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電話時,方磊正在舊學前街的姚記豆漿分店里吃早點。
作為一名刑警,常年不規律的生活令他無法按時早起,但只要沒有任務,即便像今天這樣已經過了九點,他還是會泡滿一杯茶水,騎上電瓶車,來這里吃一頓泡在豆漿里的油條。這是他最喜歡的吃法,把油條先縱向掰成兩半,然后掐成一小段一小段,泡在熱騰騰的豆漿里,幾秒鐘后再用筷子將那些半酥半軟的油條段塞進嘴里。兩根油條一碗豆漿下肚,再閑坐一小會兒,喝幾口茶,想點心事。茶是產自西山洞庭的明前碧螺春,杯子是帶把手的雙層玻璃杯,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雖然這種看似悠閑的生活方式,與他刑警的身份好像不太搭調。
“又到最麻煩的季節了。”
方磊喝了一口有些溫熱的茶水,望著門外淅淅瀝瀝的小雨,內心隱約有些不安。他今年三十六歲,蘇州“土著”,古城長大,除了去北京念過幾年警校之外,生命中絕大多數的時光都獻給了這里。因此,他自認為比任何人都要熱愛這片土地。他幾乎喜歡與蘇州有關的每樣東西,街道、房屋、美食、小橋、河流、植物、女人……但不包括眼前的梅雨季節。他厭惡這種雨下個不停的天氣,尤其是對于他這種經常要外出辦案的人,周圍的一切都濕乎乎的,搞得人很不清爽。
但也僅此而已。他性格中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慢,慢條斯理,遇事不慌。他以此為傲,覺得是“蘇式優雅”。因此,當拙政園里發生殺人案這樣的消息傳過來時,他也只是淡淡地表示“知道了”,便掛了電話。他又在座位上待了差不多五分鐘,直到喝光了整整一杯茶水才起身。走到柜臺前,他拎起地上的熱水瓶又添了滿滿一茶杯水,然后不緊不慢地擰緊杯蓋,沒讓哪怕一滴水漏出來。
“走啦。”
就像掐準時間似的,方磊前腳剛踏出豆漿店門,來接他的警車便一個急剎車停在了他的面前。拉門,上車,當同事小蔡剛打開警報不到一秒鐘,他便又關掉了。
“盡量開快點,不要驚動市民。”
他這么做是有道理的。這里是蘇州古城的最中心位置,拉著警報招搖過市難免會引起來往路人或游客的注目,進而發生一番不切實際的猜想。事實上,蘇州古城區的社會治安一向很好,就他當刑警的這十余年,經手的重大刑事案件并不多,因此他對所謂拙政園里發生殺人案一事心存疑惑。在沒有眼見為實之前,他的想法是保持十分的低調。低調,同樣是蘇州本地人的特質。
因為拙政園門前的路是禁行的,警車不得不繞一大圈,從園林北面的小路進去。
剛進小路,方磊隔著前擋風玻璃遠遠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大男孩迎面跑來。那男孩表情略微驚慌,邊跑還不時往后看,像是在逃避什么;他穿著淺黃色的一次性雨衣,里面的身體有些臃腫,跑起來一晃一晃,似乎背著書包。快走近時,那男孩猛地發現了他,突然放慢了腳步,顯然在刻意掩飾什么……方磊盯著他看了會兒,突然,口袋里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他示意小蔡靠邊停車,掏出手機,鈴聲居然停了,來電顯示是妻子曉楠打來的。他皺了皺眉,透過車后視鏡觀察,發現男孩的背影已經消失在路的盡頭。
一踏入園子,一股清新的微風撲面而來。拙政園他來過不下十次,但每次來體驗都不太好。有一年國慶假期,他陪遠道而來的大學同學逛園林,沒想到游客多得就像野生河蝦肚子里的蝦子似的,密密麻麻,幸好他沒有密集恐懼癥,否則非吐了不可。那次導致的結果是,大學同學對蘇州園林的印象非常不好,直言與自己在紀錄片里看到的蘇州園林天差地別。這讓一向對蘇州文化引以為傲的方磊很羞愧,卻也無可辯駁。在他看來,任何美好的地方一旦成為熱門旅游景點,美感便會隨之消減大半,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從那之后再也不帶朋友來拙政園了。
但今天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細雨朦朧,游人寥寥,他的心境一下子沉靜了下來,肢體和五官的感知功能瞬間被放到最大。他聽見雨水滴落在樹木葉片上的聲響,仿佛生命在淺吟低唱;他聞到一股花草攪動泥土所散發的自然清香;他看見在水波煙霧中,古典園林建筑最初始的樣貌,黑白灰三種顏色與天地渾然一體,如同古代文人最頂尖的山水畫,流露著一種古樸、典雅、素然之美。方磊既震撼又陶醉,心想,下次可算知道該什么時候來看蘇州園林了。
不過,當他走出園中小徑,穿過西南角的小門,繞到研究院后面兇殺案發生的小池塘,血淋淋的畫面瞬間把他的心揪住了:一具尸體平放在水池邊的青磚地上,一名法醫正蹲在旁邊做詳細的檢查。死者渾身慘白,白色的平角內褲,白色的短袖T恤,被水泡過的白得刺眼的皮膚,白里透紅的頭發——也許是血跡。方磊平時第一次對白色產生如此惡心的感覺。接著,他看清了那張面孔,頓時胃里翻江倒海,要不是強行壓住,剛才吃進去的豆漿油條就要吐出來了。
“來啦,頭兒。”
方磊借機把臉別過一旁,看向已經提前到來的同事小蔡,然后故作鎮靜地打開手中的茶杯蓋,喝了一口茶,才感覺舒服了點。
“現在什么情況?”
“尸體被發現的時候四仰八叉躺在那上面,”小蔡指著水池中央的小型石塔說,“目前初步斷定是被謀殺的。”
“哦。”
方磊看了看水中的那座石塔。石塔很小,高出水面一米左右。塔為鼓形,頂部是一個蓮瓣寶珠,往下是五重六邊形包裹,再往下有六脊仿木構青瓦雕檐,蓋住一個六面形的柱體,而每一面都有一座浮雕的坐蓮臺的佛像,最下面與水連接的部分,托著蓮花底座。是一座小型佛塔。
“剛才有導游管這玩意兒叫金幢。”小蔡壓低聲音,“據說是鎮宅用的,邪乎著呢。”
“可不,你都中邪了!”
方磊挖苦了小蔡一句。作為一名堅定的無神論者,他雖然尊重這些民間的迷信傳說,但絕對不會相信,尤其是在辦案的時候。
“我們仔細檢查過了,”小蔡急忙轉移話題,“除了尸體身上,周圍都沒有發現血跡,這里應該不是第一兇案現場。”
方磊繞著水池邊走邊看,慢慢走到了尸體身邊。死者此時已經被法醫蓋上了白色床單。他回想了一下那張臉,輕輕地嘆了口氣。
“死者的身份也確認了,是——”小蔡話還未說完,方磊抬手制止了。
“我認識。”
“啊?”
“是柳銘,園林研究院的院長。”
小蔡見方磊不愿多做解釋,也沒敢多問。
“怎么死的?”
“目前來看,死因是被重物擊中了后腦勺,具體還得等法醫最終的尸檢報告。”
“尸檢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最快也要后天才能出結果。”
“盡快吧。兇器找到了嗎?”
“找到了,就是這個。”小蔡將一個透明塑料袋展示給他看,里面有一塊三十厘米長短的太湖石,上面有血跡,“還有,兇手也被抓住了。”
“啊?這么快?”方磊吃驚不已。
“據保安稱,他就坐在兇器旁邊,渾身是血,只要鑒定出兇器上有他的指紋,基本上就可以移交檢察院了。不過……”
“不過什么?”
“之前的保安不太專業,用手拿了兇器……我已經教育過他了。”
“算了,也不是人人都受過刑偵方面的專業訓練,情有可原。你把這保安的指紋也采集一下吧,以備后用。兇手人呢?”“已經被帶到保安室了。”
“嗯。”
“現在要去審他嗎?”
“先撂他一會兒。”方磊沉吟了一下,“園林負責人來了嗎?”
“派人去請了。估計快了……”
話音剛落,方磊就看見一個男人從前方的弧形門洞中走了出來。這男人看上去四十幾歲,高個兒,清瘦,短發,戴眼鏡,淺色短袖的襯衣掖在暗色的西褲里,走起路速度很快,黑皮鞋的鞋跟與石板路摩擦得嗒嗒作響,也不打傘,給人一種風風火火、很干練的感覺。
他走到方磊跟前,先是表情凝重地跟方磊握握手,然后視線越過后者的肩膀,看著地上已經被蓋上白布的尸體,露出一副很難過的表情。
“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情?”
方磊盯著對方的眼睛,不說話。
“我叫李元,是園林管理處的主任。”
方磊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叫方磊,市刑偵隊隊長。”
“幸會,方隊長。唉,沒想到啊,老柳就這么被人殺了。”見方磊露出不解的表情,李元連忙解釋,“我們同事剛剛都跟我說了。沒想到啊,老柳兢兢業業一輩子,為國家為社會做出了巨大的學術貢獻,竟落了這樣的下場。”
方磊這才意識到這個李元與死者柳銘的關系。據他所知,柳銘所在的園林研究院就在拙政園內,屬于園林區域的一部分,作為園林的管理人員,李元雖然算不上是柳銘的上級,至少也屬于同一屋檐下共事的同事,再加上他的領導身份,說出這樣的場面話也就不稀奇了。
“聽說抓到兇手啦?”李元試探地問。
“抱歉,關于案情暫時不方便透露。”
“查出殺人動機了嗎?”
方磊有些厭煩地搖搖頭。“殺人動機”這樣的詞語從李元口中說出來異常刺耳,而且,他從來就不喜歡被人連續問問題。
“無論如何,現在是法治社會,相信法律最終會給出一個公道的答案。”
見方磊不回話,李元似乎也覺得自己話有點多,停頓了一下,開始切入正題。
“是這樣,方隊長,您看,現在人也死了,嫌疑人也抓住了,是不是能迅速清理一下現場了?”
“這恐怕不行。”
方磊覺得這個李元真不簡單,想要什么非常直接,即便眼前發生這么大的事情也完全不受影響。
“我也知道這里是兇案現場,也想好好協助諸位警官破案,早點知道柳院長被殺的真相。但問題是,今天下午有一撥外國友人要來參觀拙政園,要是現在這個樣子,恐怕有點不合適。”
“那只能讓那些外國友人改期了。”
“真改不了,這是老早之前就預訂好的。這樣突然取消我不太好交代,總不能告訴對方,這里發生了兇殺案,讓他們別來了。”
方磊默不作聲。
“方隊長,”李元的語氣又軟了下來,“大家相互體諒一下,好嗎?否則我真沒法跟上面交代。你肯定也不想看到咱們蘇州的文化瑰寶以這樣的面貌展現給世界,對吧?”
“你跟死者熟嗎?”
“啊?”
面對方磊突如其來的一問,李元顯得有些措手不及。
“這個嘛……很熟談不上,但大家都在一個地方工作,抬頭不見低頭見。”
“那這樣。就按你說的做,我讓同事快速清理一下現場。下午等你有空了,找個時間咱們細細聊聊。”
“謝謝理解。”李元一臉感激。
“另外,我需要最近一星期整個拙政園包括這一塊的監控視頻內容,需要麻煩您一下。”
“這沒問題,我這就去辦。”
方磊點點頭,轉頭招呼小蔡。
“走,咱們去保安室。”
盡管一路上聽小蔡的描述,有了些心理準備,但見到嫌疑人時方磊還是暗暗吃了一驚。這是個年紀在四十到五十歲之間的男性,幾近禿頂,渾身濕透,坐在光線晦暗角落的地上,雙手被銬在下水管上,癱軟著,像一只被撒了鹽即將脫水而死的巨大鼻涕蟲。
方磊拉過一把椅子放在他面前兩米處,坐下,示意小蔡把嫌疑人拉到光線明亮點的位置。終于,他看清了男人的臉——那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臉,眼皮耷拉著,目光渙散,像是被魔鬼抽走了魂魄。方磊感到很疑惑,在他的職業生涯中見過一些殺人犯,但從沒有誰會崩潰成這樣。
“給他拿把椅子。”
小蔡搬過一把靠背椅,放在嫌疑人的旁邊。
“請坐。”
嫌疑人似乎根本沒聽見方磊的話,一動也不動。
“嘿,裝傻是吧?”小蔡剛想伸手去拉,就被方磊制止住了。
“把他抱上去。”
“啊?”
“快啊。”
小蔡十分不情愿地將雙臂從身后插進嫌疑人的腋下,試圖把他抱起來,可后者就像死尸般毫無反應。
“真他媽沉,你倒是配合一下啊。”
方磊見狀,只好上前幫忙。兩人好不容易把嫌疑人放到了椅子上,氣喘吁吁。
“他一直這樣?”
“對啊,方隊,我覺得他一定是裝的,要不咱們給他來點狠的……”
方磊擺擺手,重新坐下,朝前半曲著身子,盯著嫌疑人的眼睛。他相信,只要后者的眼神中稍微有一絲變化,絕對逃不過他的眼睛。然而,并沒有。
“搜過他的身了嗎?”
“搜過了,什么也沒有。”
“指紋呢?”
“采集過了,已經送去局里的數據部門進行匹配了,如果有記錄,應該很快就能匹配出來。”
“哦。”
方磊站了起來,雙手背在身后,繞著嫌疑人開始慢慢踱步。突然,他猛地從身后拍了一下嫌疑人的肩膀,并伴隨著一聲大叫“嗨”。很可惜,這招并不管用,嫌疑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倒是小蔡被嚇了一大跳。
“方隊,我這要是嚇出毛病來能算工傷嗎?”
方磊也不答話,走到桌邊,一邊拿起茶杯喝了口茶,一邊陷入思考。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情。
“你們之前有沒有見過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這么高,穿雨衣,背著書包。”
“有,時間太緊,一直沒來得及跟您匯報……那個,把保安隊長叫過來。”
很快,保安隊長急匆匆跑了進來。
“這位是我們方隊長,你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再講一遍吧。”
“方隊長您好,是這樣,剛才在兇案現場,我們抓到這家伙的時候,那男孩從人群中沖出來,說是他兒子。我本來想把他留下,等您一起來審,結果……”
“跑了。”
“您怎么知道?”
方磊不解釋,只下命令。
“去,查監控,把這男孩的樣貌弄清晰了,分發給各部門,無論如何,都給我把他抓回來。”
“是。”
小蔡正要走。
“回來。這樣還是太慢了……”
方磊說著,拿起辦公桌上的紙和筆,就開始全神貫注地畫起來。不到三分鐘,一張簡單的人物肖像就畫好了。小蔡看了后不禁嘖嘖贊嘆。
“頭兒就是頭兒,果然厲害,只見過一面就能畫出像來。”
“別拍馬屁了。掃描后發給各單位,包括酒店、車站、商場,年紀大概十七八歲,身高一米八左右,背著書包……一旦發現,立刻給我逮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