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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挺舉遇鬧米糧店 俊逸被擲風浪尖

經過一周苦戰,俊逸總算完成商約與章程的草案,美美地伸個懶腰。

“阿爸,”碧瑤看著一厚摞子紙頭,“修改好沒?”

“好了,”俊逸笑一下,湊過半邊臉,“來來來,獎賞阿爸一下。”

碧瑤應了一聲,輕快地跳過去,在他臉上親一口。

父女倆正自輕松,齊伯引順安上樓。

看到碧瑤也在,順安的腦門子里一轟,遍體汗出,進也不是,逃也不是,彎腰站在那兒,只把頭低垂下去。自進魯府,順安最擔心的就是撞見碧瑤。他之所以早出晚歸,一大半原因也在這里。

然而,怕處出鬼,癢處有虱,好不容易候到一次向老板獻殷勤的機會,偏就遇到碧瑤這個克星,還當著齊伯的面。順安曉得,魯俊逸不常回家,蒙他容易,而讓十多年來一直生活在牛灣的齊伯不起疑心,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唯一的僥幸在于,齊伯與他的接觸并不多,知人未必知面。

“哦,”俊逸看過來了,“是曉迪呀,啥事體?”

順安再無退路,只好硬著頭皮走進來,雙手呈上協議:“回稟魯叔,怡和洋行的合同來了,師父吩咐我呈送魯叔審閱。”順安只提師父,故意不提師兄,這是路上考慮好了的。

“你……叫曉迪?”碧瑤果然不肯放過他了,兩眼直盯過來,身子也欺前一步。自那次客廳里相遇后,碧瑤一直存謎,眼下正是揭開謎底的時候。

順安擠出一個干笑,深鞠一躬:“傅曉迪見過小姐。”

碧瑤走過來,繞他連轉兩圈,問道:“你啥辰光更名了?”

“更名?”順安故作不解,囁嚅道,“小姐,曉……曉迪……并不曉得小姐所指何事。”

“如果我的眼睛沒有看花,”碧瑤在他前面站定,杏眼瞪起,“你該姓甫,叫甫順安,是街西甫家戲班主的兒子。那日在典當行,我親眼看到你和他們打架來著!”

俊逸讓她講蒙了,一臉驚愕地看向齊伯。

齊伯雙目如炬,射向順安。那日打架的事,顯然他也聽說了。見碧瑤的語氣如此確定,他也試圖把眼前之人與牛灣鎮的老甫家聯系起來。

“小姐,”順安豁出去了,現出一臉委屈,朝她再鞠一躬,聲音不再囁嚅,“你再看看,是不是記錯人了。小生姓傅,是個生員,不姓甫,也不曉得什么戲班子,更不曾在哪個典當行里跟人打架。”不無委屈地看向俊逸,帶著哭腔,“魯叔?”

“呵呵呵,”俊逸見他這般講話,這也回過神來,朗聲笑道,“瑤兒,你不會是看錯了吧。曉迪是余姚人,書香門第,祖上還進過舉哩。”

“咦,”碧瑤倒是吃不準了,納悶,“他們哪能長得一模一樣哩?”

“小姐,”順安順勢變作笑臉,“真有這般奇事,曉迪倒是想去會會那人。”伸出臉,左右扭扭,“小姐,你再審審,看看像不?”

“嗯,”碧瑤又審一會兒,“是有點不像,你比那人儒雅。那人一眼看去賊眉鼠眼的,聽人說,還是個小偷呢,那天是因為偷了我家店面,讓人抓個現行,才遭眾人暴打,要不是他朋友——”

“是嗎?”順安怕她扯出挺舉,再生枝節,趕忙截住話頭,“哈哈哈,沒想到這世上竟有這般可恨的人,竟然敢偷魯叔家東西!”

“是哩。”碧瑤恨道,“我罵他是賊,他……竟然吐我一身血,污了我的新旗袍,真是氣殺我也!”

“啊?”順安應聲附和,“這也太可惡了。小姐,要是這說,我死也不去照會那人了,無論他跟我長得有多像!”目光瞄向書案的草稿,移開話題,“魯叔這在寫啥哩,介厚一摞紙頭。”

“上海成立商務總會,與洋人商約,魯叔這在起草規程哩。”

“沒想到魯叔介厲害,連洋人的事體,也得魯叔起草。曉迪佩服。”

“曉迪呀,”俊逸眉頭展開,“你來得倒是巧哩。魯叔連寫幾日,手腕酸痛,要是沒有別的事體,你就在此地幫我謄抄,一式抄寫兩份。”

“魯叔,”順安受寵若驚,“我……能行嗎?”

“行,你是秀才嘛!”

“那……我就露丑了。真草隸篆,魯叔想用哪一體?”

“哪一體也不好,就用小楷,工整為上。字體大小照我這上面寫的。遇到不通處,你可順便潤飾一下。”

“小侄不敢。介大事體,魯叔這讓小侄謄抄,已是小侄的福分哩。”

“服了你這張甜嘴。曉迪呀,魯叔所寫只是草稿,不方便為外人所知,你不可在外張揚哩。”

順安油然升起神圣感:“謝魯叔信任。小侄一定保密!”

“瑤兒,”俊逸對碧瑤道,“去吧,為曉迪阿哥研些墨去。”

碧瑤小嘴一噘:“他自個兒會研。”

順安呵呵一笑,嘴里如同抹蜜,“小侄哪能敢讓小姐研墨哩?小姐是金枝玉葉,天上仙女,地上金鳳,即使研出墨來,小侄這凡俗之手也不敢擅用嗬!”

碧瑤聽得心里美滋滋的,瞟他一眼,挽上魯俊逸的胳膊:“阿爸,我想出去兜個圈。這幾日一直陪你,憋屈死了。”

“好好好,”俊逸迭聲說道,“阿爸也要出去透個氣哩。你講,想去哪兒?”

“阿爸去哪兒,瑤兒就去哪兒。”

“那就望望你阿舅去。”俊逸轉向齊伯,“齊伯,讓曉迪在這里抄寫,我們出去轉轉。”

茂平谷行里熱鬧非凡,因為馬掌柜又來了。

馬掌柜不是每天都來,來也沒有二事,只為討錢,且在討錢時必定先把老酒喝飽。這已形成定式,因而,早晚看到他來,早晚看到他喝飽老酒,頭重腳輕,阿祥的第一反應就是四處藏匿錢袋子。

但馬掌柜非等閑人物,任阿祥把錢袋子藏到何處,不出一刻鐘,他總能翻騰出來。阿祥也學聰明了,干脆哪兒也不藏,只抱在懷里跟他打轉轉。馬掌柜喝多酒后,腿腳總是不便,在這個龐大、空蕩的谷行里,有柜臺、糧囤、桌椅板凳、幾根柱子及三道門,阿祥有足夠勝算。

這條街從早到晚只是買糧賣糧,并無多少樂趣,人們都把馬掌柜看作活寶,早晚望見他,尤其是望見他醉醺醺地哼著曲兒一步三晃,就都興奮起來。情形往往是,馬掌柜在前面走,閑雜人等跟在后面,一路跟到茂平谷行,然后觀他如何討錢,再觀阿祥如何守住那只早已癟得所剩無幾的錢袋子。

然而這一天,出乎意料的是,阿祥剛巧從錢莊里取回一百塊洋鈿,將個錢袋子裝得鼓鼓的,稍一走動,里面的銀圓就叮當脆響,看得馬掌柜的眼都直了。

馬掌柜兩眼緊緊盯在那個膨大許多的錢袋子上,手揚一根黑乎乎的司的克(文明棍),腳步趔趄地追在阿祥后面。阿祥左躲右閃,再次玩起躲貓貓。

一大群人在看熱鬧,正起哄中,挺舉從外面飛跑回來。

阿祥一眼看到,大叫一聲“阿哥”,將錢袋子直拋過去。錢袋子“嗖”的一聲從馬掌柜頭頂飛過,落到挺舉懷里。馬掌柜的眼珠子隨著錢袋子翻轉,身子也跟著扭過來,掂起司的克欺上。

出乎阿祥意料的是,挺舉非但沒有跑開,反而迎他走來。

馬掌柜倒是怔了,頓住步子,把司的克拄在地上,穩住身子,朝挺舉喝道:“小子,我是此地掌柜,你算啥人?快把錢袋子扔過來,否則,看我打死你!”

見挺舉沒有睬他,馬掌柜二話不說,搶上就是一棍子。挺舉閃過,馬掌柜一下子掄空,失去重心,由不得打個趔趄,歪倒在挺舉腳下。挺舉彎腰扶他,不想被馬掌柜又一棍子打在小腿的干骨上,疼得他哎喲一聲,扔下錢袋,兩手抱腿,蹲在地上齜牙咧嘴。

馬掌柜撲上去,還沒摸到錢袋,又被阿祥搶先,拿起來就跑。

眾人看得緊張,大聲喝彩。

馬掌柜拄杖站起,追在后面撲打。阿祥腿腳靈敏,馬掌柜連追數圈,司的克不知掄空幾次,氣得臉色漲紫,累得氣喘吁吁。

挺舉咬牙站起,待阿祥跑過他身邊,馬掌柜追過來時,出手握牢他的棍子。

馬掌柜動彈不得,氣呼呼道:“姓伍的,快撒手,看我打死這個小癟三!”

挺舉只不松開。

馬掌柜正要發作,俊逸三人從外面走進。

“阿舅!”碧瑤擠過人群,飛跑進來,抓住馬掌柜的另一只胳膊。

“瑤兒,”馬掌柜驚訝道,“你哪能過來哩?”

“看看看,”碧瑤晃著他的胳膊,“你又喝多了!”

“不多,不多,不多,”馬掌柜搖著腦袋,“瑤兒,你松手,阿舅再喝三大碗給你看!”

馬掌柜掙脫碧瑤,但另一只手的文明棍仍被挺舉牢牢握著。馬掌柜連抽幾下,均未抽出,又用力抽時,不料挺舉松開了,馬掌柜失去重心,屁股蹾個結實,惹得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馬掌柜翻身爬起,惱羞成怒,指挺舉罵道:“你……你小子算什么東西,竟敢在老子的店里撒野?看我揍死你!”

馬掌柜掄起棍子,正要打下去,看到齊伯、俊逸已到眼前,遂把臉轉到一側,不再作聲。

齊伯黑起臉,轉對看熱鬧的人揚揚手道:“走吧走吧,有啥好看的?”

眾人散去。

齊伯掏出三塊銀圓,塞進馬掌柜手里。

馬掌柜掂幾掂,斜睨俊逸一眼,拄起棍子,跌跌撞撞地走了。

“賢侄,”俊逸走到挺舉跟前,按在他肩上,“魯叔讓你受委屈了。”

挺舉苦笑一聲:“沒什么,已經習慣了。”

“賢侄,”俊逸這也覺得安排他到此地有點過分了,誠摯說道,“你轉到別的店里去吧。南京路上有個絲綢店,生意不錯,位置也好。”

“謝魯叔了,”挺舉卻似摽上了,淡淡一笑,“既來之,則安之。再說,谷行里眼下缺人,我走不開哩。”

俊逸輕嘆一聲道:“好,既然你堅持,魯叔只好再委屈你些辰光。”略頓一下,“其實,她阿舅也是好人,原本正干來著。后來家里一連出了幾樁事體,他想不通,對魯叔起下誤解,魯叔無論如何勸解,也勸不進他的心。唉,魯叔拿他沒辦法哩。”

挺舉什么也沒說,再出一笑。他的笑中既沒有抱怨,也沒有奉迎,安定淡然。

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讓俊逸不快,甚至在心頭隱隱掠過一股寒意。他拉著碧瑤的手隨齊伯到店里各處巡察一遍,由不得褒揚幾句,臨出門時對挺舉道:“這個店,魯叔也就托付賢侄了。能撐你就撐起來,撐不動,魯叔不怪你。”

“謝魯叔信任,我一定盡力。”挺舉禮節性地拱手謝過,臉上保持同樣的笑,將他們送至店外。

挺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交二更,仍未入眠。

他的腦子里很亂。誠然,命運既已將他扔進上海灘,扔進魯家,扔進這個最為不堪的破谷行,他就必須接受這個谷行,并從此處起步。

要想從此處起步,他就必須面對馬掌柜這個障礙。

挺舉盤腿坐起,冷靜地思索起馬掌柜來。馬掌柜是個細致的人,幾乎保留了自他到上海學徒以來的所有賬冊。從那些賬冊來看,馬掌柜斷非等閑之輩,尤其是他早年經營的那些賬冊,簡直就是……

馬掌柜是從何時變化的?又是為何變化了?他對魯叔為何持這般態度?是偏見、嫉妒,還是仇恨?

挺舉的耳邊漸漸響起俊逸的聲音:“原本正干來著。后來家里一連出了幾樁事體,他想不通,對魯叔起下誤解,魯叔無論如何勸解,也勸不進他的心……”

家里出了什么事體?馬掌柜為什么想不通?魯叔為什么勸不進他的心?

挺舉正自胡思亂想,外面一陣腳步聲響,順安回來了。

順安打開房門,似是不想驚動挺舉,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在床上躺下。

躺一小會兒,順安朝挺舉床頭一望,見他竟然盤腿坐著,忽身坐起,驚乍道:“阿哥,你沒睡呀?”

挺舉“嗯”出一聲。

“阿哥,你……是不是在等我?”順安“嚓”的一聲劃亮火柴,點燃油燈。

挺舉沒有理睬,仍舊盤腿坐著。

“阿哥,原以為你睡死了,沒想到你還沒睡。”順安興奮起來,伸個懶腰,活動幾下胳膊,“累死我了!沒想到抄寫竟然是介苦的差事!”

“累了就睡吧。”挺舉歪頭倒在床上,拉被子蓋上肚皮。

“阿哥?”順安卻在亢奮中,“你難道不想聽聽阿弟是為啥累的嗎?”

挺舉一動不動:“講吧。”

“你得坐起來聽。”

挺舉坐起來。

“阿哥,講起這事體,我……我無論如何都要謝謝你。”

“咦,”挺舉納悶了,“你謝我做啥?”

“謝你把我引薦給魯叔。”

“看樣子,你是遇到好事體了。”

“是哩!”順安眉飛色舞,“你可曉得魯叔這人有多厲害嗎?”

挺舉搖頭。

“告訴你個秘密,但你必須保證對啥人也不能講。”

“那你最好甭講。”

“阿哥,我可以瞞天下所有人,只不可以瞞你。在這世上,只有你對我好,對我是真好。”

挺舉笑笑。

順安壓低聲音:“上海就要成立商務總會了。什么叫商務總會,你曉得不?”

挺舉搖頭。

“就是所有商人抱成一個團,擰成一股繩,在生意場上與洋人討價還價。”

“哦?”挺舉為之一振,“這是好事體呀。”

“是哩。中國人一盤散沙,所以才受欺侮。要是大家伙兒抱成一個團,幾億人,嚇也能把洋人嚇暈。”

挺舉點頭。

“阿哥,你猜猜看,與洋人討價還價的商約,還有成立這個商會的章程,都是啥人寫的?”

挺舉搖頭。

“是魯叔!”順安聲音激動。

“你是哪能曉得的?”

“所有這些全是由阿弟我一人謄抄的。”順安不無自豪,但聲音被他壓得很低,“魯叔叮囑我務必保密。我從后晌抄起,一直抄到方才,總算抄好了,一式兩份,抄了整整幾十頁,清一色小楷,抄到后來,我是腰酸背疼,手指都直不起來了。”

挺舉“哦”出一聲,復又躺下。

“阿哥,”順安的聲音更低了,“這樁事體,整個上海灘,除魯叔之外,也就我一人曉得。不過,眼下又多一個人,就是你,我的大恩人,我的好阿哥!”

挺舉的眼睛完全閉上。

翌日晨起,俊逸將順安謄清的兩份商約和章程分裝入兩個紙袋,一式一份,親自送往四明和廣肇。

“好文筆!”查敬軒一邊瀏覽,一邊迭聲夸道,“你看,俊逸擬出的這六條,明宗旨、通上下、聯群情、陳利弊、定規則、追逋負,都很好嘛。單是這第一條,就很了不起。”清下嗓子,朗聲誦讀,“第一條,明宗旨:本公所之設,為集思廣益,講求商務起見。上海西商各有總會,日本通商大埠,皆設立商業會議所,益以公余之暇,隨時聚會,凡商務切己利害之事,無不考求詳審,是以日見進步,年盛一年。我華商則和而不同,渙而不聚,商務利害,未能專意講求……”放下稿子,又贊嘆幾聲,“這些話,真正講到妙處了。我曉得俊逸是個才子,沒想到他介有能耐!”

“阿爸,”查錦萊皺起眉頭,“你不要一味夸他。這些東西都是大家伙兒共同討論出來的,擱在啥人頭上都寫得出來。阿爸讓他寫,是白送他個臉。”

查敬軒邊笑邊搖頭道:“錦萊呀,能寫出這些不容易啊。你再看,‘華商心志不齊,意見各殊,視同業肥瘠,漠不相關,自私自利,彼爭此奪,或高抬價值,或傾軋市情,卒至兩敗俱傷而后已。此皆失于見小欲速,亦由同業不肯齊心,以致利權操縱盡入洋商之手,最為商務之害……’俊逸可謂是點到實處了呀。”

“阿爸,”錦萊力陳道,“此人文筆雖然不錯,能力也有,只是無法指靠。”將商約拿起,雙手奉上,“你看看這商約,我把詳細條款都列給他了,可關鍵地方,尤其是關于我們甬商切身利益的幾條,他無一列入,胳膊肘兒明顯朝外拐,把進卿他們都惹生氣了。”

“這個好呀,”查敬軒接過商約,兩眼卻沒離開章程,邊看邊為俊逸開脫,“這事體多少眼睛都在盯著,俊逸的胳膊肘兒多少朝外拐一點很好呢,免得有人對我們說三道四。不管怎么講,這個商務總會是屬于滬上各業各幫的,姓丁的讓老爸主持,老爸在面上得一碗水端平才是,不能過分呢。俊逸這樣寫,基本對路,你要告訴進卿他們,不能鼠目寸光,只盯住眼前一個小芝麻籽兒。”

“阿爸教訓得是。”

“至于這份商約,”查敬軒將商約啪的一聲置于案上,“不過是寫給洋人看的。在洋人眼里,它們重要,我們也得較真,但在國人眼里,它們并不重要。跟洋人不同,國人重的是天理,重的是人情。法網恢恢,全在人為啊。”

“是哩,是哩。”對于父親這番高論,查錦萊由衷佩服,連連點頭。

“錦萊呀,”查敬軒的眼睛從章程上抬開,望向兒子,“老爸這也給你托個實底,此番籌建商會,與洋人商約倒不緊要,緊要的是這商會章程,是這規矩的制定,是選舉,是總理、總董和議董的人選。”目光再次轉向章程,“所有這些,俊逸這都寫進第五條里了。看得出來,俊逸動了腦筋,基本典用英租界工部局范式。這些規則大多不錯,可以擺到桌面上,只有兩條略顯不妥,一個是會員資質,只提會費,不提品行,不妥。”

“是哩,”錦萊應道,“交點錢就能入會,商會里勢必魚龍混雜,尤其是那些幫派中人也會趁機攪和進來,壞了阿爸名聲。”

“壞了老爸名聲倒在其次,壞了商會名聲問題可就大了。商會是個新事體,要想在上海灘立足站穩,有個長遠,就必須以正為本,行得直,立得端。會員必須有配額,要按行幫配比,不能是啥人交錢啥人入會。”

“是哩。阿爸,另一個不妥呢?”

“就是這方式。”查敬軒放下章程,“啥都擱明處了,只有票箱是在暗處,這就不妥。啥人投啥人的票,應該清清爽爽才是,要讓人看得見,辨得清。照眼前這個設計,把不記名的選票往暗箱子里一塞,要是有人吃里爬外,啥人曉得?”

“是哩。依阿爸之見,如何投票方為妥當?”

“要叫我說,就照四明的老規矩,丟豆子。尤其是選總董,一定要明選,一個候選人一只碗,選啥人就丟啥人的豆子。啥人丟了,啥人沒丟,亮光頭上查虱子,一清二楚。”

“好哩,萊兒這就去找俊逸,讓他改一改。”

廣肇會館里,彭偉倫把俊逸起草的商約朝幾案上輕輕一放,不無嘆服道:“從商約上看,俊逸兼顧了各業各行各公所的利益,倒也不失公允。我們給他出難題,想不到他來個不偏不倚,啥人也不去得罪,是個能人哪。”

“可是,”馬克劉一臉怨懟,眼睛盯住商約中重重圈起來的地方,“彭哥給他擬好的十二條中,這三條,也是我們最關心的三條,他一個也沒列入。彭哥,我們要不要再附上?”

“不必了。”彭偉倫搖頭道,“細審這條款,俊逸沒有使用分別心,很不得了。如果推斷不誤,魯俊逸必是一式二份,一份給我們,一份給了姓查的。商約草稿本無偏倚,如果我們額外添加,且添加的是對我們有利的,就會給那姓查的留下口實,他要四處張揚,選舉中就會于我不利。”

“彭哥說得是。我這就讓人抄錄一份。”

“不用另外抄錄。”彭偉倫略略一想,笑道:“姓丁的讓我們兩家各擬商約,原本就是心懷叵測。我們就將這原稿交給他,如果姓查的也是這般想法,兩份稿子就會一模一樣,齊擺在老家伙面前,也讓他多個掂量!”

“彭哥真是高見!”馬克劉豎起拇指贊道,“我已照您吩咐,把那筆業務交與茂升了。”

“倒也不必性急。好事體要慢慢做才是。”

“哦?”

“不瞞你說,與洋人商約倒在其次,商會選舉才見真章,尤其是總理、議董人選,我們廣肇一定要拔得頭籌,不能輸給四明!”

“彭哥說得是,”馬克劉應道,“無論如何,商會總理,必須是彭哥!”

“有難度呀,”彭偉倫凝起眉頭,拿起章程,“從字面上看,在第五條里的所有規則中,基本照搬西式,貌似合理,但在關鍵處,俊逸是有偏心的。”

“哪一處?”馬克劉急問。

“就是這個會員資質。”彭偉倫指著章程道,“你看,各行幫年捐公費一百兩者,得薦一名會員,二百兩者得薦兩名,三百兩以上者得薦三名,普通會員年交公費十兩。這是顯明的偏袒呀!”

“這……”馬克劉撓下頭皮,“偏在何處,我哪能沒看出來呢?”

“甬人多是小商小販,門檻越低,他們的人數越多。此為一。甬人主要經營商品批零,包括南北貨,控制不少小行小幫,每個行幫都來推薦會員,于我們更是不利,此為二。”

“彭哥講得是。哪能個辦哩?”

“你去找俊逸,讓他把入會門檻增高就是。商會是何等神圣的地方,交十兩銀子就能入會,只怕連街頭癟三也有資格進門。”

“增高多少為宜?”

彭偉倫略一思索,斷然說道:“在原來數字上乘以三。”

“好咧。”

車康、士杰將廣肇、四明的商會籌辦材料分別交給如夫人,如夫人匆匆覽畢,頭有點大,皺起眉頭轉呈丁大人。

作為與洋人談判的首席代表,丁大人首先要看的是商約草案。他看完一份,急不可待地去看另一份,先是驚訝,接著是驚嘆,再后臉上現出微笑。

“老爺,您不覺得奇怪嗎?”如夫人指著兩份材料,“兩份草案一模一樣,連紙張、墨水都是相同的,筆跡也似出自同一個人。”

丁大人微微點頭。

“老爺再看!”如夫人指向兩份商會的籌建章程。

丁大人一一看過,放在桌上。

“紙張、墨水、字跡,也是完全相同,兩份草案都是六條,且每一條的標題也都一樣。”

“是哩。”丁大人呵呵笑出幾聲,夸贊道,“看來這兩家坐到一起了。能坐到一起,是好事體哩。老夫立此商會,為的就是這個!還有這商約,清爽多了,統一多了,且無明顯偏袒,大小行幫皆有關照,基本合乎范式,有建設性,不似前番各執己端,互相否定,亂七八糟,簡直不知所云!”

“老爺,賤妾覺得事體蹊蹺!”

“哦?”

“就賤妾所知,再要好的狗也會為骨頭爭搶,何況廣肇、四明原本勢如水火,查敬軒、彭偉倫心不和,面也不和,不可能坐到同一條凳上!”

丁大人吸一口氣,再次看向兩份章程草案,逐行核對,有頃,目光落在一處,急看另一份,仔細比照。

“老爺?”

“傳士杰、車康!”

如夫人走出,過有小半個時辰,車康、士杰雙雙走進,拱手見禮。

“二位請看,”丁大人擺擺手,算是回禮,指向商約和章程,“兩份材料一模一樣,顯然出自同一人。老夫想知道,它們出自何人之手。”

“回稟老爺,”士杰應道,“士杰已經核實過了,兩份材料均出自茂升錢莊魯俊逸之手!”

“難道是……”如夫人似是意識到什么,頓住話頭。

“魯俊逸?”丁大人閉目思索,有頃,微微睜開,看向車康,“記得你好像提起過此人總想試試牙口,試過了嗎?”

“回稟老爺,”車康拱手應道,“試過了。不久前,小的依照老爺吩咐,在他錢莊里存銀十萬兩。此人果然未負老爺所望,痛下狠心,從善義源、潤豐源口中奪到一口美食,前后不過二十日,凈賺四萬洋鈿。”

“后來呢?”

“為求穩妥,此人以盡孝名義返鄉探母,避讓風頭,回來后,非但未遭責難,反受兩家之托起草了商約與章程。”

“嗯,是塊料子。這筆款子呢?”

“小的存的是三年期,這還擱在他的莊子里,要不,小的這就提回來?”

丁大人略略擺手:“區區十萬兩,就放他莊上吧。有這點銀子在,他說話做事底氣更足些。”

“是。”

“士杰,”丁大人指著章程,“這個章程你都看過沒?”

“看過了。他們在兩個地方分歧較大。”

“我注意到了。對這兩處分歧,你是何建議?”

“士杰以為,各有不妥。”

“你這說說,何處不妥?”

“一是四明公所擬出的選舉方式,二是廣肇會館擬出的入會資質。商會既是仿照西式設立,亦當奉行西人選舉之法。四明公所提議丟豆子,不合西人程式。商會既然涉及滬上所有商幫,門檻就該降低,廣肇定下的行幫三百兩銀子、店鋪三十兩銀子起步交費,必將弱勢行幫及店家排斥在外。再說,商會又不是官府衙門,花不了多少錢,收那么多銀子做什么?”

丁大人擺手笑道:“士杰呀,你講的并不完全是。先說這選舉,西人是西人,我們是我們。查敬軒提議丟豆子,就是個創新之舉,既能表達民意,又簡便易行,堪為中西結合的典范,依我看可行。至于這個入會門檻,廣肇的提議頗有道理。商會是大雅之堂,不是啥人想進就能進的。但門檻提高了,弱勢行幫也當照顧,四明提出的審核、配額制很是不錯,不妨試用。”

“老爺講得極是,”如夫人會心一笑,低聲問道,“只是,請問老爺,會員資質當由何人審核、配額又當由何人來裁定呢?”

“你看呢?”

“老爺,”如夫人笑道,“要叫我說,介大個事體,泰記不能置身于外。章程既為兩家所擬,這資質審核、配額裁定就該當交由泰記才是。”

“是哩是哩,夫人說得是哩!”車康連聲附和。

丁大人沉思一時,轉頭看向士杰,將商會章程草案推過去:“士杰,你把這個拿去,就按方才所議,取兩家之長,綜合出一份定稿,直接發送道臺,就說我已看過了,讓他斟酌一下,如果可行,就此照辦。會員資質,可由泰記審核,至于配額,交由道臺府擬定為妥。”

“老爺?”如夫人不滿地盯過來。

“夫人哪,”丁大人笑著解釋道,“配額事體,泰記還是不出面為好。不過,道臺那里我會交代的。我的意思是,可由各幫各行依據章程自行申報,報道臺府匯總,由道臺府擬定配額底本,交由泰記復審。至于如何復審,就由車總管與士杰操勞,夫人把關。”

見丁大人如此安排,三人盡皆嘆服。

“還有,”丁大人悶頭又想一時,“就是總理人選。”看向士杰,“士杰,依老朽所見,那個姓魯的蠻有意思,就選他吧!”

如夫人、士杰、車康三人面面相覷。

“老爺,”如夫人最先回過神來,“選姓魯的當總理,這……未免離譜了吧?”

“是哩,”士杰附和道,“老爺,無論是資產、德望、人脈,都還排不上這人。若是舉他當總理,滬上商界難免……”

車康亦道:“請老爺三思!”

丁大人連連擺手,笑道:“商會總理是為商民跑腿的,不能只論錢多錢少。至于德望什么的,這個必須有。什么叫德望呢?公選出來就是德望。只要姓魯的碗中豆子足夠多,啥人能說二話?”

“嘖嘖嘖,”如夫人突然明白了丁大人的意思,豎拇指道,“老爺遠見卓識啊。若是讓這姓魯的當上總理,料他不敢不識相嗬!”

“好哩。”士杰這也明白了,拿過章程,目光落在商約上,小聲問道,“老爺,這商約……”

“待商會立好,再議商約吧。”言訖,丁大人閉上眼去。

丁府因勢利導,從四明與廣肇提交的兩份相似擬案中找到突破,將兩家徹底逼入相互搏殺的死胡同里,而進入這個胡同的唯一入口——配額,卻又不動聲色地牢牢握在泰記手里。

當上海道將官方的章程定案正式頒發至四明時,查敬軒細細看過,悶頭許久,接連嗟嘆幾聲,搖頭苦笑。

“阿爸,”查錦萊急道,“要不,我去請求一下袁道臺,看能否再把入會的門檻降低點。”

“關鍵還不是入會門檻,是這配額。”

“配額?”查錦萊頗覺詫異,“配額不是阿爸您提擬的嗎?”

查敬軒摸出一封信,遞過來:“你看看這個,是袁道臺寫來的。”

查錦萊看會兒信,驚道:“這不是讓泰記卡住脖子了嗎?”

“唉,”查敬軒又是一聲苦笑,“是呀,我們跟姓彭的爭來斗去,結果仍舊落在姓丁的套子里。”

“這可哪能辦哩?”

“有啥辦法呢?”查敬軒吸一口煙,一點點呼出,“胳膊拗不過大腿,我們斗不過這姓丁的。”把章程推給錦萊,“召集四明的所有公董,具體商榷選舉事體。我就不去了,讓合義招呼。”

“好咧。”

“另外,”查敬軒補充,“照眼下章程,零售貨店都不在列,全部去除后,形勢就不樂觀了。我初步推算下來,俊逸那兒是關鍵,他的茂字號十幾家店鋪都有批售業務,本金也都不下萬兩,在各行業里雖然不是龍頭,卻也享有地位。他這人,舉足輕重啊!”

“阿爸請放心,我這就去敲打他一下,讓他有個掂量。只要是丟豆子,他就賴不過去。”

次日上午,十幾個四明公董再聚濟元堂。

“諸位仁兄,”主持會議的祝合義一臉嚴肅,“在下奉查老之命,講下有關商會的事體。朝廷那邊批下來了,正式將名稱定為上海商務總會。章程草案是俊逸擬出的,俊逸是由查老特別指定的,草案依據就是我們上次所討論過的會議記錄。這份草案由查老審定后,提交丁大人審閱,報奏朝廷,由上海道正式頒發。”將上海道頒發并由四明公所大量印制的正式商會章程發給眾人,“這就是商務總會的章程,請大家過目。”

祝合義刻意避開廣肇會館的版本,以顯出丁大人對甬商的看重及查敬軒的分量。

大家紛紛低頭看章程。章程草案他們此前都是看過的,因而眾人的目光很快瞄到丁大人修改過的部分,面色各現詫異。

“諸位仁兄,”祝合義補充道,“你們也都看到了,章程的定稿有幾處小小修改。查老有話,這些修改,無不是丁大人在征求查老的意見后增補的,主要是照顧其他行幫,尤其是弱勢行幫。查老仁德厚重,在商會問題上一貫主張不偏不倚,讓新商會真正服務于所有商民。查老已經會商各處行會、各家商幫,定于后日辰時進行會員登記,登記后的第三日辰時,普選議董、總董,擇吉日舉辦立會大典。”

“諸位,諸位,”周進卿將章程“啪”地擱在案上,“為籌劃商會,查老可謂是嘔心瀝血。別的不講,我只講兩樁事體:一是由潤豐源一力墊付先期所有會務支出;二是查老專門讓出南京路一處館舍,作為商會永久之府邸。”

眾佬面面相覷。

“諸位,”周進卿的大嗓門兒越發加大了,“查老如此看重商會,為什么?還不是為了我們大家?大家想想,沒有查老這把傘,在座所有人都得淋雨!查老如此庇護我們,我等何以為報?報答只有一個,擁戴查老!如何擁戴?看清爽第五條第五款,丟豆子!”將聲音加至最大,幾乎是吼,拳頭震幾,“我周進卿這就撂下一句話,請諸位聽個清爽:商務總會首任總理,應當是,也必須是,我家老爺子!在座諸位,喝的都是甬江水,流的都是甬人血,”瞥了坐在次位的魯俊逸一眼,“要是有哪個人膽敢吃里爬外,丟他人的豆子,我周進卿與他勢不兩立!”

眾佬紛紛點頭。

俊逸長吸一口氣,神色凝重。

彭偉倫端坐幾前,面前擺著道臺府直接下發的商會章程,第五條下畫著一條重重的紅線。

馬克劉大聲嚷嚷:“沒吃過豬肉,難道也沒見過豬走路嗎?丟豆子選舉,這是小孩子玩過家家,也不看看什么場合、什么年代。”

眾大佬七嘴八舌:

“是呀,查敬軒老糊涂了。”

“哈哈哈,像是在選山大王呀!”

“什么狗屁東西!四明公所沒長大也就算了,竟然又把兒戲玩進商會大堂,這不是貽笑大方嗎?”

“叫我看,這個兒戲蠻好嘛!查敬軒返老還童,想玩玩,我們總不能掃他老人家的興吧?”

……

彭偉倫眉頭緊鎖。

“彭哥,”馬克劉擺手止住眾人,轉對彭偉倫道,“四明原本勝在人多,但門檻高了,人多派不上用場。小行幫配額也于我有利,尤其是那些靠洋人吃飯的小行幫,不敢不投我們的票。我初步估算,按照眼下實力,我們和四明不相上下,關鍵在魯俊逸身上。我查過配額了,單是他那里,正式會員就有十五個。”

“是哩,”彭偉倫重重點頭,“我憂心的正是這個。查老頭子弄出這個丟豆子,為的就是俊逸,防止他起外心。”

“彭哥,此事斷不可聽任。丟豆子不合西人程式,我們可以堂而皇之地抵制此條。既然是公選,就當選個公正才是。”

“丟豆子哪兒不公正了?”彭偉倫兩手一攤,苦笑一聲,“不過是土了點,僅此而已。再說,丁大人照準了,上海道也批復了,現在已成定案,怎么改?”

馬克劉將幾案一擂:“他奶奶的!”

“丟就丟吧。”彭偉倫又是一聲苦笑,“詩曰,他人之心,我忖度之。可人心隔肚皮,如何忖度呢?用查敬軒這個辦法倒是可以忖出了。”

“是哩,”馬克劉點頭,“倒是正可驗驗那個姓魯的,我一直覺得此人不靠譜。要是暗箱投票,他沒投我們,愣說投了,我們真也沒個辦法驗證。”

“是哩。不過,”彭偉倫叮囑一句,“我們也不能躺倒挨錘。俊逸那里,我不便多講了,你透個話,讓他有個掂量。”

“彭哥放心,魯俊逸是個見錢眼開的人,有那筆生意在,我看他敢不咬鉤?No tickets,no business(不給選票,沒有生意)!”

“嗯。老弟可以暗示一下俊逸,免得他像上次吃我們那批貨一樣再尋說辭,再耍滑頭。”

“好咧。”

齊伯提著一壺開水走進俊逸書房。

“齊伯,”正埋頭于材料的俊逸抬頭問道,“那個院子收拾好沒?”

“收拾好了。”齊伯將開水倒進一個暖水壺里,給俊逸泡茶,“老爺啥辰光得空,過去看看。”

“不用了。阿姨尋到沒?”

“物色了一個,是從老家來的,老公沒了,也沒孩子,只想混口飯吃,月錢要得不貴。只不過模樣兒粗俗,做事體大手大腳的,我有些擔心她細活做不來,就沒給她囫圇話。”

“就她吧,細活阿秀會做。主要是給她尋個伴,免得我不在時她寂寞。”

“好哩。阿秀啥辰光到?”

“說是后天上午,依舊是那趟班船。只是后天商會里有事體,我顧不上她,你去接船,接到后直接送過去。”

“好哩。”

說話間,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齊伯迎出去,見是老潘,引他進來。

老潘一頭是汗,氣喘吁吁,哈腰站定:“老爺,臨時有點事體,來遲了。”

俊逸指指對面座位:“老潘,坐。”

老潘擦把汗,坐下:“老爺,啥事體?”

“明日申報會員,查老給我們茂字號分配十五個名額。我們合計一下,看看哪些人去為好。”

“老爺吩咐就是。”

“我的意思是,”俊逸目光瞄在面前的材料上,“錢莊去三人,你,我,加上老袁(大把頭)。余下十二人,茂記十二家店鋪一家一個。你意下如何?”

“老爺分配甚當。”老潘應道,“我只提一個建議,把老袁換作齊伯。上下里外皆是齊伯操持,齊伯不去說不通。”

“使不得,使不得。”齊伯連連擺手,“我是給老爺看家護院的,上不得大堂。再說了,我這把年紀,還是待在家里安生。”

俊逸笑笑,擺手道:“老潘,算了,我曉得齊伯,甭攀扯他。”

“老爺,”齊伯想了下,看向俊逸,“我插一句,谷行里讓啥人去?”

“我也在琢磨這事體。齊伯,依你看,啥人去合適?”

“要叫我說,讓挺舉去。”齊伯薦道。

俊逸皺下眉頭。讓一個剛到上海、上工沒幾天的徒工去做會員,且代表茂記參加如此重要的選舉,在形式上說不過去。這些只是臺面上的理由。擱在臺面下的是,挺舉是老伍家的傳人,俊逸刻意將他放到谷行里,并不是讓他這么早就出頭露面的。

然而,俊逸曉得,齊伯提及谷行,存的就是這個心。他深知齊伯,輕易不開口,一旦開口,那是金言。再說,不讓挺舉去,又能讓誰去呢?振東去倒是合適,但那里是商會,不是酒館和賭場。若是讓他去,不定會鬧出什么笑話來。

“你哪能看哩?”俊逸左右是難,將頭轉向老潘。

“老爺,”老潘打個遲疑,“茂字號上上下下無不曉得掌柜是振東,挺舉只是伙計。不讓掌柜去,卻讓一個新來的伙計去,怕是不妥。”

“哪兒不妥了?”

“別的倒也沒啥,我只擔心其他掌柜會有別個想法。他們很是在意名分,挺舉去,畢竟不合名分。”

“好吧,”俊逸就坡下驢,“既然你堅持名分,就定下振東。振東那里我插不上話,你關照下,甭讓他鬧出笑話。”

“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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