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窗(六)
- 到燈塔去
-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 4038字
- 2021-07-19 10:52:25
但剛才發生了什么?
有人犯了錯。
她從沉思中猛然驚醒,好長一段時間在她心中毫無意義的話,現在被賦予了意義。“有人犯了錯”——她用近視的雙眼盯著丈夫,他正在向她逼近,她目光堅定地凝視著他,直到他離得很近(詩歌的韻律在她腦中自動配對),她才意識到有事發生,有人犯了錯。但是她無論如何想不出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顫抖起來,他哆嗦起來。就在他像驚雷一樣殘暴、像老鷹一樣殘酷,騎馬帶領他的部隊穿越死亡之谷時,他所有的虛榮心、所有對于自己輝煌成就的滿足感都已經被粉碎、被摧毀了。暴風雨般猛烈的槍炮攻擊,我們英勇無敵地策馬奔騰,揮舞著兵器穿過死亡之谷,萬彈齊發、炸雷轟天[12]——他直接沖到莉麗·布雷斯克和威廉·班克斯面前。他顫抖起來,他哆嗦起來。
她是絕不會和他說話的——他回避的眼神,還有一些古怪行徑,仿佛他要把自己包裹起來,躲藏到隱蔽的地方以重新獲得平靜——她從這些熟悉的跡象中意識到,他非常憤怒和痛苦。她摸了摸詹姆斯的頭,把對丈夫的感情轉移到兒子身上。她看著詹姆斯把陸海軍商店購物目錄中一件白色的男士禮服襯衫涂成黃色,她想,如果未來他能成為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對自己來說該有多好。但為什么他不能成為藝術家呢?他的額頭長得多好。她丈夫再次經過時,她抬起頭,發現他崩潰的情緒已經掩藏好了,家庭生活占了上風,生活習慣低聲吟唱著舒緩的韻律。所以他再次走過來時,故意停下腳步,在窗邊彎下腰,一時興起,用小樹杈還是什么的,取笑般搔了搔詹姆斯光溜溜的小腿。她揶揄他把查爾斯·坦斯利——那個“可憐的年輕人”打發走了。坦斯利必須要回房間去寫論文,他說。
“詹姆斯總有一天也要寫自己的論文。”他一邊用樹杈輕打著兒子的腿,一邊諷刺地加了一句。
仇恨著父親的詹姆斯撥開了那根樹杈,父親用這種夾雜著嚴厲和幽默的奇怪方式,逗弄最年幼的兒子光著的小腿。
拉姆塞夫人說,她正努力把這煩人的襪子織完,這樣明天就能送給索雷的小兒子。
明天根本沒有可能去燈塔,拉姆塞先生粗暴地打斷她。
他又怎么知道?她問道。風向經常會變。
她毫無理性的話語,女人愚蠢的想法都讓他憤怒。他可是騎馬穿過了死亡之谷,被粉碎,渾身顫抖。但現在她悍然不顧事實,讓他的孩子對于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燃起了希望,事實上,她就是在撒謊。他在石階上跺起了腳。“該死的。”他說。但她剛說了什么?僅僅是說明天也有可能天晴。的確有可能。
只要氣溫下降,風向朝西,就不可能。
為了追求真相,絲毫不考慮他人的感受,如此肆意、如此粗暴地撕開文明輕薄的面紗,簡直是對人類尊嚴的侮辱,這對她來說太可怕了,于是她沒有回話,只是毫不關心地茫然低下頭,像是讓從天而降的鋸齒狀冰雹和傾盆灑落的臟水飛濺在身上,卻毫不斥責。沒有什么話好說。
他安靜地站在她身旁。最后,他非常恭謙地說,如果她樂意的話,他會去問問海岸護衛員。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他更讓她尊重的人了。
她完全認同他的話,她說。只是這樣一來,他們就不用切三明治了——僅此而已。因為她是一個女人,他們自然整天都因為各種事兒來找她;有人想要這個,其他人想要那個;孩子們都在成長;她常常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塊浸滿了人類情感的海綿罷了。然后他說,該死的。他說,肯定會下雨。他說,不會下雨;于是天堂的安全之門立刻在她面前打開。他是她最尊敬的人。她覺得,自己都不配替他綁鞋帶。
拉姆塞先生已經為剛發的脾氣和帶領部隊往前沖的手勢感到羞愧了,他又羞怯地用樹杈戳了一下兒子光溜溜的腿,然后像是得到她的批準可以離開了。他退下的動作異常奇怪,令他妻子想到動物園里的海獅,它們吞下自己的魚之后,向后翻滾到水中,大搖大擺地游走,龐大的身軀左右激蕩著水箱里的水。拉姆塞先生就是這樣潛入暮色之中,夜里的空氣已經開始變得稀薄,樹葉和籬笆在夜色的包裹之下,身影越發模糊。作為回報,夜色又在玫瑰和石楠花上投下了它們白日不曾有過的光澤。
“有人犯了錯。”他在平臺上大步走來走去,又說了一次。
可語氣產生了多大的變化啊!就像杜鵑鳥,“到了六月他就跑調了”,就好像他在反復嘗試,為表達新的情緒找一些詞匯,而嘴邊只有這一句,雖然聽上去很可笑,可他還是只能用這句話。聽上去真的很滑稽——“有人犯了錯”——像這樣有旋律地說出這句話,就像在提問,沒有任何說服力。拉姆塞夫人忍不住笑起來,果然沒過多久,踱來踱去的時候,他哼了一句,然后閉上嘴,安靜下來。
他安全了,又恢復到獨處的私人空間。他停下來,點燃煙斗,看了一眼還坐在窗邊的妻子和兒子,就像是一個人坐在快速列車上,抬起頭,視線從書本轉到窗外,看到一座農場、一棵樹、一排小木屋,就像是一張插畫,這幅畫印證了他剛看的書本上那頁內容,讓他變得更堅強、更滿足,所以雖然也分不清到底是兒子還是妻子,但只要看他倆一眼,就能讓拉姆塞感到更堅強、更滿足,可以讓他的精力都集中于這顆絕頂聰明的大腦正竭盡全力思考的問題上,以求得到一種完全清晰的理解。
那是一顆絕頂聰明的腦袋。如果思想就像鋼琴鍵盤分成不同的音符,或者說像是字母表按照二十六個字母排序,那么他絕頂聰明的大腦可以輕而易舉、堅定而準確地從A開始,越過一個個字母,直到它到達,比方說字母Q。他來到了Q級。在整個英格蘭都很少有人能達到這個層次。此時,他在種著天竺葵的石甕旁停了一會兒,妻子和兒子已距離他很遠,他看著他倆一同坐在窗邊,他們就像是撿貝殼的孩子們一樣天真無邪,全神貫注地關注著腳邊那些微不足道的瑣碎事物,不知怎么的,對于他所預見的可怕劫難絲毫沒有一點防備之心。他們需要他的保護,他保護了他們。但是過了Q之后呢?接下來是什么?Q之后還有好些字母,而最后一個字母幾乎無法用肉眼看見,只是在遠處閃著微弱的紅光。每一代人之中,只有一個人能夠登頂一次Z級。不過,如果他能夠到達R,那已經很不錯了。這里至少是Q。他在Q級扎穩了腳跟。他對Q有把握。他能夠證明Q。如果現在是Q,那么Q之后就是R。他在花甕把手上響亮地敲了兩三下煙斗,把里面的煙灰抖掉,然后繼續前進。“然后是R……”他鼓起勇氣。他咬緊牙關。
他所擁有的忍耐、公正、遠見、忠誠、技能這些品質,本來能夠解救只帶著六包餅干和一壺水且暴露在酷熱大海上的一船人,這些優秀品質會幫他的。接下來是R——而R又是什么?
他聚精會神凝視的時候,一扇百葉窗像蜥蜴的眼皮似的,從眼前一閃而過,擋住了字母R。就在眼皮落下的黑暗瞬間,他聽到有人說——他是個失敗者——說R對他來說是遙不可及的。他永遠也到達不了R級。朝著R,再來一次。R……
他的性格既不盲目樂觀,又不過度沮喪,能夠沉著冷靜地審視未來、面對未來,這些能在穿越極地冰雪的孤獨探險中讓他成為領隊、成為向導、成為顧問的品質,又來幫他了。R……
蜥蜴的眼皮又晃了一下。他腦門上青筋凸起。石甕里的天竺葵突然之間變得格外顯眼,雖然并非本人期許,但他從天竺葵的葉片之間,可以看到兩類人之間古老而清晰的區別:一類是擁有超凡毅力、沉穩扎實的人,他們勤勞耐心、堅韌不拔地按照整個字母表的順序,從頭到尾把二十六個字母挨個走一遍;另一類是有天賦、有靈感的人,他們奇跡般地能夠一下子把所有的字母融會貫通、總結到一起——那是天才們的方式。他不是天才,他從未自以為是天才——但是他曾經擁有,或者可能曾經擁有過,準確地按照順序從字母A一個一個走到Z的能力。此時此刻,他困在了Q。然后,向著R,向著R進軍。
空中已經飄起了雪花,山頂籠罩著迷霧,他知道自己必須在清晨到來時躺下迎接死亡,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會讓領隊這個身份蒙羞,這種感覺悄悄襲上心頭,讓他的眼神黯淡無光。僅是在露臺上繞圈的短短兩分鐘,就讓他看起來像憔悴老人一樣面容蒼白。但是他絕不會躺下等死;他會找些懸崖峭壁,他要站在那兒凝視著暴風雪,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也要試圖用目光穿透黑暗,他要站著死去。他永遠也到達不了R。
他站在開滿天竺葵花的石甕旁邊,一動也不動。他問自己,到底十億人中能有多少人到達Z呢?當然,認為希望渺茫的領隊可能會問自己這個問題,而答案是“可能只有一個”,這樣的回答也算不上是對之前歷險經歷的背叛。在一代人中只有一個人能到達Z。如果他不是那一個人,難道就要受到責備嗎?假如他已經勤懇踏實地耕耘,已經竭盡所能、毫無保留地付出了所有呢?而他的聲名能維持多久?就算是一個垂死的英雄,在他離世之前,想象有多少人會在他死后歌功頌德,這也是被允許的。他的聲名或許能夠持續兩千年。而兩千年又算什么?(拉姆塞先生盯著樹籬,諷刺地問道。)如果從山頂俯視虛度的漫長時光,到底又算些什么?用腳踢起來的小石塊都能比莎士比亞活得更長久。他弱小的光芒會閃爍個一兩年,并不很明亮,然后融入更大的光亮之中,隨后更大的光亮會再次被更明亮的光芒所融合。(他看著那個樹籬,觀察它錯綜復雜的細枝。)絕望無助的隊長畢竟已經帶領隊伍爬到了足夠高的山上,能夠看到虛度的年華和繁星的隕落,那么如果在死亡使他的肢體僵硬、奪去他行動力之前,他有意識地把凍僵的手指舉到額前,挺起胸膛,讓搜救部隊找到他的時候,看到他以一位出色士兵的姿態在崗位上殉職,誰又能責怪他呢?拉姆塞先生挺起胸膛,筆直地站在石甕旁。
如果他就這樣停留片刻,讓自己的思緒沉溺于名譽之中,沉溺于搜救部隊之中,沉溺于充滿感激之情的后人在他的尸骨上壘搭起來的石堆紀念碑之上,誰能責怪他呢?最終,如果他歷盡艱險,耗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然后睡著了,也不在乎是否能夠再次醒來,而此刻有什么東西戳著他的腳趾,讓他感受到自己還活著,基本上自己也不介意繼續活下去,只是他需要同情、需要威士忌,還需要立刻有人能夠聽他傾訴自己受苦的經歷,可誰又能責怪這位注定失敗的探險領隊呢?誰能責怪他呢?當英雄脫下盔甲,駐足窗邊凝視著他的妻子和兒子,誰又不會偷偷感到欣喜呢?一開始妻子和兒子離得很遠,漸漸地越靠越近,直到最后他們的嘴唇、書本,還有腦袋都清晰可見,雖然還是那么迷人,可他們依然無法體會他的孤寂,體會到那虛度的年華以及繁星的隕落。他終于把煙斗放回口袋里,在妻子面前低下了自己偉大的頭顱——誰又能責怪他向這世俗之美致敬呢?