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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清虛觀挺舉問卦 查府院俊逸跪霜

又到跑街時間了。

順安跟在慶澤后面,走到柜臺處,看到一個存錢的客人正與柜臺伙計爭執。那客人操外地口音,柜臺上擺著一個錢褡子,旁邊是一堆碎銀。

“伙計爺,”那客人道,“幫個忙吧,我這實在沒辦法了。”

那伙計掃他一眼,兩手一攤:“我已經跟你說過一百遍,你哪能偏就不聽哩?不是阿拉不收,是莊里的規矩。”

那客人正自無奈,剛巧慶澤、順安從旁走過,一把扯住順安衣角,泣道:“這位爺呀,求你說個情吧!”

順安轉對慶澤,小聲道:“師兄?”

慶澤白他一眼,頭前走去。順安脫開那客人,匆匆跟在后面。

走到大街上,慶澤見周圍沒人,這才頓住腳步,責怪道:“你是跟跑,柜上事體,用得上你摻和?”

“我是可憐那人……”順安囁嚅。

見順安頂嘴,慶澤火了,將手伸進順安包里,掏出一冊錢莊規則,“啪”的一聲扔在他懷里:“今朝不必跟著我了,自己尋個地方,就學這個,背下來,看透!”屁股一扭,大踏步走去。

順安吃此一噎,想想生氣。欲回錢莊,覺得不妥,畢竟剛跟師兄出來,這又莫明其妙地回去,別人會起想法。欲回魯宅,也覺得不妥。上工辰光守在家里,萬一讓齊伯看到,再講給魯叔,只會更糟。

順安正在郁悶,那客人垂頭喪氣地從錢莊出來,懷里掖著他的錢袋子。順安將一肚子火氣撒他頭上,恨恨地剜他一眼,罵道:“老倌才,真是沒事體找事體,好端端的扯住我胳膊做啥?”

當然,順安沒有大聲罵出來,只是在嗓子眼里咕嚕幾下。那客人見狀,以為有個通融,趨步過來,再次拱手相求:“伙計爺呀,求您幫個忙,我打聽過了,在你們莊上存錢,只需有個推薦就成。”

順安心里一動:“你是啥人?就這點小錢,為啥不放在自己家里呢?”

那客人急道:“不行呀,我是打安徽鄉下來的,想在此地謀營生,身上只有這點碎銀子,打算做個本錢,誰想卻讓小偷惦記上了,幾番來搶呀,嚇得我夜里都不敢睡覺。”

順安打個激靈,忖道:“開錢莊重在錢字,有進有出方是生意之道。送上門的鈔票竟然不收,這規矩……”悶頭思索有頃,目光落在手中的冊子上,“這些陳腐規矩,因為約定俗成,所以沒人敢破。如果我向魯叔提出來,豈不是……”又沉思一陣,“修改規矩是特大事體,萬不能魯莽。我且去問問阿哥,聽聽他是何論斷。”

想到此處,順安敷衍那人幾句,扭轉身,大步走向茂平谷行。

一到谷行,順安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阿祥抱著錢箱躲在柜里,馬掌柜高舉文明棍,棍子一端卻被挺舉握牢。

“姓伍的,”馬掌柜騰出一只手,拿起酒葫蘆灌一口,“我這給你挑明,不給下酒錢,我就一天來三趟,攪得你啥生意也做不成!”

看到順安,挺舉松開手,轉對阿祥道:“阿弟,支給馬掌柜三塊洋鈿!”

阿祥從袋中摸出三塊銀圓,啪地扔到地上。

馬掌柜放下酒葫蘆,彎腰拾起三塊銀圓,逐個吹口氣,放在耳邊聽過,朝挺舉豎起大拇指:“好小子,你比姓魯的強!本掌柜走了,好好做生意吧,為本掌柜多賺點酒錢!”拄起文明棍,哼著小曲兒,搖搖晃晃地出門而去。

望著馬掌柜的背影,順安輕嘆一聲,踱步過來。

“阿哥……”順安搖頭道,“這哪兒能是做大事體的地方?真不曉得你為啥鬼迷心竅,非要選上這谷行不可。”

挺舉心情郁悶至極,沉臉應道:“阿弟,有啥事體沒?”

“唉,”順安再嘆一聲,搖頭道,“算了,我這點事體,就不對你講了。”

“沒別的事體,我就不奉陪了。”挺舉轉對阿祥,“我出去一趟,你守店。”

話音落處,挺舉沒別順安,大步出店,揚長而去。順安知他心里難受,跟出來,望著他的背影,又出一聲長嘆,搖頭去了。

挺舉勾著頭,漫無目的地沿街走路,聽到旁邊一陣沙沙聲,抬頭一看,是道人在掃街。挺舉住步,方才看清是家道觀,門楣上寫著“清虛觀”三字。

挺舉心里一動,雙目凝視觀門。

清虛觀的正門開在谷糧一條街上,近半香客都是谷糧行里的掌柜與伙計。挺舉聽阿祥講起過,早說要進個香的,一直未能抽出閑暇。今日倒巧,煩悶中竟然到這觀門口了。

道人看他一身伙計裝,遂放下掃把,朝他揖道:“施主,要進香嗎?”

挺舉在袋中摸索一會兒,剛巧有兩只銀角子,掏出奉上:“進香。”

道人收起錢,走進觀門旁的門房,拿起三炷香,伸手禮讓:“施主,殿中請!”

清虛觀不大,里面很是幽靜,在這老城廂里甚不起眼。走進觀門即是一殿,供的是神農像,因而也叫神農殿。做谷物的人多拜神農。

挺舉拜畢,道人看他一眼,小聲建言:“后面還有一殿,施主有何愿心,可到那里求祈。”

挺舉隨他走至后殿,果是別有洞天。里面是個更大的院落,也更幽靜。院中清爽整潔,一條九級石階直通大殿,殿門匾額上赫然寫著“三清殿”三個金字。臺階兩側各長一棵合抱粗的古樹,每棵樹下盤坐一位老人。左側一人,面前擺一相攤;右側一人,面前放一食缽。

是申公和阿彌公,在此坐有五天了。

挺舉被這二人吸引住了,頓下步子,凝視他們。二人盤腿打坐,雙目閉合,紋絲不動,顯然已入定境。

道人候一會兒,伸手禮讓:“施主,請!”

挺舉跟道人走上臺階,進殿門后小聲問道:“請問道爺,那兩位長者可是觀里的法師?”

“回施主的話,”那道人壓低聲音,“我們這里是道觀,沒有法師。兩位長者是本觀道長的道友,時常在此修煉,此番已在樹下連坐五天了,不吃不喝不說話,功夫深哩。”

“哦?”挺舉長吸一口氣,“道長何在?”

“在里廂閉關。”道人做過儀式,在每尊清像前點燃一根香燭和三炷香,轉對挺舉,“施主,你可以許愿了。”

三清又叫太清、玉清、上清,全稱是“虛無自然大羅三清三境三寶天尊”,其中玉清為元始天尊,上清為靈寶天尊,太清為道德天尊。三清中,玉清元始天尊居中,是三清殿主神。

挺舉逐個拜畢,回到玉清像前跪下,抬頭凝望有頃,合目齋心,許愿道:“三清在上,浙江寧波府牛灣鎮人氏伍挺舉誠敬祈訴。挺舉由甬至滬,棄文從商,個人福祉實非本愿,經世濟民方為真心。方今時世,列強張狂,鯨吞蠶食,朝廷無道,百官偷生,吏治腐敗,諸業凋敗,民眾苦不堪言,華夏諸民已臻水深火熱之絕境。挺舉愿盡畢生所學,竭股肱之力,在此世界商埠,由茂平谷行起步,探求為商之道,守衛人格尊嚴,開啟民生福祉,使我華夏之民饑有食,寒有衣,居有所,行有尊,幼有撫,老有養。如此奢求實非庸俗愚癡可以達成,挺舉笨拙,是以懇求三位清爺加持神力智慧,挺舉誠愿粉身碎骨以報。”

挺舉祈畢,再次齋心,逐個拜過三清,緩緩起身,走出殿門,見那道人仍然候在門外,便歉意地笑笑,隨他走下臺階。

回到階下,挺舉再次頓步,逐個看向兩位長者。

申公沒睜眼,嘴不見動,聲音似從腹中發出:“年輕人!”

挺舉打個驚怔,凝視他。

陪同他的道人也是一怔。

挺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申公前面的相攤上,下意識地摸摸口袋,竟是一文錢也沒有了。

“前輩,”挺舉面現難色,“晚輩沒帶相資。”

申公緩緩睜眼,瞥他一眼,復又閉上眼去:“老朽不收你的錢。老朽只想告訴你一個喜信,你富貴在冊,鴻運當頭,不久將有財神臨門。”

“謝前輩吉言。”挺舉抱拳道,“果有此運,晚輩一定厚謝前輩。”

見申公再沒睜眼,復入定中,挺舉不好再講什么,拱手謝過,遂與道人一道出殿去了。

聽到二人走遠,阿彌公出聲了:“你我講好禪定十日,今日不過是第五日,五哥緣何守不住心神,對此人動念了?”

申公應道:“我約六弟至此,半為禪坐,半為此人。”

“哦?”

“此人儀態軒昂,正氣貫空,觀其骨相,上至百會,下至中正,為朝天伏犀骨。此乃剛正奇骨,做官,可治國安邦;經商,可大富大貴。”

“五哥好眼力,一瞥之間,一覽無余矣。只是……亂世出英豪,國人浩浩,能成就大業、具富貴之相者多矣,五哥何以只對此人生心?”

“因為此人與我等有緣。”

“哦?”

“此人姓伍名挺舉,寧波人氏,書香門第,家道中落,科舉無路,眼下寄身于魯俊逸門下,在茂平谷行學伙計。前番寧波一行,葛荔與他一見鐘情,久未釋懷。”

“五哥講的有緣,不單是這個吧?”

“是哩。聽蒼柱講,此人亦得七弟器重。七弟歷盡滄桑,閱人無數,能得七弟看重之人,定非凡俗之輩。今日觀之,此人身上果現浩然之氣,實乃大器材質,小荔子可托終身矣。”

“阿彌陀佛!”

不無郁悶地從茂平谷行里出來,順安無處可去,只好返回錢莊。

順安的屁股尚未落座,老潘沖他叫道:“是曉迪回來了吧?過來一下!”

“師父!”順安小跑過去。

“我這問你個事體。”

“師父請講。”

“聽說伍挺舉是與你一道來的,你倆這又同住一室,你可曉得此人?”

“師父,”順安心里一緊,“挺舉他……出啥事體了?”

“呵呵呵,”老潘淡淡笑道,“沒有出啥事體,師父不知他是何來路,這想問你個底細。”

“師父,”順安吃不透老潘究底想了解什么,但略一盤算,覺得告訴他自己與挺舉的關系也好,遂壓低聲音,“是這樣,我和挺舉真還有點關系。他是我阿哥,我問他姆媽叫姑媽。我聽挺舉說起過他家的事體,他阿爸,也就是我姑父,跟老爺是世交,打小玩大的朋友,與齊伯關系也不錯。別的沒啥了。”

“哦!”老潘恍然悟道。

“師父,”順安小心地賠出個笑,“你忽然問起這個,想必有啥事體,能不能……給弟子稍稍透點?”

“真的沒什么。”老潘輕松地笑笑,“昨日推舉商務總會的會員人選,議到茂平谷行時,齊伯推薦挺舉,老爺竟也同意,只有師父覺得不妥。挺舉無論是何來路,名分上不過是個初來乍到的伙計。商會是何等雅致的地方,推個伙計去登大堂,師父擔心讓人把茂字號看扁了,就沒有同意。”

從老潘的協理室出來,順安心里越發沉重,悶聲不響地坐在自己案前,兩手抱頭,暗自忖道:阿哥呀阿哥,怪道你鉚足勁兒朝那處破地方鉆,原來是另有機巧哩。

順安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院子里,一邊踱步,一邊悶頭思索:同樣是生員,同時進魯家,若論起步,我比他高出不知多少,豈料這情勢突變,此人突然唱出一曲叫板,我該哪能個應腔哩?

正思忖間,一個聲音沖他叫道:“曉迪,師父在不?”

順安打個驚怔,抬頭見是慶澤急急慌慌地走進來,忙道:“在在在,剛剛還在和我談事體哩!”

慶澤沒再說話,一頭鉆進房里。順安心里掛牽,緊步跟在后面。

慶澤敲門:“師父?”

“啥事體?”老潘也早聽到聲音了,打開門道。

“老爺在不?”

老潘皺下眉頭,看向慶澤。

“師父,出事體了。”慶澤急切地說,“是怡和洋行那筆生意,怕是……黃了!馬克劉要我傳話給……老爺!”

老潘長吸一口氣,略一思考,扯上慶澤徑到經理房門,連敲兩下,向內問道:“老爺?”

“進來。”

老潘推門,二人走進。

順安遲疑一下,也跟進去。

“老爺,”慶澤一臉苦相,聲音急切,“馬克劉今朝尋我,說是上次與我們簽的那份合同有點小麻煩,那筆生意恐怕得……候些辰光。”

“咦?”老潘驚愕道,“洋人一向尊重都是合約的。合約這都簽了,哪能又出此話哩?”

“我問這話了,”慶澤應道,“馬克劉說,合約上只有洋行蓋章,沒有洋總理簽名,作不得數的。這事體怪他一時疏忽,沒有細審。洋總理今朝復查合約,過問此事,馬克劉才注意到這一疏忽。洋總理生氣,將他呵斥一通,合同也就壓下了。不過,馬克劉說,這筆生意沒問題,一定能做成。馬克劉還說,只要老爺識大體,眼光放遠,怡和洋行有的是生意。不僅是怡和,其他洋行,他也能通,這筆生意不過是個開場。”

俊逸凝起眉頭,朝他擺下手:“曉得了,你們去吧。”

慶澤看下順安,二人一道退出。

俊逸對老潘道:“看明白沒?”

老潘遲疑道:“他放出此話,難道是為商會選舉的事體?”

“是哩。”俊逸點頭。

“這這這……”老潘急了,“這可如何是好?牽扯的不止是這幾萬兩啊!”

俊逸眉頭擰緊。

“老爺,明朝就要丟豆子,我們哪能辦哩?”

“你是啥想法?”

“老爺,”老潘脖子一梗,“我就說句大不敬的話,生意場上無父子,在上海灘做生意離不開洋行,跟洋行做生意離不開買辦,廣肇的人多是買辦哪!”

“曉得了。”俊逸點下頭。

“那……我這就通知大家,投廣肇?”

“甭急,我再想想。”

“好咧。”

投廣肇還是投四明,俊逸陷入苦思,一口接一口地抽悶煙。他原先的如意算盤是,將旗下人馬兵分兩路,一路投四明,一路投廣肇。兩股人馬中,略略傾向于四明。他設計的是票箱暗投,面上很難看出,實際也不太好查,無論是見到哪一方,面上都好說,畢竟投了,心里就有底氣。

然而,查敬軒的一招丟豆子,讓他的所有算計都無從施展。

擺在面前的只有三條路可走:一是為生意計全投廣肇;二是為鄉幫計全投四明;三是依舊兵分兩路,四明、廣肇各投一半。若走第一條路,生意倒是顧住了,后果卻十分可怕,不僅保不住四明的公董席位,也必將受到在滬甬人的唾棄。從長遠來看,廣肇氣勢漸衰,四明氣勢正熾,此路顯然不智。若走第二條,就等于公開與廣肇決裂,依彭偉倫為人,必竭全力置自己于死地。在上海灘混槍勢,失去洋人這個根基,等于是自斷氣脈,此路亦為不智。

顯而易見,三條路中,切實可行也較理性的辦法仍舊是第三條。

“反正兩廂都曉得我魯俊逸是腳踏兩只船,我干脆就踏在明處!”俊逸一發狠,將煙斗在煙灰缸上敲得直響,尚未吸完的煙絲讓他盡數磕出。

俊逸剛剛盤定對策,樓下傳來說話聲,接著是一陣腳步聲上樓。不一會兒,齊伯陪著查錦萊、祝合義直走進來。

“俊逸兄,有稀客來了,快備好茶!”合義走在前面,老遠就叫。

“不是稀客,是貴客哩!”俊逸趕忙出來,堆出笑臉,躬身揖迎。

“什么貴客呀,你這門檻我哪一年不踩個十趟八趟的。主要是怕你煩,不然的話,看我非把你這門檻磨光不可!”錦萊一邊還禮,一邊笑著打趣。

“好,我一定備下好酒好菜、好煙好茶,就等你來磨門檻!”俊逸將他們迎進書房,指著座位,“二位仁兄,請坐,我這里真有一盒好茶哩!”

見俊逸準備茶具,查錦萊伸手攔道:“俊逸兄,茶先不急,快把你的好寶貝拿出來,讓我哥倆開開眼界!”

“好寶貝?啥個好寶貝?”俊逸有點怔了,看向合義。

“鏡湖雙叟呀!”合義微笑道。

俊逸笑一笑,轉向錦萊:“啥人不曉得錦萊兄是上海灘上赫赫有名的俊學雅士,府上還能缺這個?”

“俊逸兄,甭笑我了。一聽合義講起你有雙叟真跡,我這心里就癢癢起來了。”

“這不,在墻上呢!”俊逸朝墻上一指。

錦萊、合義這也看到了,圍著字畫品鑒、頌揚一會兒,復又坐下。齊伯也在這當兒沏好茶水,每人面前擱一杯。

“俊逸兄,”錦萊品一口茶,挑明來意,“實話說吧,我與合義來,一是為看畫,二是我仨得商議一下明日選舉的事體。明日一戰,至關緊要,我們四明不能接受敗選這一結局。你曉得查老這人,鐵心要干的事體,必須做成。四明后生中,查老最是看重二人,一個是你,另一個是合義。大戰在即,查老特別要我與你倆合議此事,確保完勝。”

俊逸長吸一口冷氣。

“俊逸兄,合義兄,”查錦萊從袋中掏出一個本子,放在膝上,“我們這就合計一下各幫各行的有效選人。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先算四明的,潤豐源有會員三十七人,俊逸兄的茂記一十五人,合義兄的裕記一十三人,進卿那里八人,若雨那里八人……”

俊逸心里就如貓抓一般,根本沒聽進一句。顯然,查敬軒已經算準他的心思,將其他所有的棋路都給堵死了。

送走錦萊,俊逸仰頭望天,發出一聲長嘆。

“老爺因何長嘆?”齊伯問道。

“查老算是把我徹底逼上梁山了。得罪廣肇,就等于是前功盡棄,此后,茂記將會步步艱難哪!”

“老爺,要叫我看,查老此舉未必不是好事體。”

“哦?”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老爺腳踏兩只船,早晚都有踏空的一天。”

“是哩,”俊逸不由得苦笑一下,“早晚都得踏空,只是眼下……”無奈地搖頭,“好了,不扯這個吧。齊伯,明日你接到阿秀后,對她講一聲,我可能晚點過去,讓她甭急。”

“好哩。”

自挺舉從清虛觀回來之后,一向冷清的茂平谷行陡然鬧猛起來,不到一天,就有不下二十人登門,或詢價,或購買,其中一個客戶出口就是兩石,急得阿祥把倉底都掃起來了。

“阿哥呀,”阿祥心里樂顛顛的,卻又故意做出苦相,“我覺得你以后還是少去清虛觀吧。”

“為個啥哩?”挺舉不解了。

“你看看,”阿祥指著店鋪里的幾個零售谷倉,“你才去一趟,這不,我就得掃倉底。要是你天天去,這這這……我這怕得挖地三尺哩!”

挺舉這樂了,故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三清爺顯靈說,咱這谷行眼看就要時來運轉了!”

“啊?”阿祥顯然不信。

“不瞞你講,阿哥拜過三清爺,一出來就被一個觀相的老者叫住,說阿哥要交紅運哩。在這谷行里,阿哥還能交啥紅運?不就是有人來買大米嗎!”

“太好了,”阿祥興奮道,“怪道阿哥講話粗哩,原來是有三清爺罩著!照這勢頭,我敢說,不出十年,咱不定真能趕上仁谷堂哩!”

挺舉笑著朝倉里撇下嘴:“這得新米了呢。”

話音落處,茂平谷行后面的河浜上,傳來賣糧人一陣又一陣的叫賣聲:“收大米不?今年的新米嗬,粒粒飽滿,四塊八一石!”

挺舉聽得真切,拔腿就要過去,阿祥飛步攔住:“阿哥,你不能去!”

“這不是沒米了嗎?”

“沒米也不能去!”

“咦,不進米,賣啥?”

“我這就尋仁谷堂,先從他們那兒周轉點。”

“嘿,你這是做的哪門子生意?我不是沒地方進米,干嗎向他周借?”挺舉袖子一擺,“去去去,我這過去看看,要是米好,這就進貨了。”

“阿哥呀,你萬不能去看。”阿祥扯住他衣服,指下整條街道,語氣堅定起來,“這條街上介多米行,你看到有哪家應聲的?新米剛收下來,糧農們心里有數,你一過去就讓他粘上了,脫不開身哩。”

“聽見沒?四塊八一石,比去年新谷下來時便宜兩角哩。”

“這只是個開始。仁谷堂不動,所有價鈿都不作數。”阿祥悄聲交底。

“你一口一個仁谷堂!不就是轉角那家大米行嗎,有啥大驚小怪的?”

“阿哥呀,”阿祥聲音不大,語氣卻是老到,“你有所不知,這條街上有規矩,每年新糧下來,價鈿得由仁谷堂定。仁谷堂不動,哪家收糧哪家倒霉!”

“咦,新米上市,米行收米,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體,哪能是倒霉呢?”

“看來阿哥是真的不懂呀,”阿祥苦笑一聲,“比如我們吧,現在收,一石四塊八,收一百石,四百八十塊。可仁谷堂一直壓價,過上一月半月的,定價在四塊以下,譬如說三塊八,我們每收一石,就得整賠一塊。”

“他們憑啥一直壓價?”挺舉不解了。

“財大氣粗唄!”阿祥壓低聲音,“仁谷堂的大股東是善義源的彭老爺,錢多去了,連我們老爺見他都得哈腰說話,這是我親眼看到的!”

“哦。”挺舉若有所思。

二人正說話間,馬掌柜一手提個酒葫蘆,一手拄個司的克,搖搖晃晃地走進門來。后面照例跟著幾個看熱鬧的人。

一見是馬掌柜,阿祥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撲到錢袋子前,一把搶在手里,兩眼緊緊盯在他身上。

挺舉迎上:“馬叔,里廂坐。”搬過一只凳子,伸手禮讓。

“嗯,好小子,算你有眼色!”馬掌柜朝他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將葫蘆塞進嘴里,連灌兩口,朝阿祥道,“阿祥,你小子不用發抖,本掌柜今朝不是拿你錢來的!”

“鬼才信哩!”阿祥仍舊護牢錢袋子,不信任地望著他。

馬掌柜笑著搖搖頭:“我說不拿就不拿,信不信在你。”

“為啥不拿了?”阿祥問道。

“因為今朝另外有人送本掌柜下酒錢呀。”馬掌柜揚揚得意。

“啥人?”阿祥兩眼大睜,追上一句。

“這不,送錢的人來了!”馬掌柜朝門外努嘴。

果然,一輛馬車疾駛過來,在門前停下,老潘匆匆走進谷行,沖他嚷道:“振東,辰光到了,大家都在等你哩,你哪能跑這里來了?”

“去哪兒?”馬掌柜白他一眼,朝嘴里送葫蘆。

“去商會呀。”老潘急道。

“去商會做啥?”馬掌柜不急不躁,又是一口。

“丟豆子呀!不是早就跟你講清爽了嗎?”

“我曉得是去丟豆子。有啥好處沒?”

“要啥好處?”

“下酒錢呀。”

“沒問題,只要你去丟豆子,下酒錢包在我身上!”老潘笑了。

“小子,你也來,這跟馬叔走一趟!”馬掌柜看向挺舉。

“振東,”老潘皺皺眉頭,“這是去商會丟豆子,名額只有一個,只能是你一個人去。”

“我曉得。”馬掌柜白他一眼,“這小子不去,啥人替我拿葫蘆?”將葫蘆一把塞給挺舉,“替馬叔拿上!對了,小子,馬叔這酒是有數的,你小子不得偷喝!”

眾人皆笑起來。

馬掌柜把文明棍一扔,朝挺舉伸出胳膊:“小子,來,扶上!”

挺舉扶起他。

馬掌柜朝老潘瞪一眼:“走不?”

“走走走!”老潘迭聲說道,跟在馬掌柜后面,扶馬掌柜跳上馬車。

馬車一溜煙塵兒剛剛離開,樂得合不攏口的葛荔就從茂平谷行附近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跳下,哼著小曲兒,徑投店門而來。

“小姐,是來買米的嗎?”守店的阿祥樂呵呵地迎上來。

“廢話,到你店里,不買米還能做啥?”葛荔大搖大擺地走進,逐一看向幾個谷倉。

“小姐要買多少?”阿祥跟過來,笑臉問道。

葛荔把谷倉挨個掃視一遍:“嘿,你個頭不大,話倒講得大哩!我要一石,你這有沒?”

“有哩有哩,”阿祥趕忙應腔,“小姐只消略候半個時辰,小的保管大米進倉!”

“鬼才有辰光候你哩!”葛荔朝柜臺上擱下六塊銀圓,“米到后,給本小姐送到這個地址!”一個轉身,大步離去。

阿祥收好地址,拱手送出:“小姐放心,今朝保證送到!小姐慢走嗬!”

查敬軒騰出來的房舍位于南京路與九江路之間,里面有個大院子,門樓甚是氣勢,主樓是棟龐大的洋式三層建筑,三年前因債務落到潤豐源手里。由于正門設在九江路,不臨正街,查敬軒一直沒有想好如何用它,剛巧這商會來了,就讓人裝飾一新,改作會館。

主樓底層是個龐大的廳堂,足能容下三百人。盡管是白天,廳堂里依舊燈火輝煌。所有登過記、交過會費的會員按照行幫,每人一把小木凳子,齊刷刷地坐在干凈整潔的大理石地板上。

主席臺前擺著一條長長的幾案,案上擺著三十個白色瓷碗(對應由各幫推出的三十個候選人),碗口盡皆向上。每個碗的后面各插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候選人的姓名、職位及其所在的行、幫等。

主持會議的是上海道派來的主司工商的從四品張姓襄辦。張襄辦與查敬軒是兒女親家,上海商界無人不知。張襄辦親自坐鎮,點名讓查敬軒陪坐,甬商在氣勢上已是先贏一招。

各方關注的投豆選舉開始了。諸行幫共同推出三人做監事,分別是泰記的張士杰、四明的祝合義和廣肇的馬克劉。有投豆資格的會員胸前各戴一塊特制的牌牌,按行幫次序,挨個走到長案的左邊開端處,現場領取十五粒黑豆(十五名議董),在眾目睽睽之下,有選擇地丟入所中意的候選人前面的白瓷碗里。一時間,叮叮當當的落豆子聲不絕于耳,有專人跟在丟豆人身后,若有蹦出碗的豆子,撿回丟入。張士杰、祝合義、馬克劉三人分開坐在長案后面,每人監管十只白碗。

茂字號十五人坐成一個豎排。排在開頭的俊逸雙目微閉,誰也不看。排在最后的馬掌柜瞇縫兩眼,伸手從挺舉手中拿過葫蘆,旁若無人地仰脖子喝一口,再遞給挺舉,然后伸手討葫蘆,再喝一口。

該到茂字號了。

甬商、粵商的無數道目光聚焦在魯俊逸身上。坐在太師椅上、穿著大清二品官服的查敬軒,鷹一樣的目光直射過來。

“老爺,廣肇,還是四明?”緊挨俊逸坐著的老潘低聲問道。

俊逸伸出四個手指,晃一下,忽身站起,走到長案前,領取十五只豆子,逐個丟下。老潘朝身后的人也擺出個手勢,跟著站起,走上去,領豆子,丟豆子。

查敬軒的一雙老眼緊緊盯住茂字號的每一個人及其丟下的每一粒豆子。見茂字號里有十四人都已丟過,查敬軒這才長出一口氣,朝坐在身邊的查錦萊微微點頭,現出笑臉。

彭偉倫則臉色鐵青,將臉別向一邊。監投的馬克劉面孔扭曲,呼呼直喘粗氣。

茂字號里,排在最后一個的是馬掌柜。但他似乎沒有看見,依舊坐在小木凳上,仰脖子將酒葫蘆一下接一下地灌進口里,喝得咕嘟嘟直響。

俊逸皺下眉頭,看向老潘。

老潘急跑回去。

所有目光齊射過來。

馬掌柜將葫蘆越發揚得高,咕嘟得越發響亮。他胸前戴著的淺黃色會員牌子被他夸張地甩在左邊肩上。

老潘不由分說,奪下他的葫蘆,遞給挺舉,一把扯他起來。

馬掌柜兩腿發軟,連試幾下,卻是站不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望著這場熱鬧,尤其是粵商那幫人,恨得牙根癢癢的,開始故意放出噓聲。

老潘這才急了,看向挺舉:“挺舉,要不,你過去,代你馬叔投!”

“這……”挺舉接道,“怕是不合適吧?”

“沒事體的,我這就跟監投的人講一聲,說你是代投。無論如何,你是茂平谷行的人,也能代表谷行。”

“可……上面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投給啥人?”

“我們方才投的那些碗,你都看清爽沒?”

“看清爽了。”

“就投我們投過的那些碗里!”

“好吧。”

然而,挺舉剛站起來,馬掌柜卻眼珠一瞪,指著他喝道:“你……小子,想……做啥?給我坐……坐……坐下!”

挺舉看下老潘,不無尷尬地坐下。

“起來!”馬掌柜又沖他叫道。

挺舉不知所措,見眾人連噓聲也沒了,全都望著他們,越發緊張。

馬掌柜猛一揮手,推開老潘,沖挺舉叫道:“過來,扶住本掌柜!”

挺舉遲疑一下,只好扶住他。

馬掌柜站穩腳跟,看向老潘,聲音很大道:“你再講一遍,你這讓我來,是要做啥哩?”

“丟豆子呀!不是跟你早就講好了嗎。”老潘的聲音近乎哭了。此時的他,真正后悔當初沒聽齊伯的話。

“豆子哩?”馬掌柜向他伸手。

“要到那邊去領。”老潘指一下案子左端。

馬掌柜一步三搖,在挺舉攙扶下去領豆子。老潘生怕鬧出事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場上所有目光盡皆盯在這場鬧劇上,眾人無不憋住笑,全場反而安靜。

俊逸臉色紫漲,恨不能尋個地縫鉆進去。

“丟哪兒?”馬掌柜領到豆子,故意轉向老潘問道。

“丟進前面這排碗里,一只碗只能丟一粒!”老潘的臉漲得通紅。

“給錢!講好了的!”馬掌柜甩開挺舉,向他伸出另一只手。

老潘從袋中摸出五塊銀圓,遞給他。

馬掌柜一粒一粒地數豆子,數過一遍,再一伸手,道:“不對,是十五粒!一粒一塊!”

老潘頭上的汗水直流下來,在口袋里摸半天,卻只掏出八塊,只好跑回來,從大把頭那兒拿過七塊,回來遞給他。

眾人無不屏住呼吸,伸長脖子,緊盯馬掌柜。

馬掌柜將十五粒豆子挨碗丟下,丟一粒,說一句:“只能丟一粒。”丟到一半,手中沒豆子了,轉對老潘,做個怪臉,兩手一攤,“老潘,沒豆子了!”

眾人再也憋不住,哄然大笑,噓聲一片。

老潘苦笑不得,眾目睽睽之下,卻也奈何他不得。魯俊逸兩手抱臉,不無痛苦地蹲在地上,面孔扭曲,臉變成豬肝色。查敬軒老眉擰起,臉色陰沉,兩眼緊緊閉合。只有彭偉倫冷蔑地看著這場熱鬧,嘴角上掛起陰狠的嘲諷。

至關重要的總董選戰開始了。

按照章程,五名總董由當選的十五名議董選舉,候選對象也是這十五名議董。長案上擺著十五只碗,每只碗后面照例寫著當選的十五名議董的名號。

選舉場所也換過了,在布置一新的三樓會議室。剛剛當選的十五名議董排成一個縱隊,排在首位的是普選時得豆最多的查敬軒,第二位是彭偉倫,第三位是張士杰,俊逸排在第十二位,后面是馬克劉。

查敬軒領到五粒豆子,當眾丟進所選中的碗里。他丟的第一只碗是自己的,另外三粒是祝合義、魯俊逸和周進卿三名甬商議董,還余一粒,順手丟給了張士杰。彭偉倫上場,丟三粒給粵商(包括他自己),另外兩粒給了他選中的蘇商和徽商。張士杰則分出其中一粒,丟在魯俊逸的碗里。

接下來,寫有魯俊逸牌子的白碗里,不停地有黑色豆子叮當作響丟進。

丟完豆子的查敬軒和彭偉倫,盡皆睜大眼睛,望著丟進魯俊逸碗中的人和手,聽著里面豆子的叮當響聲,臉上各現詫異之色。

魯俊逸的表情由錯愕變作驚懼。

豆子丟完了,所有的白碗盡被封住,張士杰、祝合義、馬克劉三人共同數豆子,張襄辦出面,將豆粒數最多的五只碗推到最前面,按序排好。

所有的人無不驚呆,因為白碗的排序竟然是:魯俊逸,十一粒;查敬軒,十粒;彭偉倫,九粒;張士杰,八粒;詹啟來、祝合義,各八粒。

查敬軒老臉漲成紫茄子,鷹一樣的目光盯向魯俊逸。

彭偉倫也盯過來。

所有目光皆盯過來。

魯俊逸傻了,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連聲叫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們再數數!”

不待有人念出名次,查敬軒狠盯俊逸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聲,一拂袖子,大步走出選舉室。

望著查敬軒的背影,彭偉倫陡然爆出一聲長笑,亦大踏步走出。甬商、粵商議員的所有目光,無不異樣地盯向魯俊逸,有跟著走出的,有留下看熱鬧的。

“蒼天哪!”魯俊逸欲哭無淚,兩手捂臉,不無痛苦地蹲在地上。

入夜,在位于大英租界靠近四馬路的一處西式小宅院里,環境雅致,打掃一新,新來上海的阿秀在同鄉阿姨服侍下,坐在新置的柏木大浴桶里洗去一身塵垢與疲憊,美如出水芙蓉,換上俊逸專門為她購置的西式真絲內衣,輕柔如綿,滑膩如脂,坐在鏡前,精心地為心上人粉黛梳妝。

樓下客堂,一張小方桌上擺著幾碟子飯菜。

院門半掩,齊伯靜靜地坐在院中一把竹椅上,仔細傾聽著外邊巷子里傳來的任何響動。

人定了。入更了。俊逸沒有回來。

交二更了,飯菜早涼了。俊逸仍舊沒有回來。

阿秀守不住了,不無焦心地走下樓梯,問齊伯道:“齊伯,我阿哥他……不會出啥事體吧?”

“不會的。”齊伯沖她笑笑,“今朝商會選舉,事體多,老爺講好晚點來呢。”

“嗯,曉得了。”阿秀回個笑,轉身上樓。

就在阿秀苦苦等待的同時,查家深宅大院里,靜寂如死。

煙房里,查敬軒躺在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悶煙,水煙槍發出有節奏的咕嚕咕嚕聲。查錦萊小心翼翼地跪在一邊親自侍奉。

二人的臉盡皆黑喪著。

秋已深,秋涼如萬道薄刃刺透窗紙,陣陣襲來。查敬軒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查錦萊趕忙起身,拿起一條外袍,披在查敬軒身上。

查敬軒微微睜眼,朝門口努下嘴。

查錦萊悄悄起身,走到門口,將門啟開一道縫,透縫看去。煙房外面的空曠磚地上,一團黑影跪在地上,就如一尊雕像。

查錦萊合上門,返回查敬軒身邊,席地坐下,點下頭。

查敬軒放下煙槍,斜躺下來,閉上眼。

不知過有多久,一聲嘹亮的雞啼傳來。

查敬軒打個驚愣,身子動一下,睜開眼睛。

查錦萊也被雞啼聲吵醒,揉眼道:“阿爸?”

查敬軒指著門口:“快,看看那人,還在不?”

查錦萊走到門口,再次開道小縫,而后關上門,回到查敬軒身邊,坐下,點頭。

“哦?”查敬軒忽地坐直,“快,快請俊逸進來!”

“阿爸,”查錦萊恨恨地咬牙道,“讓他跪去,跪死他!”

查敬軒白他一眼,站起來,匆匆穿上鞋子,顫巍巍地走向門口。查錦萊也忙站起,緊跟幾步,扶住他。

查敬軒打開煙房的門。

門外,俊逸依舊跪在硬地板上,五體投地,頭上、身上結了一層白霜。

“俊逸,俊逸!”查敬軒急趕過去。

沒有應聲。

查家父子真正急了,合力將俊逸抬進煙房。

“快,快叫丫鬟來,”查敬軒急急地吩咐查錦萊道,“用溫水給俊逸敷擦身子,灌姜湯!”

大選之后的第三日,商務總會依程序召開首屆總董會。

五名總董絡繹走入會議室,魯俊逸走到查敬軒特別購置的總理位上,但沒有坐,只是站在椅子右邊。

其他四位總董各依席次就座。左上首,查敬軒;右上首,彭偉倫。挨住他們的是張士杰與祝合義。

見俊逸遲遲沒有落座,士杰笑道:“魯總理,你不落座,我們都得站起來了。”

“諸位總董,”俊逸咳嗽一聲,清下嗓子,緩緩說道,“這個座俊逸不能落。今天是首次總董會,俊逸鄭重宣告,俊逸請辭上海商務總會總理之職!”

幾人面面相覷。尤其是彭偉倫和張士杰,各睜大眼盯向俊逸。

“查總董,彭總董,張總董,還有祝總董,”俊逸逐個看過去,言辭誠懇,“俊逸請辭總理,非一時沖動,是深思三日之后做出的鄭重決定,沒有通融空間,望諸位理解并成全。至于新總理人選,作為臨時執事,也作為總董之一,俊逸提議兩個候選人,一是查敬軒總董,二是彭偉倫總董,由五位總董丟豆子決定。”

俊逸從隨身所帶的袋子里取出兩只白碗和牌子,擺在面前,又拿出五粒豆子。

諸人盡皆傻了。

俊逸將五粒豆子一人一個,擺在眾人前面:“現在開始投豆子,碗中豆粒數多者即為上海商務總會首任總理。俊逸不才,先投為敬。”在查敬軒的碗中丟下一粒豆子。

其他幾人誰也沒有動手。

俊逸看向查敬軒:“查總董,該你投了。”

“俊逸,這……”查敬軒面色略顯尷尬,“別是不合程式吧?”

“凡事不可勉強,”俊逸執意請道,“俊逸實意請辭,敬請查總董尊重俊逸意愿。就章程而論,雖然是會員普選議董,議董普選總董,票數最多者為總理,然而,如果當選總理請辭或出其他意外,就當由全體總董舉選新總理,俊逸請辭,由諸位總董舉選新總理,理所當然!”

“既是此說,敬軒就不勉強了。”查敬軒站起來,將豆粒投在自己碗里。

俊逸看向彭偉倫道:“彭總董,該你了。”

“嘿,嘿嘿,嘿嘿嘿,”彭偉倫連出幾聲怪怪的冷笑,“這樁事體真還是一波三折嗬!”拿起豆粒,順手放進口里,咯嘣兩聲咬碎,“在下這也算是投了!”

俊逸看向士杰:“張總董,請!”

“唉,”士杰搖頭,長嘆一聲,“這是唱的哪一出哩!”站起身,將豆粒投進查敬軒碗里。

不待俊逸叫名,祝合義已將豆粒丟給查敬軒。

“諸位總董,”俊逸將查敬軒的白碗拿在手里,“上海商務總會五名總董全員出席首屆總董會,原總理魯俊逸請辭,五位總董公選新總理,四名總董投豆,一名總董棄權,合乎商會章程,選舉有效。作為臨時執事,俊逸宣布公選結果:總董查敬軒獨得四豆,當選為上海商務總會首任總理!”退后一步,將座位擺正,向查敬軒伸手,“查總理,請入主席!”

商會二次選舉,總理選給查敬軒,大出丁大人意外,驚怔良久,方才繼續轉起他的佛珠子。

“不僅如此,”如夫人輕輕地為丁大人敲背,小聲,“魯俊逸這還在查門外面跪了一宵呢!”

“是跪在查敬軒煙房外面,”車康補充,“聽說半個身子都凍僵了。”

“這人真就是一攤爛泥,扶不上墻哩!”如夫人柔軟的小手游走到丁大人腦后,兩個拇指同時按住風府穴邊的兩個風池穴,稍稍加力。

“是哩,”車康應和道,“他這是不識抬舉。照理說,老爺成全他介大一樁事體,他該跪在老爺書房外面才是。”

“你是哪能曉得的?”丁大人看向車康。

“是查家傳出來的。姓魯的這般表忠心,查家上下四處嚷嚷,上海灘怕是無人不曉了。”

“老爺,”如夫人頓住手,恨道,“妾身養狗多年,真還沒見過養不住的狗哩!”看向車康,“老車,你說是不?”

“是是是,”車康連連點頭,腰哈得更低了,“十萬兩銀子也收不住他的心!”

“是條好狗呀!”丁大人總算接上一句,轉對如夫人,“養不住,就撒手吧。”

“老車,”如夫人轉對車康,“這就過去,把存他莊上的銀子全取出來!”

“好咧。”

商會剛立起來,北京急電丁大人進京。丁大人無奈,只好留下襄辦,讓他等候商會拿出商約后,邀英人赴京簽約。臨行前夜,丁大人歇在如夫人房里。

雞叫頭遍,丁大人匆匆起床。

“老爺呀,”如夫人一只肘彎子撐在枕上,一手揉搓睡眼,“雞才叫呢,你起介早做啥?”

“得去書房,有些材料需要整理。”

“再睡會兒吧,賤妾幫你去整。”

“不用了。”丁大人顧自穿衣,“你管好自己事體就成。”

“我曉得有人幫你!”如夫人嘟噥一句,語氣不無哀怨,“聽說你還要把那個小妮子帶進京城,老爺呀,不是賤妾吃醋,是妾身擔心你呀。畢竟上年歲了,身子骨打緊,對不?”

“瞧你想到哪兒去了。”丁大人給她個白眼,半是嗔怪,半是斥責,“這孩子是老夫特意尋來調教的,這要帶她敬獻老佛爺。前次覲見老佛爺,她一直在叨叨曲戲,還向老夫抱怨身邊沒個能對腔的!”

“真沒想到哩,”如夫人變過臉色,翻身下床,赤腳過來,伏他肩頭發嗲道,“是妾身想多了!”撫他前胸,“老爺這里順順氣,甭跟賤妾一般見識!”

“好了好了,”丁大人挪開她手,“對了,老夫走后,你要多多關注商會。有它在身后,老夫在京里底氣就會足些。”

“查敬軒他……向來與咱泰記不合譜,不肯聽話咋辦?”

“查敬軒落勢了,你須當心的是彭偉倫,他是袁世凱的人,姓袁的近來有點見不得老夫了!”

“要是這說,賤妾就放心了,”如夫人笑應道,“妾身這把姓彭的交給姓查的就是。廣肇與四明,水火不容哩,讓這兩條狗自個撕咬去。老爺……”眼巴巴地望著他,似有要事。

“還有什么,你這講吧。”

“是泰記!”如夫人決定把話挑明,“聽車康講——”

“泰記是夫人的,你不可惦記!”丁大人臉色一沉,扔下一句,大踏步而去。

如夫人吃此一噎,一時愣了,許久,方才反應過來,緩緩挪回榻上,扯被子蒙頭,嗚嗚啜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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