場大火把挺舉燒大,燒成個當(dāng)家人了。有父親在,他什么也不用操心。父親去了,遮風(fēng)擋雨的大樹沒了,他必須獨立面對命運(yùn)帶來的一切,沒有退路了。
毫無疑問,橫在他面前的是高不可攀的華山,而上山之路只有一條,就是贏得大比。這不僅是父親的遺愿,不僅是他自出生之日起就已設(shè)定的目標(biāo),也是擺脫眼前困境最切實可行亦勢在必行的捷徑。
他沒有看書,因為所有的藏書都在大火中化為灰燼,追隨父親遠(yuǎn)去了。母親讓他到別人家借點書讀,他口頭應(yīng)允,卻沒有付諸實施。
因為,他不需要再看書了。對于今年的大比,他成竹在胸。
所缺的只有一樣,錢。不僅是盤費,進(jìn)場前他還得購買一些不可或缺的用品,以熬過三場共九天近似牢獄般的考場折磨,這需要一筆不菲的費用。阿妹的傷得看。家沒了,家中一切都沒了,活命的米糧都是問題。還有,一直住在甫家也不是辦法……
所有這些,挺舉想了一天又一天,想了一夜又一夜。
挺舉越來越篤定一個方案,也許是眼前唯一可行的一個,但他依舊吃不準(zhǔn)。他需要向父親訴說,他需要父親的指點,他更需要父親的諒解。
他早早起床,來到祖地,跪在中和墳前。
他在父親墳頭足足跪了兩個時辰,五體投地,一動不動,只是用心與父親交流。
就在他與父親取得默契時,順安小跑步趕到。
“阿哥,”順安喘著氣,“阿哥……”
挺舉直起身子,抬頭望向他。
順安將一只錢袋啪地扔到地上,表情興奮:“看,盤費有了!”
挺舉看向丟在腳邊的錢袋。
順安蹲下,掂起袋子,朝地上一倒,現(xiàn)出五塊銀圓及十多塊銅板。
“阿弟,”挺舉表情錯愕,“你……這錢哪兒來的?”
“阿哥,”順安頑皮一笑,“甭管哪兒來的,你只看看夠不?我打聽過了,去杭州的船票一人一塊半,我倆是三塊。還剩兩塊多,我倆不住店,睡到大街上,應(yīng)該夠用了。”
挺舉沉下臉,提高聲音:“這錢哪兒來的?”
“不是偷的,不是搶的,是正當(dāng)來路。”
挺舉目光逼視:“我在問你,這錢哪兒來的?”
“我……”順安斂起笑,聲音囁嚅,“是我姆媽攢的。我曉得她放在哪兒,暫時……借用一下。”
挺舉緩緩起身,睬也沒睬地上的錢,大踏步走去。
順安匆匆撿起錢,裝進(jìn)袋子,追上來:“阿哥……”
“阿弟,”挺舉頓住步子,盯住順安,“你把這些錢放回原處,一文都不可動。我曉得你想跟我去,你放心,無論阿哥走哪兒,都一定會帶著你。至于盤費,阿哥自有辦法。”
齊伯趕到米店,買過幾袋大米,跟著送米的牛車鈴兒叮當(dāng)?shù)刳s往甫家。
甫家兩口子張皇迎出。
齊伯吩咐隨來的仆役將幾袋米扛進(jìn)院里,自提一些補(bǔ)品徑進(jìn)院門。
“哎喲,是齊伯呀,”甫韓氏見他提著禮包,還帶來這么多大米,忙不迭地親熱道,“快快快,屋里坐!”
“伍夫人在不?”
“在哩。”甫韓氏朝東廂叫道,“阿嫂,快出來,齊伯看你來了!”
伍傅氏走出屋子。
“伍夫人,”齊伯深鞠一躬,“魯老爺吩咐我送來幾袋大米,禮薄情重,望夫人不棄。”
“這……”伍傅氏還過一揖,“謝謝他了。”
“聽說囡囡燒傷了,我來望望她。”
伍傅氏揖讓道:“勞你掛心,過意不去哩。齊伯,里廂請。”
齊伯提著禮包跟她進(jìn)屋,徑直走到床邊,在一身繃帶的小淑貞身邊坐下來,將禮包放在床頭。
“囡囡呀,”齊伯望著淑貞道,“我是你齊伯,還記得不?這包零食是我送給你的,里面好東西可多了,有核桃,有糖塊,有花生,有瓜子,還有兩個小糖人,可好吃哩!”
淑貞艱難地伸出手:“謝謝齊伯!”
齊伯掏出三塊銀圓,放在枕邊:“這三塊銀圓,齊伯送給你看傷,等你的傷養(yǎng)好了,齊伯就來帶你玩,好不?”
淑貞的眼里流出淚:“謝……齊伯……”
齊伯輕拍她幾下,轉(zhuǎn)過身,坐在伍傅氏為他備下的椅子上。
“齊伯,”伍傅氏早已倒好一碗熱水,雙手遞上,“家里亂糟糟的,也沒個茶葉,只好請你喝白水了。”
齊伯端起碗,連喝幾口,放下,從袋里掏出鐲子道:“請問夫人,這只鐲子是你的吧?”
伍傅氏驚道:“是……是哩。”
齊伯遞給她:“老爺吩咐我送還夫人。老爺說,此物是伍家祖?zhèn)髦畬殻嗌馘X都是買不來的,不要輕易典當(dāng)。有啥難處,夫人只管講出來就是。”
伍傅氏接過手鐲,擦淚。
剛剛送走齊伯,挺舉、順安就雙雙回來了。
“舉兒,”伍傅氏把挺舉叫進(jìn)屋里,關(guān)上房門,從床底摸出一個布包,擺在桌上,“你打開看看。”
挺舉打開布包,里面是三十塊銀圓。
“姆媽,”挺舉目光錯愕,“介許多錢,打哪兒來的?”
伍傅氏淡淡說道:“你阿爸入殮那日,齊伯送給姆媽的。”
“齊伯為啥送來?”
“齊伯講,這是魯家禮金。”
挺舉長吸一口氣,眉頭凝起。
“舉兒,按照規(guī)矩,禮金不能當(dāng)場退。可魯家這份禮太大了,阿拉不敢受,不能受,也受不起。這些日來,無論姆媽多為難,也沒動過一個子兒。”
挺舉微微點頭。
伍傅氏又從衣袋中摸出十塊銀圓,擺在旁邊:“這十塊洋鈿,是姆媽從典當(dāng)行里典來的。”
挺舉急問:“你典啥了?”
“就是它。”伍傅氏擺出手鐲,“這是姆媽過門辰光,你奶奶送給姆媽的。”
“這……”挺舉目光質(zhì)詢。
“齊伯方才送回來了,”伍傅氏解釋道,“那家典當(dāng)行是魯家開的,是魯老板讓齊伯還回來的,說這是祖?zhèn)鳎皇清X能買到的。魯老板還讓齊伯送來幾袋大米,這都碼在院子里,想必你也看到了。”
挺舉再次長吸一口氣。
“兒呀,”伍傅氏面露難色,“這些錢全都是從魯家來的。你知道,你阿爸至死都在跟魯老板斗氣,姆媽曉得不能花。可大比在即,你必須上路,盤費又無從籌起,姆媽……”
伍傅氏說不下去,掩面哽咽。
挺舉的兩眼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堆錢上。
“兒呀,”伍傅氏擦去淚,“你阿爸走了,姆媽一個婦道人家,一沒見識,二也沒個娘家可以仗恃,只能把事體擱在這兒了。”
挺舉緩緩跪下,仰臉望著伍傅氏,伸手輕輕撫去她臉上的淚水:“姆媽,你有兒子。兒子長大了,兒子曉得如何處置這事體。”
伍傅氏含淚點頭:“姆媽全聽你的。”
碧瑤與秋紅正在房間里收拾行李,俊逸走進(jìn)。
“阿爸,”碧瑤停住手,“我們啥辰光動身?”
“后晌五時前后,”俊逸看下表,說道,“辰光還早,我們?nèi)ネ阃馄牛纻€別。”
“秋紅,”碧瑤臉色一沉,沖秋紅道,“你這出去一下!”
秋紅朝俊逸打個拱,走出去。
“阿爸,”碧瑤直視俊逸的眼睛,問道,“我問你句實心話,你如實回答我。你真的不再想我阿姨了?”
“瑤兒,你哪能又提這事體哩?”
“我問你,是想還是不想?”
“不……不想了。”
“阿爸,”碧瑤甜甜地叫一聲,撲進(jìn)俊逸懷里,“你是我的好阿爸哩!你不能想她,你也不能想其他人,你只能想我,只能想我一個人!”
“好好好,”俊逸苦笑一聲,拍拍她頭,“阿爸只想你就是。走吧,你外婆正在巴望你哩!這一去,不曉得啥辰光才能回來。”
二人正要走出,齊伯匆匆進(jìn)來。
“老爺,”齊伯道,“伍家的挺舉來了,想見見你。我讓他在客堂候著。”
“挺舉?”俊逸眉頭動了下,對碧瑤道,“瑤兒,你稍稍等會兒,想想給外婆送個啥子紀(jì)念。”
俊逸二人趕到客堂,挺舉起身揖禮。
俊逸還過禮,伸手讓道:“挺舉,坐坐坐!”轉(zhuǎn)對丫鬟,“看茶!”
“魯叔,”挺舉再次拱手,“我,我姆媽,還有我阿妹,謝你了。”
“呵呵呵,”俊逸擺手笑道,“要謝,也是我該謝你才是。”指座,“坐呀,甭客氣!”
挺舉坐下,從懷中摸出錢袋,擺在案上。
看到錢袋,俊逸打個驚怔:“賢侄,你這是……”
“魯叔,”挺舉指著錢袋,“這兒是三十塊洋鈿,是我阿爸大喪那日齊伯送去的禮金,我姆媽講了,魯叔的心意我們領(lǐng)了,至于禮金,要我如數(shù)奉還。”
“這……”俊逸看一眼齊伯,苦笑道,“這是禮金,又不是別的,你姆媽她……”
挺舉淡淡一笑:“魯叔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不是我姆媽不肯收,是她不能收。聽姆媽講,這筆錢她沒地方放,就壓在枕下,可早晚一合眼,就夢到我阿爸了。”
俊逸眉頭凝起,還沒續(xù)上話,挺舉就又掏出十塊銀圓,碼在旁邊。
莫說俊逸,即使齊伯也是怔了。
“魯叔,”挺舉指著這點錢,說道,“我姆媽一時急切,把傳家之物拿去典了,幸虧讓魯叔看到,得以及時返還。這十塊是那手鐲典來的,既然手鐲不典了,此錢亦當(dāng)奉還。”
俊逸倒吸一口氣,望向齊伯。
“挺舉呀,”齊伯勸道,“你家里遭此大變,正需要錢。老爺是實心實意,并無其他意思,你這……何苦來著?”
“齊伯,魯叔,”挺舉拱手道,“我曉得你們是好意,可心意歸心意,錢歸錢,心意是不能用錢來計量的。”
齊伯又要說話,俊逸擺手止住。
“賢侄,”俊逸猛然有了主意,接過話頭,“我明白你這意思,也理解你這心情。我們不談心意了,做筆生意如何?”
“請問魯叔,做何生意?”
“你姆媽去典手鐲,說明家中缺錢。魯叔開錢莊,則是把錢貸給緊缺之人,以解燃眉之急。我們一缺一貸,正可做成生意。魯叔今朝放款予你,待你掙到錢時,連本計息,一并歸還,如何?”
“不瞞魯叔,晚輩正有此意,這正打算張口呢,魯叔竟替晚輩講了。”
“呵呵,”俊逸笑起來,“我們叔侄是心有靈犀啊!賢侄欲貸多少,說個數(shù)!”
挺舉指指案上的四十塊銀圓道:“就是此數(shù)。”
“沒問題。”俊逸當(dāng)下允諾,“既為放貸,我們就依錢莊規(guī)矩,年息百分之十,貸期一年,如何?”
“悉聽魯叔。”
“齊伯,拿紙墨來,讓賢侄書寫憑據(jù)。”
齊伯拿出紙墨,挺舉書寫好憑證,雙手呈給魯俊逸。
“賢侄啊,”俊逸收好憑據(jù),說道,“錢莊做生意,都是有保的。要么是人保,要么是物保。魯叔既不要你人保,也不要你物保,只要你一句話,一年之內(nèi),能否歸還此款?”
“挺舉如期奉還。”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屆時賢侄若是歸還不上呢?”
“聽?wèi){魯叔處置!”
“要是這說,”俊逸緊盯挺舉,“魯叔倒有一個處置!魯叔在上海有些生意,眼下正缺人手。若是賢侄無錢可還,就須前往上海,從魯叔學(xué)徒,以工值抵扣本息。”
“魯叔,”挺舉凜然正色,“晚輩貸的是錢,不是工。所欠本息,晚輩承諾如期歸還。如果魯叔信不過晚輩,晚輩可以不貸,請魯叔將晚輩所寫貸據(jù)歸還。”
“呵呵,”俊逸換過臉色,連笑數(shù)聲,“賢侄誤會了。魯叔一生都在和錢打交道,生意盡管不大,卻也不差這幾個小錢。只是此番回來,一連串事體讓魯叔看到了賢侄的為人,有意邀請賢侄幫忙。這筆款子不過是個由頭。以賢侄的人品與才氣,如果營商,前途無量呢。”
“多謝魯叔美意。”挺舉這也緩和顏色,拱手應(yīng)道,“晚輩甚想跟從魯叔,以效犬馬之勞。只是,先父遺愿,晚輩不敢有拂。十?dāng)?shù)年寒窗苦讀,亦不忍輕言放棄,眼下秋闈在即,晚輩決心已下,欲往一搏。人各有志,還望魯叔諒解。”
“賢侄志在科場功名,魯叔理解。魯叔之意是,如果科舉之路走不通呢?”
“只要用心去走,世上就沒有走不通的路。”
“呵呵呵,謀事在人,成事卻在天。如果上天不遂人愿,”魯俊逸從袋中摸出一張名帖,擺在桌上,“此為魯叔名帖,賢侄可隨時持此帖到上海灘尋我。”
“多謝魯叔厚愛。”挺舉收起名帖和錢褡子,起身作揖道,“魯叔,齊伯,晚輩告辭。”
俊逸起身,還一揖:“恕不遠(yuǎn)送。”
挺舉大踏步走出,齊伯送行。
目送二人出門,俊逸搖頭苦笑,心道:“唉,今日看來,伍中和追加的這場賭,想不應(yīng)戰(zhàn)也不成了。”
回到甫家時,順安一家三口都在院里。
挺舉徑走過去,在甫光達(dá)跟前站下。
“請問甫叔,”挺舉問道,“搭三間棚屋需要多少洋鈿?”
“那要看你搭個什么樣的棚屋了。”光達(dá)應(yīng)道。
挺舉指著東廂房:“就……就像甫叔家東廂這樣的,能遮風(fēng)擋雨就成。”
“這棚屋簡單,用不了幾個錢,十塊八塊也就夠了。”
挺舉從懷里掏出錢袋,點出十五塊銀圓,遞給光達(dá),道:“甫叔,這是十五塊,拜托你在我家原宅地上暫起三間棚屋,搭個灶棚,再砌個院子。”
“你……”甫光達(dá)頗覺意外,“信得過甫叔?”
挺舉鄭重點頭。
“你不怕甫叔拿去換大煙,或拿到賭場下注?”
“甫叔不會的。”
“好侄子!”甫光達(dá)將錢緊緊捏在手心里,情緒激動,“你等著,待你大比回來,看甫叔為你起的新房子吧!”
“謝甫叔了。”
“大侄子呀,”甫韓氏的眼睛一直沒離開他手中的錢袋子,“這么多錢你是哪能弄來的?”
“向魯老板貸的。”
“嘖嘖嘖,”甫韓氏咋舌道,“大侄子真有魄力,一看就是做大事體的!”
挺舉朝她笑笑,剛要與順安講話,東廂房傳來伍傅氏的聲音:“舉兒?”
“姆媽……”挺舉走進(jìn)東廂。
“這錢是……借的?”伍傅氏一臉茫然。
“不是,是貸的。”
“貸多少?”
“依然是那四十塊。”挺舉坦然應(yīng)道,“我把錢還給魯叔,又從魯叔那里原數(shù)貸出,貸期一年。”
“這……介許多洋鈿,你拿啥還人家哩?”
“姆媽放心,”挺舉拍拍胸脯,“待榜上題名,就向同榜朋友挪借一點,先還魯叔。至于朋友的錢,我用薪俸慢慢還。”
“嗯,”伍傅氏思慮一陣,“也好。人吃憋,有這一憋,沒準(zhǔn)兒就把你憋進(jìn)榜里了。你阿爸沒能入榜,缺的或許就是這股心勁兒。”
挺舉笑笑,從袋里掏出十塊:“姆媽,這點錢留給你,一來給阿妹看傷,二來置備些日用。待甫叔把房子蓋好,我們家總不能徒有四壁呀。”
伍傅氏留下兩塊,將余錢遞還:“舉兒,出門在外,腰里無銅不行。再說,順安也要跟你去,兩個人,花銷大哩。趕考的多是有錢人,太寒磣,就會讓人低看了。姆媽留下這兩塊,加上齊伯給的三塊,差不多夠用了。”
“也好,一考完我就回來了。”
“啥辰光走?”
“我想明早就走。不坐船,步行去,能省不少錢哩。”
“還是坐船去吧。聽說洋人的機(jī)船,一天一夜就到杭州了。早點到,早一點熟悉考場,免得到辰光手忙腳亂的。”
“好哩。”
從寧波到杭州共有三班洋火輪,一趟早上走,一趟中午走,另一趟是在晚上。挺舉決定搭乘中午的班船,次晨可到寧波。
翌日晨起,出行時刻到了。挺舉將一只紙折的風(fēng)車插到淑貞床頭,在她纏滿繃帶的額頭親一口,撫摸她一身的紗布。
淑貞輕輕吹氣,見風(fēng)車轉(zhuǎn)動,笑了,轉(zhuǎn)望挺舉:“阿哥,你這趕考,就為囡囡進(jìn)個榜回來,好嗎?只要阿哥進(jìn)榜,咱家就是貴人了。”
挺舉盈淚點頭。
“姆媽,”淑貞轉(zhuǎn)向伍傅氏,“囡囡還……纏腳嗎?囡囡也是貴人了,不嫁貴人,中不?”
“乖囡囡呀,”伍傅氏撫摸女兒的頭,淚水嘩嘩流出,“不纏腳了,囡囡不想嫁給貴人,就跟姆媽過一輩子吧。”
淑貞笑了,眼里盈滿淚水。
挺舉抹去淚水,輕輕親她,良久,轉(zhuǎn)過身,朝母親跪下,連磕三個響頭,道:“姆媽,我這走了,家里全都留給你了,多保重!”
“舉兒,”伍傅氏伸出手,撫摸他的頭頂,“放心進(jìn)考場去吧,有菩薩護(hù)著哩,姆媽在家天天為你燒香。”
挺舉辭別母親,提上包袱出來,見甫光達(dá)站在院里,指指堂屋。挺舉笑笑,將包袱放在長凳上,蹲在光達(dá)對面。
堂屋里,甫韓氏仍在忙不迭地朝順安包袱里塞東西。
“夠了,夠了,”順安急阻止道,“這是去趕考,又不是去守邊,過幾天就趕回來了。”
“姆媽曉得,”甫韓氏又放一件衣服,“秋天到了,多備件衣服,免得著涼。”
“姆媽,”順安掃一眼院里,壓低聲音,“那套長衫,甭忘帶了。”
“早放妥了。”甫韓氏笑道,順手把幾塊銀圓裹進(jìn)一塊紅綢子里,塞進(jìn)包裹,壓低聲音,“安兒,這幾塊洋鈿是姆媽攢下來的,全給你。”瞟一眼挺舉,“伍家這有錢了,你是書童,路上盡可吃他的,用他的。這點銅鈿留著備急。”掏出伍傅氏送她的手鐲,包裹幾層,放進(jìn)衣堆,“這件寶物你也帶上,相中哪家小娘了,”指指手腕,“你就……懂不?”
“曉得了。”順安不耐煩地提起包袱,“阿哥在候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