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玉樓春(同名電視劇原著)
- 于正
- 4363字
- 2021-07-26 20:59:20
高臺之上百態人生,高臺之下百態人心。翌日,天剛剛蒙蒙亮,林少春就到了百戲班。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知音何已矣魚兒嬉戲泛起漣漪……”空無一人的高臺之上,柳三絕卻唱得百轉愁腸。
一個回身,見立于高臺之下的林少春,不覺唇邊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師父,我知道錯了。”林少春見師父看向自己忙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
“你是錯了……”柳三絕望著跪在面前的愛徒,諄諄教誨,“那你可曾想過,你在孫家的那通妄言,輕易就能被人識破?這一行教會徒弟就餓死師父,虞娘子縱使身體不適,她寧可不賺錢,也斷不會自砸招牌派一個徒弟去,這是第一錯;你的帷帽被風吹起,容貌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若是有心人畫成畫像傳揚出去,翻出陳年舊賬來,那時該如何是好?這是第二錯;你得了賞錢便大肆分發,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這些人中誰是真情誰是假意?萬一有嫉妒者有意將此事泄露,那你又該如何自處?這是第三錯。”
“徒兒明白了。”柳三絕將手輕輕搭在林少春的肩頭,林少春不由得抬頭望向師父。這些年來師父一直是個特殊的存在,亦師亦母,在林少春的生命中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人前演戲,人后也當有錚錚鐵骨。”柳三絕瞇了瞇眼,細長的眉宛若春日中一道虹,“我這一生收過兩個得意弟子,你師姐桃夭甚有天賦,可惜她急于求成,尚未出師便離開了。你大師哥柳無雙是唯一一個將我這三絕學完的人,可惜他只將這三絕當作謀利的手段。咱們行走江湖,不可急功近利,更不可包藏禍心,我當年收你為徒,是看在你立志為父申冤的份兒上,一個姑娘有如此壯志實屬不易,我不能不成全你。”
“是,徒兒感念師父教誨,也從不曾忘記自己肩上的重任……”林少春殷切地抓住了師父的衣袍,“師父,我想學第三絕!”
“第三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成就的……”柳三絕握住林少春的手腕,“須得千錘百煉,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林少春一無比堅定地望著師父,猛然點頭。
“好,那從今日起,我便教你第三絕。”
知我。忘我。無我。師父說,若是將這三絕融會貫通,便能夠世事洞明,在世間活得通透。于是她便日日苦心練習,忘卻女子身份,努力達到無我的境界,在男人堆中博得頭彩,卻不想冤家路窄,才不到幾日,又在杜雅詩社遇見了孫玉樓。
杜雅詩社是京城非常雅致的一個清談圈子,那些個文人士大夫不談“勢力之事”,詩社主人不用酒宴招待,只是啜茗,文人雅士聚在一起品硯、借書、鑒畫、論詩。林少春經常女扮男裝,參加杜雅詩社的集會。偏偏湊巧,知府杜世卿與孫玉樓交好,這一日便邀了孫玉樓到杜雅詩社論詩。
文人墨客,翩翩少年,林少春無疑是當中最出挑的一個。孫玉樓一眼就認出了男子裝扮的林少春,那雙狐貍般狡黠的眸子騙不了他。得見便是有緣,孫玉樓徑直滿懷笑意地向林少春走去,明亮的眸子死死地盯著林少春:“公子……恕我冒昧,敢問家中可有姐妹過世?”
“怎么說話的,你們家才有姐妹過世呢。”林少春看著走向自己的孫玉樓,想到那日橋頭的情形,不覺頭大,佯裝怒道,“小爺三代單傳,怎么,賣棺材的買賣都做到詩社來了?”
“不不不,只是覺得公子面善,似乎在哪兒見過……”孫玉樓愈發覺得林少春有意思,“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林少。”林少春不想再和他糾纏,轉身欲走。
“林公子留步,”怎料孫玉樓伸出胳膊攔住了她,一旁的杜世卿都看呆了,“今日我做東,能否請公子共飲一杯?”
“不能。”林少春杏眼圓睜,一把推開了孫玉樓。
“今日哪位先來起個頭?”詩社主人見狀高喊道。林少春趁機快步走到當中,大聲應道:“我來。”
“誰來挑戰林公子?”詩社主人喊道。
一群文人墨客興致高昂,紛紛舉手,人群中的孫玉樓高舉著手,長身玉立,格外扎眼。林少春故意偏過頭,指向其中一人。
“上聯,酒熱不須湯盞湯,請!”
“廳凉無用扇中扇。”林少春馬上接道,同時指向另一個人。
“同人同過銅駝嶺。”
“今上今開金馬關。”
孫玉樓見狀猛然撥開眾人,大步來到林少春面前,“不知公子可否接受毛遂自薦?”
“可以。”林少春眸子中閃過黠光,“不過我要改規矩,輸了的人必須即刻離開這里。”
“在下無不從命。”孫玉樓挑眉一笑,“林公子請聽,秋風吹盡滿山情。”
“九曲湖畔水盈盈。”
林少春眼如點漆,冷冷地看著孫玉樓,“上聯,寸土為寺,寺旁言詩,詩曰:明月送僧歸古寺。”孫玉樓微微一笑,接道:“雙木為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時入山林。”
兩個人棋逢對手,霎時間引起一眾叫好聲。孫玉樓意味深長地看著林少春:“方借花容添月色。”
“欣逢秋夜作春宵!”林少春脫口而出,等反應過來,雙頰已染上了明亮的霞色。
“這可是情對啊,莫非兩位……”詩友們轟然取笑道。
“我家中有事,不奉陪了。”林少春尷尬萬分,逃也似的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孫玉樓顧不得杜世卿的攔阻,緊跟著追了出去。“姑娘……”
“你胡說些什么?”林少春猛地停住了腳步,面對著身后的孫玉樓,“我可沒有龍陽之好。”
“姑娘舉手投足頗有男子風范,衣著打扮也不遜須眉,只是你百密一疏,忘了自己衣上熏香。那日我在橋上聞見過這種香味,姑娘不必再隱瞞了。”孫玉樓笑得如沐春風,令林少春竟感覺到微涼的早春之風泛起了莫名的暖意。
“是么……”林少春突然指向孫玉樓的身后,“你看那是什么?”
孫玉樓下意識回頭,空無一人,待再回過頭來,林少春早已像只小兔子似的又逃走了,他大聲笑道,“我已經知道你長什么樣子了,若找不到你,我便將你的畫像貼滿整個京城,還請姑娘三思。”
春寒陡峭,微冷的陽光落在孫玉樓的臉上,泛起了珍珠般的光芒,有些冷,又有些暖。林少春停下腳步,回過頭,感覺到三月的風吹過了他,又吹過了她。
“好,你隨我來。”
“云鬢松松凌亂,細腰似水輕軟,看這蓮步款款,疑是天仙落凡。醉里秋波流轉,或許姻緣了斷,纏綿撫慰心酸,一夢春宵苦短……”
戲臺之上,柳少春一襲白衣仿佛真如夢中人一般,似真似幻。孫玉樓坐在臺下,手握的紙扇隨著臺上的咿呀,有節奏地輕點,眼神始終沒離開過臺上的伶人。柳三絕立于門后,望著兩個少年。多么美好的年紀,多么美好的邂逅,她似乎回到了多年前,仿佛再一次看見了那棵老槐樹下的少年,言笑晏晏,喚著她的名字。
往事難以回首,柳三絕自嘲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一出戲罷,林少春卸了妝,孫玉樓也隨著離開了百戲班。“公子只記得余音繞梁,卻從未見過市井百態吧?如何,我這個小戲兒的表演,可嚇著你了?”林少春淡淡一笑,盯著孫玉樓,“我今日在詩社假扮爺們兒是為了歷練,若能瞞天過海不被識破,方對得起師父教導。如今被你看穿了,還請閣下高抬貴手,莫砸了我的飯碗。”
“好說,不過請姑娘恕我冒昧,敢問姑娘芳名?”孫玉樓拱手,眼睛卻不曾離開眼前的人。“林少春。”
“在下孫玉樓,三生幸會。”
第二日清晨,曙光乍現。林少春和伶人們才開始練功,就見孫玉樓帶著小廝,拿了諸多的禮物走進了百戲班。眾人心領神會地看向林少春。林少春尷尬地將孫玉樓拉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冷言道:“像你這樣的紈绔子弟我見得多了,今兒斗雞明兒走狗,全是為閑來無事打發時間。再說了,這樓里都是些什么人呢?今兒我可以戴你送的簪子,明兒我也可以穿別人送的蜀錦,你瞧瞧,你花錢捧個小戲子,又何必呢?”
“我在姑娘心里就是這樣一個俗人?”孫玉樓臉上的笑容凝住了,他靜靜地望著林少春,“我雖是富家子弟,可這一生這么追求一個姑娘,是第一次。”孫玉樓動情地說道。
“公子何必自謙。”林少春似乎鐵了心。
“既如此,我就不打擾了,這些俗物你要便留著,不要扔了也罷。”孫玉樓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本以為就此消停了,可不想自這日開始,孫玉樓就像是著了魔,每天來百戲班為林少春捧場,送她各色的精致點心、頭面首飾、瑪瑙簪環、綾羅錦緞……
上臺表演的時候,一向自持的林少春漸漸亂了分寸,臺下孫玉樓的目光像鞭子的細尾一蕩,抽在心尖上。師父看出了端倪,這日趁著林少春卸妝的間隙,告誡道:“看戲的看你本就是應該,你有什么可不自在的?別人無心,是你自己心慌罷了。”
林少春輕輕道:“我……再這樣下去,怕是要功虧一簣了吧?”“你是個學戲的人,該怎么演,還要為師教你嗎?林少春望著鏡子中素白的一張臉,目光暗淡了下去。
林少春第一次在戲散了后,參加堂會。偌大的酒樓廂房,觥籌交錯,她妖嬈地穿梭其中,被一群男人喂酒,眼睛卻看向走進屋子的孫玉樓。
孫玉樓立看著坐在一群男人中笑靨如花的林少春,強壓怒火道:“我去找你,他們說你在這,你怎么能這樣?
“我本就是這樣的人,客來客往推杯換盞,哪里做錯了?你若受不得,走便是了。”說罷隨手接過旁邊遞過來的一杯酒,一飲而盡。“你……”孫玉樓憤然離開。他怎么也想不通,一向孤傲的林少春怎么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百思不得其解之際,正巧碰上好友杜世卿,孫玉樓遂心生一計。
孫玉樓一走,林少春再也呆不得片刻,立馬向外走去,卻迎面撞上了端著酒杯醉醺醺的杜世卿。
杜世卿色瞇瞇地瞅著林少春,一把拉住了她,“怎么著啊,今兒陪大爺我喝一杯?”“我不喝。”林少春嫌惡地甩開他,卻被他倒滿酒的酒杯喂到了嘴邊,林少春奪過酒杯,奮力將酒潑了杜世卿一臉,抬起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杜世卿愣住。
“賤蹄子……”一個客人狠狠地瞪著林少春,“給你三分顏色就開染坊,你這路貨色,說得好聽是戲子,說得不好聽就是妓女,還不趕緊跟知府大人賠罪。”
孫玉樓奪門而入,猛然將林少春掩在身后:“你說誰?再說一遍試試?”“哪里來的渾人?我說她是妓女,和你有什么相干?”客人的話還未落,孫玉樓一拳打在了客人的臉上,猛然孫玉樓掀翻了桌子,拉著林少春跑了出去。
微涼的夜風吹在兩個人的臉上,林少春再大街上猛然掙脫了孫玉樓的手。“你放手!”
孫玉樓松開了手,一雙眼沉寂明亮,比此刻天空中的星星都要亮,“你不用這樣趕我走,你唱戲,我捧場,天經地義。看戲的那么多,為何單趕我一個人?我有那么不好嗎?”
“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想連累你。”林少春雙目澄明,“不要再來找我了。”說罷,轉身離去。“我不怕被連累。”孫玉樓在夜色中輕輕說道,隨著林少春愈走愈遠,他突然喊道,“我是不會放棄的,少春!”這戲還要繼續唱下去,林少春每走一步,都明白,生活得繼續,戲也要繼續。
春深草綠,百戲班依舊是高朋滿座,孫玉樓卻沒有找到林少春的身影。
“今日怎么不見少春上臺?”
“這位爺,您可能還不知道,今兒早上幾個雜耍班的人來找姑娘的麻煩,一群人打了起來,姑娘被桌子磕了,臉被毀了!”慶子嘆了口氣。
“毀了……”孫玉樓聽罷,失魂落魄地起身奔向后臺。
林少春平靜地坐在后臺的化妝鏡前,臉上傷痕觸目驚心。“我的容貌已經毀了,再也登不得臺,也唱不了戲了,你還來做什么?”
“不……你別急……”孫玉樓蹲在林少春面前,擔憂萬分,一雙手想要安撫她,卻又不敢,“我來替你想辦法。”
“爺們兒果然還是重色。我如今的臉沒法見人了,你走吧!”林少春不再看孫玉樓,只是呆呆地盯著鏡子中的自己。
“不是,我何嘗在意你的容貌了?我是在意你的人!你既有難,我怎能袖手旁觀?你別著急,我去想辦法!”孫玉樓說著站起身,轉身離開了后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